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在叙事视角下的霍小玉形象
2021-12-22邓梦园
邓梦园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霍小玉是唐人蒋防所写传奇《霍小玉传》中的主人公,该篇传奇讲述了妓女霍小玉与书生李益立誓相守一生,终以李生背弃誓言、小玉含恨而亡为结局的悲剧故事。汪辟疆在《唐人小说·霍小玉传》的按语中写道:“胡应麟言:‘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1]。《霍小玉传》是唐传奇中最为精彩动人的一篇,在历代广为流传,受到众人的喜爱。汤显祖还据此改编成了《紫箫记》《紫钗记》等脍炙人口的戏剧作品,流传至今。在学术界,《霍小玉传》也受到了诸多研究者的关注。目前围绕“霍小玉人物形象”这一主题进行研究的篇章中,大部分从霍小玉本身作为切入点,分析作者如何运用创作艺术技巧来塑造、突出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及性格特征,较少从叙述者(作者)、故事中其他人物的视角作为切入点进行探讨。因此,本文将运用叙事学中的叙事视角来分析霍小玉的人物形象,以期对《霍小玉传》的主人公形象有更为全面、深入地认识。
法国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提出:“史诗或早期小说形式,更多属于‘无聚焦’或‘零聚焦’方式,叙事似乎不突出任何视点,叙述者可以随意进入所有人物的思想领域,代他们发言,这样的叙事称作‘全知型叙事’。叙事人把焦点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按照焦点人物活动与感知线索进行叙事,叙事内容严格控制在焦点人物试听观感范围内的叙事,称作‘聚焦叙事’”[2]。在《中国叙事学》里,杨义先生说:“作者全知的圆切割成文本中限知的扇面,这就是视角。视角有全知、限知之别”[3]。全知视角、限知视角分别对应着热奈特提出的全知型叙事、聚焦叙事所采用的叙事视角。杨义先生指出,我国源远流长的历史叙事,在总体上采取全知视角[4]。我国传奇小说在把史传文本细腻化的同时,较多地沿袭了历史叙事的全知视角;而志怪小说别出心裁、标新立异,较多地采用限知视角[5]。全知、限知的视角属于静态分类,但在动态操作中,我国叙事文学往往以局部的限知,合成全局的全知,把从限知到达全知看作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叫作视角的流动[6]。《霍小玉传》在创作上既沿袭了历史叙事的全知视角,又运用了志怪小说中的限知视角,将故事中各角色的限知视角与叙述者的全知视角结合起来,使文章视角具有流动性,在故事的开篇、发展、高潮至结尾过程中不断变化,让人在整个故事中从不同视角里去认识主人公——霍小玉的人物形象。
一 鲍十一娘得名妓,小玉脱俗如天仙
《霍小玉传》开篇以史传文学的模式展开,云: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7]
此传开头虽然采用了史传模式介绍人物的基本情况,但却与传统的人物传记不同,并没有在开头直接介绍传主霍小玉的生平事迹,而是转向介绍书生李益。这便将整个故事的叙事焦点放在了李益身上,全篇以他作为主要的叙事焦点人物,通过他的行踪和观感将主人公霍小玉的形象“娓娓道来”。介绍完李益基本情况之后,作者并没有立即让霍小玉从李益的视野中出现,而是在下文又介绍了一人——长安的媒人鲍十一娘。李益“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托付鲍十一娘为他寻得一位佳偶名妓,鲍十一娘便成了李益认识霍小玉的重要媒介。文中写鲍十一娘向李益介绍霍小玉的身份及形象:
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
这是传主霍小玉第一次出现在李益和读者面前。这一形象作者并没有通过主要焦点人物李益的视角呈现,而是将自己化身为鲍十一娘,通过十一娘的视角及其语言向大家介绍霍小玉的身份及其形象。在阐述霍小玉的言语中,包含着如“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等历史传记描写人物生平事迹模式的痕迹,体现出鲍十一娘的语言里含有全知型叙事的成分。另一方面,又从鲍十一娘对霍小玉的介绍中,展现出她对该女子的评价与看法。在她的眼里,霍小玉是一位貌美聪慧、通晓诗书乐曲、格调高雅、不慕财富、但慕风流,如天仙一般的女子。此时,小说主人公的人物形象是限定在鲍十一娘的视角中的,其只能代表着霍小玉在十一娘眼里的形象特征。但这些形象特征已不禁让人对小玉产生了浓厚兴趣,特别是对寻求佳偶的焦点人物李益而言,更是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李益“闻之惊跃,神飞体轻”,急切希望能够一睹小玉风采。这为下文正式从李益视角观察小玉形象埋下了伏笔,也让读者们更为好奇主人公的人物形象,愿意跟随李益的视角细致窥探小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二 李霍感情惊天地,小玉柔弱亦刚强
