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不可说的 形而上学的“道” 与“反者道之动”
2021-12-23曲相儒何容
曲相儒 何容
【摘要】对于“反者道之动”一句的解释在学界分歧较大,而这一分歧集中在原文中的“反”是“反”还是“返”以及有无关系这两个问题上。本文以简本为标准文本,以“道”作为不可说的形而上学和宇宙生成论这种两意性为核心出发,考察了“反”和“返”在老子文本中的不同含义以及“有、无”和“道”之间的关系。最后发现,在“反者道之动”一章当中,所说的“道”是不可说的形而上学的,所说的“反”是作为向“道”的方法,故应作“返”理解。
【关键词】反;返;道;不可说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8-0042-03
“反者道之动”一章共有9个版本,6种说法。在王弼本、河上公本和敦煌大部分文献当中,作:“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在严遵本,傅奕本当中作:“返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在汉简本当中作:“反者道之动也,弱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在帛书甲本当中作:“□□□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在帛书已本中作:“反也者,道之动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于无”;在楚简本中作:“返也者,道僮也,溺也者,道之甬也;天下之勿生于又,生于亡。”主要的分歧集中在“反”与“返”和有无关系这两点上。
一、研究综述
对于“反”和“返”的看法有三种:第一种认为应该将“反”理解为“反”,即“对反”。王弼在解释这句话时说:“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显然王弼认为,这里的“反”就是相反相成。劳思光同样持这种观点:“‘反’即‘道’之内容。就循环交变之义而言‘反’以状‘道’,故老子在《道德经》中再三说明‘相反相成’与每一事物或性质皆可变至其反面之理。”第二种认为应该将“反”理解为“返”。林希逸说:“反者,复也。”他们认为这里的“返”是要返回到事物的本然状态,即复归于道。第三种说法是,这里有歧义在这里两种含义都被包含在内。高亨说:“反,旋也,循环之意”,陈鼓应和张祥龙同样持这种观点。
对于“有无关系”,有两种理解。第一种认为,有生于无,他们的文本基础在于通行本。他们认为道本无,无是道的异名,无比有要更根本。在这种说法内部也有分歧,如冯友兰只从本体论的层面承认“有生于无”,而有的学者坚持宇宙论和本体论两方面的“有生于无”。并且面对简本的说法,有的学者认为简本有脱字,如李零;有的认为有脱重文符号,如廖名春。第二种认为,有无相生,有和无同出于道,不分高下,并且只有将他们合以观之,才能见道。丁原植说道:“所谓的‘无’不在‘有’之先,而是与‘有’共同作为万物存在的原始。”
很明显,这两个问题是相互关联的。从逻辑上讲,如果将“反”理解为“反”,那么“有”和“无”作为相反相成的一对概念,必然支持的是“有无相生”说;如果将“反”理解为“返”,那么就有两种可能性,如果是“有生于无”说,那么返回的就可以是“无”,如果是“有无相生”说,那么就只能返回到“道”。所以对于“反”和有无关系的讨论最终要回到“什么是道”这一问题上来。
二、简本中“反”和“返”的含义
在王弼本当中,“反”共出现了4次,分别是第二十五章、第四十章、第六十五章和第七十八章,但是在楚简本当中,只有第二十五章和第四十章,在这里以简本为标准。在简本中,第二十五章为:“有状混成,先天地生,寂寥,独立不改。可以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第四十章为:“返也者,道僮也,溺也者,道之甬也;天下之勿生于又,生于亡。”可以发现,在简本当中,“反”和“返”是清楚区别开的。
在第二十五章当中,有一个推论关系,即由大到逝,由逝到远,再由远到返。张岱年、冯甫达、陈鼓应等人将这个推论关系解释为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这种解释的文本基础首先在于,其他的先秦文献,如《墨子》,就将“曰”解释为“则”;其次在通行本中又有“周行不殆”一句。但是,首先,在简本中没有“周行不殆”一句,其次,需要注意“曰”字在这里的含义。从前一句“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看,在这里“曰”表达的是一种逻辑上的同一关系,具体来说即一种命名关系。但是按照张岱年先生等人的讲法,后面的“曰”表示的关系就比较复杂了,首先在“大”和“逝”之间的“曰”只能理解为一个没有任何语义的形式上的连接词,因为大表示的是“道”的“大”这样一个性质,而“逝”是道的运动,他们没有任何的逻辑联系;其次在“逝”“远”“反”之间的“曰”表示的是递进的意义,即一个循环运动过程的不同阶段。也就是说,在第二十五章当中,“曰”一共有三种含义。这种解释未免过于复杂。并且在这里“反”实际上表达的是“返”的含义,指这个循环运动的最后一个环节。当然在这里可以将“反”作为一个通假字来处理。但是在不足五千言的道德经中,老子为什么不能同用一个“返”字,而在前文写一个通假字,后文写不通假的字?