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伊达的法西斯主义批判理论
——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的一次创新运用
2021-12-23方环非陈泽秋
方环非,陈泽秋
(宁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米哈伊·瓦伊达(Mihaly Vajda)是布达佩斯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经历了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几次重大的历史事件,以及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之下各种无奈的社会现实后,东欧马克思主义学者开始反思教条主义马克思主义。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学派高举“马克思主义回归”的大旗,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批驳斯大林式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打破在社会主义国家中占统治地位的斯大林主义的理论模式。瓦伊达的法西斯主义批判理论体现了布达佩斯学派的实践关怀与理论特色,把马克思阶级分析理论灵活应用于法西斯主义批判理论中。在对法西斯主义运动相关的各个阶级进行考察分析的基础上,瓦伊达将小资产阶级加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划分中(原来只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瓦伊达看来,法西斯主义的主要支持者与法西斯主义运动的主要参与者应当是小资产阶级,法西斯主义运动实质上是小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发起的大规模群众运动。这不同于当时苏联官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对法西斯主义的解读。本文试对小资产阶级的阶级倾向和阶级特征进行剖析,并对德、意两国法西斯主义运动的内涵和特点进行历史分析,以探究瓦伊达的法西斯主义批判的理论贡献。
一、法西斯主义群众运动的肇始者:小资产阶级
群众运动,意味着利益和意识在大众层面取得了共识。参与运动的个体都能在其发展蔓延中发现同自身利益相契合的因素,这对斗争和行动形式均产生直接的作用。典型的法西斯主义独裁,指向那些与已经发展成为群众运动的冲锋队组织紧密联合,权力由法西斯主义政党行使的政权。其中广泛的群众参与自然使得法西斯主义政党的实力在斗争过程中不断增强,达到了无需与传统统治阶层实现联盟,便可接管国家机器的地步。瓦伊达对法西斯主义的把握,不受限于教条主义思维的简单经济决定论,而是认为小资产阶级是法西斯主义群众运动的肇始者,因为小资产阶级面对的经济状况、政治局势乃至文化意识,决定了他们的阶级性格、阶级立场和阶级意识必然符合法西斯主义群众运动的需要。
(一)保守主义与权威主义:小资产阶级的阶级性格
保守主义与权威主义并非法西斯主义者所独有的个体性格,它作为一种常见的人格结构普遍存在于社会发展的各个时期和各个区域的中下阶层。当然,瓦伊达并不否认这样的性格特征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下的特定区域中有一个更为集中的表现。“小资产阶级在社会生产结构中所处的地位决定了他们性格中的保守主义和权威主义特征。”[1]对于处于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上层来说,权威主义和保守主义并非他们的性格特征。就权威主义而言,统治阶级的社会地位在任何历史时期都是至高无上的,社会中各个领域的权威总是要服从于统治阶级。统治阶级的保守是有范围限定的,在不变革社会结构的框架内,“逐新趣异”更符合资产阶级上层成员的特征,毕竟他们富有“创新进取”精神。对处于社会底层的无产阶级而言,无论是权威主义还是保守主义都更没有存在的必要。权威主义和保守主义不能改变他们一穷二白的现状,团结一致参加工会运动才能给他们的困难生活带来些许帮助。在瓦伊达看来,“保守主义和权威主义只有对于中产阶级来说才是正常的、普通的”[2]34。处于社会中间阶层的小资产阶级除了要面对更高和更低的阶层的压力,有时还要与同阶层的成员发生冲突。为了掩盖自身的无助,也出于对微小让步可能造成自身垮台的担忧,他们的行为倾向于保守主义和权威主义。
(二)摇摆性与两面性:小资产阶级的阶级立场