(一)李生初次见佳偶,小玉高雅又娇羞
在鲍十一娘的介绍下,李益与霍小玉在她和母亲的住处见面。文章从这里开始,作者将视角聚焦在李生身上,让大家通过李生的所看、所听、所感来认识霍小玉。李益到达小玉住处后,首先见到的是小玉的母亲净持。通过与小玉母亲一番交谈,从她嘴里又得知小玉“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的形象。此处,作者似乎仍为小玉的形象保留着一丝神秘感,严格遵循着李益的视角,跟随李生一起等待小玉的出现。二人交谈后,小玉母亲“遂命酒馔,即命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这时,小说的主人公霍小玉才终于登场。文中写道:
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
李益见到小玉,只觉整间屋子如琼林玉树,交相辉映,转眼之间光彩照人,耀眼夺目。在李生看来,霍小玉的出场犹如天上仙女下凡一般,身上带着仙气与光彩,不仅自己全身光彩熠熠,还使整个屋子都变得光辉灿烂,让人如临仙境。这样的感受,是李益通过看到小玉的视觉感受随即深入内心,体会后生发出来的,是最为真实的观感。作者通过李益初见小玉的观感,烘托出霍小玉的高雅与不俗。当小玉见到慕名已久的诗人李益后,“低鬟微笑,细语相言”。李生请小玉唱歌,玉“发声清亮,曲度精奇”。可见,李益眼里的小玉是娇羞温婉的,他所听到的小玉说话之声是细语柔和的,歌声是清脆优美的。这使得李益为之倾心,也让我们读者在跟随李益的视角下,看到了一位温柔含蓄、才艺出众的霍小玉。李、霍二人初见,作者将视角限制在李益身上,以李益的视角看小玉,通过他的视觉、听觉、内心的感觉,为我们呈现出一位高雅不俗、温婉娇羞且才艺超群的女主人公形象。
(二)李霍盟誓不相弃,小玉可怜又自卑
李益与小玉见面后,相互倾慕,李生便留宿在小玉家里,二人共度良宵、极尽欢愉。但在夜深人静之时,李益却忽然看到泪流满面的小玉出现在他的面前。听她道:
“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
小玉自知身份卑微,不能与李益相配。现在,只不过是凭借着李生对她容貌的喜爱而依靠他。她担心自己年老色衰时,不再得到李生的喜爱,为自己将来不再拥有李生的依靠而难过不已。李益将泪如雨下的霍小玉看在眼里,将她的哭诉担忧听在耳里,更听入心里。“生闻之,不胜感叹”,徐谓玉曰:
“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
此时的小玉在李生眼里是柔弱无助、可怜且没有“安全感”、需要被人怜惜疼爱的女子,这与他初见小玉时那般高雅脱俗、才气不凡的形象截然不同,也与鲍十一娘口中格调高雅、如仙女一般的小玉形象不同,这里的霍小玉身上蕴含着一股她想逃脱却逃脱不了的世俗气息,如其他凡人女性一般,担心青春易逝、被爱人抛弃。李益面对着这样一位可怜又无助的女子,心中满怀怜惜,向她发誓永远也不会舍弃她,并请求将誓言写在绢帛上,以兹证明。随后,文章由李益的视角转向了叙述者的视角,向我们全方位介绍了李生与小玉订立誓言的过程。首先,作者告诉我们,小玉让侍女准备好笔墨和绢帛给李生书写,还向我们说明了玉“雅好诗书”,虽为妓女仍有笔墨纸砚等文人之物的原因。其次,又告诉了我们,李益所写的誓言“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最后,又向我们介绍了订立誓言之后,李益让小玉将誓言珍藏在“宝箧之内”,以示其珍贵价值。在前文李益的限知视角里,小玉是一个害怕容颜衰老、无依无靠、迫切需要安全感的女子形象。在叙述者的全知视角里,他把小玉欣然接受李生建议,让他写下誓言、以此为证的过程写了出来,把小玉听从李生安排,将誓言珍藏在宝箱之中的情况记录下来。可见,在该视角下的霍小玉,不仅喜好诗书,而且十分看重李益对她立下的誓言。表现出她对这份感情的重视与不安,不相信李生的口头誓约,而更信任付诸白纸黑字间的誓言,以此来增加她对李益、对这份感情的信任感。一个缺乏安全感,又重情重义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
经过订立誓言,李、霍二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地相处了两年。第三年春天,李益通过了吏部考试,被任命为郑县主簿,四月便要到任上。在李益即将动身前往郑县之前,长安的亲朋好友设宴为他践行。酒阑宾散,李益离别的思绪萦怀于心,这时霍小玉映入他的眼帘,对他说道:
