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的书写和“重”的思考
——莫言人类学书写中的乡村儿童
2021-12-23任红红
任红红
(兰州交通大学 文学与国际汉学院,兰州 730070)
莫言的小说是一个个非常复杂的存在,但在面对形形色色的读者和研究者时,他们却是有着各自存在特征的独立生命体。既然是生命体就不是二元对立的白或者黑,好或者不好,而是各种复杂性兼具的自在肌体。而关注并研究其小说中频繁出现的乡村儿童,亦是其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对话和交流的一个有效途径。
关注莫言人类学书写中的乡村儿童,一方面是因为其多部小说深描了乡村儿童的丰富复杂性,另一方面是因为儿童养育和教育方面的差异及这些差异对成年人人格具有潜在影响。所以此研究对汉民族文化之根的乡村文化认知有重要意义。尽管从生物学角度看,所有人出生时,不管他的民族和文化有多不同,他们的人格发展潜力却是相通的。但是,在之后的成长中因为民族文化的差异,家庭抚育采用的理念和方式不同,习俗和文化对人格的影响不同,他们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性格和人格特征。这也是人类学民族志研究者对不同民族儿童养育方面的差异研究感兴趣的主要原因。1690年,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在其《人类理解论》一书中提出白板理论,认为新生的人就像一块空白的石板,个人在生活中变成什么样,都由他或她的生活经历书写这块白板。这就如汉民族的《三字经》中所宣扬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虽然原型批评认为人的文化、习俗和精神是先天的“集体无意识”,但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和行为的生成,其实也是后天的文化影响和教育的产物。而且,就人类的文化而言,并不是先于人而存在的,它本身是创造出来的,是习得的,不是经由生物遗传而来的。
可见,在对一个民族文化和习俗的认知过程中,孩子的生命体验和人生境遇,及其在成长历程中遭遇的多元而复杂的认知是相当主要的。但是在汉民族早熟的理性文化、儒家父权文化、孝文化注重“长”忽略“小”的文化思维的影响下,孩子是不被理解和尊重的,更不用说通过文学书写来反思文化和习俗了。然而,莫言的小说对乡村儿童的人类学书写,不但深描了儿童的复杂天性,而且也通过对自己童年的回忆与文学虚构的增值性重复,深刻反思汉民族传统文化在养育和抚育孩子方面的缺失与痼疾。
一、复杂多面的乡村儿童
莫言的小说对乡村世界儿童的书写,多面地展现了乡村儿童丰富的生命体验,全景式深描了他们的情感、心理、饮食、游戏,以及早当家的生活经历及其在此过程中的生命体验等。但一直以来学者们在研究莫言小说中的儿童时,大多从叙事角度入手,探讨其中的儿童叙事视角,鲜有学者从小说中深描的孩子入手,探寻他们复杂多面的天性,以及他们以天性中的乐观、童真和责任意识对抗一系列苦难的真实生命状态。
莫言童年的一段时期恰逢新中国的困难时期,物质匮乏和粮食短缺让童年的莫言备受饥饿的煎熬,但饥饿并未让他失去孩子的天性。因此在他书写儿童的小说中,一方面写的最多的是饥饿年代儿童们的饥饿感、饮食状况,以及他们在饥饿年代的生存形态;另一方面也写他们不因饥饿而失却孩子天性的复杂心理状态。莫言曾说过,“童年生活尽管那么辛苦,那么贫困,但乐趣很多。”而在莫言的文字世界里,乡村里的孩子虽然食不果腹,饥饿也会不时侵袭他们,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们的玩乐。莫言亦在多部小说和访谈录以“虚构”的文学形式和“非虚构的”纪实文字,遥相呼应地深描乡村孩子的娱乐活动。