所以抱着尽可能使得文本的解释简洁并且尊重原文的这两个原则来看第二十五章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曰”表示的是同一关系,“反”在这里是道的一个异名。可以在“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一句中看出“曰”表示同一关系,即命名这一使用方法。那么将这一解释移入后文,“逝”“远”“反”也都是“道”的异名,只不过他们表达了道的不同方面。这不难理解,“大”所表达的就是“道”的廣大;“逝”一字在楚简原文当中写作 , 根据裘锡圭和崔仁义先生的研究,该字作“衍”,而“衍”训“广”、训“大”;“远”在楚简原文中写作 ,根据李零和周凤五先生的研究,该字作“转”,即“转向”的含义,在这里这个“转”的内容就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再是对于“大”的重复,而有了一些独特的含义,并接着引出了下文的“返”。在这里“转”和“反”有着特殊的含义,可以将他们理解为“道”的内容,这和“大”是类似的,只不过“转”和“反”所表达的意义要比“大”更为具体,而这种“转”和“反”就是学者们所理解的那种相反相成,他就是“道”的内容和表现。也就是在这里,认为“反”和“返”在老子那里应该有着各自独特而不同的含义,接下来,将考察“返”的含义。
第四十章的完整内容为:“返也者,道僮也,溺也者,道之甬也;天下之勿生于又,生于亡。”首先可以发现,在楚简文本中,并没有“有生于无”一句,在楚简中,有无是并列的,也即有无相生的观点。聂中庆说道:“今本‘有生于无’之有是承上文天下之物生于有,衍生出来的,這一悬案困惑了国人两千多年,简本的出土终于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当然,其他的学者也予以了反驳,例如丁四新就从文本秩序与结构,以及第1和104号简“凡物由亡生”的内容出发,认为“生于亡”一句有脱字。确实,因为对于这一句的解释涉及了对于“有无之辩”这一哲学核心问题的解释,而使得人们分外重视。并且在这里对“有无”之间的关系,以及“有无”和“道”之间的关系的解读,也影响了人们对于句中“反”一字的定位。如果是“有生于无”的话,“反”字的解释实际上就受限了,因为它就对“有无”这一对“反”不起作用了,而只能是“返”,意为返回“无”;如果是“有无相生”的话,则“反”作为“对反”的解释就是可以成立的。那么首先需要去考察“有无”和“道”的关系,在老子那里,“道”是什么。
三、“道”的含义与“道”的两意性
根据陈鼓应先生的总结,“道”共有4种含义,即实存意义的道、宇宙生成的道、规律性的道和生活准则的道。又可以归为两种,即形而上学的道和宇宙论的道。形而上学的道包含了实存意义的道、规律性的道和生活准则的道三个含义。不过,这里所说的形而上学是超越论的形而上学,因为在解释“道体”时陈鼓应先生用到了“实在”这样一词,也就意味着陈鼓应先生是在实在论的意义上理解“道体”的。不过是否如此呢?在西方,维特根斯坦就从形而上学的不可说性对于传统的超越论形而上学提出了批评,实际上在老子那里,类似的批评同样成立。在首章,就有“道可道,非常道”这一句,即是说明“道”的不可说性,此外在二十五章当中,老子也谈道:“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这里的强为之名,也是在强调这样一种不可说性。所以,在老子那里,作为形而上学的道,显然是不可说的,故而他只能显示而不能对他进行分析,对于“道”,只能说出它的名字和它的不可说性,对于其他的必须保持沉默。
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不能谈它和“有无”的关系,因为这样显然是违背了“道”的不可说性。那么,如何认识老子所说的道呢?可以结合老子的时代背景来稍做思考。在老子的时代,礼坏乐崩,百家争鸣的背后也意味着不同价值之间的倾轧。而一切价值的倒置是源于统治者追求的不同,源于统治者追求的变化,他开始追求那些不朴素的东西。因此老子的目标是:回到“朴”。但是“朴”本身不是一种价值。老子意识到,价值的倒置不是通过将这倒置翻转过来就可以实现的。在某种意义上价值的倒置来源于价值本身,来源于以价值为尺度的生活方式本身。也就是说,只要人们追求一种价值,这样的追求本身就会带来一种竞争。因为如果将“朴”视为一种价值的话,就意味着把“朴”放到一个可比较的等级系列里去。那么如果把“朴”放进这样一个可比较的等级系列里去,就不能息争。
第三章中“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一句就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即“不尚、不贵”。一个治理者重要的是要不尚不贵。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仁义”这样的品质正是因为大道废止才产生的,因此它反向依然提供了一个价值的产生。所有的价值都是相对的,它可以这样,也可以变成相反的样子,老子的“朴”就是要超越这种价值的相对性。所以在这里,“朴”就是“道”的显现。而实际上这种相对性也就是“反”。但是这里有一个情况即:“朴”和“道”是不能自我实现的。因此,在人类行为面前——可以看到一个“道”的否定性的辩证法——在人类行为面前,“道”是无力的。“道”要经由人来实现它。这只是一方面。反过来,凡是违背“道”的逻辑来行事的人,最后会“强梁者不得其死”,还有,在《老子》十六章里说:“不知常,妄作凶。”“道”不能直接的自我实现,“道”在某种意义上可以通过否定性的方式,强力的实现。你可以不按照“道”的逻辑来行事,但是你会遭到“反”“道”的惩罚,而这同样是“反”的含义。所以“反”有两重含义,第一即相对性,第二就是“反”道的惩罚。而这两种含义揭示相对于形而上学的不可说的道而言的。“反”就是“道”的显示。