“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
愿,于此足矣。”
霍小玉心里清楚,李益才学、名声颇高,人多仰慕,此去必定有许多高门的良家女子想与之结亲。加上李益高堂健在,他又尚未娶妻,必定为他选择一位良配,为他今后仕途铺平道路。而身为妓女的小玉,按照《唐律疏议·户婚》:“人各有耦,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配合”[8]的规定,出身名门的李益是无法娶她为妻的,更不用说二人能够终身相守。且“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9],李、霍二人想要长久地在一起也十分困难。因此,在临别之际,小玉没有极尽挽留、吐露不舍之情,而是向李生提出了一个愿望,取消曾经与李益立下今生不离不弃的誓言,只希望能与李生再共度八年光阴,之后便与他分开,让李生另选高门与之婚配,小玉则出家为尼。听到小玉这样说,李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李益坚定地向小玉表明: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
李益反对小玉取消之前誓言的提议,他说此誓言如太阳光辉一般,至死不渝,今生与小玉白头偕老还未能满足平生夙愿,绝不会三心二意改变自己的心意。他请小玉不要怀疑自己的真心与誓言,只需好好在长安等待他,月余,他定当派人迎接小玉,二人又能长相厮守了。从李益的话里我们可以看到,临别时的小玉在李生视角下,她是一位真心爱他、处处为他着想、通情达理、看透社会现实的女子,但又是一位怀疑他、怕他辜负自己、欺骗自己,为身份而自卑、对两人感情没有信心的女性。此处的霍小玉太过卑微,她对李益、对自己、对两人感情都没有信心,始终充满着不安和自卑感。正是因为李生看到了这样的小玉,理解了她对自己说的那番取消誓言、唯愿再共度八年后分手的话语,才坚决地向她表明心意,并再次立誓,一定派人到长安接她共度一生。这让小玉对李生、对两人感情充满了信心,减轻了自己对身份低微的自卑感,让她感到即使自己出身卑微,仍有一良人愿与她长相厮守,进而增加她的自信。可见,在李、霍临别之际的小玉形象,已与李生初识的那位才艺精绝、自信高雅的小玉判若两人。
结合上文观之,李益两次立誓,都是因为从他的视角里看到了一个自卑柔弱、无依无靠、缺乏安全感,却又深爱着他的小玉形象。李生认为这位女子需要被怜爱、需要给予她足够的关怀以增加她的信任感。故而立誓一次比一次坚决,一次比一次强烈,从中也表现出小玉一次比一次更怀疑这份感情的持久度,不安感与卑微感更甚从前。这是两次立誓,作为主要焦点人物的李益在他视角里看到的小玉。在李益第一次立誓时,作者还运用了叙述者的全知视角进行阐述。不仅展示出小玉可怜卑微、怀疑又深爱李生、缺乏安全感等与主要焦点人物视角相同的形象特征,而且还让我们看到一个雅好诗书、重情重义、对待爱情忠贞不渝的霍小玉形象,补充了限知视角下女主人公的形象特征。可见,全知视角既有与限知视角看到的人物形象相同之处,又有所不同,当把二者相结合起来时,便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更为全面的人物形象。
(三)李生赴任无踪迹,小玉痴情又执着
李益与小玉话别后数日,便向河南郑县赴任去了。上任不久,李益请假到洛阳探望父母。归家后,迫于母亲压力,李益答应了李母为他订下的亲事,准备迎娶住在长安城的名门望族之女卢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亲故,不遗漏言”。李益自知辜负了对小玉立下的誓言,从此不给小玉任何一点他的消息,迟迟未派人回去迎接她,并嘱咐在长安的亲故,不要走漏风声,用这样的方式断绝小玉的希望。
在长安的霍小玉,小说的叙述者描述道: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沈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