《石磨》中逃学的儿童“我”和珠子“弹玻璃球”的游戏,《草鞋窨子》里乡村孩子的“挤出大儿讨饭吃”的游戏,在《挂像》等小说中不断被书写外,在访谈《小时候的年》里,莫言也曾详细讲过后一个游戏的来源和具体玩法[1]358。在《木匠与狗》中,莫言通过小说中孩子的游戏,介绍了乡村孩子的玩具“弹弓”和孩子们“玩弹弓”的场景,这在《红树林》中也有书写。在《白狗秋千架》中则详细书写乡村孩子“荡秋千”的娱乐场景。这在《童年的记忆——2006年7月与<亚洲新闻人物>记者对话》中,亦有描述[1]460。而在长篇小说《檀香刑》中,“荡秋千”的表演盛况不但被详尽书写,而且通过叙述者之一的孙媚娘的视角深描了“荡秋千”起、落和荡得很高时的瞬间感受。其实,除了这样一些具有民俗特征的游戏之外,乡村孩子自创的游戏和玩法更是层出不穷,对此莫言也有书写。如《三匹马》中乡村孩子在庄稼地里找乐子,拿柳条砍玉米叶子。《欢乐》中一丝不挂的孩子“打土仗”,就地取材,“荷叶包着土,冒充炸药包”,“炸药包”“爆炸了”“沙土流到他的头上,他晃晃脑袋,全然不顾,奋勇还击着。”
当然,乡村孩子也有青春期,也有对爱情的憧憬和对异性的渴望。因此,莫言除了深描乡村孩子的饥饿和玩乐方式外,也在多部小说中深描了他们的情感和性相。《初恋》深描了情窦初开的九岁男孩初恋时的情感心理,《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对菊子姑娘的微妙情感,《牛》中罗汉对杜五花的“爱情”,以及《养兔手册》通过叙述者“我”的追忆,多次重复书写乡村男孩仰慕干部家庭出身的女孩的美好想象。
除以上各个方面的书写之外,莫言还写了多位早当家的穷苦孩子,深描了他们在遭遇种种艰辛时真实的生命体验。《拇指铐》里磨断手指给母亲买药的八岁孩子“阿义”,《麻风病女人的情人》中周而复始地用白菜疙瘩保护母亲的男孩“社会”;《梦境与杂种》中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主动辍学供哥哥上学的女孩“树叶”;《粮食》中为家人找野菜,因为挖不来好野菜被母亲打骂,却体谅、不怨恨母亲的女孩梅生;《四十一炮》中父亲和别的女人私奔,帮母亲收破烂维持生计,复杂多面却任劳任怨地帮助母亲在乡亲们面前“争面子”的男孩罗小通;《大风》里和爷爷一起为家里找“草”,遭遇大风侵袭时担心爷爷安危的孩子。
更难得可贵的是,莫言在多部小说中写出了乡村孩子在面对形形色色的事件时各种复杂的情感和心理。《铁孩》中父母不能照看的孩子,在野地里漫游的孤独与恐惧;《梦境与杂种》《嗅味族》中不被大人信任、遭打骂的树根、好汉的悲凉心境,以及内心的痛楚、怨恨;《枯河》《罪过》中缺乏关爱,被冤枉遭受打骂的小虎和大福子不被父母理解和信任的苦恼;《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儿、《四十一炮》中孩提时代的罗小通,不再是人们想象中单纯的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是和成人一样有私心和欲望的复杂生命体。虽然莫言笔下的孩子没有陀氏笔下的拉斯克尔涅科夫等人物那样有灵魂的抗辩与忏悔意识,但他们也不是以往学者所认为的,具有美好“童心”,没有忧愁、烦恼等复杂心理和情感的纯真、善良的天使。因为莫言“儿童共和国”的公民“是拒绝一切面具和一切包装的。”[2]他们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或者人性恶,他们也不会以儒家文化规约的道德标准来粉饰自己。因为“儿童是以自我为中心的”[3]39,他们是袒露着人性真的,有人性优、缺点的独立生命个体。
