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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纳丁·戈迪默政治伦理思想中的中国资源

2021-12-23肖丽华

关键词:罗莎非洲革命

肖丽华

(宁波大学 科学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300)

纳丁·戈迪默是南非著名国宝级女作家,被曼德拉誉为“南非良心”,是一位有着鲜明政治立场并始终坚守作家良知的人道主义者,因“以热切而直接的笔触描写在她那个环境当中极其复杂的个人与社会关系”,于1991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最重要的长篇小说《贵客》《伯格的女儿》《无人伴随我》《我儿子的故事》等作品,“通过对个体命运的深入刻画,揭示了南非革命的沧桑历史”[1]27,体现出作者成熟的政治伦理观。纳丁·戈迪默的政治思想来源复杂,既有存在主义哲学的深刻印记,也有西方马克思主义尤其是葛兰西、卢卡奇等人的洞见,东方政治伦理更是极为特殊的组成部分,值得进行深入研究。中国元素在纳丁·戈迪默的作品中俯拾皆是,中国瓷器、中国风筝、中国菜、圣人孔子等常常作为重要的意象,出现在其叙事中,体现出纳丁·戈迪默对中国文化的熟悉与热爱;中国的政治思想则在其作品中作为重要的思想基础或者叙事线索,呈现更为重要的功能,综观其作品,她的东方政治思想主要由两部分内容构成:毛泽东、刘少奇等革命家的革命与政治思想;王阳明式的中国古代儒家政治伦理。在纳丁·戈迪默的研究中如果缺失了这一视角,就难免对其呈现出的政治伦理与政治选择出现误读。例如欧美学界研究纳丁·戈迪默小说中的政治伦理主题的学者Attridge、Derek 等都对纳丁·戈迪默小说中的伦理特征产生过错误的判断,他们认为纳丁·戈迪默的政治伦理观是含混与模棱两可的[2]154-155,“对读者来说,人物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神秘的”[3]252。这种“误读”正是由于对东方哲学与德行伦理的隔膜而产生。因此有必要全面梳理纳丁·戈迪默的政治伦理思想中的东方资源,摆脱欧美研究者的窠臼。正如蒋晖先生指出:“欧美的非洲文学研究形成了一套生产符合西方意识形态的非洲文学产品的体制。这种现象极需要中国学者在研究非洲文学时加以关注。”[4]120

一、“到人民中去”:南非政治革命思想的东方属性

毛泽东、刘少奇等政治家的革命思想曾是非洲各国领导人重点研读的革命理论,其武装革命、游击战思想对非洲各国摆脱殖民统治实现民族独立产生过重要影响;在非洲各国取得政治独立之后,如何在经济发展中不落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新殖民主义陷阱,他们从中国经验中汲取了重要思想养料。纳丁·戈迪默曾在接受南非华人报的采访时表达对中国的喜爱,通过英文翻译阅读过中国的一些作品,她生前期待能够有更多的机会与中国作家进行交流,中国当代作家王蒙曾与纳丁·戈迪默有过会面。纳丁·戈迪默对于中国思想的接触路径有四:其一纳丁·戈迪默在20 世纪60 年代末,开始大量接触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理论与卢卡奇的“批判现实主义”理论,卢卡奇的典型理论为她提供了一个思考模型,形成了她创作中的政治性与反抗性色彩[5]220。其二,20 世纪60年代开始非洲文学受苏联和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影响颇深,70 年代中国的革命文学包括样板戏《红灯记》流传到非洲[4]138,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经美国黑人艺术运动介绍输入非洲,社会主义文学对非洲作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6]21。文学的现实性、人民性与政治性成为那时非洲文学的共识。其三,20 世纪60 年代初,曼德拉曾派遣“民族之矛”的成员到中国接受训练[7]94。毛泽东的军事著作,特别是开展游击战的生动论述,对曼德拉产生了深刻影响。他曾在狱中反复研读毛泽东选集,将南非、非洲大陆的民族解放和中国革命运动进行比较,认为中国革命是一部杰作。他十分赞赏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从一个懵懂的革命志向人员,蜕变为一个成熟而富有远见的,认知客观规律的革命家,这属于非常艰巨与漫长的锻炼程序,无捷径可走,唯有在血与汗中才能总结和成长”。他通过此书认识到游击战士具备一定的政治素养的重要性。“如果从个人修养来说,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正是这种精神力量,使我坚定信心和斗志。”[8]325纳丁·戈迪默与南非共产党及南非国大党过从甚密,70 岁高龄时加入了非国大以示对这个政党的坚决支持,她被公认为是曼德拉最密切的战友,曼德拉出狱后最想见到的人之一,1962 年她帮助曼德拉修订重要的演讲稿《为理想我愿献出生命》,曼德拉思想中的中国革命政治伦理资源纳丁·戈迪默极为熟稔。其四,纳丁·戈迪默在20 世纪70 年代之后,零散阅读过一些在南非发行的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的英文译本。整体而言,曼德拉本人对中国革命思想的吸收,中国与非洲在革命实践、经济发展以及革命思想上的紧密关系,非洲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相互影响,纳丁·戈迪默本人对批判现实主义的接受,构成了纳丁·戈迪默政治伦理思想的中国元素的现实基础,中国革命思想成为其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