自从李生逾期未归,没有一点儿消息捎给小玉,小玉便开始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还通过求神占卜,询问情况。她的心里忧愁愤恨,一年多后竟病倒在床。尽管李生未给她只言片语,但小玉对他的思念却始终不变,花费许多钱财贿赂亲友,请托很多人打探消息,甚至在钱财几乎用光之际,还让侍女变卖金银首饰等值钱的东西,以便继续探听李益的下落。这里是叙述者站在全知视角下看此时的霍小玉。她在面对李生逾期不归、消息全无时,虽心有忧虑和愤懑,但没有动摇对李生的思念和感情,仍然对李生充满了希望,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还想尽各种办法打探李生的消息,即使思念成疾、多方打探无果也仍不放弃。一位痴情、有恒心、有毅力的女性形象在文章中被呈现出来。接下来,文章从叙述者的视角转向了小玉侍女浣沙的限知视角。当侍女浣沙拿着紫玉钗到西市侯景先家变卖时,遇见了曾经为霍王小女做这支玉钗的皇宫玉匠。老玉工向侍女询问玉钗的来历,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侍女不仅将小玉的真实身份告知了玉工,还道出了小玉面对李生赴任后音信全无的样子。在侍女浣沙眼中,小玉家事破散,身世遭遇令人同情。再加上失身于人,夫婿一去不返,杳无音讯,无依无靠,空留小玉一人在长安苦苦等待,饱受煎熬、忧愤成疾,这让浣沙为之难过和痛心。但小玉面对这般悲惨的境遇时,却并未放弃找寻她所爱的李生,令侍女卖钗,赂遗于人,使求音信,这在侍女浣沙眼里,小玉又是这般痴情专一、执着坚毅。可见,在侍女浣沙看来,小玉是一个身世可怜又执着坚毅的苦命痴情姑娘。由浣沙的限知视角,加上上文叙述者的全知视角,我们可以看到,霍小玉身上既具有坚忍执着、对爱情忠贞不贰的性格特点,又是一个身世苍凉、境遇悲惨的女子,让人怜惜不已。
(四)二人重逢相诀别,小玉愤慨又刚烈
当小玉日夜忙着打探李益消息时,他正为娶名门之女而四处拜访亲友筹集高额聘金,离开小玉两年后才凑足。随后,李生便悄悄由郑县入长安,准备结亲。曾与李益一起在小玉家里饮酒作乐的表弟崔允明,衣食上常常受到小玉的帮助,对她心存感激,一直帮忙打听表哥李生的消息,“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当他知道李益进京后,便立刻告知小玉,还将李生逾期未归的原因如实相告。这时,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得知真相后的小玉在崔允明眼里,又愤恨、又生气,发出了一声“天下怎能有这样的事呢”的慨叹,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温柔娴静的气质,竟像一个愤世嫉俗的烈性女子,要向李生讨回公道。于是,她“遍请亲朋,多方召致”,希望李生能亲自到她的面前负荆请罪。而李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沈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当小玉知道李益对她避而不见时,叙述者告诉我们,此时的小玉“冤愤益深,委顿床枕”。她日夜以泪洗面思念着李生,只为见他一面,现在竟无法实现。小玉面对李益的冷酷无情,面对李益不愿直面错误、承担责任,内心的愤恨更深了,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这时的小玉已不再是我们初识的那个柔弱娇羞、知书达理的姑娘,她变得满心怨恨、多愁善感、郁郁寡欢起来。一日,小玉竟告知母亲,她梦到一位豪杰帮他把李生带到了她的面前,让她“脱鞋”,并解释这“脱鞋”之意为:二人还能再见上一面,但是见面之后她便要撒手人寰了。第二天一早,小玉便请母亲给她梳洗打扮,迎接李生的到来。“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在母亲眼里,此刻的小玉是因长期思念、被李生绝情冷漠折磨得痛苦不堪、神志不清、久病缠身的孩子,小玉所说的话不能当真。从母亲的视角中,我们又看到了一个痴情、为爱几近疯狂的可怜儿———霍小玉。
小玉的遭遇令人同情,长安城中的“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正当李益与好友到崇敬寺游玩时,遇到一位仰慕他的黄衣豪侠,邀请他到家里赏玩。谁知,这位豪侠把李生引向了小玉的住处。“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事故,欲回马首”,但仍被豪士挽着他的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李生被带到了小玉的住处,心里十分不安,仍想策马而回,但为时已晚,他已被推入了大门。这个时候,叙述者以全知视角的方式告诉我们见面前小玉的状态,“玉沈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小玉长期卧病在床,十分羸弱,翻身都需要人帮忙,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但是,当听到李益到来之后,竟然立刻自己站了起来,换好衣服走了出去,好像有神仙附着在她的身上一般,给予她神力。