如果再深入阅读莫言的非虚构文字,如《会唱歌的墙》《草木虫鱼》《吃事三篇·吃相凶恶》《童年读书》《说过年》等,发现莫言也以“非虚构”的访谈形式,以“轻”的书写建构了乡村孩子生命形态和成长轨迹的丰富复杂性。而这些虚构的、非虚构的看似无足轻重的书写却填补了汉民族文学亘古至今的一些空白,以详尽、细致、深入的类似于人类学者田野调查后的深描,激活了一个被主流文化遗忘,在汉民族具有普遍性存在的边缘群体——乡村孩子的生存样态,深“重”地反思了这些孩童“卑微”地存在背后“强势”的文化传统。而莫言的书写与那些以研究者的姿态进入其他族群、群落进行田野调查,以获得关于这些族群的人类学资料,研究“他者”的人类学家却有本质区别,因为他的小说中深描的不是“他者”,而是他本人,以及他熟悉的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世界的邻居、发小和玩伴。
二、“轻”的书写与存在的“轻”
莫言的小说语言并没有深刻而抽象的思想,它们是丰富的想象力和作者成长经历中的记忆碰撞之后的平凡语词建构的文本世界。而其中的思想和意义也像孩童那样轻微地隐藏在故事讲述的字里行间。莫言对于乡村孩子的书写,虽然不同的小说叙事方式不尽相同,但使用的大多是类似的语言。就莫言的叙述思维和心理而言,他的如塞万提斯描述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般看似“无足轻重”的语言,寥寥几行就书写完毕的情节比比皆是,但却在细微中体现思维的深度和缜密。这样的思维和心理同样被用在多部小说中建构不断重复出现的“轻”的孩子形象。《枯河》中的小虎在树梢爬行自如的“轻”和大福子被父亲用脚踢起来的“轻”,笔墨很少,寥寥几行,却在读者心里挥之不去。小虎、大福子、大嘴等孩子,和把风车当魔鬼的堂吉诃德一样,无足轻重却让读者记忆深刻。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说明文学“轻”的倾向时,从三个层面进行了说明[4]:一、减轻词语的重量,使意义附着在没有重量的词语上,变得像词语那样轻微;二、叙述这样一种思维和心理过程,其中包含着细微的不可感知的因素,或者其中的描写高度抽象;三、具有象征意义的“轻”的形象。这三个层面的“轻”在莫言的小说中从语言到形象都具备。因此可以说,莫言在小说中以“轻”的方式呈现一直以来不被主流文化关注“轻”的存在的儿童。
莫言通过多部小说深描的卑微的乡村孩子,他们存在的“轻”表现在他们成长的各个阶段。虽然因为义理婚姻传宗接代的主要目的,生育孩子是父母在婚后的主要责任和义务,但和“生”的迫切性和“重”相比,孩子在孕育阶段与生育之后的“养”阶段是不被重视“轻”的。当然,在医疗条件贫弱的乡村,他们随时遭遇的不期而至的死亡,以及由此导致的生命的卑微,在传统社会,大多是非人为因素造成的。但在现代社会,终止妊娠却是因为计划生育和重男轻女思想观念的人为因素造成的。可能男孩在出生的那一刻,因为性别优势暂时会被看重,如《地道》中刚出生的“双腿间凸着的”男孩性征的“肉芽芽”的男孩、《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筑路》中龙凤胎之一的男婴、《爆炸》中乡卫生院刚出生的男婴,他们让家人和旁观的陌生人欣喜并羡慕不已。而女孩在出生的一瞬,其存在就已经“轻”的无法言说。《蛙》中的陈鼻在看到妻子王胆用生命换来的还是一个女儿时的痛苦和绝望,以及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生命弃之不顾的行为,是女婴生命卑微和“轻”的不可言说的明证。