纳丁·戈迪默的长篇小说《贵客》,因“结构严谨,文体高雅”而广受好评,是其前期创作的代表。黑人总统莫维塔与其曾经的战友莘扎,并肩作战赢得了黑人革命的胜利,他们都深受中国革命与经济建设理念的影响,在莫维塔执政后,莘扎作为一个健康有效的政权必不可少的批评者,对其执政方针不断提出反对意见,纳丁·戈迪默聚焦于这两位卓越的黑人运动领袖的政治理念的分歧。莫维塔的原型是南非总统曼德拉,通过加拉丛林的游击战而获得了政权,其游击战的许多理念正是来自于中国革命思想,尤其是毛泽东关于游击战的战略战术,这正是曼德拉组织“民族之矛”时最为重要的武装革命的思想来源。莫维塔的革命之路扎根于底层人民,具有极强的亲和力和人格魅力,“多年以前他骑自行车走村串乡,不等他有功夫喘口气,身边就聚拢了一群人,他一开口立刻压倒众人,磁铁般把人牢牢吸住”,他就是通过匹夫之勇走到权力巅峰,骑着自行车一个村一个村进行革命宣传;而他出身于黑人底层,他的演讲深入人心,赢得了普通百姓的信赖,“他过去总在足球场演讲,连续讲两个小时,讲到后来他总是情绪高涨,脸上渗出亮晶晶的汗水”,听众紧紧挤在球场,形成一个有机整体,引起共鸣,激发巨大的反响,因此他最后取得革命胜利,成为第一位黑人总统。

在建立了第一个黑人独立政权后,莫维塔担负着如何建立一个全新的非洲政权的艰难使命,对内经济发展,对外国际关系重建,还包括如何推动本国教育等问题,摆在莫维塔政权面前,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道路颇为相似。但是他所面对的问题,又有非洲的特殊性,他曾向小说的叙事者布雷上校抱怨,在新政权成立之后,困难重重。“接管政权不足一年,政府这架机器运转还不稳定,殖民遗留的直接后果推到了我们手里,需要我们来处理,取悦于人民很容易,直接把某些东西放到他们手里,让他们高高兴兴的走人,这只能是暂时的,但是他们回来又伸出空空的两手,你没东西给他们了,因为你把国家的经济资源榨干了。该怎么办?”①他为了巩固政权,采取了较为强硬的措施,颁布诸多临时条例,甚至默许严酷拷打以及对工人运动的打压,其执政理念呈现出某种妥协性。作为前殖民政府的英国官员的布雷上校,曾经站在人道立场上支持非洲的黑人独立运动而遭到侨民的集体弹劾,如今被邀请“重回非洲”分享新政权成立的喜悦,但是他眼看着莫维塔为了巩固政权背离最初的革命信念,表示了内心的担忧,他处在极大的内心分裂中,最终站在了莫维塔的反对者莘扎一边。莘扎曾和莫维塔在加拉的丛林游击战中并肩战斗,对于新政权的缔造做出了重要贡献,在新政权成立后,莘扎对莫维塔位居高位出现的政治妥协进行尖锐的批判,作为工联主席的莘扎在大会发言中明确指出只有独立是不够的,政治革命之后必须紧接着社会革命,让我们每个人都获得新生,他引用了毛泽东《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到人民中间去,与他们同甘共苦,向他们学习,热爱他们,为他们服务,同他们定计划,从他们所理解的开始,在他们已有的基础上建设。”这正是毛泽东人民思想的精髓,人民群众是社会历史的价值主体,是群众路线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莘扎对此认识深刻,非洲取得革命成功,有赖于人民的力量,如果革命成功之后,背离人民,政权即将面临种种挑战,“这个党以人民、农民政党的名义创建,因为我们全部都来自那片土地,我们的党就是一个人民党,我们的执政党就是一个人民的政府,党曾承诺不歧视任何部落、出身和性别,只要为国家共同奋斗都是同胞,从我们最初开始斗争,就从来没有把公民和肤色联系在一起。只有人民知道政府和党为他们服务,党才是人民的党,政府才是人民的政府,不应该有任何地区被遗忘,不应该有任何人群被遗忘”。莘扎的这一发言赢得了人们的欢呼,他的这一政治见解来自于毛泽东关于党和人民关系的论点,党来自人民,必须团结所有人民,与人民共同奋斗,而这一思想在毛泽东、刘少奇等著作中贯穿始终,“在斗争之中改造自身的任务……提升事业上专注的精神以及做人的品格,从而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得到升华……一定要同人民大众紧密联系”[9]109-110。这也正是曼德拉在狱中研读毛泽东、刘少奇的著作所受到的启发,是纳丁·戈迪默所认同的政治理念。莘扎是被作为具有感召力、极具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来刻画的,是否坚持人民路线,也成为莘扎和莫维塔之间的分歧之一。

