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的那些暖心美食

郑晶心

病了数日，胃口很差。一日，家人熬了白米粥，配以蚕豆米烧雪菜，我竟然吃得心满意足，便想起《浮生六记》中芸娘的那一碗白粥来。《浮生六记》是清朝文学家沈复的自传体散文集，书中写了他和妻子陈芸（芸娘）平凡而有趣的居家生活。而芸娘，被林语堂赞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一碗白粥

沈复与芸娘是表姐弟，十三岁时相遇，一见钟情，得母支持，订下终身。一年冬天，因为芸娘的堂姐结婚，沈复和母亲回乡观礼，又见芸娘。当晚，送完亲戚回来，沈复感到肚子饿了，想找吃的，老仆给了他枣脯，沈复嫌太甜腻了。芸娘暗地里扯他的袖子，沈复便跟着芸娘进到她房间，只见她端出一份白粥和小菜来。沈复看得欣喜，正要举筷吃粥，芸娘的堂兄玉衡来了，嘴里嚷嚷着：“淑妹快来！”芸娘急忙把门关上，应道：“我累了！要睡了！”玉衡脚快，已经挤进门来了，这下正好看见沈复要吃粥，便看着芸娘笑道：“刚才我要粥，你说吃完了，原来藏了起来，留着专门招待你的夫婿啊。”芸娘听了，大为窘迫，夺门而逃。很快，这事就传遍全家，上下哄笑，搞得沈复也很不好意思，喜酒都没有喝完，就让老仆带着他先回家了。

中国人自古以来认为老火白粥最为养人，从营养学角度看，可能未必如此，但从清爽软糯的口感来说，它的确暖胃又暖心。少年芸娘见情郎，万千情丝无以表达，便在深夜留粥一碗，恰是怎样的深情呢。

一碟“双鲜酱”

芸娘喜欢吃茶泡饭就腐乳，还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原本都是沈复最讨厌的。他曾跟她开玩笑说：“狗没有胃，却喜欢吃粪便，是因为它不知道什么叫脏和臭;蜣螂团粪球而化为蝉，是因为它想修行高飞。你吃这臭东西，算是狗呢，还是蝉呢？”芸娘说：“腐乳的好处是便宜，而且下粥下饭两便，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里，已经像是蜣螂化蝉，算得飞升高举了，还是爱吃这个，是因为不敢忘了本来出身。至于卤瓜的味道，还真是嫁到这里，才初次尝到的呢。”沈复说：“那依你说，我家算是狗洞了？”两人一番玩笑，芸娘说不敢勉强沈复吃腐乳，但卤瓜倒可以捏着鼻子尝一尝，吃进嘴里就能品尝到它的美味了。芸娘还打了一个比喻：“这就像古代齐国‘无盐女’钟离春，容貌丑，可是品德美好啊。”沈复感其心意和情趣，就掩着鼻子尝了那卤瓜，觉得很是美味，从此开始爱吃卤瓜了。芸娘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过的腐乳，他吃着也觉得鲜美了。芸娘把卤瓜捣烂成泥，和腐乳拌到一起，取名叫“双鲜酱”，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沈复说：“这些东西，开始讨厌，后來却爱上吃了，想来真是不可理解啊。”芸娘说：“这好比情之所钟，虽然人家丑，你还是不嫌弃了。”

这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爱屋及乌”啊。

那炉热酒

沈复好客，时常和朋友一起喝酒行令，而喝酒必然要有小菜。那些惠而不费、物美价廉的瓜蔬鱼虾一经芸娘的手，就有意外的好味道。这些下酒小菜不可少，但也不必多，芸娘便为沈复置办了一个梅花盒，里面放六只二寸白瓷深碟，中间一只，外围放五只，这样摆下来就像梅花一般。梅花盒底盖有一个凹楞，盖上有柄，形如花蒂。把这个盒子放在桌上，就好像一朵墨梅置于案头。那些小菜放在碟子中，就好像放在花瓣里。六个小菜，六种颜色，沈复和二三知己喝酒时，可以随意从碟子里取来吃，吃完了再添。芸娘还另外做了一只矮边圆盘，用来放置酒杯、酒壶、筷子之类器具，随处可以安放，要移动起来也很方便。

