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山水游记”析读的三个视角
2021-12-20黄珏明
黄珏明
摘 要 通过对于山水游记作品的研究,笔者发现作者描刻的景物数量、色调、姿态等外观特征与其内在情感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除了景物,同行游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也隐含了人物的心绪和状态。同时,文本呈现的语言形式反映了作者创作时的感情态度。本文将从文本的内容及语言形式等角度,探讨山水游记作品中作者的内在精神世界。
关键词 山水游记;精神世界;析读视角
唐宋以降,情随物迁,寓情于景,成了山水游记的一大特色。研究“景与情”的关系,历来是对此类主题的作品的常见方法。然而,需要进一步思考两点:一是由景物表现人物情感时,有哪些具体的方法;二是山水游记中表达情感的方式,仅仅只有景物描写吗?基于上述思考,作如下探讨。
一、 景物与作者的内心
童庆炳先生在谈论“情与景”的关系中,就提出“藏情于景”“情中见景”“情景并茂”等类型,并做了详细的论述。这主要是在“意境”层面探讨两者的关系。或涵泳景物的特征,感悟其中所蕴之情。或咀嚼情感之情,想象无尽之景。这固然是分析两者关系的重要手段,此处不作赘述。但从认知心理学角度看,所有认识都含有认识主体的主观选择,即主体性。也就说,除了创作主体眼中景物类型的选择外,其所描刻景物的数量、姿态、色调、视角等,都是其主观裁夺的结果。这些元素皆暗含主体的认知和情感态度。
1.眼中景物的数量与人的情绪
人在愉悦的情绪中,往往会不自觉地游目周遭之景,心生欢喜。孟郊《登科后》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就是最好的佐证。诗人并不着意花的细节(种类、颜色、大小等)。他在乎的是“看”这个行为本身,其目的在于宣泄心中的狂喜。人在快乐之时,容易游目赏心,四下取乐。
从直观的数量和篇幅看,《小石潭记》着墨最多的是前两段,尤其是第一段。竹、水、各种石头、树、藤蔓、游鱼、日光等描写,不仅数量多,还做了相当的细节描写。可见,此时的作者对于外部世界颇为关心留意。从文中“心乐之”“似与游者相乐”等抒情句,就能佐证这一观点。而第三和第四段中,对小石潭周遭之景的描写数量骤然减少——只有岸势和竹树。这就说,作者的关注点由外部环境而退向内在的心灵世界,从而产生了一种独语的自我精神审视。因之,作者感慨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2.景物的色调、姿态与人的情绪
从心理学上看,绘画装饰时,色调的选择能反映出创作的心境。《小石潭记》前兩段的色调相对明亮鲜丽,且姿态多样。“水尤清冽”“青树翠蔓”“日光下彻,影布石上”,都勾勒出一种明亮的光线感。当人眼中的光感充足时,内心世界相对是明媚喜悦的。反观第三和第四段中,整个色调就昏暗许多。“明灭可见”“四面竹树环合”“悄怆幽邃”都渲染出了一种冥然昏沉的色调,人心也难免压抑惆怅。
不仅色调如此,前后部分景物的形象也判若云泥。“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无论是石头的形态多姿,还是树藤的娇弱飘荡,都刻画出一幅多姿多彩的自然图景。游鱼“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状态,更描刻出一种活泼自由的感觉。所见之景物的状态往往也是,主体内在心情的投射。可见,此时作者的心也是相对活泼自由的。但后几段中“斗折蛇行”“犬牙差互”的岸势,“竹树环合”的大环境,都画出了一幅扭曲、冷清的画面。所谓境由心生,不难想见这时作者的苦闷心情。以至于作者不得不感怀——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3.远近视角与人的情绪