“到人民中去”的思想还体现在《贵客》中。新政权成立之后为了彻底摆脱殖民统治,必须对教育政策与理念进行调整,建立适合非洲本国发展需求的教育体制。布雷少校基于这一考虑接受了莫维塔的授命,在全国进行一场大的教育普查,他逐一走访学校的老师和校长,收集事实证据,普查学龄儿童的人数,各种就业青年的人数,但他每天都对非洲现行的教育感到窒息。新的人民政权建立了,但是在男女受教育方面却存在很多不平等。在调研中,小学教师告诉布雷自己一直努力想说服家长,让“我们的女孩子受教育”,然而女生入学率非常低,且学校硬件差,徒有四壁,尤其是教育方式,孩子们被用低劣的方式灌输死记硬背的内容,在脑子里一天天发酵。布雷在笔记本里写道,“如果莫维塔的政府只是生吞活剥从欧美各国带来的知识,益处不大”,他发现教育部包括那些来自英美的教育顾问都无能为力,他们心目中的教育结构建立在自身的教育背景和经验上,倾向于以自己熟悉的教育模式考虑需求问题,但是对非洲的孩子并不奏效。校里教的,跟孩子在家里的文化模式不合拍。布雷的教育调研,并未完成,在他遇难之后,莫维塔政权将他的调研以《布雷报告》为名出版,其中贯穿的理念正是“实事求是”“立足人民”的态度。非洲教育必须立足于人民的真正需求,正如莘扎所说,如果脱离了人民思想,即使不断地非洲化,在警察、军队、司法、行政部门等出现更多的黑人面孔,“我们撵走了白人,自己做上了交椅”,非洲需要的真正的独立仍然无法实现,“肩负着人民的未来,因此不能辜负人民的神圣信任”,这是给予非洲各国新独立的争取的历史抉择。

二、“哪一种社会主义”:南非经济建设与新殖民主义

新成立的非洲政权如何在经济发展中不落入新殖民主义的陷阱,走出一条更适合非洲独立的道路,这是摆在这些国家面前的难题,整体而言。非洲的民族国家体制——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主权、政党及其他社会组织——没有能力完成非洲民族国家建设的重任,反而沦为欧美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新殖民主义的圈套。新中国在成立之后所走出来的一条艰难的自救之路,成为非洲各国新政权参考的榜样,同时,中国的援非政策,也成为非洲国家摆脱殖民主义经济限制的重要支持。纳丁·戈迪默在小说中对于非洲新独立的政权将要选择怎样的经济发展道路,中国元素如何借鉴,进行了多方面的讨论。

