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往
2021-12-16陈斌先
一个披沥着历史烟尘的人,往往肩负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包袱和隐忍,为一句承诺,为一个执念,一生便如磐石一般粗粝和坚韧。陈斌先的这篇作品刻画了一位默默无闻照顾着牺牲战友家庭的抗战老兵,背负着过往的秘密和心结,甚至直到离世还未能得到家人的认同和理解。相比同类题材的作品,本篇小说的作者对故事的结构和悬念有着精心的经营,层层推进式的叙述安排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兼有丰富的描写和心理刻画。更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惯常的真相大白式的团圆结尾,借由战友遗孤的叙述和本家兄弟的质疑,故事直到最后仍悬置了父亲身份的真实性,给作品增添了一抹余味和朦胧。当事人成为过往,褒贬皆由后人评说,精诚之心,唯苍山与大地可鉴。
一
父亲刚从山里回来,豁鼻子便把父亲拦在了稻场,饶有兴致地问,开心不?腰扎草绳的二傻子嗷嗷喊,开心。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几个轮番问,打家劫舍时,到底祸害过多少良家妇女?偷腥是不是很快活?
听到众人不停追问,父亲一脸窘困,求救般看着队长,队长表情严肃,偏偏不看父亲。
天晴了,人们用石磙轧稻场,男人们像牛一样拖着石磙,妇女们跟在石磙后面丢碎草,碎草压进土里,一群人反复碾压看起来早已平平整整的一片场。
娘就在那群妇女中间,听到人们起哄,娘似笑非笑地提着柳条筐,筐里的碎草随着风,纷纷扬扬而去,娘摁住碎草时,才露出受尽屈辱一般的尴尬。
收工时,娘走得飞快,娘的气息就像拉风箱。父亲卑微地跟在后面,走到半道,娘慢了脚步问,是不是很快活?
父亲也慢了脚步,讨好般走到近前。
娘瞪眼骂,要脸不?
父亲摸摸脸,之后便不停咂着嘴。父亲嘴角有片亮瓦瓦的东西,好像存下的油汪痕迹。娘上前捏住父亲的嘴角,是不是吃肉啦?红烧的还是清炖的?
父亲疼得龇牙咧嘴,挣脱开娘的手说,咋跟着生气呢?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你说我知道什么?
父亲便蹴在地上,捂住脸说,本来就是干净的。
娘丢下父亲,挎着柳条筐小跑起来。
父亲站起来追赶而去。
路上扬起两道灰尘,遮住娘的背影,也遮住了父亲的背影。
实际那天我一直跟在父亲和娘的身后,而他们居然忽视了我的存在,等我走到家时,便听到娘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那天阳光很好,鸟的鸣叫声也很动听,我一直站在一棵枣树下,看看微风不停地搓揉着白云,当我看到那只鸟儿飞走时,我想,山里到底在哪里?
二
最近老是梦见脚步声,那种若隐若现的脚步声,始终带上噗哒、噗哒的节奏。外面漆黑,卧室内只剩下老婆轻微的酣睡声。我反复回想梦中的脚步,噗哒哒、噗哒哒,不紧不慢,张弛有度。我再也无法入睡,翻身起夜,顺便走到另外的房间查看。其余房间都很安静,夜气似水,缓缓泻成一片清辉。我又走回房间,躺在老婆的一侧,把头蒙进被子。
老婆梦呓一般说,半夜三更的,折腾什么?
