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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九不做十

2021-12-16张秋寒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姨妈奶奶妈妈

张秋寒

妈妈叫我睡锅门口。

逗留了六七个小时,我们的回程被大雪阻断,这里又只有一张床,因此,我得睡锅门口。我先提出来睡车上。“要是你不开空调就去车上睡。”她指望油箱里的那点油明天能载我们去最近的加油站,并且深知我怕冷的底细。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铜汤婆子,像是博物馆里的东西。“来啊。保管你暖和。”

土灶台上,两口锅并排。里面的叫里锅,用来煮饭烧水,外面的叫外锅,用来炒菜。两锅之间还有个小罐子,锅灶焐热了罐子里的水,妈妈拿它供我洗脸洗脚。我没想到我会在这个古老的宅第里洗脚,我是个每天都得洗澡的人。昨日此时,我正在温暖的花洒下哼歌。再往前推移几个钟頭,我在三条地铁线汇聚的市中心华厦里,自下而上绷着丝袜、套裙与合宜的微笑,周边除了镜面与射灯,就只有各种昂贵的皮具。可不管怎样,现在留给我的容身之所唯有锅门口——灶后面添柴的区域。

妈妈训练有素地把柴草铺平,垫上两层棉被。“看看,厚墩墩的,现在你到哪能买到这种被子哦。棉花是自己种的,布也是纯棉的。你看看,看到没有,这都是我跟你陈奶奶一针一线纳的。到今天还板板正正的。”

被子霉味挺重,钨丝灯也暗。走投无路之下,我既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就还是努力做出惊讶的表情,让她以为我的确折服于她陈年的手艺。

粗略地估算一下,除去堵车半小时,折到县城接陈奶奶又是半小时,从我们居住的城市开到这里大概需要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很考验开车技术,妈妈却在目及的第一时间腾出一只手,遥指着土坡上掩映在大片竹林间的房子给我看。

“天哪!陈奶奶,你家以前是地主吧?”到地方后,我不断地向妈妈讨要说法,为什么我都要三十岁了她才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妈妈忙着卸货,没空搭理我。后备箱被她塞得太满,大号收纳箱里装着食材和油盐酱醋。光油她就带了猪油、麻油、菜籽油好几种。她甚至带了米。陈奶奶笑死了:“我连米也没有了?”妈妈朝我头上一推:“庆姿不吃杂交稻。”

“建业全要吃杂交稻。桌上一年到头看不见大米。”

“他血糖高。”

“我也欢喜吃大米。前一向时,沟东四奶奶上去,还跑到建业家来望望我……”

“哪个四奶奶?”

“沟东的四奶奶!她老儿子跟你同学啊,做过生产队会计的。”

“小树秧子妈妈?”

“就她!承她的情,带了那么一大堆的东西来。菜啊瓜的就不谈了,一袋子口粮,重实实的。大米他们不吃,我拿上街换了点面,正月里要搓圆子。”

“他们不吃你留着吃呗,煮点粥。大米养人。”

“一口锅里煮两样米,说出去人家骂我难服侍……我话没说了了呢,四奶奶家的二媳妇——就是小树秧子的二嫂子要开刀,准备到省人医开。想请你呢。”

“我就晓得!”

从做医师开始,妈妈每年都要应付不少乡亲。到副主任,再到主任,便可说是源源不断了。“宰相门前十等亲”,妈妈懂这个道理。有时不耐烦不是她忘本,而是陈奶奶以此为傲,到处大包大揽。我笑笑:“舅舅要是出息,还轮不到你来听她调遣呢。”

陈奶奶是我外婆。长这么大,我从没叫过她外婆或外祖母。我们这里虽不完全算南方,但也不会像北方人那样叫姥姥。这是她从小跟我们母女立下的规矩:“什么外婆!又不是锅,里啊外的。我是陈家的人,细伢子就喊我陈奶奶。”

陈奶奶有两女一子,妈妈行三。舅舅家小孙子的降生圆了她四代同堂的梦想。姨妈早年留洋,在美国结了婚,先生也是华裔,组建了一个在她看来不可思议的丁克家庭。舅舅一大家子都在老家,我们一般都是年节回来才与之相共。表哥长我几岁,老实得近于木讷,恋爱的成功用尽了他全部的智慧。早年那些失败的相亲,外人打圆场,称作是“缘分还没到”,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母亲,会主动担责,说是家里穷。只要不聋,都能听出来这是对丈夫的埋怨。妈妈一旦听见类似的怨言就要岔开了说去,甚至很严肃地劝过她不要把穷字挂在嘴上。而她的怨早就根深蒂固了,总还是会为此喋喋不休。幸而表哥到底娶到了媳妇,新的家庭成员的到来使他们一扫颓风,人人都换了振奋的面目。