纳丁·戈迪默在政治小说中频繁使用讨论法,非洲发展面临的重要的问题诸如新殖民主义等术语都会成为讨论的焦点。“新殖民主义不是一个时髦的词,而是跨国公司对我国自然资源的控制,让我们永久处于经济落后状况,永久低价出口原料,高价进口制成品,我们只听说过吸收外资,但事实上我们也需要防御它。”纳丁·戈迪默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表达了对新殖民主义的担忧,“非洲国家硕果仅存的剩余价值,就是他们剩余的贷款和需求。我们被捆绑起来,殖民时代的经济结构把我们绑死了”。经济上处处受限,新政府举步维艰,不得不签署对非洲长远发展非常不利的条例,最终只能成为新殖民经济体系的牺牲品,莘扎批判新总统莫维塔,“我们多年的奋斗难道不都是白费了吗?他生怕得罪英国人和美国人,因为我们需要外国的资金,但是如果你去老地方谈,你就得守规矩,利润都投入了他们的经济体系,而不是我们的。那个新的糖业大项目,他们用优惠价买糖,而我们却要种稻米,在公开市场卖个好价钱,我们按他们的价格出口铁矿,再按他们的价格从那他们那儿买钢……所以我们又回到了原地”。莫维塔政权期待继续依附欧美列强的方式,根据自己的需求制定经济合作条例,“非洲是雇主,欧美是雇员”,但这只是一厢情愿,并不能改变非洲沦为经济体系的牺牲品的事实,纳丁·戈迪默在小说中通过人物之间的辩论否定了这一发展思路,什么可口可乐装瓶厂,还有收音机组装厂,把德国的收音机装在塑料壳子里,因为非洲的劳动力成本比欧洲低,欧美国家借此获得丰厚的利润,这种贫穷的稳定,这根本不是非洲国家想要的,“一切空话都是无用的,必须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福利”[10]467。

非洲经济再生的道路在哪里呢?从历史看,在非洲各国政治独立运动结束之后,世界殖民体系受到重创,西方殖民者纷纷“走出非洲”,非洲的发展受到资金与科学技术等局限。在举步维艰之时,毛泽东做出“走进非洲”的战略决策,中国的建筑队和医疗队踏上非洲,帮助非洲国家铺路架桥,祛除病痛,这是中非友谊的历史基石。因此,莘扎对莫维塔政权的治国理念提出了尖锐批评,提出了经济发展的中国模式。“我们完全可以获得由中国人建设的纺织厂、轧棉机,我们需要的专有技术以及全部免息融资,他怕什么?”他的这一论断源自于中国援非的历史事实,而非作者异想天开的想象。中国在国家建设最困难时期对非洲进行援助,如援建坦赞铁路等做法,是毛泽东关于“三个世界理论”划分的体现与落实。对长期饱受殖民掠夺的非洲国家而言,中国不附带任何政治条件的援助,对于巩固非洲国家的民族独立和自决无疑是一种及时之助,这可以理解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非洲民族主义的“馈赠”,抑或说是一种理性的政治投资,是国际共产主义兄弟友谊的高度体现。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是追逐超额利润的帝国主义国家或谋求超经济强制的殖民主义国家所不具备的[11]38。因此莘扎呼吁“非洲自己犯的错误已经够多了,世界和我们的最后希望,起码是非洲不再重蹈欧洲的覆辙”。吸取中国发展之路的有效经验,并在中国援非政策的辅助之下突破经济发展的瓶颈,在纳丁·戈迪默的小说中成为非洲模式的一种可能,这一中国经济发展元素也深化着纳丁·戈迪默小说的思想内容。

