我的父亲
2021-12-24符永宏江苏大学教授
符永宏/江苏大学教授
笔者的父亲
父亲进入重症监护室已经10多天,尽管各种医疗方法都用上了,但是身体还是每况愈下,不断恶化,生命垂危。父亲即将走完他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与我们告别的时刻到了。
我知道,这个时刻终究要来,也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在这明月当空的夏夜,父亲一个人正在病床上独自与死神搏击,所有亲人都无能为力,心里不禁悲伤难受。
父亲的一生
父亲青少年之前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对父亲的了解也是在自己记事、懂事之后。看了父亲写的纪念爷爷的文章,以及《母亲一百周年祭》,才大致对父亲以前的事情有了一个轮廓性的了解。
父亲1929年4月初出生,出生时大雨滂沱,故取乳名“雨儿”,小名“桥生”。父亲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在那个时代算是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也许是少不更事,即便如此,在父亲记忆里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满是奶奶的慈爱。及至十岁之后,爷爷开恩答应送父亲读私塾,并按家族辈分赐名“庆瑶”,私塾先生依名送别名“燕臺”。那个时候在私塾里常读古书、古文,父亲读书很好,深得先生喜爱。后来,由于家庭困难,大伯、二伯外出打长工,家里需要人手帮忙,爷爷、奶奶就不再让父亲读了,所以父亲读书的时间是断断续续的。
从父亲的简历得知,1947-1948年,父亲在江苏省南通市如东县第二医学卫生队学习,1949-1950年从如东县中学初中部毕业,1951-1954年在如东县人民政府当秘书,1955-1958年在华东水利学校学习。父亲初中毕业的时候已经21岁了,虽然没有读过高中,但当时就读的华东水利学校相当于现在的大学。父亲的这段经历,让我感到很惊奇。父亲没有正规读过小学,21岁才初中毕业;没有读过高中,近30岁才大学毕业。新中国成立初期,一个从父母目不识丁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放牛娃”,能够进入县政府工作,之后又放弃当官,继续完成学业。我想,这恐怕既是因为父亲个性顽固想坚持读书,也是那个时代的“神奇”。
1959年,父亲被分配到如东县水利局从事专业工作。由于经常在户外工作,父亲体弱多病,三年后转到教育部门从事教育工作。从此,父亲就一直在栟茶地区的学校做教师,直至1982年退休。
退休在家的生活,父亲常陪母亲做家务活,养鸡、鸭、猪、羊,偶尔也去田里干点农活儿,但主要是自娱自乐过自己的读书生活,这对于他身体状况的好转,起到很好的作用。
1995年夏天,在我女儿出生的当天,父母亲离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土、呕心沥血建造的老家和亲切熟悉的乡亲,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赶到镇江,帮我照顾小孩。从此与我们朝夕相处,定居镇江整整24载。
父亲的为人
好学。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父亲一生中没有其他特别的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读书、学习。如果没有他对读书、学习的孜孜以求,也就不可能造就他的那些读书经历。父亲对我们兄弟两人的教育引导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父亲自己身体力行、率先垂范,对我们影响深刻、令我们受益终身。
记得我上中小学的时候,常翻阅父亲的教学备课笔记,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属于教科书式的范本和模板;父亲的字写得很好,无论是硬笔字,还是软笔字,端庄隽秀,力透纸背、大气磅礴,非吾辈能望其项背;父亲文采飞扬,《红楼梦》《三国演义》中的诗词典故都能倒背如流,且自己写得一手好文章;父亲博学多才,当老师时教过语文、数学、地理、历史、英语、音乐。神奇的是大学时学过俄语,“文革”期间自学英语,“文革”后成为在农村地区难觅的英语老师;父亲是个标准的书迷,几乎书不离手。在镇江期间,白天大半时间都待在学校阅览室。我家里的各种英文词典、中文词典几乎都被他翻烂了,且处处有备注,时时做笔记。
刚直。父亲把在书本中,求真理、辨是非、识善恶、讲对错的秉性和思维,也淋漓尽致地带到日常生活中。父亲一生洁身自好、刚直不阿、一身正气、嫉恶如仇、藐视权威……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些个性让他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同时他又能吃苦、吃亏、受挫。小时候会听人说,父亲在学校常被人欺负,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书呆子。父亲每每听到这些传闻,总是不屑一顾、嘲讽一笑。现在想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个相对落后的农村地区、在那个小人得势的环境里,父亲的处境,犹如虎落平阳、蛟龙陷塘。呜呼哀哉!
