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茶
2021-12-16黄孝纪
黄孝纪
正茶
故鄉曾有许多茶叶树。
村人嗜茶,无论男子还是妇女,尤爱喝浓茶、热茶,一天都不曾间断。除了茶叶树外,一年中用来制茶的还有其他的草木藤花,诸如枫树叶、山苍子籽、金银花、野菊花之类。不过,相比而言,茶叶树上采制的茶总是处于正统地位,故而村人将其称作正茶。
村里的茶叶树并不连片成林,它们是零散地分布在一些旱土的边缘。茶叶树成丛生长,枝叶密集,却没有油茶树高大。茶叶树也开白花,也结果。不过,它的果实比油茶果要小很多,裂开时,里面通常只有一粒圆圆黑黑的籽粒。小时候我也曾很是纳闷,怎么这些土边上长着茶叶树呢?
我是很久之后才了解,这些茶叶树是先前各生产队种植的。据说茶叶树容易生长成活,在土里埋上籽粒,就会发芽长出茶叶树来。到了摘茶叶的时候,社员们采摘归集一处,由生产队按各家人口和工分进行分配。茶叶树种在土边,占地少,也不影响作物的轮作,可谓一举两得。只是当我明白这一切,已是田土到户多年,那些茶叶树或砍或挖,渐没了踪影。
童年记忆里,对母亲摘茶制茶印象深刻。我们村庄的隔壁,是西冲村,也是我亲外婆的娘家。那里有一座很大的茶山,位于江流之畔,每年农历二月、四月和六月,各摘一次茶叶。头两次归村集体,后一次向全村开放,各家摘了归各家,也叫开山。每到开山的日子,那边的亲戚就会叫我母亲去摘茶叶。母亲提着大竹篮,邀上几个素日相好的邻里同去。这样的烈日头里,母亲有时要连摘两三天,每天提着满满一篮碧绿的茶叶回来。
村中制茶有两种方法,茶叶清洗后或是蒸,或是炒。母亲摘的茶叶多,都是用大锅翻炒杀青。炒过的茶叶,母亲倒在摆放地上的簸箕里,用力反复揉搓,搓得茶叶卷曲起皱,汁水染绿了簸箕底,而后端到烈日下暴晒。一天能晒干透的茶叶最好,墨绿墨绿的,有着浓郁的香气,长久收藏不坏。
我的家里有一只茶叶篓,挂在灶屋的木梁铁钩上,烟熏火燎,已然乌黑。篓里的茶叶总是满了又空,空了又装满。每次泡茶时,母亲都要先洗涮一番她的那把做工精湛的铜茶壶,而后取了茶叶篓下来,揭开篓盖,抓一把茶叶放进壶里,再一勺一勺舀了柴灶鼎罐里正噗噗沸腾的开水将铜壶灌满,盖上壶盖子。母亲嗜茶,就如同父亲嗜酒,早上起床后必定会泡一壶新鲜的热茶,然后全家同喝。喝了热茶的母亲,精神焕发,做事有劲。要是哪些天,她连热茶都不爱喝了,定然是病了。病了的母亲也不吃药打针,或者自己在手脚后颈扯痧,或者叫我们拿一只碗给她后背刮痧。强撑几天后,母亲的神情渐渐恢复如常,热茶又喝得呼呼响。那是我最爱听的声音。
在村里,很多人喝茶喝得特别浓,用一只熏得辨不出原来面目的大口杯熬茶,茶叶占了半杯子,茶汤浓得如墨汁。我也曾喝过这样的热茶,味道苦得很。
好茶的村人,也十分好客。一家人正在喝茶,若有村邻来,必定起身让座,添碗筛茶,相邀同喝。来了远客,泡一壶新鲜热茶,炒些花生豆子,煨几块烫皮,先行招待,说些客套家常,再备办酒菜,倾力倾情。逢年过节,近邻来了客人,相互间也常邀请来喝茶,摆上丰盛的土产和糖饼,情义殷勤。
村中还有送茶的礼俗。乡谚说:“起屋造船,昼夜不眠。”在乡村,建一栋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情,从筹划到打砖,烧窑,买树,兴建,劳心劳力,倾尽一家的积蓄,十分不易。当一户人家在夏日里打砖做瓦,或秋日里烧窑,或冬日里建房之时,就常有村邻的主妇专门泡了热茶,备办了佐茶的糕点包子米粑之类的东西,连同碗筷一担挑了去,热情邀请做工的一众人等来喝茶。主人家也是感激连连,乡里乡亲,更添了一份情谊。
便是过路之人,若是口渴了,随便走进路边的人家讨碗茶喝,也是寻常之举。主人如在家,必定笑脸相迎,端碗倒茶,嘘寒问暖。喝过茶的人,道一声谢,继续赶路。那时村人外出干活少有锁门,若家中无人,路人推门进去,自斟自喝也是无妨,离开时将门略略关上即可。于今想来,恍若隔世矣!