非洲新独立国家如要走出一条有效可行的立国之路,纳丁·戈迪默认为依赖于对科学社会主义的认识,《贵客》中的莘扎曾发表演讲谈到:“社会主义是人类再创造自身过程中的运动,不管这条道路上的实验发生了多少突发问题,无论是罗伯斯庇尔还是斯大林,毛泽东还是卡斯特罗,它是唯一的道路,所有其他的道路都是后退。”因此不能亦步亦趋欧美的发展路径。纳丁·戈迪默借人物之口进一步追问:“你们想在这儿看到什么,另一个中国?另一个美国?如果我们承认所有的国家形态都是基于两者之一,我们应该选择哪一个?”对这一问题,纳丁·戈迪默在更为早期的长篇小说《自然变异》中已经做了一番讨论,给出了答案,她以预言现实主义的方式谈到了非洲新独立国家成功的经济政策,“油田、采矿业和银行都已国有化,土地进行了重新分配,还建立合作农场,但是吸取了别国失败的教训,没有推行农业集体化。总统心中的那个将军从来没有忘记饥饿具有的破坏颠覆作用。小店主也没有被触及……在大赦国际公布的破坏人权的行为中,这个国家很少被提到,被捕的前政权中的内阁部长或官员,也在每年一度为总统重新掌权在总统府或全国各地的体育馆或党校举行的庆祝活动中,一个接一个地被大赦后释放”②。在该作品中所提到的“别国经验与教训”就包含了中国。小说主人公主要活跃于东欧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该国大使经常前往苏联与北京学习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因此国有化、土地分配制度,都有鲜明的中国政治烙印,当然对于这些社会主义国家的政策失误,纳丁·戈迪默同时进行了婉转地否定。在《我儿子的故事》中对中国社会主义的科学探索给予了极高认可,“假如我们想成为21 世纪的社会主义者,这才是我们早就应当担任的角色,哪一种社会主义?我们在为哪一种社会主义欢呼?我们应该汲取最优秀的思想并向前发展,苏联整个东欧甚至中国都对社会主义有了新的认识和评价,那是不折不扣的东西,非常科学,以对具体事例的分析为基础,这就是对我们人类的各种需要,以及怎样做才能实现他们的一种新的全面的理解,这可不是一件可让资本主义世界拍手称快的事,我们并没有被俘虏,这不是修正主义”③。亚非拉各国由于政治、经济问题的相似性而产生亲缘性,纳丁·戈迪默在自己的政治小说中反复讨论,不断深化,指明中国经验,中国的政治思想是非洲可资借鉴的资源,是非洲避免重蹈欧洲覆辙的一种参考。

整体而言,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政治经验,在纳丁·戈迪默作品中不断被讨论,构成了其小说重复性的内在主题,体现了中国政治思想对于非洲各国建立独立自主的新政权的现实意义。李新烽在一篇采访中谈到:“20 世纪80 年代以前,津巴布韦执政党党员人手一本毛主席的书。毛主席著作不但指导过我们的革命,而且指导着我们的建设。我过去扛着枪杆子闹革命时学习毛主席著作,今天遇到困难时,仍时常翻阅毛主席的书,从中寻找答案。”在比勒陀利亚大学采访南非大选时,一名黑人学生认为:“西方的民主制不会给非洲带来光明前途,毛主席的社会主义思想适合非洲的国情”[12]36。毛泽东、刘少奇等中国革命家的政治思想,既是非洲黑人政治家的思想武器之一,也深刻影响了纳丁·戈迪默的创作,其政治小说因充满中国式革命元素而具有特殊的主题内蕴,同时这也是对非洲政治现实的真实反映。

三、“知与行的辩证”:南非的政治正义之路

纳丁·戈迪默的政治伦理不仅吸收了中国革命思想,还借鉴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许多理念,《贵客》中通过描写鸟儿墨水黑的尾羽“宛如用毛笔写的中国字笔画”等意象,抒写对南非家园的热爱;圣人孔子在纳丁·戈迪默小说中是作为“智者”的形象出现的;而在短篇小说《权宜之计》则写到一只“粘补好了的破碎的中国瓷碗”,运用中国古典文学的“破(镜)碗重圆”的意象,指出任何一个受损害的个体都属于一个群体,“其完整性昭示着某种哲学概念”。激进的政治小说《伯格的女儿》直接引用了王阳明知与行的理论,显示出其鲜明的东方政治智慧。王阳明的“知”主要是指良知,以及有道德价值或关涉伦理道德的知识。[13]14-25纳丁·戈迪默的几部重要的成长类型的小说,如《伯格的女儿》《我儿子的故事》《自然变异》等,都将主人公的成长与“知与行”的关系作为情节开展的重点。这些人物都有发展的共性,都经历过对革命的懵懂甚至试图背离,但在良知的指引下对南非的严峻现实进行反复认知,成长为具有坚定立场的革命者,最终实现知行合一的政治伦理选择。纳丁·戈迪默认为知行分离会带来人物身份与自我的混乱与政治虚无主义。纳丁·戈迪默在《伯格的女儿》中借用王阳明的“知而不行是为不知”对罗莎的人生探索与成长进行深入剖析,指出了罗莎的知行关系经历了三个阶段:行而不知、知而不行、知行合一。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体现的是古代中国哲学“心行合一”的立场,“人类有意识有目的的活动都是知行合一的过程”[14]144。而纳丁·戈迪默的成长型主人公都曾面临着知行脱节的情况,例如罗莎,从表面看她无疑具有积极的革命行动力,甚至表现出了天生革命者的卓越才能和智谋。母亲入狱,她镇定从容前往探监,并能够巧妙地将纸条藏在暖水瓶的盖子里向母亲汇报情况;父亲年轻的战友诺埃尔被捕入狱,罗莎以未婚妻的身份定期探监,周旋于狱警,并成功传递消息;父亲入狱、在法庭上被审判之时,她也能够沉着冷静参加审讯。