小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一样遭受资本主义的无情剥削,却不像无产阶级那样有着明确的阶级纲领并团结一致地为之奋斗;他们留恋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却没有资产阶级上层的巨额资本积累,因此总在资本和工人之间摇摆不定,“它的行动总是不能决定社会的命运,它总是轮换着为阶级斗争的双方而斗争,但却总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3]106。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决定了他们政治态度的两面性。与资产阶级上层相比,小资产阶级无法在自由资本主义市场中获取剩余价值,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更使它们感到日益增强的资本集中的威胁,“盘桓于其上的威胁加深了他们的不安全感与无能为力感,情形已与以往大不一样了”[4]87。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获取无产阶级彻底的、革命的思想精神,“他们的思想不能越出小资产者的生活所越不出的界限,因此他们在理论上得出的任务和解决办法,也就是小资产者的物质利益和社会地位在实际生活上引导他们得出的任务和解决办法”[5]698。工人阶级通过坚决的工会斗争实现了最低生活福利标准,由此所产生的压力被转移到小资产阶级身上,这导致了大量的小资产者走向破产,由此,小资产者将自身的悲惨遭遇归咎于无产阶级。在这个情况之下,法西斯主义则为游离于资本和劳动、“左倾”和右倾中无助的小资产阶级提供了新的选择。然而,小资产阶级并不想要彻底的革命,他们只想在资本主义制度范围内保证自己的财产,“这些阶层无论如何都要拒绝一种真正的革命运动;他们不希望与任何一种无产阶级活动团结在一起,因为他们不是醒悟的革命者而只是小资产阶级造反派”[2]39。
(三)总体性与非理性:小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
小资产阶级的政治立场将其活动局限于资本主义制度内,同时他们在资本主义生产链条中处于被剥削的位置又决定了他们无法取得物质层面的平等地位,“小资产阶级试图在资产阶级社会格局内解决精神领域的政治平等和实际的—物质的不平等之间的基本矛盾这一尝试彻底失败了”[2]16。这无疑粉碎了小资产阶级对自由主义民主制的政治幻想,他们必须改变传统议会民主选举而谋求新的斗争方式。然而,在资本主义民主制度体系中,缺乏适当组织形式和明确纲领目标的小资产阶级必然在竞争中落败。他们只能选择将小资产阶级的特殊利益包装成国家的总体性利益,并通过非理性的政治宣传来发动一场维护总体性的群众运动。同样,在小资产阶级总体性国家主义意识形态的裹挟下,统治阶级和无产阶级不能够只为各自特殊阶级的利益而斗争,而应当维护国家共同体中所有成员的特殊利益,这就使得小资产阶级在自由资本主义中损失的特殊利益失而复得。当社会生产的诸要素都被纳入总体性国家时,每一个社会个体都需要为国家机器的运转而克服自身的特殊性,“凡事都要服从速度、精确度及效率和价值的残酷理性”[6]78。这势必呈现为政治上的非理性。
二、作为小资产阶级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
法西斯主义的领导阶层迎合了危机中小资产阶级特殊的阶级利益和意识形态,将群众运动的革命方法同议会的民主选举策略结合起来,利用小资产阶级群众运动展现的强大力量走上政治舞台。尽管德、意法西斯主义的发展各有其特点,但在小资产阶级为主体的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的指导下,两国都需要人为制造紧张状态来维系法西斯主义政权的存在。
(一)群众运动与法西斯主义
马克思曾这样描述小资产阶级,“在现代文明已经发展的国家里,形成了一个新的小资产阶级,他摇摆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并且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补充部分不断地重新组成。但是,这一阶级的成员经常被竞争抛到无产阶级队伍里去,而且,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他们甚至觉察到,他们很快就完全失去他们作为现代社会中的一个独立部分的地位,在商业、工场手工业和农业中很快就会被监工和雇员所代替”[7]。
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小资产阶级在面临着向上流动的压力同时也面临着滑向社会底层的威胁。当这些处于社会边缘、地位岌岌可危的失业白领、流氓无产者、农民等组成的群体,在现行的体制内感到生存威胁时,他们认为工人阶级要为其不幸遭遇负责,在这个情况下,法西斯主义成为了他们切实可行的理想选择,反过来,小资产阶级则成了法西斯主义运动发展的阶级基础。小资产阶级群众在法西斯主义的意识形态中发现了同自身利益相吻合的因素,并在其指导下发起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一旦这变成现实,就意味着社会上普通群众在思想方面取得了一致,群众能够在其扩散中发现共鸣,这进一步对运动的发展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瓦伊达认为,法西斯主义之所以能够迅速崛起并最终登上政治舞台,正是因为通过这些手段掌握了群众运动,获得了欧洲社会人口中广泛存在的群体——小资产阶级群众的支持①。