我不知道老婆到底醒来没有,我好像被困在了被窝里。狭小的空间,让我找不到突围而出的可能。那一刻,我想到苍蝇被困在蜘蛛网上,蚂蚁落进水里。当然我也想到,脚步声困在路上,小鸟断了翅膀。很快我又听到老婆的鼾声,老婆的鼾声很细微,就像嘶嘶啦啦的夜岚之气。那种声音跟梦中的脚步声明显不同,一个纯净,一个浑浊;也可以说,一个利索,一个拖沓。我闭上眼睛,钻出被窝,窒息的感受少去许多,我再也没有睡意,摸到手机,求助百度。周公解梦云:生意人梦见脚步声,预示得财顺利,但也得时时留心小人。可我不是生意人,身边也没有小人。看来周公也有糊涂的时候,想必他也不知脚步困在什么地方。
如果仅仅一次,也没有什么好奇的,后来几个晚上,那种脚步声不停出现在梦里,噗哒哒、噗哒哒,一声强过一声。
我自然会从梦中惊醒,每次见到的都是那种浅黑的、犹如染霜的余烬之色。除了夜岚之气,什么声响都没有。努力听去,远处似乎有“砰砰”之声,我知道,那是不远处工地上传来的声响,抑或其他什么机器的撞击声。那种声响,跟我一样困在夜里。车辆声也是有的,只是不太闹腾,呼啦而过,好像给沉静撕开一道裂缝,让夜更加沉寂。我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像脚步声把我带进一种困惑,而这种困惑似乎一直长在骨头缝里。闭上眼睛,回想“噗哒哒”的脚步声,直到那种节奏把我带进更深的困惑中。
老婆做好了早饭喊我起床,抬头见到阳光落窗。我翻身起床,晕乎乎地洗漱,最后晕乎乎走进餐厅。
老婆见我睡眼惺忪,低声问,最近咋啦,夜里老醒?
我以为老婆不知道我的辗转反侧,刚想解释点什么,突然听到了手机铃声。那是我的手机,它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响声就像从我的身体穿越而出,肆无忌惮。我掏出手机,摁下了通话键,那时,我并没有看来电的是谁。等我听到说话声,才惊讶地喊道,老二?二哥在我这里称之为老二,兄弟多,按顺序喊来,容易区分。
老二说,放假了吧?须得尽快回来上清明坟。
哦哦,放假啦,我忘记了三天清明假期,原本以为假期与我无关似的。可这个假期真的与我有关,清明节,我得回去祭奠父亲和娘。
老婆没有忘记假期,洗好碗筷才笑着问我,你今天回去?
回去。我的声音拖泥带水,好像从遥远地方拽回一些清醒似的。
老婆吞吐半天才说,可我约好了几个姊妹,想进山踏青。
我说,去么,我一个人回家就是。
老婆不再说话,躲在一边打电话。清醒让我更加迷惑,噗哒哒、噗哒哒,看似无意的那种,却多了一种坚韧和惯性。为啥老是梦见脚步声呢?
一会儿老小又打来电话,老小說,上完坟,我们去看看宋居正。老小停顿半刻又说,宋家辉来了电话,说宋居正病了呢。
宋居正?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好像从记忆中打捞出一片鲜活,那种鲜活与山有关,与郁郁葱葱有关。之后,我清醒过来,接连“哦”了几声。
老小口气平淡,平淡得有些冷漠,老小说,他老啦,估计想起了我们。
老小说着什么,我根本没往心里去,通话结束,我才说,知道了,上午回去便是。
三
故乡在寿州岗郢,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不过现在交通状况大大改观,早没了“偏僻”之说。下了高速,十几分钟就到老家了。二嫂早早杀了一只公鸡,还蒸了春节没有吃完的腊肉、腊鹅和腊肠,当然二嫂还会烧数量可观的乡间菜蔬。实际上二嫂不用烧那么多菜,可二嫂就是二嫂,我每次回家,她一定会倾其所有。二嫂端完最后一道菜,站在桌边说,不知道病成啥样啦?我知道二嫂说的是宋居正,我看看二嫂,看看老二,最后才看老小,老小低头没有吭声。
二嫂有些尴尬,沉默半天,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不知娘咋想咧?
娘走了很多年,无法征询她的意见,就是烧香问,估计也没个准头。二嫂不该这个时候提起娘,说到了娘啦,去还是不去?