看到侄子成家,妈妈的心也放了下来。她很明白,以舅舅的家境和表哥的能力,在婚姻上是没有什么选择权的。爸爸曾开玩笑,说不行就去贵州买一个。妈妈漫不经心地搛了一条盐水毛豆吮了吮,说:“个个都像你们郇家一样乐意卖姑娘就好了。”她说的是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姑姑,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脐带一剪就送去了上海。听说是殷实人家,太太生了五六个儿子,就想要女儿。在他家做事的苏北娘姨两头牵线,还很不厚道地抽了三四成。

表嫂我只见过两次,没什么印象。据妈妈说,不酸不涩,性格难得的好。她也是听舅妈说的。然而婆婆都说好,就不算是道听途说,而是一种确凿的证据了。姨妈在视频里先是随了妈妈的腔调以原汁原味的家乡话感叹:“能把这么个好媳妇请进门,这是陈家三代老亡人保佑的!”听到邻居的草坪机失控地撞向栅栏,瞬间无缝切换成了夸张的美式:“My God!”

妈妈问姨妈听说了没有。姨妈喝了一口橙汁压惊:“算了吧,妈妈年纪大了也无所谓了。他亲家老两口不是善茬,不要惹他们的麻烦了。”婚前为着聘嫁的规矩不严谨,说白了就是节礼的分量不够,舅舅的亲家公当面撂了脸子。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能顺利,舅舅不得不忍气吞声。人嫁过来的头一个整生日,照道理需得大办。舅舅倒打好了算盘,要移风易俗,行事从俭,一切向中央八项规定看齐——这是面上的话。个中因由,他也同姊妹们商量过:“她二十九,妈妈今年八十九,顾月琴又是五十九,我家不能一年做寿做上几次吧,要被人骂呢——‘你家什么事都别做了,天天就忙着收礼吧!顾月琴不说了,妈妈九十岁是一定要做的。”

收桌子洗碗,妈妈的手机搁在一边开着免提。我不禁插嘴:“不是八十九吗,怎么又说是过九十大寿了?”

“做九不做十。”

从陈奶奶口中,我听到了更精准的说法,叫“男不做九,女不做十”。意思是女子命薄,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不宜实打实地庆祝,整生日提前一年过。

“之前被他逼得做小伏低,过了门,姑娘生日草草了事,他还以为你反过来拿他。”妈妈劝舅舅谨慎行事,现在不是过去,女人一嫁一辈子,男人就是死了,守寡也是义不容辞。现在年轻人弄毛了,离婚还没有剔牙难。

舅舅又去和舅妈合计,最后议定了,三桩事情合在一起办。妈妈以为不妥——不是同一天生日,抛开舅妈不谈,要少的迁就老的,叫娘家不快活,还不如不办,要老的迁就少的,她头一个就不答应。

事情于是演变成了姨妈反过来劝妈妈——陈奶奶劝,妈妈不会听;舅舅和舅妈没脸劝,只有请姨妈来劝。老姊妹各抱一台平板连视频电话,一个刚上床,一个没起床。妈妈说:“庆姿还心疼她舅妈呢,说凭什么她连个备选的选项都没有,一上来就要服从大局。”

姨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信不信,这就是顾月琴的点子。”

“我怎么不信!她傻啊?现在做事哪还能落到钱!再少,一桌子也要一千的标准,烟呢?酒呢?有的人拖家带口,一来就坐了半桌。现在对外宣称三合一,人家心里有数,礼去少了不好看。”

“个个还以为她识大体,得罪人的事全叫哥哥做,被她算计了一辈子!”