群众运动展现出的强大力量迫使资产阶级上层对法西斯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作出妥协或直接转交政治权力,掌握权力的不再是资产阶级上层成员,而是法西斯主义群众运动的领袖。正因为如此,法西斯主义不仅不代表资产阶级上层的利益,反而在很多场合和重要决策上违背了传统统治阶级的利益。小资产阶级则为保证自己的既得财产,恢复最初的社会地位和利益而支持法西斯主义,成为法西斯主义运动兴起和发展的主要力量。
(二)反自由、反民主、反平等的意识形态特征
“法西斯主义的意识形态意味着对特殊性彻底的否定,意味着每一种特殊性都要从属于总体的、天然有机的整体——国家。”[2]8法西斯主义的意识形态以总体性的国家主义为原则,所有的特殊利益都要为总体的、民族国家的利益让路,这种总体性原则下的非理性主义构成了与资产阶级自由、平等与民主的直接对立。而自由主义的核心内容就是理性主义至高无上,理性的终极意义同样是为了实现自由。发达的资本主义商业社会生产的合理性,为自由主义的理性主义提供了生存发展的土壤,社会保持着一种偶然的和谐。然而,当阶级对抗加剧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来临时,自由主义并不能够缓解各种利益矛盾和立场冲突,那么资产阶级意识中的非理性因素必然崭露头角,自由主义也必然遭到否定。
法西斯主义对自由理想的否定同样是对资产阶级民主的否定。“法西斯主义分子把资产阶级民主与各种不同群体不惜牺牲总体性而主张自己特殊利益的权力视为同一。”[2]21瓦伊达从两方面分析了资产阶级民主的本质,其一是意味着各特殊群体可以自由表达自身利益,其二是整体的制度和政策本身就诞生于不同利益阶层的斗争和冲突。当小资产阶级的利益被忽视时,资产阶级民主只符合资产阶级上层和无产阶级的特殊利益。资产阶级上层完全不必担心失去自己的既得利益,因为他们拥有资源,他们的社会地位只在极少情况下才会发生流动。得益于资本积累的加强和拓展,工人阶级在数量和组织上不断强化,并通过工会斗争实现了自身的利益。然而小资产阶级却在资产阶级民主中遭遇失败,没有任何一种组织形式能够帮助他们利用民主的斗争实现他们的特殊利益,甚至其生存本身都在资产阶级民主中受到威胁。于是,小资产阶级群众转而反对民主,因此,作为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提出了对资产阶级民主的否定。
在对自由理想和资产阶级民主的否定之后,对资产阶级平等理想的放弃就水到渠成。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即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但仍坚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因此原则上的坚守的确可以说是一种进步。然而,“法西斯主义是一种取消资产阶级平等观念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甚至倒退得更远,倒退到对基督教宣扬的平等理念的否认”[2]19。其所主张的人种不平等、优等种族观念等利用国家机器在社会上传播,就会引导群众产生畸形的社会意识,形成“世界就是由有权者和无权者、优等人和劣等人组成的”[4]118。更极端的是,法西斯主义甚至放弃对资产阶级平等理想的虚假与伪装,公开表明的侵略扩张主义。这为法西斯主义的种族压迫和侵略战争做了铺垫。
因此,法西斯主义的群众运动和意识形态就是在既定的制度内不惜任何代价摆脱社会矛盾,以满足重要阶层的特殊利益,这种不择手段的方式,最终导致了资本主义“自由、民主和平等”价值的破坏与否定。
(三)法西斯主义在德、意两国的差异
法西斯主义在德国、意大利的差异主要源自两国经济状况和阶级实力方面的不同。一战结束时,意大利还远远没有完成资本主义经济的粗放型发展。虚弱的经济实力直接体现在政治方面,小资产阶级根本无力与有组织的工人阶级对抗,它无法通过自由议会民主制获得稳固的政治统治,也无法创造满足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所需要的条件。“焦利蒂时代”(Giolittian Era)的改良主义并未有效地刺激经济发展,工人运动损害了小资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墨索里尼的冲锋队成为小资产阶级的救火队,他们用暴力消灭劳工组织,打击工人运动,逐渐成长为比劳工组织更强大的政治力量。为尽快走上资本化的道路,意大利的资产阶级不得不与墨索里尼结盟并交出政治权利。
