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禄之家的兴替与西夏政治生态演变
2021-12-22郝振宇
郝振宇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清人吴广成在《西夏书事》中言及西夏“国多世禄之家”[1]。西夏作为党项人建立的政权,“父死子继,兄死弟袭”[2]的首领世袭制贯穿西夏政权始终。在官员的选叙中,世袭制被保留下来并成为西夏官制的特色,西夏政府还有意识地将世袭官职纳入政府行政管理体系,巧循文官经报中书而武官经报枢密的原则[3]。而且,西夏更以国家法律形式将世袭制合法化,《天盛律令·官军敕门》中有诸多关于官职世袭的规定[4]。官员可以将官职、身份和财富等稀缺资源进行代际传递,确保家内成员能够拥有同等或同水平的社会地位。“世禄之家,与国咸休”[5],世禄之家作为西夏王朝统治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西夏的政治生态有十分密切的关系(相关论述主要将其归类于社会阶层方面,见于史金波《西夏社会》第六章第一节贵贱分明的社会阶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杜建录《西夏经济史》第十一章第二节西夏的阶级结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年版;漆侠、乔幼梅《中国经济通史·辽夏金经济卷》第十四章第三至五节,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杨积堂《法典中的西夏文化:西夏〈天盛改旧新定律令研究〉》,法律出版社,2004 年版;陈玮《西夏番姓大族研究》一书从权利和信仰等方面对党项大族进行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18 年版)。基于此,本文以世禄之家为考察对象,在分析世禄之家构成的基础上对世禄之家的兴替与西夏权势格局演变进行讨论,以期对西夏的政治生态环境有进一步认知。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 西夏世禄之家的主要构成
吴广成提及西夏仁宗时期“国多世禄之家,悉以奢侈相高,故仁孝下令禁之”,并由此加按语认为:“是时,夏政益可观矣!夫雕文刻镂、锦绣纂组,非独伤农事、害女红,而民俗之浇淳、国用之虚实亦因之”[6]。吴氏认为世禄之家的奢侈行为已经危及国家财政安全,西夏殿中御史张公辅亦认为若“将官中、府中浮靡,勋臣、戚臣赏赉,去奢从俭,以供征调之用,则粮足而兵自强耳”[7]。由此可知,西夏世禄之家必然是数目众多的社会群体,以此他们的奢侈行为才会与民俗和国家财政紧密相关。那么这个人数庞大的社会群体具体包括哪些人。
吴广成在《西夏书事》卷三十永安元年(1098年)冬十月“御史中丞仁多楚清举族内降”条下记载:“楚清官在蕃宰相、枢密使下,父 丁死,侄保忠代为统军。楚清职虽高,不得专兵柄,尝请于梁氏,不许,心常怏怏。时国兵入寇,楚清携家口四十余人从间道内投,赍生金三百两,并冠服、宝玩、鞍鞯、绣龙帐入献。熙河经略司视之俱世家物,诸羌不及也”[8]。据此可知,吴氏将仁多楚清归入世家之列,笔者以仁多氏为例对世家群体进行分析。首先,明确仁多楚清降宋的动机。以上文来看,“不得专兵柄”是楚清降宋的最主要原因。之所以不能掌兵,部分原因是受其官职所限,楚清的官职是御史中丞,据《天盛律令·司序行文门》所记,御史中丞是次等司机构御史台属官的官称,地位仅次于上等司之中书省和枢密院属官[9]。所以,吴氏说楚清官职高,在蕃宰相、枢密使下是可信的。但西夏御史的职责是“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10]而不掌兵,因此,“楚清职虽高,不得专兵柄”。另外,楚清不能掌兵,还与“梁氏不许”有关。此梁氏为崇宗乾顺之母族,乾顺幼年即位,母后梁氏与母舅梁乞逋专权。早在惠宗秉常时期,梁乞逋就倚恃一门二后的威势而独专国政,出现梁乞逋与仁多氏“势力相抗,猜忌日深”的现象[11],以致发生梁氏不许仁多楚清掌兵的情况。