不难看出,小玉仍痴心于李益,迫切想要见到他。她又是一个特别注意自己形象的女子,特别是在即将见到自己所爱、所思、所怨、所恨的人之前,更要将自己打扮得美丽动人、精神焕发,以最好的精神面貌与爱人相见,这体现出小玉对待感情认真的态度、对待爱人的尊重。随后,作者便将视角转回到本篇小说的主要焦点人物李益身上,通过他的视角,带领我们去看李、霍二人久别重逢后小玉是什么样子。二人终于相见,李益看到小玉“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李生只见面前的霍小玉面露怒色,双眼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瘦削娇小,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不时又用袖子遮挡着脸,偷偷地回看他。久别重逢时,在李生眼里的小玉,早已没有初见时的青春美丽,也没有相爱时的温柔体贴,而是一个身体羸弱、对他充满怨怼,却依旧柔弱无助、可怜娇羞、对他有余情的女子。此时,在场众人看到二人重逢,唏嘘不已。李益和众人又见小玉“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后便举起酒杯,将酒洒在地上,向李生说道: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李生听到小玉说她身为女子,却红颜薄命。而李生身为大丈夫,竟背弃誓言、负心抛弃她,让她年纪轻轻便含恨而终,不能再供养母亲,美好的生活也停止了,这都是因为他造成的。今日便与他永别,死后必定变为厉鬼,使其与妻妾终日不安。听完小玉对他说的话,只见小玉伸出左手握住他的手臂,又把酒杯摔在地上,痛哭几声后便气绝了。于是,“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李益在这里不仅看到了小玉对他的愤恨,更亲耳听到了她的怨言。从李益的角度看,他一方面看到了小玉对他的“恨”。小玉恨他背信弃义、恨他不守诺言,将他曾经给予小玉对待这份感情的希望、对待李生和她自己的信心全部扼杀了,让她因此丧命。小玉将内心的恨意全部表现出来,展现出她不再自卑软弱、不再退让、不再为爱人着想、想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刚烈一面,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坚毅刚强、不卑不亢、追求正义的女性形象。另一方面,李益也看到了小玉对他的“爱”。正是由于对李生的爱太过深切而热烈,以致小玉对李生说出死后要变成厉鬼,使他和妻妾不得安宁的话来。虽然这里也体现出小玉对李生的愤恨之情,同时也体现出小玉不愿看到李益今后能与其他女子长相厮守、恩爱有加的幸福景象,这无形之中将她对李益强烈的爱表露无遗。一个痴情的霍小玉又展现在我们面前。
霍小玉得知李益背弃誓言的真相,与李生相见并诀别身亡,这部分内容可谓是全篇小说的高潮。作者通过不停转换视角来为我们展现此时小玉的形象特征。先是在表弟崔允明眼里,知晓真相的小玉变得愤世嫉俗起来。随后,在叙述者全知视角下,小玉面对李益的避而不见,则变成一个心怀恨意、多愁善感的姑娘。在母亲眼中,小玉则是一个为爱疯狂的女儿。为准备与李生相见,叙述者视角下的小玉,特别重视自己的形象,可见她自尊自爱、对待感情的认真。最后,视角转向见证二人相见的在场众人和李益身上,特别将焦点放在李益身上。在众人眼里,小玉是一个柔弱又刚烈、可怜又不幸的女子。而在李益眼中,小玉仍旧柔弱无力、对他余情未了,但又变成了一个满腹怨恨、刚强不屈的姑娘。综合各个视角下的霍小玉,可知当时的小玉是一个用情至深、外柔内刚、勇于对不公提出反抗的人物。
三 玉亡魂归见李生,小玉深情守正义
随着主人公霍小玉含恨而亡,小说故事也逐渐趋于尾声。小玉身亡后,“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当李生准备将小玉下葬的前一晚,他竟看到小玉出现在灵堂的幔帐后面。只见她“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袔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还看着李生,对他说:“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在灵堂帷幔后,李益见到的小玉,容貌依旧美丽动人,打扮得清新脱俗,又如他初见小玉时那般超凡脱俗。再听到她说,李生亲自为她“送行”,她能感受到李生对她的情意,即使到了阴间,仍然十分感激他。在看到还魂归来的小玉模样、听到小玉的声音,我们可以知道,从李益的视角下看小玉,他认为小玉依然对他爱慕不已。即使自己已赴黄泉,即使自己被他辜负,心存恨意,但当面对李生因她离去而日夜伤心、为她守灵安葬时,小玉的心被感动了,对他充满感激。在李益眼里,小玉仍是一个美丽动人、善良温婉、深深爱着他的女子。