德国的经济发展则表现出不一样的情形。在法西斯主义上台前,德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强国之一。按瓦伊达的判断,“毫无疑问,德国资本主义发展的粗放阶段已经结束,德国经济发展的基本特征和其他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发展的基本特征之间没有什么本质区别”[2]81。那么为什么德国资产阶级会在民主和法西斯主义道路中选择后者呢?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因为法西斯主义道路符合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当时的魏玛宪法在德国这样一个没有自由主义传统的国家堪称资产民主的模范宪法,但是德国的资产阶级领导集团并不能通过魏玛民主摆脱当时经济、社会和政治危机。德国强大的改良主义工人运动力量迫使小资产阶级在危机时期承担他们的救济福利,一战的失利以及与之而来的不平等合约,所有这些都对德国小资产阶级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导致他们反对魏玛民主制,并渴望行政权力来带领他们走出危机。“对整个资产阶级而言,承认并推行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不过是他们满足一己私欲的权宜之计。”[8]
(四)独裁政权的维系方式:制造矛盾
当社会经济发展欣欣向荣、就业率和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时候,极权主义独裁政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有的话,它无疑更适合资产阶级议会民主制。如果群众运动被削弱,法西斯主义将失去它赖以存在的根基,法西斯集团将没有力量来保卫自己,资产阶级能够在它觉得符合其利益的时候解散法西斯主义集团。因此,只有人为地保持紧张状态,制造一种矛盾激化、没有退路的局势,维持群众运动的规模和范围,才能使法西斯主义独裁得以维系。在德、意两国中,意大利法西斯主义政权之所以垮台,是因为意大利法西斯主义没有利用这一政策维护其特殊的国家利益。
不是因为他人为地保持了外部的紧张状态来保证运动的团结(德国法西斯主义的领导者也是这么做的),而是因为制造这种人为地紧张状态在意大利对于经济不起任何作用。(因为意大利的工业发展在这一时期仍然处于粗放阶段,工人阶级的生活水平不必为战争工业让路)事实上这是为外国利益服务的。因与希特勒的联盟,意大利法西斯主义丢掉了它的“国家”特性,而这使广泛的反法西斯运动有可能发展成为一种国民的抵抗。[2]110
相较之下,德国的状况就不一样了。法西斯主义在实现工人就业后并没有着手提高工人的工资水平,转而发展军事工业。这就意味着即便是就业率维持在较高水平上,人们的生活水平依旧只能停留在基本生存的较低水准上。在法西斯主义的政策导向中,这种紧张的生活状态只能通过掠夺性的政治军事扩张来解决,“经济的增长与发展就下降为次要的附属物,并且它还要凭借政治的扩张与主导以获得所谓的超量积累”[6]74。因此,法西斯主义政权自诞生起,就需要不断地制造紧张,宣扬“劣等种族”的歧视论调来制造矛盾和不断策动战争来维系自身的生存,以保证法西斯主义独裁政权的稳固。
三、米哈伊·瓦伊达的法西斯主义批判的理论贡献
按照传统马克思主义观点,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具有单向的决定作用,因此法西斯必然是由资本主义社会中占有大部分生产资料的大资产阶级所发起。瓦伊达则反对简单地从经济主导地位中寻找政治权力的来源。
甚至在我还没有怀疑阶级关系的决定性作用的时候,我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排除还原论以及与其相关的形态理论。我先是分析法西斯主义和法西斯独裁,接着分析国家生活在社会主义理论和当前社会主义实践过程中国家的作用(“国家和社会主义”),在此过程中,我被迫懂得,不能从经济权力推导出政治权力。我必须承认,这并非是一种非常新颖的思想,但是对于一个来自马克思主义阵营的人而言,如果他想理解20 世纪的历史,他必须发现这一思想。[9]8
瓦伊达利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指出小资产阶级是法西斯主义群众运动的主体。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具有创新意义的再运用,也是对简单经济决定论下阶级分析模式的超越,更是对苏联官方马克思主义的一次批驳。
(一)超越简单经济决定论下阶级分析模式
在瓦伊达《作为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Fascism as a Mass Movement)问世前,赖希(Wilhelm Reich)、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弗洛姆(Erich Fromm)等精神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从社会心理学的视角对法西斯主义进行理论研究。法西斯主义理论往往遵循意识形态、心理结构、性格机制等路径,在它们之间有着相似的路径。按弗洛姆的看法,“纳粹主义是个心理学问题,但心理因素本身是由社会经济因素塑造而成的;纳粹主义是个经济政治问题,但它对整个民族的统治主宰是建立在心理基础之上的”[4]141。