问到归期,姨妈说寿宴前一个礼拜回。机场一见面,妈妈又问她什么时候回美国,姨妈说他们这条线提前订机票不划算,临时买反而有漏可捡。她本打算陪陈奶奶小住一阵子再走,结果寿宴当晚就走了,说漏没捡到,只捡了一肚子气。

这一带的乡下,房子多用红砖砌起,看着喜兴。陈奶奶的屋子就算没盖在坡上也显眼,青瓦白墙,窗户开得高,与众不同,像徽式。院子有朝南的正门,平时不开,人全从东边小门进。我戏言这不是地主了,是书中门禁森严的侯府。

房子的确是地主的房子,但陈奶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身。当时还有更好的房子可选,只因丈夫参军入党的年头皆早,又在邻县做干部,就特地打电话到乡公所,请他们先给其他群众分配。乡下人都喜欢那种一长溜的庄台,热闹,彼此又有照应。这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一户坐落在高坡上,下田也不方便,成了挑剩下的那一个。陈奶奶刚住进来也不习惯,白天上哪去都要走很远的路,晚上灯一熄,周围黑得怕人,夏夜还总要提防着蛇。后来发了洪水,家家户户卷着铺盖到坡上来避难,才发觉是得了福。识几个字的乡亲又意味深长地说:“到底是打过仗的,晓得占领高地。”

小门一进来,是她们叫作“锅屋”的厨房。屋顶的天窗只有两块瓦那么大,斜斜地投下一束光。开门时被扇活了的尘埃就在这微弱的光里、在黑洞洞的暗影里浮游四散。打开正对面的另一扇小门,由走廊可以步入庭院、客厅和西卧房。去东卧房得先进客厅,门上的对联也就保存得最完好。

滞重的空气中有种完全陌生的冷凝的芳香。

我谙熟的香只有Decadence香水味,妮飘小黑袋面纸的薄荷香,水槽尤其在热水洗涤后殘留的柑橘洗洁精香气,还有宋基文的味道——金盏花须后水,甘草面霜,薰衣草柔顺剂,柠檬沐浴露,这都是他常用的,就像他是我常用的。洗尽铅华躺在一起,我还能闻到他本身的味道。毛发是疯长的草地,口腔是海洋,皮肤干燥时是收割后的沃野,湿润时是矫健的虾蟹行走过的滩涂。我们像花蕊一样迎风摇摆,像抹香鲸和麝一样分泌,像安息香树脂一样流淌凝结。

妈妈叫我不要干站着,拿鸡毛掸子拂一拂家具上的尘也是好的。

贴在其上的年画、报纸、奖状都斑驳了,东西两边木壁阴阴地散发着迷蒙的前尘气息。惯用吸尘器的手生疏地握着最原始的清洁工具,我在这民国的房子里无所适从。妈妈瞥见了,取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说要穿旗袍到这来拍照片?”她说有一年,大概我两三岁的时候,不说家里还没车,就是其中一截高速也还没通。她先坐四个小时大巴到县城,再跟城乡中巴到镇上,跑回家一看,陈奶奶顶着大太阳收完豆子,正歪在床上睡中觉。城里早就装了空调,乡下只用台扇。屋子里是闷热的。“我就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闻到一阵一阵的臭味。我以为灶上的肉坏了,要么就是马桶没倒留着沤肥浇菜。都不是!我再一望啊,屋顶上密密麻麻一层的臭鳖虫子。你要在你肯定得吓晕了,你不是密集恐惧症么?”她蹬上自行车,穿过两行白杨树,沿着石子路一颠一颠地颠到了大队部,买了一包塑料台布和一瓶杀虫气雾剂。前庄的人来找陈奶奶时,见我妈正满头大汗地清扫一地虫尸。“红子家来了?哎呀,这么热的天你还戴什么口罩啊!”

“上班戴惯了。”

陈奶奶醒来。妈妈请乡亲帮忙,在客厅里用几条长凳、一面铺板搭了张床,四角绑上竹竿,悬上帐子,收回院里擦洗曝晒过的苇席,到边到沿地铺好。“妈妈你以后要睡中觉就在堂屋睡。敞亮,空气也好。东头房热死了。”

“大嫂子啊,红子真好!省里做先生的人,一点都不拿乔。”

“什么大能为!猪都不会劁!还不如赤脚兽医呢。”

三合一特大寿宴在数月前一个怡人的秋日午间开了席。表嫂抱着孩子在人少的西北角上和娘家亲戚说话,表哥走过来说:“你现在老也不跟姑姑回来了,都看不见你,只能在朋友圈里给你点赞。”我说:“说得我跟大明星一样。”他说:“你比明星还时髦,你看你一来,个个都朝你看。”我听他口齿伶俐了许多,问他现在在哪儿高就。他说就这么混混,给局长开开车子。我道难怪。