但是在“养”阶段,出生时“重”的男孩和“轻”的女孩一样,在父母繁重的养家重担中几乎都被忽略。费孝通认为,父母对孩子的抚育作用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给孩子生理上的需要,一部分是给孩子社会上的需要。在其他动物中只有生理性抚育,而没有社会性抚育,但在人类则两者同样重要。在生理性抚育过程中,孩子饿时给乳汁,冷时给予温暖,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会得到生理上的满足,引起的是亲密的感情。[5]242但值得思考的是,在传统社会,父母对孩子除了生理性的抚育之外,社会性的抚育是微不足道的。在他们的观念里,只要给孩子足够的吃喝,冻不着,有比较好的物质保障就足够了。至于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精神需求和爱的需要,他们不能理解,基本上也很难给予。不过,父母(尤其是父亲)也会格外关注孩子的某些方面,如孩子的行为触犯了家庭利益,或者让家庭的面子受损时,会以打、骂的暴力方式显示其家教的严厉。《嗅味族》《枯河》《罪过》《梦境与杂种》《欢乐》《挂像》等小说中男孩子的遭际就是如此。“在最专制的君王手下做老百姓,也不会被一个孩子在最疼他的父母手下过日子更难过。吃的、拉的,哪一件事不会横受打击?要吃的偏偏夺走,不想吃的苦水却会拧着鼻子灌。生理上的节奏都说不上自由,全得在别人的允许之下进行。从小畜生变成人,就得经过这十万八千个魔劫。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就是一个担子,孩子们怎能不受罪?”[5]240鲁迅也曾说过,“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6]
西方学者从注视者的角度指出中国父亲对孩子的童真是“茫然无知”的,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相反他对孩子的挚爱极为显明而真实。但他对孩子的喜爱完全出自一种做父母的本能,而不是对孩子内心世界的一种充满智慧和同情的欣赏。他不仅对此茫然无知,而且即使给他指出应当关怀童心,其中的深意他也无法理解。对于外国人的这类启发,中国人会一致回答道:‘为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7]161而和孩子接触多一些的母亲,虽然对孩子的情感、思想等比父亲关注的多一点,但她们的育儿理念也无法逃开男权文化的深刻影响。罗小通的母亲觉得给儿子赚钱、存钱、盖好房子,给他有面子的生活就是爱。但作为儿子的罗小通对此并不感动,他也不可能得到和他有同样遭际的《悲惨世界》中的柯赛特和《红字》中的珍珠那样的母爱,也得不到因为对丈夫的怨恨而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的拜伦的母亲偶尔对拜伦的细腻的爱,却处处遭遇为了面子的“弃妇”母亲以各种暴力施加的情感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三、从“轻”到“重”:记忆、创伤与见证
莫言的小说为乡村儿童微不足道的存在提供了一个述说的场域。而这些孩童在文化和日常生活中存在的“轻”,以及以往文学文本不予书写和关注的“轻”,在莫言的小说叙事中被打破。他在多部小说中对这些被忽略的“轻”地书写,即对这些远离社会中心和被排斥在成人世界之外的孩童的文学表征,不是偶然。这一方面源于文化上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和文学上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打破宏大叙事关注边缘群体的文学书写;另一方面源于他童年的记忆。“……有‘意识的记忆’则要主动地召唤过去。”[8]在莫言的小说叙事中,童年记忆是主动召唤过去的“有意识的记忆”。正是因为这种主动召唤,才使得乡村世界里的孩童借着莫言的回忆成了过去生活的见证。
莫言不是历史学家,他也不需要以历史家的客观性描述建构历史。但他却和历史学家一样,通过文字建构种种读者对过去历史的反思。可见,“意义和形式不在事件之中,而在使这些事件成为历史事实的机制里。”[9]42乡村孩童的“轻”和卑微就在这些成为历史事实的回忆的事件的机制里。因此,莫言在给自己的童年和记忆一个述说的场域的同时,给了乡村孩童出场的机会。当然这种出场机会的给予,不是一部而是多部小说的不断重复中显示的历史和文化给予他们的无足轻重的“轻”的沉重感,是一种反讽。“既然过去是无法消除的,解构它将导致沉寂;但却不是单纯地返回过去,而是带着嘲讽。”[9]45