小说一开始就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极具革命者素质与行动能力的罗莎,但她的知与行却处于分离状态,其行动源于家庭与革命环境的外因,她的行是在“不知”状态下的被动行动,她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于革命。14 岁的罗莎站在监狱外面等待探监时,她真正的意识都集中在月经期间身体的疼痛,少女的月经初潮在她的身体觉醒与意识中别有意味,这是比革命更为私密直接的体验,对这个身体体验的关注程度超过了要送给母亲的那个写有秘密纸条的暖水瓶;当她回忆起震惊世界的沙佩威尔惨案,她的焦点也绝不是这一沉重的时刻,而是发现了母亲拥有一个情人带给她的困扰。“真知必然关联着直接经验或生命体验”[14],但作为伯格的女儿,似乎在决定自己想要做什么之前就决定了她的存在。她无法逃脱,即使是她生命中最亲密的细节也有她父亲身份的痕迹,她的认知没有办法超越私我直接升华[15]158-165,所以她对革命与政治的认知呈现被动与困顿,知行分离,造成了其行动的延宕,更在深层导致了人物的认知冲突,并致使她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政治虚无主义。所以偶尔会冒出可怕念头,“盼望过父亲的死”,“当罗莎还在父亲的影响下时,她被困在自己隐喻的地下,她必须从中解放自己,以实现自己的潜力”[16]1045-1057。因此她抗拒与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革命身份绑定到一起。

罗莎知行分离的第二种表现是“知而不行”。当她在城市广场目睹一个穷白人微不足道的死亡和在黑人聚居区看到一头被醉酒的主人暴打的驴子后,她认识到南非残酷的政治现实,尤其是面对那头苦难化身的驴子惨遭主人毒打,她知道自己有无数种选择,可以直面并阻止这一暴力,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认为革命并不能让人获得意义与幸福,“精神力量已经困倦、已经衰竭,以至于以往的目标和价值不适合了,再也找不到信仰”,[17]400一种政治虚无主义笼罩了罗莎——“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没有办法对这件事负责”,她“不知道该怎样生活在莱昂纳尔的国家”④。于是她选择离开南非,沉醉于法国的浪漫生活,社会的责任逐渐失落,在自由而又虚无的氛围中,父辈们曾经珍视的价值、理想、意义等都成为她努力摆脱的精神遗产,这就是知行分离必然的后果。“在这虚无中……无法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任何内容。”[18]241纳丁·戈迪默对罗莎人生前两个阶段知行关系的探讨,与王阳明在谈到知行分离时提到两种情况“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和“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非常接近,纳丁·戈迪默事实上对此进行了批判。前者“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后者“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揣摸影响”[19]4。知与行,二者互为前提,明晰的认知,影响到行动的坚定;而行动的逃避,也使认知出现了错位。