油菜花黄的季节，苏州南园、北园都是赏花的好地方。沈复很想和朋友一起去赏花，但又遗憾赏花的地方没有酒家可以喝点小酒。如果带食盒去，只能对着花喝冷酒吃冷食，又觉得没意思。有朋友说，可以就近找地方喝酒，或者看完花回来再喝酒。都是办法，但终究不如对着花喝热酒来得痛快。大家商量了半天，都没能拿得出一个好主意。芸娘在旁边笑着说：“明天，你们只管各自带好份子钱，我自己担着炉火来。”大家笑着答应了。

朋友们走后，沈复问芸娘：“你真的打算明天自己担炉火去吗？”芸娘说：“不。我看见街面上有挑担卖馄饨的，他的担子里锅炉灶一应俱全，我们何不雇个馄饨担子去？我在家先把菜肴烹调烧制妥当，明天到了地方，再一下锅，茶酒两样都齐全了。”沈复又愁道：“酒和菜倒是有了，但是没有煮茶的器具呢。”芸娘说：“带一个砂罐去，用铁叉串着罐柄，把馄饨担子上的汤锅拿开，把砂罐悬在炉灶上，不就可以加柴火煮茶了吗？方便得很呢！”沈复听了，大为赞赏，忍不住鼓掌叫好起来。当下，他们就雇了街头一位姓鲍的馄饨担子，约了第二天午后出发，鲍先生欣然答应。

第二天，沈复和朋友们带了席子、垫子，一起来到苏州南园，找了一处柳树荫下，团团围坐。先煮茶，喝完茶，再暖酒热菜，慢慢享用。连鲍先生都觉这样的做法太有意趣，欣然受邀加入其中。当时，风和日丽，遍地金黄，青衫红袖的游人在路上往来不绝，花田间蝶蜂乱飞，让人不喝酒也都要醉了。游人见了沈复这一行，都羡慕不已，赞他们的想法奇妙。

喝完酒，吃完菜，杯盘狼藉，大家各自都陶醉了，有的坐，有的躺，有的唱歌，有的长啸。红日将要西坠的时候，沈复想要吃碗粥。鲍先生就去买米，现熬了粥，一行人吃饱了才回家。芸娘问大家：“今天这次游玩，可开心么？”众人都说：“如果不是夫人，一定不能这么尽兴。”

读者们读到这里，无不为芸娘的巧思倾倒，心想：成不了沈复，哪怕做沈复的一个朋友也好，这样便可以跟着沈复赏黄花，饮热酒。但没有沈复是不行的，芸娘的巧思只为沈复而动，只为沈复而用。

一囊荷茶

夏天荷花初开时，都是晚上闭合，白天盛开。芸娘不知怎么想得出来的，用了一只小纱囊，里面装了少许的茶叶，而后把它放在荷花心里。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取出来，又用专门留下来的干净雨水烧滚了来泡茶，沈复说“香韵尤绝”。

怎能不绝！要问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味道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荷花心。每到夏天荷花盛开，我站在荷缸或荷塘边赏花，总忍不住要凑到花边嗅闻一番。那粉白花瓣的甜淡味儿，那初生金黄小莲蓬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芸娘，这位不仅在饮食上有一手，在诗文书画上也很有才艺的女子，竟然想得出要用荷心来泡茶，这是何等的灵感和才情！

林语堂说芸娘：“她并非最美丽……但是谁能否认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芸娘的生活理想是“布衣饭菜，可乐终身”，林语堂赞为“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生而为人，可享受这“宇宙最美丽的东西”，是多么幸运的事。可惜后来，芸娘命运多舛，先于沈复离世，留下沈复在这烟火人间想念她的暖心美食，想念她一生一世的温柔和痴情。

（采采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