舅妈顾月琴穿着一件家常的旧海棠红短风衣,走路时大翻领掀得抖抖的,两片等食的狗舌头似的。裤子鞋子也是旧的,唯独齐耳短发新烫过,像顶着一只杂交泰迪。“庆姿比上次家来瘦了。”我的体重五年没变过了,我也很懂得这些不算亲近的长辈总喜欢找点不疼不痒的话说一说。她身后二十米开外靠近舞台的主桌边,妈妈向我招手。她前一天就来了,这下正和姨妈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唐装加身的陈奶奶。

“真好看,”我捻了捻陈奶奶的袖口,“这个料子也好,订做的吧,很合身呢。”

“我才准备跟你姨娘说的,我死的时候也给我做一身这个褂子。”

姨妈立马拿胳膊肘顶了她一下:“今天什么日子啊,还瞎说八道的。再这么霉里霉气的,我把你带到美国去,叫你不得家来,天天跟洋鬼子待一起。”

妈妈说:“那你就别指望了。她舍不得走,要靠着儿子呢。儿子给福给她享呢。”

舅妈笑笑,姨妈也不作声了。

当晚,姨妈和我们一起回去。临别前,她在外婆房里哭得天崩地裂,上了车和妈妈接着抱头痛哭。她说每次回来她都有种预感,下次就是奔丧了。这几年睡觉,夜里手机从来不敢关不敢静音,就怕电话来了。“除了多用点钱,我能怎么办?我也想勤跑跑。要在国内,不要说苏州上海,就是海南,就是黑龙江,我也不会给话给他们说的。我真要被他们气死了。我气得魂掉!”姨妈支付着好几倍的高额赡养费,换来舅舅一句“你倒是快活呢”。妈妈搂着她说好了好了,不谈了不谈了。姨妈还是要说。她说今天到酒店,看到门口的菊花造景,深以为不吉,加之又受了气,更恨得牙痒痒——凭什么一个一把岁数的人到最后连当天过生日的权利都没有了。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帮凶。

姨妈问妈妈是不是要按原计划进行。我替妈妈肯定地“嗯”了声。姨妈说她到时候再看,要还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叫我们多担待。“他心脏里那么多支架,学校已经帮他把课减了一半了。”她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准备叫姨父辞去教授之职,去一个朋友在弗吉尼亚州的果园里调养一阵子。

“你要有个孩子多好,还能帮衬你一把。”妈妈叹息。

“我自己也没尽过几天孝,不能以身作则。”姨妈说。

“又来了。”

“庆姿懂我的哦。”

“我懂!”

所谓“原计划”就是把陈奶奶挪走的寿宴再挪回来。出席的嘉宾只有我们母女二人。

陈奶奶是腊月初十生人。腊月初九,我们以“复查身体”的名义从舅舅家接上她返乡。本来说的是当晚在老家“暖寿”,吃完了饭回县城酒店住下,第二天再找个像样的馆子吃一顿。但到家不一会,天就微醺般发红。廊檐之外,雪轻悄悄地就为院子盖上一塊四四方方的白色摇粒绒薄毯。

“放心吧,下不大。”妈妈自信得像是司雪之神。

自来水停了。她教我用门外的那种抽水井——先淋一点水在口上,再不断地压铁把手,水就汩汩地出来了。铁把手冰冷,要把我的手粘上一般。陈奶奶责怪妈妈:“你叫细伢子做这个事呢!风口里冻得要死。让我来。”妈妈嚷嚷着把她请回了屋里:“跟头跌得不长记性啦?歇歇好得多呢!要做事你马上给我烧火吧。”

我打水时,屋后的竹林在朔风中沙沙作响。妈妈给童年的我讲过一个她童年的故事。她和姨妈在林间玩捉迷藏,玩着玩着她发现了一根竹子。竹子长得笔直,中间的一节上有图案,龟不像龟,蛇不像蛇,看不出是本身长出来的纹样还是过路人刻的。有个下放的知青听她们姊妹俩说起了此事,很有兴致,就来查看。他仔细研究了一番,还用铅笔拓了纸片夹到书里保存。他说那是天上的星宿,叫作“玄武”。自此,陈奶奶初一十五都要去给那竹子烧香。没过多久知青回城了,而陈奶奶再去烧香时,发现竹子上的玄武消失了,或者说,她找不到那根有图案的竹子了。她带着儿女满林子地找,找到天黑还不丢手,一人执一盏煤油灯挨个挨个地照。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找支书,想问那个知青的信息。支书说有吗,有这么个人吗,没听说过啊。就这样,一切都来无影去无踪了。

