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杨枝甘露
2021-12-23钟倩
钟倩
似乎,人的感官越来越跑在前面,比人的肉体先行一步嗅到季节的指令。北方城市,秋分过后,秋雨登场,下个没完没了,感冒、咳嗽、过敏性鼻炎、风湿病症都来凑热闹,等痊愈后,味蕾麻痹到连吃辣椒都觉不出味来,一杯奶茶下肚竟激活了我的脑细胞,也让味蕾渐次打开了开关。
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偏爱甜饼干、爆米花、甜甜圈和布朗尼蛋糕,写作时会一口一口地轻啃小饼干,喝的呢,不是可口可乐,便是姜汁汽水。作家周晓枫自称写作时一定会喝咖啡,“我需要借助外在的神秘力量,灵感就是皮肤透明的神,咖啡就是皮肤深棕的液体神。”相比之下,奶茶就是披着卡布奇诺外衣的甜味神——甜,是它的灵魂,也是它的诱惑,哪怕零添加蔗糖,也难逃甜味的萦绕。对门的女房客,每晚十点都会有外卖,有一天下雨她外出还没到家,骑手敲门让帮忙代收,我才知道她叫的是奶茶。整个夏天几乎不换样,大杯杨枝甘露,加冰,标准糖。就是这样一个嗜甜如命的女子,怎么喝也不胖,身材好得叫人艳羡,看上去也就刚大学毕业,其实孩子已上小学。直到感冒痊愈后,来一杯奶茶安慰自己,我才恍悟,嗜甜不仅是所有女人的宿命,也是尋找平衡的精神寄托。因此,所谓的液体神,所谓的甜味神,不过是体外携带的“温度计”,提醒或监督我们保持清醒,就像身处自然环境中的精神明亮。
深秋时节,不出趟远门踩踩落叶、追追云彩,就仿佛过的不完整。平日里我们对身体的“欠账”,说到底都是离自然太远,虚荣心膨胀;出游,不啻于脱胎换骨,洗涤心灵,在广袤的环境中找回真实的自己。约翰·缪尔在内华达山脉探险的经历,曾使我一度迷恋,“在如此的美之中,人的身体被光芒刺透,整个儿成了一个被刺激的味蕾!谁不想成为山间主人!”他还说道,“我们会想着把植物、动物当成友善的登山伙伴,于是停下来和它们说说话。大自然是一个诗人,一个热情的匠人,在我们往更远处和更高处攀登时,它越来越频繁地现身:因为山峦是万物根源所在——是起始的地方,而它与源头的关联却是人类所不知晓的。”在山间吹吹大风,在草地上打个滚儿,在不知名的小村庄里待上一个下午,与场院里澄黄的玉米、弯弯的南瓜、红彤彤的柿子、带绒毛的栗果来个同框,这样的独处也是极为美妙的。
从山里回来再读《红楼梦》,我瞬间觉得,大观园里的人比现代人会养生,关键是深谙平衡之术。宝钗生病,“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管家来访,她道出“海上仙方”冷香丸的来历,该药方需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收齐雨露霜雪需要碰运气,连宝钗都说,“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这方儿,真把人琐碎死了。”起初,我觉得这是宝钗的“私人药方”,专攻热毒;后来重读顿悟道,冷香丸像是曹雪芹苦心设置的“平衡阀”或“权力按钮”,即整个封建社会控制或约束女性的道德力量,一旦稍有“咳嗽”就要吞服送药,由外向内把生命本能和欲望压制下来。而且,以十二分黄柏煎汤送服冷香丸,愈发凸现女性殊途同归的宿命——冷香丸,与“群芳髓(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异曲同工,指向所有女性葬身封建礼教的精神内涵,想想,这何尝不是曹雪芹的深刻忏悔和悲悯情怀呢?
持续秋雨过后,对过女房客不再点杨枝甘露了,换成血糯米红豆奶茶。我想起诗人张二冬的话,“中庸与平衡,却都是为了生存。”手抱奶茶的现代年轻人,与吞服冷香丸的金钗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借助外在温度中和内心的欲望或以此调节情绪。“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事实上,所有的苦,都是为了让甜更持久,更醇厚,在入冬之前,我戒掉了甜食,或许这将是一个健康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