其次,以仁多保忠为切入点考察仁多氏家族的主要事迹。保忠能为统军是承继其祖父·丁,依现有史料分析,仁多·丁应是仁多氏的酋帅并任卓罗监军司军事主官。他主要活动在惠宗秉常时期,参与了始于大安七年(1081 年)的宋夏战争,后在大安十年(1084 年)率军寇宋境泾源时被彭孙打败而被杀[12]。仁多·丁死后,其孙保忠代为卓罗监军司统军,继续参与对宋作战。从保忠代·丁为统军一事分析,仁多家族在军界应是位高权重之属。李元昊在地方推行监军司制度,“委豪右分统其众”[13],每一监军司都设有“都统军、副统军、监军使一员,以贵戚豪右领其职”[14]。卓罗监军司即为其中之一,仁多氏世为监军司军事主官。另有一事可为旁证,仁多保忠有弟洗忠,在对宋作战时死于熙河,因“子幼未授职,仁多保忠请之,乾顺先命以廪禄赐其家”[15]。保忠请授职,说明这种情况已有成例,而乾顺先命廪禄,亦说明仁多之请是可行的。以仁多氏为例梳理发现,仁多氏成员应为卓罗监军司高级武官,称之为世禄之家是恰当的。而西夏设立的监军司一般都是豪右统其族众并领其职,那么,这些任监军司军事主官的豪右应属于世禄之家的范畴。他们在西夏建立之初就逐渐形成强大的军事集团势力,为西夏政权的建立与存续等提供了重要的武力保障。
除武将世家外,还有因文史之能而兴起的文官世家,最具代表性的是斡道冲所属的斡氏与高岳、高良惠为代表的高氏。斡氏本为“灵武人,从夏主迁兴州,世掌夏国史”。由此可知,斡氏在夏主李德明时期就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以能掌国史而发迹,任官于定难军政权和西夏政权。这表明斡氏以“世掌夏国史”为能事,其家族应有良好的史学修养和家学传承。至斡道冲时,能够“八岁以《尚书》中童子举,长通《五经》,译《论语注》,别作解义二十卷,曰《论语小义》,又作《周易卜筮断》,以其国字书之,行于国中”[16]。斡道冲少时力学,通解儒家经典,经科举入仕,因其优秀的科举成绩和出色的文学修养,仁宗仁孝以斡道冲为蕃汉教授,后官至中书宰相。他虽为相十余年,然“家无私蓄,卒之日,书数床而已。仁孝图其像,从祀学宫”[17]。元人虞集对斡道冲评价很高,他说:“乃有儒臣,早究典谟,通经同文,教其国都,遂相其君,作服施彩”[18]。斡氏家教谨严,其孙斡扎箦文高才智,掌西夏国史。其曾孙朶儿赤继承家学,“年十五,通古注《论语》《孟子》《尚书》”[19]。
以上可见斡氏有两个鲜明的特点:第一,在西夏建立前就与李氏有密切关系,这与李继迁的求才政策有关。李继迁得灵武以建都,除灵武险要的军事因素外,还因“其人习华风,尚礼好学”。因此,李继迁意图“借此为进取之资,成霸王之业”[20]。这表明,以斡氏为代表的文官家族为西夏的建立和发展提供了很大助力。第二,有良好的家学传承,尤重史学和儒学。如斡氏重视《论语》和《尚书》的学习与承继,他们以绵延深厚的家学底蕴为恒久的家族保障,并将其转化为入仕资本,逐步积淀成世家大族。与之相类似的还有高岳和高良惠为代表的高氏。《元史氏族表》称:“高氏世仕夏国”。依现有史料分析,高氏有明确世系传承始于高岳,高岳活跃在仁宗仁孝一朝,后官至枢密直学士,两次出使金朝。高岳之孙为高良惠,主要活动在神宗遵顼和献宗德旺两朝,他为官忠恳并有经济才能,后官至右丞相。高良惠之孙为高智耀,西夏乾定三年(1226 年)进士及第,因家国覆灭而不仕于元,体现出忠君气节。他对儒士作用的见解彰显出儒学对其影响之深远,他主张“儒者之有用,不在荷戈与役也。……昔之有天下者,用儒则治,舍儒则乱,则其效也。盖以为儒者以仁义为本,未有仁而遗其亲也,未有义而后其君也。为臣而忠,为子而孝,儒之教也”[21]。