我初听这个传奇时,疑惑集中在“给竹子烧香”这一点上。我问妈妈为什么陈奶奶要这么做。

妈妈说:“你外公叫陈玄武。”

每个房间的灯的开关都是一根绳子,下面坠着一个小零件,黑暗中摸到了,拽一下,灯就亮了。说亮也不亮,是暗沉沉的黄雾。西卧房漏雨,不能放东西,旧而古典的家具就拥挤地堆在东卧房里。床带床柱,很像我旅行时住过的民宿里的床,在这古旧的床面前,那些仅是仿古做旧,是学老牌港星妆容的网红。床上围着白棉纱帐子,床下有木踏台,磨得看不出漆色。台上放了个搪瓷盆,盛着母亲刚从灶膛里拣出来的炭灰。有些颗粒还烧着,红光翕动。

“来,烘烘。”陈奶奶拿了个小杌子叫我坐在炭盆边上。

我烘着烘着,她把我的手捉了过去。“把我望望瞧,几个螺啊?”戴上老花镜,她钻研起我的指纹来,又由于光线委实太差,不得不作罢。她扭了扭我中指上的戒指问道:“银的?不像。”我说铂金的。她不懂。她这辈只认金银。“几个钱?”这也是她的说法,不是轻蔑的意思,就是正经问价。我说记不清了,一万多吧。她显然吃了一惊:“都能买个镯了。婆婆给的?”我笑得急,被口水呛住了,我说我又没结婚,哪有婆婆送戒指给我,就是有婆婆也未必舍得送。“还不找婆家,老姑娘没人要。二十几了?”她记得我的属相,但脑力不足以推算了。我比了个九。“都二十九了。过了三十听起来就胀耳了。快找。”

妈妈在客厅布筷,听见了,给我打预防针:“她为你好的哦!你收敛点。”

我曾经当着妈妈的面狠狠扫了她一个善于开导大龄未婚女青年的朋友的威风。她从此不敢再用这种战术。别人一旦提起沾边话头,她还会率先挡在我面前充当防火墙。我当然不会对陈奶奶动怒。她起身到床里边摸出一个红色的小口袋,打开来又是两个白手帕小包。圆柱形的那个我认识,是卷起来的钞票。她从不用钱包,都是卷好了,拿绳靠身系着。每年给我压岁钱,她都有一套撩上衣、翻裤腰、解钱卷的固定动作。另一个小包收着两个老银戒指和一副金耳环。妈妈笑道:“现在舍得了?”她跟陈奶奶要过这两个戒指。银不值钱,只是来头不小,是陈奶奶的婆婆又从她死去的婆婆手上摘下来的。说辟邪,我听着却像和亡魂抢东西,惊心动魄的怖丽。妈妈叫我拿它当古董。我们历史都不大好,只是再怎么样算也是清朝的东西了。戒指皆为椭圆的戒面,也不知是什么工艺,能明显地用黑银两色区分出雕刻的画面。一个是兰花,一个是凤鸟。背面都錾了“裕恒”字样,大抵是行铺字号。金耳环又被陈奶奶收起来了。妈妈还是笑:“留给孙儿媳妇啊。也给我们算了。”

陈奶奶面无表情地把东西依次包装还原,还放回床里边。我到厨房帮妈妈烧火。妈妈说好东西都传男。早年有过一把金锁,老早被她悄悄给了舅妈。另有一包洋钱,也就是袁大头,姨妈和妈妈各得一枚,剩下的也全都归舅妈。“乡下的金不是足金,我也不稀罕。你回头记得提醒我,有个雪花膏瓶子我要带走。”

“好好地她把戒指给我干吗?分遗产一样。”

“差不多。主要是她听见你也二十九了,反过来给你送寿礼呢。”

我蓦地想到,寿宴那一日,我载着妈妈和姨妈回到家已经是凌晨。打开朋友圈,宋基文两个小时前发了一张切成三角的抹茶慕斯照片,没配文字,只有一个同样是切成三角的蛋糕表情。观望了半年多,他的朋友圈一直没人点赞留言,我们之间应当没有共同好友。我留了一条:“矫情大法好,就是还缺一杯咖啡。”

他秒回:“生日吃块蛋糕也要被呛?”