从取景绘画的角度而言,《湖心亭看雪》中“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一句显然是广角镜头。它囊括了整个天地之景。但此处的天地却是“混沌模糊”的景象,仿佛一切宏大的景致都聚拢在一起,难分彼此。“上下一白”更是给了这天地朦胧含混的感觉。显然,作者并不着意区分广袤天地景色的细节,而是将它当作一块雪白背景幕布。这是为了衬托“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之景。“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的数量,在如此苍茫寥廓的背景下,尤显得苍凉寂寞。作者的视角,正蕴蓄了孤往独来,幽僻清冷的心绪。而此情此景,当与柳宗元《江雪》诗相映照,在寂寞清寒中苏世独立、绝傍他人。
二、 同行者与作者内心
相较于景物描写,与同游人物的交往,并不是山水游记的创作中大量着墨的部分。甚至常常一笔掠过。山水游记中,创作主体将情感交流附着于没有主体性的动植物之上,其本身也反映了创作者的人际关系、生活状况。由之,我们就必须关注到同行之人与作者内心之间的关系。这种类型也可分作两大类:数量与视角。
其一出游人数与作者内心,这一角度又可细分作两类:第一,以“独”写“孤”。独,是指数量上寡少。孤,则是指内心里的寂寞。《湖心亭看雪》中“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一句已明确指出,作者是孤身前往湖心亭赏雪。这当然点明了人数上的孤单。比之下文“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句,金陵客尚有二人对饮,共赏雪景。而作者则孤身前往湖中看雪,恐怕也暗示缺少志同道合者的现实。同时,“余”之“孤”还放置在“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的自然环境中。不仅不见人迹,禽鸟之音亦绝。一方面固然描绘出整个自然环境的清绝。而作者却是反其道行之,独往湖中赏雪。这也流露出自己的个性、志趣与整个社会主流环境的格格不入。这种对立,恰恰反映了自我的特立独行,不同于世俗的形象。
其二,“众”中犹“寂”。与《湖心亭看雪》中孤往独来不同,《小石潭记》最后一段则补充交代了同游者的人数以及相关身份。此处,我们须细想一下:同游者共有五人。而且其身份有好友吴武陵、龚古,还有作者的弟弟柳宗玄。人数不可谓不多,关系不可谓不亲近。但在前四段的游踪里,不曾提及一人。尤其“伐竹取道”一句,应该是一件需要众人合作的力气活,可作者竟没有提及一人。这似乎在暗示:虽然同游之人很多,但在情感和思想上,作者与他们不能深入交流。所以,全文都是以“独行”的姿态展现在读者面前。作者内心的孤单,不为人所理解。而且是从游览开始之时,就似乎一直隐伏在作者心理。
我们不妨在看看这几段词句——“心乐之”“似与游者相乐”“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从最初明确点出“乐”到“似相乐”,这种“乐”有了一些不确定性。再深想一步:明明身边有那么多人陪伴出游,作者不与他们聊天谈心,却与游鱼逗乐。是否在暗示,有些话语是无法向周围人说出,只能借着和游鱼“逗乐”而自我倾吐心事呢?随着这种苦闷孤独越来越压抑不住,作者眼中的世界也越来越灰暗压抑。最终,不免生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感叹。
多重视角,彼此互看。以《湖心亭看雪》为例,首先是金陵客眼中的作者——“见余大喜”和“拉余同饮”。金陵客将作者视为同路人。在茫茫风雪中,遇到知音人而感到高兴。“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中“更”字,既是一种意外和惊喜,也表明雪中赏西湖的人太少,难得遇上。更强化出了喜悦之情。然而,这种意外之喜,不正印证了缺少志同道合者的事实吗?甚至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想:这里的“金陵客”是真的存在人物吗?抑或是作者虚构出的?观览历代文学作品,《楚辞·渔夫》之“渔夫”,枚乘《七发》之“吴客”,司马相如《子虚赋》之“子虚、乌有、亡是公”,乃至苏轼《赤壁赋》中的“客”,皆是作者幻化出的人物。无非是借主客问答的形式,表露作者心迹。设若大胆想象——此处“金陵客”是虚构人物,那么是否暗含作者渴望遇上知音人的心思呢?