正茶在乡间也是神圣之物。盐、茶、米三者各少许一混合,就成了能辟邪保平安的盐茶米。旧时娶亲嫁女,女子出娘家,进夫家,要往其头上打盐茶米;老人去世出柩,盐茶米打棺材上;小儿心神不安,包上一小包盐茶米放于枕头下睡。正茶守护着一方村人,在大地上繁衍生息。
枫树叶茶
谷雨时节,正是采摘枫树叶制茶的好时候。
旧时的故乡多枫树,山林间野生着大大小小的枫树,村庄里也有两株参天古枫,一株在宗祠后的高坡,一株在榨油坊旁边的溪岸。枫树是落叶乔木,笔直的主干之上,密枝横斜。夏日里,枫枝上覆盖着一丛丛五角星状的绿叶,片片如掌,层层叠叠,香气浓郁。到了深秋,这些绿叶渐渐变红,将山林点染得色彩斑斓。村庄里的两株古枫,此时更是灿若云霞。之后,红叶纷飞,枝丫光裸,枫树又有了一种删繁就简的素朴沉静之美。
春日里,万物苏醒,一棵棵枫树又吐出芽粒。风里雨里,芽粒绽放,片片枫叶舒展开来,青翠盎然,薄如蝉翼。待到谷雨之时,枫树叶尤为鲜嫩,且清香四溢,最适宜制茶。这几天,村里的妇女们,会提着大竹篮上山,采回一篮篮嫩叶。
枫树叶杀青同正茶一样,也是可蒸可炒。如蒸,则在大水锅里放一笼屉,将清洗后的枫树叶置于笼中,盖上生火,见热气溢出,即可端出晾晒。不过,我的母亲制作枫树叶茶时,多是大锅翻炒,而后倒入簸箕细细揉搓,搓出绿色汁液,搓得叶片卷曲发皱,方才晒干。新做的枫树叶茶,村人多以瓦瓮装着,表面撒上少许米粒,糯米尤好,以便让茶叶尽快生虫。
在故乡,新枫树叶茶被认为没有老枫树叶茶好。新茶泡出的茶汤,色泽金黄,味淡。老枫树叶茶,则茶汤橘红,味道醇厚。很多人爱好浓茶,常将老枫树叶茶熬得浓稠如墨,闻着香气沉郁。
生了虫屎的陈年老枫树叶茶,是枫树叶茶中的珍品。这样的茶叶,其实差不多已不见其叶,全是一粒粒黑色的虫屎,奇怪的是竟也不见了虫子。拈一小撮,就能泡一壶浓香橘红的好茶。
虫屎枫树叶茶,曾是故乡人用来治疗肠风腹痛腹泻的良药,老幼咸宜。只需少许泡茶喝下,立竿见影,比吃什么西药都管用。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就曾多次以此疗疾,况且喝这茶水又并无中药那般的苦味。
或许正是因为枫树叶茶有着奇异的好处,这种茶叶一直为故乡人所喜爱。尽管村中的两株古枫,在无知的年代,被一群无知之人砍掉了,但村人在谷雨时节采制枫树叶茶的习俗,依然传承了下来。
即便如长居城市的我,家里总存有从故乡带来的枫树叶茶,或新,或老。偶或泡上一杯,在袅袅的茶香中,总能想见故乡那些曾经熟悉的枫树。
山苍子茶
村中采制山苍子茶的人家现今不多,能喝上山苍子茶,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寻常事。
大约是在前两年的某一个秋天,我因事回到故乡。在我大堂兄家喝茶的时候,见那茶汤橘红橘红的,碗里有一颗颗黑色的籽粒,香气浓郁。我一喝,味道清凉,又稍感觉到一点辣,似乎有一股久远的熟悉气味。正狐疑间,头发花白的堂嫂哈哈笑开了,她说:“这是山苍子茶,是我自己做的啦!”