以斡氏和高氏为代表的文官世家,在西夏政权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那么,这些文官世家是如何形成的。上文提到,斡氏因身具文史之能,在西夏建立前就是从龙之臣。高氏则发迹于仁宗仁孝时期,若排除高氏像斡氏那样的情况,那么,高氏本身应具备一定的经济基础和良好的文化底蕴,这样才能有闲适的生活环境以供家族成员潜心学习。对比斡氏和高氏发现,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史书关于他们的记载都集中在仁宗仁孝朝之后,而且都有读书应举的现象。另外,《西夏书事》和《金史·交聘表》中关于许多文官家族的记载,也都集中在仁宗朝及以后。这种集中涌现的情况说明,这些家族本身具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蕴,借由政治机缘登上政坛而开始崭露头角。这种情况不应是人为修史的巧合,而应与仁宗朝尊孔崇儒以及科举取士有关。
另外,西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世禄群体,即后族。西夏政权是李继迁族系联络强宗豪右共同建立的贵族专政,也是一个强宗大族联合建立的共同体[22]。在这个联合性质的共同体政权中,强宗豪右是具有一定军事力量的党项大族。李继迁在抗宋自立之初,就采取联姻和设官授职的方式笼络他们。因具有共同的利益诉求和合作基础,被笼络的强宗大族在西夏建立过程中战功赫赫,成为西夏极具势力的世禄群体,其中,与李氏联姻的强宗大族则成为西夏的后族。有学者指出,后族与皇族的不同之处在于,皇族为同一祖先的后代组成的一个家族,而后族则并非一个家族。一个朝代后族的多少与变迁,完全视帝王的婚姻对象而定[23]。在西夏,后族有以元昊妻族野利旺荣与野利遇乞为代表的野利氏,还有谅祚母族没藏氏,秉常和乾顺的母族梁氏等,这些家族是仅次于皇族的世禄群体,他们的政治活动对西夏政局有十分重要的影响。
如上所述,西夏的世禄之家主要有后族、武将世家和文官世家。其中,后族与武将世家在西夏政权建立过程中就逐渐积累原始政治资本,汉人文官世家主要依赖自身深厚的文化资本借由科举路径获取政治资源。
二 权势争斗与后族集团的更替
在西夏的政治结构中,后族具有重要的政治地位,他们对西夏政局具有广泛的政治影响。虽然后族对皇权具有一定的支持作用,但也会对皇权构成一定程度的威胁与破坏。因此,一旦后族势力过于强大,出现离心倾向或谋逆行为,通常结果就是夷家灭族。在这个政治斗争的过程中,后族更替频繁,以致西夏的政治生态环境较为恶劣。
野利氏是早期党项八部之一,《太平治迹统类》卷二记载:“继迁复结婚于帐族之酋豪,凡数年,渐已强盛”[24]。李继迁时期,野利氏就“以女妻之”,李德明即为野利氏所生。李元昊又娶野利氏女,并立为皇后,以所生子为太子。而且,元昊妻野利氏的两个叔父都在西夏军界担任重要军职,《涑水记闻》记载:“(元昊)以野利氏兄弟为谟宁令,旺荣号野利王,刚浪凌(遇乞)号天都王,分典左右厢兵,贵宠用事”[25]。左右厢是元昊改革军制时设立的统兵制度,元昊“分国中兵马为左右厢”,用以统领所设的诸监军司。左右厢的军事主官主要由身份显赫且能力出众的党项人担任,元昊的两个叔父嵬名山遇和嵬名惟永曾为左右厢的首任军事主官。由此可见,野利氏在李氏政权中占据重要位置,为西夏政权的建立与巩固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是,因元昊纳妃没移氏,在天都山营建宫殿。