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塘,小火塘
2017-05-02梁凌
梁凌
以前的乡下比现在冷得多,取暖基本上靠地火。
没风时,院子里堆上干柴,上面放粗树枝,中间用芝麻杆,最下面是麦秸。先用玉米衣做火引子,点燃下面的麦秸,麦秸带动芝麻杆,芝麻杆催燃大树枝,一堆大火就熊熊而起。
点这种大火,一般都在自己家门口进行。谁家点了火,邻居们也会聚拢来,大家围着火又说又笑,孩子们快活地跳来跳去,拍着手边笑边喊“烤大火吃白馍,烧小火吃黑馍”,不经意间,温暖又增加了好几重,这也是乡下邻里和睦的一种表现。如果谁家点了火,只有自己孤零零在烤,不但无趣,也让人怀疑他的好人缘。
下雪或者刮大风时,火会被请进屋里,这时候就用着火塘了。乡下人家,谁家都有这么一个火塘:一个烂瓦盆,用粘了麦秸杆的黄泥糊糊,放在墙角里阴干。糊了泥的瓦盆虽然又笨又重,却增加了稳定感,不会轻易被哪个冒失鬼踢翻。人围着火塘时,也不会因为火盆太烫,烫了谁的脚,或烤糊谁的棉裤。
我的母亲一辈子都爱烤地火,这可能是跟我外婆学的。在我的记忆里,她几乎一年四季都在为冬天的火塘做准备。除了地里收的芝麻杆、玉米杆、棉花杆,她到秋天还特意跑到人家果园里,去拾修树砍下来的果树枝。她七十岁那年,还能翻过果园高高的围墙,把树枝往外抱。她說,泡桐树枝烤火嘣火烬,玉米芯芝麻杆不耐烤,只有果树枝最好,耐烧,还不嘣火星……所以我家破败的老屋,泥墙总是黑黄色,被火塘熏的。虽然每到过年时,父亲都拿新报纸糊墙,但第二年,墙仍旧黑黄黑黄的。
冬夜睡觉前,母亲总是先在火塘里点盆火,让我们烤得浑身暖和了再睡。有时火点得不顺利,浓烟滚滚,她就让我们趴在火塘边呼呼地吹,比赛谁的“风箱”厉害。往往是火吹着了,我们也被呛得泪眼汪汪。家乡有句糙话叫“烟暖房,屁暖床”——烟一会儿就把屋子烘暖了。我年纪小,遇上大雪天,母亲怕我钻被窝冷,还要顺便把被子也烤烤。她抱着被子烤,我在火边解衣服,被子烤好了,我扣子也解开了,“吱溜”一下钻进去,舒服得浑身乱颤。
除了大火塘,家里还有个小火塘 ——豁了口的破碗,外面用泥浆糊糊。当大火塘的火只剩下红火烬时,母亲就拿来“小火塘”,把火烬舀进去。小火塘主要是用来烤被窝的。我稍大点要上夜自习,一回家两脚如冰,在母亲脚头上躺下,母亲说:“来,我给你烤一烤,慢慢伸啊,别踢倒了火塘。”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去,母亲抓住我的脚,边烤边轻轻地揉,一会儿,全身就暖洋洋了。
烤小塘的方法是:坐在被窝里,两腿支着,小火塘放在腿下,差不多是个技术活了。因为如果一不小心翻了火塘,或火塘过热,被褥就会被烙个大窟窿,弄不好还能引发火灾。
我七八岁的时候,过年,跟母亲去镇子上的亲戚家。母亲正跟亲戚闲话,忽闻到一阵焦糊味。亲戚连忙往隔壁屋里跑,看到她的婆婆,一个多年卧床的八旬老太,正坐在床上,用笨拙的手,一点点地捏着被子上的火星,被子冒着缕缕的黑烟。
亲戚大怒,边骂边一把掀了被子,扔到地上,一个泥糊的火塘正歪在褥子上,把褥子烧了一大片。亲戚说,久不见你动弹,今天上哪儿弄了火塘来?老人早吓傻了,不言语。母亲拉了半天说,老人家,可怜见的,怕冷啊。亲戚这才怒气冲冲地止了口。
老太太第二年就去了天堂,与这寒冷的人间挥手告别,天堂里温暖,是不需要小火塘的吧。
冯忠方 摘自《羊城晚报》 2016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