《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的卑微存在是现实生活中卑微的乡村孩子存在的“轻”的见证,是童年莫言的创伤性经历在文本中召唤“有意识记忆”的镜像,也是对无视孩童的主流文化的反讽。“创伤可以被视为一个幽灵”,“幽灵”是人根本看不见血肉之躯的存在,它不是一个物,它反复出现,我们看不见它,它却无时不在注视着我们。莫言童年的创伤是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幽灵,看不见,却无处不在,并经常缠绕着他,使他无法呼吸。所以,他需要让幽灵以其他的形式现身,以缓解对自己的缠绕。这就是他在多部小说中重复书写被打、不被理解、内心孤独苦闷的乡村孩童的原因之一。“所有这些经历……都存在于记忆之外的某个地方,又同时存在于心理之中”。[10]事情发生后在主体的无意识中留下了印记,于是主体不断地述说,做到让其反复回归,如祥林嫂失去儿子后的反复述说,也如拉斯科涅科夫的母亲在儿子被判流放后的反复述说。创伤具有群体意义,任何个体或者民族都或多或少地遭遇。莫言以其多部小说中书写的众多乡村孩童来反复回归他的童年创伤和其他记忆,与此同时,给人类呈现一种拆解创伤的文学模式。莫言之所以被世界文坛公认,原因之一便是他以不断“重复”的叙事机制强化了民族的历史记忆。而对他而言,重复述说是缓解记忆和创伤缠绕的独特叙事方式。
任何一个在汉民族父权文化浸润下的乡村孩子,因为权威的家长管制的存在,以及被视为非人的文化思维,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获得被尊重和被理解的生存权。诸如《罪过》结尾杂耍班的两个孩子,他们生命和卑微的存在使他们类似于猴子、狗熊或者其他动物一样的奇异动物,而非有尊严和主体意识的人。乡村世界里孩子生命的卑微和被漠视就这样呈现在叙事文本的世界里。没有母亲的拥抱和亲吻,亦没有父亲陪伴下的嬉戏玩耍。“对大多数中国孩子来说,自己的家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当他们在外面都遭到打击时,才会赶快往家里奔,而这种本能与动物并无二致。”[7]161
乡村孩子生命的卑微和“轻”,在一己的述说中显示了反讽和批判的深刻印迹。谁造成的创伤?谁对孩子的不被尊重和“轻”的存在负责?这一系列的追问,不是为莫言以及乡村世界里的孩子,而是为了更多不仅在乡村而且在城市,以及所有在一种特殊的文化境遇里不被重视的生命存在合法性的追问。《枯河》《罪过》等多部小说中不断重复男孩被打的故事,通过情节的复制和增值隐含着对父权文化影响的不可逃避的“重”的思考。这种“重”在日常生活中对孩童的压制、蔑视和忽略,是导致乡村儿童失却自我、缺少反抗意识的直接原因,而不是“种的退化”。正如陆建德所言:“未成年人的思想道德状况折射出成年人的价值取向和普遍的社会风气。”[3]60因此,莫言“轻”的书写中呈现的“重”的思考,和鲁迅《风波》中重量不断减少的几代人的设置具有同样的隐喻,即对父权、族权对后代的生命力压制的价值取向和普遍的社会风气的反思与批判。
四、伦理召唤与“重”的反思
莫言人类学书写中被“重”的理性文化和父权文化忽略的“轻”的孩童,是小说中照亮文化缺陷的明灯。因为没有外来文化的关照,农民在老祖宗以“集体无意识”的先天遗传和后天生成的文化思维里固守一隅。因为在只有权力主体掌控的世界里,作为施为者的文化主体是不能以“旁观者清”的姿态审视自己的,他们只能沉浸在“当局者迷”的理性思维里自以为是。而莫言对这种文化是自省的,在小说中非自觉的赋予叙述者一种反思文化的正面力量。这些孩子是他建构的,是汉民族强大的父权文化与理性文化语境中的一抹亮色。孩子世界的单纯、感性和不加掩饰的多面性,照亮了理性文化强加于这个民族的文化缺陷。因此,莫言以“轻”的语言和形象,以给孩子述说自己的“重”的文学虚构与表达,在对这些“轻”的甚至不被视作生命的个体抚慰的同时,也反思民族文化之“重”。