妻野利氏之叔野利遇乞有怨言,元昊大怒。后宋人借此行离间计,言遇乞欲投宋,元昊误以为真,遂族旺荣与遇乞一族。对野利兄弟被杀一事,吴广成认为:“旺荣、遇乞为夏虎臣,因间被杀,是曩霄自去其羽翼矣。……以渐死非其罪,著曩霄之不明也”[26]。吴氏认为元昊因不成立事实而杀野利兄弟是自毁长城式的不明智之举。仔细分析发现,元昊此举不是随性滥杀,而是意在以霸王手段树立皇权的权威,因为被他夷家灭族的亲族与姻族都已威胁到皇权。如母族卫慕山喜欲谋杀元昊,元昊将山喜一族沉河,并毒杀生母卫慕氏。元昊妃卫慕氏因姨母被杀而以大义责元昊,元昊尽诛其族。西夏一朝,因威胁皇权而衰败的后族群体还有许多。谅祚时期,母族没藏讹庞为国相,专夏国之政十余年,后因谋逆被谅祚诛杀并夷族。乾顺时期,梁乙埋子梁乞逋为国相,阴谋篡夺,后被大首领嵬名阿吴、仁多保忠等讨杀并灭其家。仁孝时期,太后任氏之父任得敬为国相,凌轹宗亲,诛锄异己,并进一步意欲分国,后被仁孝讨杀,尽诛其族党。
没藏氏、梁氏、任氏等后族之所以能够专柄国政,其共同之处在于国相一职,而三族之所以覆亡,原因在于任国相后滋生出不臣之心。在西夏,国相职权范围广泛,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除处理日常行政事务外,还参与军事谋划与作战[27]。后族虽能够专柄国政,但不能触碰的底线是取代李氏自立。这或许是李氏与强宗豪右联合政权的一个特殊之处,由此也表现出西夏皇权的唯一性、权威性与正统性的特征。也说明以李氏为代表的皇权已经得到与之联合的其他强宗豪族的承认,甚至还有强宗豪族与皇族联合以压制后族的情况。如秉常时期,太后梁氏摄政,国舅梁乙埋为国相,权势日隆。皇族嵬名浪遇针对梁氏屡屡对宋用兵,上表请“擢用忠良,勿犯中国”。他认为梁氏非忠诚良善之辈。即使梁氏囚幽秉常时,“秉常旧时亲党及近上用事诸酋各拥兵自固,乙埋数出银牌招谕,不从”[28]。若倾心为李氏政权服务,则会享受很高的政治待遇。典型事例是野利仁荣,野利仁荣与野利兄弟同族,是元昊依仗的股肱之臣,他曾建议根据西夏境“蕃汉杂处、好勇喜猎”的特点,“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平以刑赏,则民乐战征,习尚刚劲”[29]。这种治国理念与元昊是相契合的。以致元昊在其死后三临其丧,并赠富平侯。
西夏自立国之初,后族参政已渐成常态,皇族与后族的政治斗争也随之显现。韩小忙指出:“后妃参政议政,颇为突出,以毅宗谅柞、惠宗秉常、崇宗乾顺三朝最为明显”[30]。白滨更进一步认为,“在占西夏半数以上时期的景、毅、惠、崇、仁五朝中,母后干政,与接踵而来的外戚擅权的阴影相继笼罩在西夏政坛,对西夏的政治与社会历史的发展起了十分恶劣的作用”[31]。在西夏,因后宫干政和外戚擅权而与皇族产生矛盾、出现冲突,导致后族走马观灯式的沉浮更替。在西夏后期,后族较少在血雨腥风中完成更替,很重要的原因是后族的社会性格发生了转变,其中,尤以仁孝皇后罔氏为代表。罔氏为西夏党项大族,夏州政权时期,就与李氏联姻,李继迁母即为罔氏族人,而李继迁又娶罔氏女为妻。史称仁孝妻罔氏“聪慧知书,爱行汉礼”“仁孝建学诸善政,后有劳焉”[32]。“罔氏内教谨严,宫中莫敢犯,仁孝诸善政,多所赞成。至是疾卒,遗言以优礼大臣、勤治国事为嘱”[33]。由此可见,罔氏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这在其族人亦有表现。在西夏仁宗朝其以后时代,从未出现罔氏族人擅权等现象。反而,诸多罔氏族人活跃在夏金交聘的外交政治舞台上。