山苍子树曾是我童年里的寻常树,那个时候,村里各生产队都有一片山苍子林。这是一种经济林木,它的籽粒能蒸馏出山苍子油,色泽金黄,有奇香,是当时国家收购的贵重香油。
这种落叶乔木易生长,且长得快,长得高,一个树蔸能长出好几根主干,再各自长出层层叠叠的长枝,相互交错,散开成阔大的一丛,樹皮光滑黛绿,布满星点。其缺点也十分明显,树干树枝质地松脆,很容易扳断。
每年正月,尚春寒料峭,原本光裸的山苍子树上,便开满了金黄明艳的花,悦人眼目。山苍子花细碎,一簇簇在枝条上密密挨着,数不过来。那一片片的山苍子林,是此时乡野间最亮丽的所在。
以后的日子,花谢花落,树枝上长出了绿叶,也挂满了翡翠色的珠状小果,就是山苍子。山苍子树的叶片狭长,很是柔软,有着一股特殊的芳香气味。山苍子的气味则更浓更烈。在农历六月间采摘时,手掌全被汁水染成绿色,几天都洗不干净。而采摘之后的树林,就像经历了一场浩劫,断枝残叶到处都是,晒干了,捡回家,是极好的柴火。
村里大水圳边的空旷处,有土法蒸馏山苍子油的大土灶和简易器具,属于几个懂得炼油技术的人,各生产队的山苍子都由他们收购。我们也常在采摘过后的林子里,捡拾残存的山苍子,卖给他们,得几分几角的零花钱,购买冰棒糖果,或交给父母。炼油后的山苍子,倒在大灶旁,乌黑油亮,成了高大的堆子,在烈日下散发强烈的气味。这些残渣很是肥沃,用来肥田,还可杀灭害虫。
那个年代,我似乎没听说过谁家喝山苍子茶,或许是我年纪太小,所知有限。以后分山到户,我母亲抓阄时,恰好分得了原属于我们生产队的那片山苍子林和油茶林混杂的山岭,喜出望外。或许是人心复杂,或许是这山苍子树做柴火太好了,也或许是这树已过了盛产期,反正没几年工夫,村里原先那些大片的山苍子树林,就被别人偷的偷,自家砍的砍,全都落了个精光。高高的山苍子树砍了,原先被遮盖的油茶树逐渐长得郁郁苍苍,填补了它们的位置。只是在早春,山苍子开花的时候,这里几枝,那里几丛,黄花靓丽,让人方才知道,还有一些幸存的,或者新生的小山苍子树,在昭示着它们生命的顽强。
采摘山苍子的盛况已然不再,炼油的土灶和器具也已不存。倒是摘山苍子泡茶的,渐有所闻。采制山苍子茶有两个时段,一是采花,二是摘子。山苍子花采来晒干,即可泡茶,茶汤淡黄透亮。山苍子则需先蒸熟,再晒干。山苍子泡茶时,不需放太多,拈一小撮就行,茶汤橘红,香气浓郁。山苍子茶能解暑,据说还有温肾健胃、行气散结的功效,却也不宜常喝。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