李益处理完霍小玉的事情后,便与长安卢氏结亲。李益和卢氏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李生与卢氏就寝时,他见到一名男子在屋内幔帐后勾引自己的妻子。他还曾见到有一男子向坐在床上鼓琴的妻子赠予同心结、相思豆和春药,使他十分气愤。李益怀疑卢氏不忠,“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卢氏既出,李益与其他侍妾婢女相交,仍猜疑她们对自己不忠。后来对结交的名妓营十一娘,也声严厉色地警告她,不能背叛他。此外,每当李生外出时,便用大浴盆把十一娘扣在床上,回来仔细检查其是否与男子私会后再解开。还准备了一把锋利的短剑,以此震慑和惩罚不忠的侍女。“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作者以叙述者的全知视角为我们详细介绍了霍小玉身亡后,李生与其妻卢氏、各侍妾婢女以及其所交往的名妓之间相处的情况。可见,李生与她们的生活并不幸福,这正应验了小玉生前对李益所说的“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话语。作者在此处虽然没有让主人公霍小玉在李益或叙述者的视角下出现,仅仅只是呈现了李益和其妻妾、侍女的相处情况,但我们从中也能看到,霍小玉无处不存在于李益和他的妻妾当中,让他们终日不得安宁。可见,小玉当初对李益所说的话并非是一时气话,而是说到做到。这体现出小玉对李益有真情,但也有深深的恨意。她要惩罚这个辜负她、背弃她、不敢直面错误、不愿承担责任的薄情郎,为自己讨回公道。霍小玉的勇敢正义、愤世嫉俗的形象特征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们眼前。
小玉亡魂归来,在李益和叙述者的视角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结合二者视角下所看到的小玉,可知霍小玉即使化为魂魄,仍是一个美丽温婉、勇敢正直、爱憎分明的女子。
四 结语
杨义先生在《中国叙事学》中指出:“说书人在说书时往往采取角色的限知视角,潜入角色,与所叙述的人物视角重合。当故事的角色变了,他的视角也随之流动,积累限知而成为全知”[10]。在《霍小玉传》里,作者如一个说书人,叙述故事时潜入各个人物角色,并随着故事角色的改变而改变他的视角。有时,又跳出故事中的人物角色,以叙述者的身份,用全知视角介绍人物和事件。作者将各角色视角与叙述者视角结合起来,并使之不断流动、变换,使积累的多个限知视角成为全知,以此塑造出一个立体饱满的主人公形象。此外,还把角色视角重点放在对主人公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李益身上,主要通过他的限知视角展现霍小玉的形象特征。
文章伊始,鲍十一娘帮助李益找到了一位符合他要求的名妓霍小玉,从她的视角下,知其是一位才貌双全、不慕财富、但慕风流,犹如仙女一般的人物。随着李益初见小玉、二人互相爱慕、许下不离不弃誓言等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说的视角由鲍十一娘转向了李益。通过李益的视角,我们看到了一位高雅不俗、娇羞温柔、深爱李生,却又可怜自卑、缺乏安全感的女子。其间再加上以全知视角介绍二人订立誓言的情况,展现出霍小玉雅好诗书、对待爱情忠贞不贰的形象特征。李、霍二人分别后,作者又通过全知视角与侍女浣沙的视角,突出小玉痴痴等待、苦苦打听李益消息,痴情专一、坚忍执着、可怜悲惨的模样。在小玉得知李益违背誓言的真相,二人久别重逢,毅然与之诀别等场景中,小玉的形象由表弟崔允明、母亲、在场众人以及李益的视角,先后依次变换,呈现出愤世嫉俗、勇敢刚烈,又柔弱痴情的人物特点。最后,小玉香消玉殒、还魂归来,小说则先后以李益与叙述者的视角看小玉,可知她是一位美丽温婉、钟情李益、坚持正义的女子。通过以上这些视角的结合、变换与流动,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全面立体、有血有肉、真实鲜活的霍小玉。她虽然高雅脱俗、精通诗书礼乐、技艺高超,但仍为身份自卑、害怕容颜老去、无依无靠。她对待爱人一往情深,但面对爱人背弃时,又敢于与之决裂,给予他应有的惩罚。作者以叙事视角的结合、变换、流动的艺术技巧,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美丽温柔、可怜自卑、敢爱敢恨的主人公形象,让人看到了传主霍小玉的多面性,使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