瓦伊达的法西斯主义批判理论以社会心理学为参照,尝试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寻找法西斯主义产生和发展的原因。他深受卢卡奇哲学和社会理论的深刻影响,赞同卢卡奇关于阶级意识的基本思想,即在“经验的”和“被赋予的”阶级意识之间是有区别的,但瓦伊达反对实际的阶级意识和行为,与逻辑分析的阶级意识和阶级属性间对立所产生的阶级分析简单化。卢卡奇曾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只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才是纯粹的阶级”[3]105。然而,这并不能契合资本主义社会真实的阶级状况,瓦伊达认为卢卡奇对资产阶级社会简化的阶级分析是站不住脚的,强调法西斯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一种社会现象,并非是由资产阶级上层与统治阶级所发起的,因为很多时候它并不代表资产阶级上层和统治阶级的利益,甚至与之抵触。
由此,瓦伊达立足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对资本主义社会各阶层的实际状况和关系进行了再分析,并将其划分为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目标指向各不相同。无产阶级致力于通过阶级斗争来创建无产阶级社会。大资产阶级致力于推动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来扩大自身的经济利益,对是否掌握行政权力则不置可否,而对于能够稳定政治局面不断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政权,他们甚至主动寻求合作并交出手中的行政权力。而小资产阶级则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中受到无产阶级和大资产阶级的挤压,生存受到威胁的群体,这迫使他们必须要谋求政治权力来维系自身基本的生存。
瓦伊达运用了马克思原著中对波拿巴体制的分析方法,否定了片面的经济决定论,认为个体在市民社会中的经济地位不能决定他在政治国家中的角色。在特定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存在着占据社会大量生产资料的资产阶级上层未能参与政治统治的情况,大资本家根本没有必要服从政治活动而放弃私人活动,更不愿意为了服从公共政治的存在而放弃私人的存在,他们宁愿投身于自己的生意,尽量少的牵涉到政治活动当中。对于这个阶层来说,“为了保持他们的公共利益、他们本阶级的利益、他们的政治权力而进行斗争,是有碍于他们私人的事情的,因而只是使它们感到痛苦和烦恼”[5]745。当然,只有在本阶级利益受到威胁时,他们才会作为一种独立的政治力量走上前台,有时候他们更愿意将政治权力交予其他阶层行使。
(二)批驳苏联官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
为了冲破苏联官方马克思主义束缚,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各个流派的思想家从各种各样的视角和话题入手,对当时东欧官方教条的、斯大林式的马克思主义观点进行了批判性解读,瓦伊达也积极投入这一洪流之中。
在《作为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一书中,他阐述了一种反斯大林主义的观点。他认同法西斯主义和资本主义是相互关联的,但他也认为两者同时也是独立和自主的力量。瓦伊达并不认为法西斯主义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避免,他只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瓦伊达的理论观点并非仅仅是对斯大林的反对,也是对托洛斯基和整个共产国际的直接反对[10]70-71。当时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将法西斯主义政权定义为资产阶级手中的傀儡,认为法西斯主义是自由资本主义危机的必然产物,法西斯主义群众运动的背后是大资产阶级在兴风作浪,资产阶级是法西斯主义运动的发起者。瓦伊达借用马克思的理论批驳了这样的观点,他指出:
马克思的分析提醒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对一个政权的实际状态和特点的理论检验必须建立在分析该政权涉及的所有阶级和阶层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基础之上。马克思明确地区分了那些实际掌控政治统治权和那些行使经济权力的阶层和阶级。他对于波拿巴主义的分析清楚地说明了,政治社会学分析的任务不是简单地通过对财产关系的检验就可以完成的,财产关系本身并不决定制度的政治体制。《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被证明是一个富有创意的出发点,因为它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了那些被社会民主政治和斯大林主义接受为标准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所否认的东西。事实是,在特定的社会形态中,主要阶级并不进行政治统治的政治制度是有可能存在的。[2]97