纳丁·戈迪默在小说第二部引用了王阳明的“知而不行是为不知”,指出知行合一才是南非的政治正义之路。她笔下成熟的政治人物,皆是实现了王阳明式的知行合一才得以走上了坚定的革命之路。《伯格的女儿》中的革命者莱昂纳尔,便是知行合一的典范代表,他在法庭上的辩护词可见一斑,“如果我的一生中有让我坚信的东西,那就是我完全按照我的良知做事,如果我没有努力去消除我的国家的种族主义,那我反倒是有罪的”。良知是行动的前提,行动是良知的保证。《自然变异》中的女主人公海丽拉、《无人伴随我》中的黑人少年威尔以及父亲索尼都是这样的典型形象。而罗莎对知行关系的探索很好地体现出如何通过实践,知与行不断促进,最终达到知行合一的过程。罗莎试图从父母压倒一切的精神状态走向解放,却发现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欧洲人,在欧洲自由知识分子眼中,基本人权是生来俱有的天然权力,但是在她的国家,这一切还只能是革命乌托邦,她的父母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她认识到良知并非神秘的先天模式,而是需要在实践中逐渐培养、完成并实现的。罗莎知行选择的重要转折点在于巴塞尔的午夜来电,这类似于成长小说中的顿悟,这个顿悟的点是促成其认知的点,“一念动处便是知亦便是行”,一旦真知形成,也即是行的开始。巴塞尔是莱昂纳尔伯格曾救助过的黑人革命者的后代,曾与罗莎情同手足一起由伯格抚养长大,他成年后流亡欧洲,主动切断了与罗莎的联系,他在午夜来电中表明自己憎恨白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必须被告知,他(伯格)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他为黑人受了多少苦难,人人都必须为他哭泣,在电视上播放他的生平,在报纸上发表纪念他的文章。可是象我父亲那样的人象狗一样病死,在监狱里变老,在监狱里被杀害,许多象伯格一样的黑人,可是他们却不会被在英国电视上宣传”。巴塞尔的敌意使罗莎意识到,一夜之间我们成功将自己调到了他们家中的历史书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的位置——他,苦涩的,我,有罪的。对黑人而言,我恨故我在。种族隔离制度已经让南非陷入到仇恨的循环中,白人作为种族隔离制度的受益者,对此是应该负责的。罗莎重新认识父亲的选择,即使没有得到黑人的认可与感恩,伯格还是会做同样的献身革命的决定,“在我成长的那所房子中没有内疚和罪恶感,我们认为白人应当承担责任以恢复正义”,正义不是惩罚而是恢复,不必让事物回复到其本来面目,而是回复到理想的状态。它关注的是恢复人民的生命,恢复和平与和谐[20]xii。通过这一顿悟,罗莎的认知实现了一个突破,由知到行,也将成为一种可能,她最终回到南非,投身于索韦托起义之中对黑人的救助工作,她认识到出路只在付诸于行动,这体现了纳丁·戈迪默对于政治伦理的实践性本质的强调。中国革命政治思想以及儒家政治伦理,都以深刻的实践性为其特征,纳丁·戈迪默在小说中“强调知行合一,追求实质正义”,“随着人类政治生活复杂化的加深……就需要中国传统政治正义思想中通达圆融的实践智慧对其实质正义予以艺术地把握”[21]4-20。罗莎的最终选择体现了这种东方式的“知行合一”政治伦理观,也是纳丁·戈迪默政治思想中更值得关注的东方元素。

四、结语

作家在亲身经历政治时,其想象力被真正激发,从而完全投入到政治的精神中。纳丁·戈迪默的小说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却绝非图解政治,她有着严肃的政治立场,以小说的形式,向世人揭示一种更为成熟的政治伦理的内涵,她在非洲革命的现实基础之上吸收中国革命政治思想,尤其是“人民思想”,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而“伯格的女儿在投入革命的过程中,最终将内心的激情与社会的责任合而为一,这也正是纳丁·戈迪默式的主题和思想”[22]115。在这片“发生大事件的土地”上,需要的是知行合一的伦理担当,这是南非的政治正义对纳丁·戈迪默等南非作家的内在要求。

注释:

①参见:纳丁·戈迪默《贵客》,贾文浩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7 年版。其余引文都出自该译本。

② 参见:纳丁·戈迪默《自然变异》,王家湘译,《世界文学》1992 第5 期。其余引文皆出自此文。

③参见:纳丁·戈迪默《我儿子的故事》,莫雅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年出版。其余引文都出自该译本。

④ 参见:纳丁·戈迪默《伯格的女儿》,李云、王艳红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 年出版。其余引文皆出自该译本,不做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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