既然没睡,我就给他发了消息。他告诉我他在我们常住的那家酒店,正准备洗澡。十五分钟后我到了那个酒店,问他之前怎么没说生日的事。

“你说你有事。”

“我以为你就是喊我上床。”

“上床不重要吗?”

“很重要。”

我们又上床了。三十二楼像面镜子,之上是秋夜寂寥的星空,之下是泯灭得零零散散的灯火。有一次他让我趴在窗边,我不同意。他说没有人会用望远镜看。我说你喜欢刺激可以找暗娼,在郊外的公园野地,连房都不用开。我意兴阑珊地去盥洗室补妆。回到店里,一个年轻的老顾客正等着我作为店长才有的打折权限。

“郇姐上哪儿去了?”

“去了趟医院。”

“我打你电话怎么也没接啊?”

“就诊呢,静音来着。”

“你怎么了?”

“身体不太舒服,做个检查。”

“做什么检查啊?”

“……阴道镜。”

她很快结完账走了。她要不走我想再多说几句:以后来,买东西就买东西,不要跟我谈心。我的时间和橱窗里的手袋们一样值钱。我没有多少朋友,也不想交多少朋友。另外,敛财最好也顾及点儿脸面,把男朋友送的包卖掉换成A货这种把戏是前人玩剩下的。我出于禮节学地藏王身边的谛听做了个睁眼瞎,你义乌一姐却不该像六耳猕猴那样堂而皇之地站到店里败坏我的门风。

我不知道宋基文住在哪里,做什么职业。想象中,他应该经营了一家西餐厅或是位策展人。我甚至不确定宋基文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而且我一直以为他比我小。他说他每年都会在生日前一天准备好充足的食物住进酒店对应的楼层,吃东西,睡觉,吃东西,睡觉……看新的一岁,他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谁。通常最先找他的是爸妈,有一次是信鸽协会的鸽友,有一次是物业,还有两三次是送外卖的——他实在想吃点新鲜东西的时候。我说:“希望我们都不会腻,三十三岁我还可以第一个来见你。”

他酝酿了一下。我只当有什么旗鼓相当深情款款的话。

“你要说能赶回来,我就买个整的蛋糕了。”他说。

“谢谢。今天三个亲戚过生日,我吃了一天的蛋糕了。”关掉我这一侧的台灯,我背对着他睡去。

妈妈高声叫着“里锅不要烧了,再烧饭要煳了”的同时,外锅的红烧老鹅也成功了。八仙桌上陆续摆满。陈奶奶叫妈妈不要再弄了。妈妈说:“我们小时候全指望你多弄点,一天到晚咸菜,吃得够死了。”这是孩子的话,大人连咸菜都当宝。妈妈的堂房婶娘是最能忙的一个人,命可以不要,工分不能不要。两个儿子都早早出去当兵,吃过晚饭常带着女儿来玩。看见米夸颗粒饱满,看见萝卜干夸脆,看见咸菜,搛上一筷尝一尝,就像喝了羊肉汤一样赞美:“大嫂子,你这个咸菜就多鲜哪!”陈奶奶只能找个不用的瓶,盛一瓶给她带走。

我们在堂上三面坐着,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南方。昏黄灯影里,雪静静地下着。妈妈说这雪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得去。事后我很疑惑。我竟没有为她这番话而感到错愕或急躁。我安分守己地吃着菜,待在这屋子里,像块服帖的料子。

妈妈给陈奶奶盛饭:“妈妈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说吃不饱,你全想各种点子七岔八岔的,岔到最后我们也不晓得饿了,就跟一窝小猪一样挤到床上睡觉去了。”饭煮得很烂很软。妈妈也给我盛了一碗:“小姐,难为你今天吃点烂饭。”我最不爱吃烂饭,宁可吃夹生饭也不要吃烂饭。偶尔回家,遇上不合口的饭菜我都要说“早晓得不回来吃的”,爸爸会说“你又没提前打招呼”,妈妈一般就低头吃饭,不说什么。