所以最后可以看出道有两种含义,即:作为不可说的形而上学的道(及作为其显现的规律和内容)和作为宇宙生成论的“道”。
四、基于不可说形而上学的“道”而来的
“有无相生”与作为方法的“返”
虽然形而上学的道是不可说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于“道”和“有无”关系的讨论就只能在宇宙论的范围内进行。因为有无同样可以作为一对“反”而成为“道”的显现。当人们对“有无”做这样的解释时,第四十章的“反”,就可以做一种歧义的理解,当把它作“返”解释时,就是指返回到不可说的“道”上,这是向“道”的方法,即“返朴”;当把它作“反”解释时,就是指“有无”的相对反,这是“道”的显现。不过在这里有这样一个问题,即对于原文中“僮”和“甬”一字的解释。所有的注释都将“僮”作“动”,将“甬”作“用”。但实际上,“僮”和“甬”这两个字有一定的相似性,僮,即奴隶的意思,而“甬”根据江学旺在《“甬”字构形试探》一文中的观点, “甬”字本是个“从人用声”的形声字,也就是“俑”的初文。而俑同样有与“奴隶”这一意思相关,而他们的引申含义都是“用”。这种用法并不是没有,如老子所说的“万物自宾”的“宾”和庄子所说的“为物所役”的“役”。如果这种解释成立的话,那么在“反者道之动”一章当中,“反”唯有作“返”解释,因为在这里所说的是一种“方法”而非显现。这从文本上来讲,与原文是相契合的。
而在这里作宇宙论的解释的话则有生于无。不过这里有两点需要进一步讨论,第一点,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出发,和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出发对于“有”和“无”的内涵的界定是不同的。从形而上学出发,这里的“有”和“无”描述的是一种相对的状态,他们是抽象的,但是也是可以被赋予具体含义的;如果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来看,“有”和“无”只能是具象的而不能是抽象,这里说的具象的意思是它有所实指,因此只能“有生于无”。在这里不能做一种宇宙二元论的处理方式,说“有”和“无”都是世界的本原,因为如此,就是把“无”也当作了一种“有”,这是有矛盾的。第二点是在这里,会发现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出发的解释会更好,如果根据前文所说的四十章前一句的“返”和表示的是一种方法的话,这说明,这一章所谈论的内容应当是作为形而上学的不可说的道,所以从文本连贯性的角度来讲,对后一句当中的“有无”和形而上学的道之间相关联,要比和宇宙生成论的道相联系要更好。所以在这里“有无相生”要更符合文章的原意。当然在这里,可能会有一种反驳,即“生”只能在宇宙生成论的层面上得到解释。但实际上,“生”既可以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得到解释,也可以在宇宙论的层面得到解释。因为万物可以被理解为具体的一物的总和,即每一事物的“生成”,也可以就万物整体而言说这一整体的“相对相成”。
五、总结
所以,在“反者道之动”一章当中,所表述的“道”应该是一种形而上学的道,而对于这种“道”所说的“有”“无”是一种相对关系,是一种道的显现。但这是后一句的内容。对于前一句,是对于“返朴”“返道”,即回归于道的方法的阐释,这种方法就是“返”和“弱”,在这里“弱”即是“朴”。“返”意味着一种认知上的觉醒,而“弱”则是在这种觉醒之后的具体方法,他们完整地构成回归于道的方法。总的来讲,在“反者道之动”一章当中,“反”作“返”字讲最好,一方面这是最符合于原文的解释,另一方面也保障了前后文在含义上的连贯性。
参考文献:
[1]王弼.老子道德经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113.
[2]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M].台北:三民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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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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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祥龙.有无之辩和对老子道的倾斜[J].中国哲学史,2010,(3).
作者简介:
曲相儒,男,山东平度人,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本科,研究方向: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