“伦理召唤”在这里再次出现,是因为和对母亲的书写一样,对被集体所“轻”的孩童的书写和关注,以及在关注的同时反思“轻”背后厚重的文化原因,是莫言继承鲁迅关注和思考汉民族文化劣根性的一种姿态,是对鲁迅“救救孩子”的隔空呼应。正是这种对文化痼疾负责任的反思式召唤,显示了作者的伦理意识和道德责任。莫言的小说中写的乡村孩子的多面性,激活了乡村世界里这一微不足道的、被根深蒂固的理性文化和父权文化遮蔽在成人世界边缘、有着和成人一样的“人”的复杂内涵的生命体。
正因为传统文化理念中成年人叙事权威的主导视角,孩童的主体意识是被遮蔽的另类声音。而莫言的小说叙事中并没有优先确立一种权威叙事的标准,而是用对话的平等立场给予孩童述说自身的话语权。这种立场的获得,为乡村世界里不被理性文化重视的“另类声音”,从自己的视角看待审视理性文化强加于他们的不平等提供了契机。这也是莫言在很多小说中将叙事者设置为儿童的初衷和目的。在《四十一炮》《嗅味族》《五个饽饽》《飞艇》《牛》《罪过》《祖母的门牙》《挂像》,以及《爆炸》《丰乳肥臀》中莫言全部或者在部分章节以很大的篇幅设置儿童视角,是他试图引起读者关注乡村世界的孩童,颠覆传统叙事权威的叙事策略。因为在莫言的意识里,孩子的视角更能穿透成人世界里的薄雾,看到文化的更深层。因此当莫言被问及小说创作的“儿童视角”时,说过“儿童视角,更加本真率直,不加掩饰。在孩子的眼睛里,也许更能发现世界的真相。我喜欢用儿童视角写作。”[1]282
叶开认为“在莫言的小说里,他总是表达一种要回归过去,重返婴儿时代的愿望”。但他却将莫言的小说世界做了截然对立的二元区分,指出“过去的世界是野性的、充满蓬勃生命力的,现在的社会是温顺的、生命力萎缩的”,进而认为“儿童世界是单纯的、友好的、色彩缤纷的,成人世界是复杂的、邪恶的、杂色交加的”。[11]但莫言小说世界中的“过去”和“现在”未必截然对立,因为现在是过去的延续,过去也深刻地影响着现在。而其笔下的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也不是截然分离的,在儿童的世界里总有父权的阴影笼罩。莫言对这种阴影笼罩的反思,就是其小说中“轻”的语言和人物形象背后呈现的“重”。这种“重”的反思并不是小说文本中本身具有的,而是透过书写的“轻”看到的分量和沉重。这和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的叙事策略有异曲同工之妙,受迫害的作者本人和其他知识分子经历的“重”,透过轻盈的跳着圆舞曲不断飞升的人物形象和不可遏制的女大学生笑的“轻”来展现,但这种“重”不是昆德拉强加的,而是读者通过对小说中的语言和形象的“轻”思考后“重”的呈现。
这种反思和认知是对不关注儿童的独立性和生命主体意识的主流文化的反讽和质疑。儒家的理性文化思维,因为过于强调理性,对与理性相悖的人、物都是忽视的,因为“就个体生命说,理性的开发随年龄和身体发育、生理心理的成熟而来。”[12]所以,汉民族文化里没有缺乏理性的孩童存在的场域。尽管文化对理性的强调本没有错。但是,从人类理性意识萌发开始,就潜藏着不平等。汉民族的“理性”文化在维护某一阶层利益的同时,扼杀了文化的多元共生。此外,理性文化对“知识者”理性的强调造成了阶层、性别、年龄、物种等的不平等,在“理性”的另一极的“非理性”被遮蔽和忽略,儿童自然在其中。然而就人发展的一般轨迹而言,没经历孩童的人生体验,过早地跨入成人的行列,这个人的人格发展是不完善的。这就是对汉民族是一个早熟的儿童的认知反讽。因为早熟,所以他无从体验孩童的天真、真挚的不加任何粉饰的心理和情感。这样一个没有体验过孩童成长经历的民族自然对孩童的一切都是陌生和无知的。因而,一个只崇尚理性而缺乏感性认知的民族,是无法体验和认知孩童的思想和思维的。这就是莫言“轻”的文学书写中对“重”的儿童想象性书写的第一层“重”。