“用什么办法打岔你们才忘了饿的?”我吃着烂饭问。

“讲故事。教我们跳忠字舞。唱歌。”妈妈说。

一更鼓儿完

亮月照东山

可恨那个小日本鬼子心中动刀斩

这个东西谈多坏——妹妹啊

到处在拿人玩

妈妈唱完了。从她唱第一句起,陈奶奶就停止了咀嚼,罕见地微笑着,慈意由此而折射,弥漫在沧桑强悍的脸上。其实说咀嚼也不是,她就是把饭夹到嘴里,用仅剩的几颗牙、牙床、上颚、舌头,联动着抿一抿,咽下去。她不肯戴假牙,讲话却也不怎么漏风。妈妈说这归功于她年富力强时爱唱歌的习惯,那时她一嗓子喊出去可以穿过田野抵达前一排庄台,现在她光用喉咙就能说话,好似腹语。

“要把他也带下来看看才好呢。”陈奶奶这话,我当是指舅舅或者表哥。妈妈说了句“他看得到呢”,我才领会是供在舅舅家的外公的遗像。

吃毕了饭洗碗,妈妈说到那一年迁坟,棺材盖一掀,老太太哭得一口气要掉下去。三十几岁就没了男人,再见面,迎接她的是白骨一架。她守在这几十年,他要不搬进公墓,她是绝不会住到县城去的。栽秧栽出静脉曲张,两条烂腿挨了半生,被儿女逼着去开刀,才将养得有些起色就忙着回来,依然日复一日养鸡喂猪,种豆薅草。

我说:“过去的女人生命力惊人。”

妈妈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内战那会儿被人拴在船尾,船一开,她就在河里跟着朝前拖。问男人的藏身之所,不说,不说就上岸接着用煤油往鼻子里灌。就这样,她的第一个孩子都平安生下来了。后来孩子得病死了,她说不应该啊,水也没淹得死,煤油也没烧得死,怎么就死了?她又给他生了几个孩子,最后一个还有两三个月要生了,他突发心脏病倒在办公室。案头上是没写完的家书——徐凤兰同志:你好!托弟弟陈玄贵带回家中的粮票是否收到……如此秉公执法般交代了大半页纸,临了才写了两句交心话——你脾气还是过于暴躁,这非常不好,对身体也十分不利,希望能够改正。

妈妈就这样成了遗腹子。我问她一辈子没有爸爸是不是很难过,很遗憾。她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往往我问她什么问题她都能迅速回应,对答如流。她垂下眼帘想了一下,才说:“人哪,到哪能圆圆满满的?再说了,我一辈子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滋味,也就算了。像你舅舅跟姨妈,本来是有的,好好地没了,这个才叫人受不了呢。”

这房子也快没了。因而她必定要在这即将消失的房子里,陪她妈妈过个生日。

六月里,舅舅回来过一趟。向他传达了复核后的数据,门口拍了照,表上签了字,测量的人就走了。舅舅把堂屋的地扫了扫,坐着抽了根烟,也回县城了。舅妈当着陈奶奶的面催他:“你怎么还不跟大妹老妹打电话啊?”

姨妈收到信,转头就给妈妈发消息:“妈妈在一天,她都要装一天。”妈妈回她:“她假不假客气我不管了。我不想假客气。她要带我分,我就拿着,回头我把这个钱给孙道华。”

孙道华是地主的儿子,肝腹水卧床十几年。他父亲并不是一个为富不仁的地主。妈妈说人家没有不仁,我们也不能不仁。

洗洗刷刷,收拾停当,妈妈一开东边的门,大雪霎时飞入。“真走不掉了。在这将就一晚吧。你不要怪我哦。”我叫她快别尬演了,饭前我在她包里发现了毛巾和一次性牙刷。她蓄谋已久,雪只不过助了她一臂之力。佯装的不好意思变成了真的不好意思,她以热情解决我的取暖问题来将功补过。

我锅门口的“床”铺好以后,她亲自躺上去试了试。“不是挺好的?小时候家里来亲戚,我和你姨妈老睡这儿。”

陈奶奶也来视察:“我到这儿睡,床给你们娘儿俩睡。”

妈妈搀她回东卧房:“她欢喜得要死。暖洋洋的。你要睡她还不给你睡呢。看着点门槛子……”

“我的屋,我没你晓得?”