有恩情。在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的身影很少出现,那时他住学校,平时也不在家。朦胧记忆里,感冒发烧了会被他抱在怀里。他每次从外边回来,会带一点那时难得一见的糖果,还有肉,在家里烧得香喷喷的。总之,父亲每次回家我们都很高兴。
随着年龄的增长,感受到父亲的慈爱逐渐加深、变多。记得高中期间,周末回家返校,离家不久后,天变阴后下雨了。父亲就从家里追来送伞,追上我的时候已离家很远。这个事情距今近40年,我始终没有忘怀。
1982年我高考考得不好,感觉父亲为此暗自唉声叹气,很失落,但是他仍对我抱有信心。落榜后,当他看到我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颇为欣喜,鼓励我来年再考。父亲带我到学校求老师,让我继续到校学习,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羞愧”,也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父亲的恩情,我也从一个顽童转变成一个上进青年。
笔者父亲(右)与老同学俞邃院士
24年前,父母从开阔的农村老家来到有我小家的城市镇江,对于个性无拘无束的父亲,面临适应新环境的挑战。在当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来镇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好小孩,其他一切都围绕这个中心。”如今,父亲在临别前也终于等到了海外学成归来的孙女。
父亲脾气有时很大,人所皆知。肆意任性,训母亲、批弟妹、骂儿子。但是也有例外,对待儿媳妇,相处几十年,从未红脸高声,总是轻言细语、温暖有加、视同女儿。对孙辈亦是循循善诱、孜孜不倦、体贴宠爱。
有才智。许多人误认为父亲迂腐呆板,其实才智过人。不说父亲的广闻博学、琴棋书画,仅从其“雕虫小技”也可知其才智一二。父亲小时候,地主来村里走访游玩,召集大家在一起猜谜语,猜对奖10只烧饼。地主出了一个谜语:“在家四只脚,出门八只脚。”众人无人能答,地主得意讥笑。这时父亲却说:“其实我早知,只是不想要烧饼罢了,谜底是一乘轿子。”还有一次,父亲陪爷爷去别人家买小牛,小牛因依恋母牛不肯走,爷爷折腾了很长时间也牵不走小牛。这时,父亲计上心来,让爷爷只顾牵母牛回家。最后,小牛乖乖地跟在母牛的后边便回家了。小时候,有一次和父亲到河里游泳,看到父亲能将小半个身体露在水面之上,而且游得很快,让我佩服;上小学时,为了参加学校运动会,我们兄弟在门口场上练习跳高,父亲看到后告诉我们,除了一般跨越式外,还可以翻滚式跳高,并亲自示范,让我们大开眼界……
有情怀。父亲的家国情怀。父亲几乎没有给过我们任何有关人情世故、江湖码头方面的教导,父亲的说教犹如报纸社论和新闻联播。一是这方面他可能教训多、经验少;二是怕我们走歪路、做错事。所以,父亲的说教显然效果不佳,我们基本属于排斥,有时甚至反感。其实,对于父亲而言,这些说教既非空洞,更非虚伪,而是真情实感、言出肺腑。父亲个人成长经历以及家庭的变化,翻身得解放后,使得他由衷拥护共产党、热爱国家。
父亲的社会情怀。父亲有一颗侠义仁爱之心。他不畏强权,路见不平,敢于抗争。父亲有怜悯之心,同情弱者,父亲的朋友大都是底层善良的人。在老家,听到别人有困难,特别是有读书上学的需求,他往往会主动关心,常常将这些需求转交给我们解决。在我工作成家之后,父亲便很少批评我,只有当别人给我送礼时他会批评我,我总解释说是正常的礼尚往来,他半信半疑。对于送礼这件事,他深恶痛绝。
父亲的自然情怀。父亲热爱大自然,有深深的自然情结。父亲有几个和自然有关的喜好,一是栽树。我们小时候,家前屋后栽有好几种果树,这在当时缺衣少粮的农村很少见。印象特别深的是门前两棵大桃树,春天时分桃花烂漫,夏天我们就爬上树吃桃子。还有一棵香橼树,也是少有的。当然,最值得自豪的是现在依然高耸挺拔的银杏树。二是养鸡。父亲退休后每年会在老家养不少鸡。父亲给这些鸡都取上名字。他自己只吃鸡蛋,不吃鸡肉。三是养鸟。父亲小时候养过一只会说话的“八哥”,退休后在老家养过不少鸽子,这些鸽子他也从来不吃。如果有条件,父亲一定会养更多动物和植物。
边想边写这些关于父亲的文字,不知不觉中,外边的天亮了,朝霞映红了天际。冥冥之中,黑夜白天,犹如生命的轮回。父亲的临别,将带走黑暗,留下一片光明。父亲一定希望,我们有勇气、有能力拥抱并珍惜这新的充满生机的一天。
父亲的一生不算短暂,生活丰富多彩,生命的涵义不朽于天地。四代亲人陪伴左右,向您道别:爸爸,慢走;爸爸,走好!
我们还有妈妈,我们会像您一样陪伴与珍爱我们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