如上所述,西夏的最高统治集团是李继迁家族与诸多强宗豪族结成的,前者需要借助后者维持统治地位,后者利用前者扩大家族势力。但是,在强者为王的政治生态中,一旦后者成为后族并掌国相之职后,自然会产生出扩大家族势力的冲动,进而与皇族发生重重矛盾,影响西夏朝政方针的制定与政治发展走向。在西夏,围绕着政治利益,后族与皇族之间的斗争自毅宗谅祚始,一直持续到仁宗仁孝时期,在后族不断地更替过程中,皇帝特权仪典的信奉和维护政权统治的实际需要不断加强,西夏也逐渐经历了由武功向文治的转变[34]。
三 尊孔崇儒与文官世家兴起
在乾顺时期,原有的文化传统已经不能适应现有的统治秩序,适时地调整统治观念成为当务之急。所以,西夏社会开始逐渐进入转型阶段,最重要的标志是夏贞观元年(1101 年)建学崇儒。关于崇儒的原因,御史中丞薛元礼特别指出:“景宗以神武建号,制蕃字以为程文,立蕃学以造人士,缘时正需才,故就其所长以收其用。今承平日久,而士不兴行,良由文明不教,汉学不重,则民乐贪顽之习,士无砥砺之心”[35]。薛元礼认为景宗元昊时期的救时举措已经不能适用于乾顺时期,为与承平日久的社会环境相适应,必须要以儒学为教化之本来重构文明教化的纲常伦理。这与崇宗乾顺认为“士皆尚气矜,鲜廉耻”的焦虑是一致的,从中可以看出建学崇儒的主要目的在于有官群体的政治素养已不能适应新阶段的政治需求。乾顺对有官群体的文化素养要求很高,如夏贞观十二年(1112年),崇宗乾顺“命选人以资格进。凡宗族、世家议功、议亲,俱加蕃汉一等。工文学者,尤以不次擢”[36]。具体事例如西夏宗室子弟仁忠和仁礼兄弟二人,其父嵬名景思护惠宗秉常有功。“死时,仁忠二人尚幼;及长,俱通蕃汉字,有才思,善歌咏。始任秘书监,继擢仁忠礼部郎中、仁礼河南转运使。至是,二人自陈先世功,乃晋爵”[37],分别被封为濮王、舒王。仁忠和仁礼为宗室子弟,他们因“俱通蕃汉字、有才思、善歌咏”而任秘书监一职,以此入仕。这两则事例反映一个事实,即世禄子弟虽然能够借助先赋性资源以荫补形式入仕,但自身的勤奋学习和主观努力等后致性因素也是获得流动机会的重要助力。再如夏神宗光定八年(1218 年)任命的枢密都承旨苏寅孙即为荫补入仕,史称“寅孙风姿奇爽,少力学,善属文,以世荫授秘书监,刚正不挠,遇事敢言无所忌。……遵顼知其忠,擢之”[38]。苏寅孙因力学、善属文而以秘书监一职荫补入仕。
对于崇宗乾顺的养贤重学举措,时任御史大夫的谋宁克任指出:“吾朝立国西陲,涉猎为务,今国中养贤重学,兵政日弛。昔人云‘虚美熏心,秦乱之萌’,又云‘浮名妨要,晋衰之兆’。臣愿主上既隆文治,尤修武备,毋徒慕好士之虚名,而忘御边之实务也”[39]。他认为养贤重学在很大程度上会导致党项尚武习性的弱化,进而出现“忘御边之实务”导致边疆危机。后人吴广成对乾顺建学养贤亦有一类似评论,其言为:“其国中建学养贤,不复尚武”[40]。西夏虽整体上呈现出由尚武到崇文的社会性格变化,但是,武将世家并未因崇文而一蹶不振,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事迹不显而史载不明。
仁孝崇儒受其父崇宗乾顺的影响很大,崇儒之风愈加浓厚,即“乾顺建国学,置养贤务。他时仁孝重圣亲贤,贻谋有自”[41]。贻谋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42]。后以贻谋指父祖对子孙的训诲。关于尊孔崇儒,仁宗仁孝实施了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措施,如人庆元年令州县建立学校并在宫中复立小学,二年设立太学,三年尊孔子为文宣帝,四年复设童子科并策举人,后又设立翰林学士院。对于仁孝崇儒的系列措施,任得敬曾加以阻挠,他认为这是“设多士以任其滥竽,縻廪禄以恣其冗食”的行为,并请罢之,仁孝不为所动。吴广成评价仁宗朝为“典章文物灿然成一代宏规,盖几轶辽金而上之矣”[43]。他甚至进一步将仁宗崇儒与西夏国运相联系,认为“终仁孝世无大祸害,意其尊师重学,节用爱人,有以弭其患也”[44]。