其次“舟子”眼中的“余”和“金陵客”——痴!显然,舟子极不理解作者和金陵客冒雪赏西湖的行为。两者处于对立的关系。再看看周围“人鸟声俱绝”的环境,舟子似乎代表了一类人。他们根本无法走进作者和金陵客的精神世界。足见,作者在世俗之人眼中格格不入。
最后,作者的视角。舟子的视角,是通过作者自己的笔写下来的。这也就意味着,文末不仅是舟子看“余”,“余”也在看舟子。作者明知周遭之人不懂自己,但仍孤身前往赏雪,还以此为乐。固然有一种尘世落寞的心绪,但也不乏与世俗对立的勇气。他以一种自赏、自嘲、自乐的态度表露了落寞无奈,又不愿与世俗妥协的复杂矛盾心理。
三、 语言形式与作者内心
如果说上述分析是从文本内容层面考虑,我们还需要从语言运用形式层面考虑与作者情感的关系。因为语言形式的运用,是受到创作主体意图的影响。也就是说,意图决定形式。形式反映意图。其一“文本时间”与“自然时间”的张力。文本时间,是指文本中所述事件发生所需要的时间。自然时间,是指事件在真实环境中发生发展所需的时间。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有巧妙地拉开两者的差异,造成一种独特的张力感。如 “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一句,仅以一联偶句囊括白日与黄昏,将朝暮的时序流变浓缩其中。这样所带来的审美意义有兩点:第一以简洁明了的语词,直接点明朝暮之景的特色。从语言效果上看,淡化其他背景的描写,则更能突显出作者意图——光线明暗的转化,感受时间流变的迅速。第二这种高度的浓缩性,其实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这种光线究竟怎么晦明变化?变化时,山中景物有怎样的特征?作者没有详细展开。留白产生想象,更能激发读者的回味,产生了美学的效果。
同样,“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是将四时之景凝练于四个短句中,较之先前浓缩朝暮之景,四季嬗变的凝练更给人时光流转的迅速之感,又充满了想象的空间。其中“发”“秀”“洁”是仄声,诵读时发声短促而紧张。“阴”“香”“出”则是平声字收束,给人回环延宕之感。平仄相交,在朗读时也产生了声韵的美学效果。
其二短句的跳宕与内心的波动。作者在写滁人出游和宴会之景时,用了大量短促的句子。如“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等,作者没有过多地展开描写,如“呼”什么?“应”什么?也没有描述老人小孩各有怎样的形貌特征?这样反而使读者的注意力集中于“呼与应”的行为本身,“老人小孩”的身份本身。突显了滁人出游场面的互动感、热闹感,以及不同群体的参与感,构造了一种络绎不绝、其乐融融的画面。而“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一句中“乐”“竹”“错”为入声字,收束时短促有力。此处“中”是去声字,且发音有舌齿移向鼻腔,声音洪大有力。短句本来就简而促的阅读效果,同时这些字念诵时一字一顿,颇能感受到投壶、对弈的着力感、投入感。而“者”是上声,念诵时有婉转回环的感觉,阻滞了前文入声字和去声字的急迫和力度,稍趋缓和。而结尾以平声字“欢”来收束,声音平缓而延续时间较长,给人以回味无穷、吟咏不尽之感。
其三对比手法的运用。《醉翁亭记》一文,无论从作者赏景游乐,还是与宾客宴饮,似乎都表现出一派欢乐欣喜的场面。然而,仅仅从“乐”的角度理解文章,还有不足。我们不妨读读这句“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将此句放入整段比对,不难发现前文大量描写游人、宾客的欢快场景,唯独太守欧阳修并未直接参与众人的欢闹游戏之中,反而独自一人喝酒,且喝得大醉。仿佛有一人向隅之感。《宋史·欧阳修传》中记载:“举进士,试南宫第一,擢甲科,调西京推官。……庆历三年,知谏院。”可见欧阳修才华卓著,仕途起点极高。“初,范仲淹之贬饶州也,修与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见逐,目之曰‘党人’”。其后,因支持范仲淹庆历新政改革而被诬为朋党,招致贬谪。试想才高不群、颇有政治抱负的人,左迁折戟,心中岂能甘愿?《醉翁亭记》开篇“环滁皆山也”,虽仅五字,意在点明滁州地理环境。然而,“皆山”二字足见滁州在重山包围之中,与中央朝廷之间消息难传。经营滁州的卓然政绩,固然让欧阳修满心欢喜。但以他的才能与抱负,岂安于这蕞尔小地?蛟龙困浅滩,有志难伸,心中岂不苦闷?自己就像是被群山困阻的滁州城,纵有再美好的政绩,也不过局限在远离京师的僻远之地,不得抱负。由此,众人欢闹嬉戏,而他却酩酊独醉,也就不难理解了。
综上所述,还原作者创作思路,理解作者创作意图,是文本赏读的重要方向。我们固然无法获取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直接的思维内容与方式。但是,根据文本所呈现的信息,可以推断作者写作时的内在状态。而在还原山水游记作品的创作思路时,关注文本所呈现的景与人的类型、外观特征等信息,就成了研究的必要手段。因为观察对象的选择,就是创作主体与外部世界对话的结果。这种形式“对话”,也是主体内在精神投射于外部客观世界的过程。同时,将这种情感化的对象,以文学性的语言形式组织并表述出来,就成了一部山水游记作品。故而,对于语言形式的研究,也是解读创作主体情感的必要路径。所以,在山水游记作品的教学中,关注这些要素的品读,也能引导学生更好地把握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表现形式丰富度。
[作者通联:上海曹杨第二中学附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