老二见我和老小都不吭声,趁机夸了二嫂几句,我知道老二替二嫂打圆场,我得说上几句。我说,爹和娘都走了,长嫂为母,二嫂就像长嫂一样。问题是二嫂虽说儿孙满堂,可大嫂还在。二嫂听到我说长嫂为母,连连摆手说,大嫂听到又该生气了。我能明显感到二嫂的羞涩,二嫂年轻时喜欢害羞,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会害羞。二嫂通红着脸,替我夹个鸡大腿,而后说,多吃点,家里养的。我的碗头上堆满了鸡鸭鱼肉,均系二嫂所为。吃不了,我只好转手夹给了老二。
老二有点不高兴,冷不丁来了一句,你二嫂夹的菜,不吃掉?我看看二嫂,二嫂也是这么个意思。之后,我像个听话的学生,又把夹给老二的菜夹回,而后一点一点往下咽。
酒是老二和老小喝的,我准备下午开车进山,一直拒绝喝酒。二嫂见我滴酒未沾,有些不过意,随口道,看病人,得上午。看病人确实得赶在上午,这是习俗。听二嫂这么说,老二说,对呀,喝吧,喝吧。
实际上我比老二酒量大,不说年龄,单就酒量,老二根本不是我的个。谁知拼到最后,老二啥事没有,我却醉了。我醉酒之后喜欢吹牛,老二和老小都知道我的坏毛病。过去老二听到我酒后吹牛,小声对老小说,穷教师,让他吹吧。老小不想原谅我,老小是当地有名的唢呐手,从村里吹到乡里,最后吹到县上,现在成了非遗项目传承人,要说吹牛,他最有资格。可老小平时不太说话,即便说话,也是字字掂量,因此他特别讨厌吹牛的人。
我也不想吹牛,但兄弟姊妹六个,唯独我有正式工作,不吹几句,不落忍。我醉着眼马虎说,呃,那个县长,朋友。那个县长当然指老家的县长。老小见过县长,非遗项目展示会上,县长给老小颁过奖,老小专门提起我,县长问,他说认识我?老小当即不再解释了,心想,幸亏没有细说。这回我又说到县长,老小忍不住打岔。见老小打岔,猜想到了其他,我立即岔开话题说上学成绩,这下老二和老小跟我无法相比了吧。我说,想当年,每次考试,我都是年级第一。我忘记了老二没有捞到上学的机会,为此一直对父亲心存埋怨,我正兴致勃勃说到某次数理化考试三门课全部满分时,老二打岔说,爹如果让我读书,指不定门门满分呢。老二不知道语文、英语、政治不可能考满分,老二那么说,明显是对父亲心存不满。可我顾及不到老二的感受,继续吹牛说,问问现在的孩子,几回考过满分的?