庆幸没有化妆,我简单洗了把脸躺下来。仰望屋顶,那里有近百年不朽的木梁,充当天花板的芦柴帘,铁钩子垂下来吊着的竹篮。余热持久的灶膛是另一种壁炉。铁锅烹饪出来的食物随着胃惬意地蠕动。

宋基文下午又问“在干吗”。这潜台词被滥用到了露骨的地步。字显示在屏幕上都像充血。我没有回。高坡,独户的房子,柴薪,他只会想到媾和,例如小说里的草垛、高粱地、玉米地什么的。我不应该对他这样的角色有什么要求。冷静通常会使一些记忆重映。某一年,我还没有马上要迈进三十岁,姨妈曾问我是不是的确做好了一辈子单身独居的准备。她说她最早在芝加哥的那几年,每天花在通勤上的时间长达两个小时。迟到等于减半的薪水加澳籍女主管一整天的俚语暗讽。早晨出门她总是慌慌张张。有次拿包不小心碰翻了一碗莲子——她第一次在美国的超市里看到新鲜莲子,买了很多,但她来不及收拾了,一刻钟内她得连跑带跳赶到车站。“那天工作很忙,我完全忘掉了莲子这个事。我到家前都还在想着那些文件。然后我一开门,满地的莲子。走之前什么样就什么样。当时我就崩溃了。我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剥莲子吃。等我吃完了,站起来想洗个脸,你猜怎么样——那时候的睫毛膏不防水,我弄得活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之后她去了休斯敦,结识姨父,成婚妥协。但在孩子一事上还是坚持了下来,尽管大洋彼岸有父母和儿女互相不爱管彼此破事的优势。她满怀信心,未来能成为一个独自驾着轮椅到医院问诊的酷毙的老夫人。

三合一寿宴的下午,姨妈没来由地想吃萝卜丝饼。我陪着她走街串巷地找。“庆姿,这话我只敢告诉你。你在你妈妈面前吱都不能吱一声。”她说她当然有爱,可也有冷漠。异邦旅居至今,说一点没被同化是不可能的。她很难再把自己变成一个传统的中国式女儿。

她絮絮的话语成了北风,一阵阵地席卷。天色不像白天,也不像夜晚,像二十四小时以外的辰光。雪被吹得如银沙滚滚东流。雪嘯之外,可断续听见竹枝折断之声和双足扑哧扑哧蜿蜒踏入竹林的脚步声。恰似天外飞仙,一只瑞鹤降临在雪地上引吭长唳。随后,群鹤奉诏毕至,或步冰高蹈,或翩翩舞空。有只仅双掌大小的白鸟也混迹其中,前后徘徊,盘旋不止。它朝竹林中飞,我也朝竹林中走,一步一步稳稳地套着前人的脚印。一旦脚印没了,我就停下来。眼前的女人是我妈妈,她身边站了一个剪着童花头的小女孩——不是我,我从没留过那发型。妈妈从怀里掏出香,用手兜着风。童花头老练地在大手的围挡下擦亮火柴,点着了香。妈妈叫磕头,童花头就磕头。她磕得很实在,前额刘海还印上了一小片雪痕。妈妈又从怀中掏东西。这次是个雪花膏瓶子,白色瓷瓶,墨绿的铁盖,旋开来,童花头踮脚俯首,像看一口井那样朝瓶里看了一眼。“他的牙。你没看过他,我就让你看看他的牙。你看他的牙多好啊。不黄,也没被虫蛀。大小,颜色,形状,都正正好。我就留了这一颗。往后给你。”

竹子上没有玄武。我想,竹子是不是越长越高,把玄武长到顶上去了,就顺着竹根朝上看,朝上找。竹梢尽于雪空,拼尽目光还是不见玄武,唯竹枝上栖着的那只白鸟咕咕叫着。我认识它,它是宋基文的鸽子。它总是飞过城市的楼群寻找主人,曾经落在我们酒店房间的窗沿上。

雪越下越大。足印被覆盖。我冷极了,怕被雪埋在竹林中,转头就往来的方向跑。跑了许久都没到,我怀疑玄武把入口也带走了。好在跑着跑着身上暖和了起来。

灶膛里烧着火。妈妈也许身怀飞檐走壁的绝技,才能在一点都没吵醒我的情况下往灶中加柴添草。屋子里热气腾腾。她从锅里搛起长长的阳春面盛到青花碗里,撒一撮胡椒,滴两滴麻油,再切一点葱花点缀。端起面碗,她往屋里去了,莹亮的嗓音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了雪后的清晨:“妈妈,今天您大寿,祝您身体健康,过到一百二十岁……”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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