法西斯主义夺取政权是占统治地位的大资产阶级为保证自身阶级利益审时度势做出的选择,并非因为它拥有决定性的生产资料、在经济上占据着统治地位。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拥有经济权力的个体并不会被天然赋予政治统治的权利,政治主导地位也并非由经济状况来直接决定,经济基础和政治统治的权力之间存在着辩证的关系。毕竟,缺乏强大经济实力的政治集团凭借着群众运动的强大力量,同样可以取得政治统治的权力,并迫使经济的发展为政治的需要做出调整。通过这样的分析,瓦伊达避免了苏联官方的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的观点,真正地将马克思阶级分析理论与欧洲法西斯主义运动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的现实情况相结合,构建起更加契合于实践的法西斯主义批判理论。
四、结语
瓦伊达一方面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方法——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理论来解读法西斯主义运动的社会基础,一方面又将马克思《路易·波拿马的雾月十八日》中政治权力和经济地位分离的思想,运用到对法西斯主义的批判之中。瓦伊达的理论创新蕴含着对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政治体制改革的诉求。“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全面实行的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模式正是依据经济决定论制定道路的结果,这种单一化的模式忽视了其它因素在东欧各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发展中应当发挥的重要作用,导致了东欧社会主义多样性的消失。”[11]显然,社会主义在不同国家的实践并非只有一种发展模式和前进道路,国家政治体制的建立,应当立足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国情,考虑本地区人民群众的历史传统,文化特色和国民性格等诸多因素。
此外,欧洲极右翼政治势力的抬头,亦能发现法西斯主义产生和发展的影子。中东和北非的战乱造成大量的难民涌入欧洲,这引发了欧洲的难民危机。欧洲各国政府的人道主义应对政策,使得政府财政负担了难民基本的教育、医疗和生活福利成本,这些成本将被均摊到每一位公民身上,这无疑对社会中下阶层的民众带来了巨大的负担。难民危机中,紧缺的就业住房资源,无法弥合的文化信仰冲突,以及层出不穷的社会治安问题等都加剧了民众的不满情绪。他们将其归咎于主流政党的不作为,这为极右翼政党的发展创造了有利的外部环境。欧洲极右翼政治势力在近些年的出现,显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和现象。尽管欧洲的极右翼政党的发展受到多重因素以及自身缺陷的制约,仍然应当保持警惕。瓦伊达的法西斯主义批判理论能够为应对危机提供一些思路。比如尽可能调整政策以缓解危机对中下阶层民众的冲击,削弱极右翼政治势力的选民基础,或者扼制极端主义对民众的煽动,避免政治权力被危机中非理性的群众运动所裹挟。尽管法西斯主义已经离开了历史舞台,但它的幽灵却不时浮现。借由瓦伊达的法西斯主义批判来加深对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理解,在这个时代仍然有其必要性。
注释:
①当时社会中的上层是工业大资产者和农业大地产主(容克地主),下层是一般的产业无产者和农村大庄园的农业工人。中间阶层包括三大集团:独立经营者集团(类似个体户),职员集团(受雇于私人),公职人员集团(公务员)。中间阶层是纳粹的主力,其中各个职业阶层对纳粹的参与度都超过了他们各自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据统计,1930 年左右,100 个纳粹党人中,21 个来自独立经营者,14 个是家里有田产的小农,26 个是职员,官员和教员占8 个,工人集团占28%。在总人口中,独立经营者只占9%,小农10%,职员12%,官员5%,而工人占46%。小资产阶级并非是小企业主、小规模的资产阶级,而是指占有一小部分生产资料或少量财产。与中产阶级不同的是,小资产阶级一般不受剥削也不剥削别人,主要依靠自己的劳动为生,其中有一小部分有轻微的剥削。小资产阶级的主要人群是小手工业者、小商人、小农、城市职员和部分资产化的无产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