此外,汉民族强大的父权文化,在家庭内部具有家长权威的“父”遮蔽了孩子的思想和意识的同时,忽略了孩子的存在,这就是莫言小说“轻”的书写揭示的第二层“重”。虽然人和其他生物一样,生命是有周期的新陈代谢,是通过新生命的孕育和衰老的生命机体的死亡来实现的。但是汉民族的理性文化和“孝”的文化思维,忽略孩童的存在,而关注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因为孔孟的孝的思想过于强调下对上的尊崇和重视,忽略了上对下的重视和理解。所以在我们的文化思维里,过于强调“父”而忽略了“子”。在强大的家长制权威的统摄下,子孙是被压在文化高墙内的一个存在的“无”。全知全能的家长既一方面需要他们传宗接代,为家族生命的繁衍献出一切,并为维护家族的体面努力;一方面却不尊重和重视他们的存在,同时又以极不信任的姿态要他们保持沉默。
小虎和大福子在自己遭遇了冤屈之时,没有辩解的机会,是因为文化早就预设了淘气的孩子一定是嫌疑人的先见。因此,先入为主的成人思维早就判定的有罪事实,是扼杀这两个孩子生命的本质原因。他们的思想、人品和平时的作为,以及为自己辩解的声音都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强大的权威压制了弱小的个体的存在事实,权威的主体所拥有的偏见就是子孙生死的决策器。卡夫卡的《判决》中那个被父亲判为“死刑”的青年也是如此。因此,这种父权的文化背景,给子女提供了一个存在但又不能存在的悖论生存空间。他们的存在是矛盾的,正如科利所言“它似存在似不存在;既为真理,亦为谬论”。[13]
总之,乡村儿童和梵高《农鞋》中的“农妇”一样,在被描画和用文字揭示其存在之前,是被遮蔽的。“中国农村各地的孩子多的不计其数,其中多大多数孩子在绝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干活,有必要的话,就连非常小的孩子也不能闲着,……如果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他都要忙着帮父母种地。……即使到冬天地里的活全忙完了了,也不能闲着,还有拾柴和积肥这两样活随时等着孩子们去干。”[7]163虽然他们一直存在,但是在文献记录和文学表达之初,并没有诞生在这种文化的年轮里。莫言通过自己的记忆和创伤中的见证,让遮蔽在汉民族理性文化和父权文化强大阴影里,从古到今的主流文学中没有真正被关注和书写的孩童现身。因此,莫言的小说以其不经意的语言和“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轻”的书写反思这一空缺的“重”,以其书写方式的多样性,书写了他们的多元存在,将这样一个符号性的没有被深入表征过的边缘社会里的边缘群体,以系统的全方位关照展示在世人面前。这种书写让读者通过文字的触碰,深入成人世界里的孩童名正言顺的存在,让世人理解和知晓他们就是他们存在的最初。
正是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化、文学排斥“中心”,书写边缘群体的思维逻辑影响下,莫言在小说中深描了乡村世界里的孩子从婴儿到青年阶段思想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因此,在费孝通、冯友兰、明恩溥等国内外文化人类学家研究视野中偶尔从理论上提及的乡村孩子,在莫言的小说里从幕后到台前,以他们普通又独特的生命形态成了见证乡村儿童生命形态的最好的人类学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