在仁孝崇儒的措施中,要以开科取士和设翰林学士院影响最大。在科举取士的近百年时间里,约开进士举27 次,确知状元姓名3 人,分别是宗室成员李遵顼、世官家族成员高智耀和高岳。西夏的翰林学士多以汉人担任。翰林学士出现于唐中期,其职能是草拟制诰,因翰林学士官至宰相的可能性比较大,故有“公辅之先路”[45]之称。在西夏,由翰林学士进官似成为一种定制,如杨彦敬由翰林学士进参知政事,翰林学士焦景颜兼枢密都承旨,刘昭由翰林学士进枢密直学士、户部侍郎。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翰林学士的社会责任感更强,维护君主制政体的积极性也更高。由于翰林学士乃帝王的“私人”,因此他们担任宰执后极少对皇权构成威胁[46]。因此,可以有效地避免后族成员任国相之后与皇权发生的冲突,有利于皇权的加强与政令的推行。由于西夏大力倡导读书应举,在西夏中后期出现了诸多文官家族,很多家族都有兄弟同朝为官的现象。如杨彦敬、杨彦和、杨彦直所在的杨氏,刘思忠、刘进忠所在的刘氏,高大亨、高大节、高大伦所在的高氏,米元杰、米元懿所在的米氏,他们多数人都曾出使金国,因他们有真才实学和一定的政治地位,金人称“夏国多才,较昔为盛”[47]。
综上所述,由于在长期重武的政治环境中形成了“士皆尚气矜,鲜廉耻”的现象,所以,崇宗乾顺建学崇儒,设弟子以储人才;仁宗仁孝又启科举,科举选官在西夏政治中的作用日益凸显。汉人通过科举路径迅速地发展成为新兴的世禄之家。不同世禄之家的渐次兴盛反映了西夏在重武的同时,也有重文的现实需要,甚至在《天盛律令》中出现“官相等而有文武官者,当以文官为大”[48]的法律规定,这种现象映射出西夏政治的发展变化。
四 结语
世禄之家是西夏社会的重要群体,其发展兴替都与西夏政治密切关联。武将世家自李继迁抗宋自立始就与李氏政权发生关系,依靠军事力量在西夏政权形成的过程中逐渐奠定了他们世家大族的社会政治地位。从李继迁抗宋自立到元昊建国称帝的阶段内,李氏政权的军事实力逐渐发展壮大。随之,李氏与强宗豪右的关系也由笼络联合变为从属有序。继迁时期,在破银州后,有人建议继迁应该为定难军节度、西平王以号令蕃众,但张浦认为这种“遽尔至尊”的情况可能导致“恐乖众志”的不利于团结的现象。从中可见,李继迁与豪酋之间的统属关系比较松散,不具有号令一出而莫敢不从的绝对权威。但元昊时期,与豪酋的统属关系已经强化。他采取系列措施巩固政权,并逐渐构建阶序有别的统属关系,能够做到“申明号令,以兵法部勒诸蕃族”[49]。西夏政治体制从松散的部落联盟式逐渐变为严格等级的封建关系。到西夏中后期,西夏的统治思想发生变化,随着中央集权的进一步强化与科举取士制度的逐渐成熟,尊卑有序的君臣等级秩序成为西夏主要的政治伦理。诸多汉人子弟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并逐渐受到重用,在西夏后期的政治格局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因之成为新兴的世禄之家。因世禄之家是累代为官,几乎与政治相伴以存没,政治成为影响世禄之家兴衰更替的最直接最重要的因素。若无政治斗争等破坏性外力因素干预,世官世禄群体也就鲜有向下流动的剧烈变化。因为世禄群体为能够使家族成员世代为官以保障并维持家族政治地位,通过法律以国家力量将他们的地位和权力予以保护,形成了贵族特权集团。他们以权力控制资源,将资源权力化,并将这种权力与资源相结合的情况通过恩荫和世袭的形式进行代际传递。所以,通过考察世禄之家的兴衰,可以在宏观层面触及西夏政治生态的变化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