说起读书,老小心里更不舒服,老小读小学的时候一直当班长。那时候老师喜欢出加试题,一般情况下老小都能做好。可老小五年级那年,娘走了。娘是服毒走的,对我们来说都是意外打击。说起来就是“半分工”的事,“半分工”在当时不值一分钱,就算值一分钱,绝对不值一条命的钱,起码一个鸡蛋还值七分钱呢。这就牵涉到了包产到户。实际包产到户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中间有个过程。现在很多人容易忽略那个过程,以为是从大生产队直接进入“包产到户”层面的。我们生产队分成三个村民小组,我们家分在第三小组,这个小组都是没出五服的一门人。分组后,大家一致推举老二当组长。既然选老二当组长,就得彰显他的大公无私。老二为此专门做出规定,凡是到了一定岁数的人,都要扣去“半分工”。娘特别能干,虽说岁数在扣去“半分工”之列,可能力绝对在年轻媳妇们之上,不说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起码年轻媳妇就不是娘的个。就说二嫂吧,田里家里,根本没娘利索。这么说来,“半分工”不是根本问题了,它涉及到能力的评价体系。娘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当然这股气不是老二给的,也不是家门老少给的,是那个如影相随的女人给的,娘感到委屈,由“半分工”开始,娘便把心里埋藏很久的怨气统统甩给老二。
如果换成别人当组长,估计娘不会那么骂,最多做些讨价还价。娘由老二往上骂,很快骂到了大家共同的祖上。祖上是大家的祖上,娘那么骂,大叔恼了,指着娘说,老三家的,骂儿子可以,骂我们祖上干吗?就算你不认祖上,我们得认吧。
娘不知道哪里来的邪乎气,跳起来骂,骂祖上咋啦?很快,娘跟大叔吵了起来。大叔脾气犟,舀来一舀子屎尿,嚷嚷着要灌娘。当然大叔不会得逞,大叔往娘身上泼屎尿的过程中,被人拽住了胳膊。
娘那里吵架时,父亲正穿着短衫跟二傻子说话。二傻子那天心情好,说话也利索多了。二傻子问,山里女人啥滋味?很多年来,正因为父亲的爛脾气,好像谁都能奚落他几句。豁鼻子那天也经过稻场,他拄着锹说,常常进山,想过三婶的感受吗?三婶就是我娘,当然豁鼻子也是我们同宗兄弟,因为远了几层,没有分到一个组里。
父亲哑口之后,擤了一下鼻子。想必那会儿父亲想到了娘的委屈,父亲用擤鼻子来遮掩自己的尴尬。父亲擤完鼻子之后,便用手往上抽。父亲手掌很大,可以捂住半张脸,抽到半道,父亲停下手掌。那时,鼻涕都被父亲推到脸上和额头上,看起来特别恶心人。当然父亲不会让鼻涕停留在脸上或者额头上,他提起衣袖,胡乱揩了去,最后才用大手摁住裤子或者上衣,不停蹭上几回。娘特别讨厌父亲的邋遢,当然娘还是担心山里那人会不会讨厌,娘说了讨厌之后,小声问,她说过讨厌么?
“她”当然是指如影相随的山里女人。
父亲听到娘那么问,唬脸说,这么问,有意思么?
娘知道没意思,可还得问。
这天,父亲抽鼻涕过程中,豁鼻子走了,可二傻子还在。二傻子总想问点什么,他对男女之事始终好奇。可父亲不会把事情说清。
春风打着皱褶,缓缓掠过稻场,吹向麦地之后,变成了起起伏伏的绿浪。父亲见二傻子愚钝未开的样子,笑嘻嘻说,记得吃奶的滋味么?
二傻子努力回忆吃奶的滋味,最后站起来说,呸。而后,晃晃悠悠走啦。
娘就是在那时跑到稻场上的,她拽住父亲的胳膊说,不管你当过兵还是当过土匪,这回得把老大打了。父亲了解事情原委后,抽鼻子说,家务事。
娘彻底失望起来,那一刻,她的委屈就像麦浪,一浪高过一浪。娘骂父亲是窝囊废,是骗子,是狗屎。骂到最后催促说,放屁都砸不到脚后跟的家伙,你说去不去?
父亲仍然笑嘻嘻说,有啥大不了的,忍忍也就过去啦。
娘跳起来骂,我忍一辈子啦,还要忍多久?
父亲说,才骂完老二和他大伯,又来骂我?
娘说,我还想骂山里的婊子。娘说完这句话,丢下父亲,一个人跑回了家。
娘到处寻找可以喝下的东西,一抬眼,发现墙角放了一瓶褐色的敌敌畏,娘知道那瓶敌敌畏的毒性,娘亲眼见到菜虫闻下敌敌畏后,很快就蜷缩起身子。娘买那瓶敌敌畏就是为种菜用的,娘想当回菜虫。娘拧开了瓶盖,皱着眉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父亲从稻场上回家,发现娘早断了气,父亲惊了,咋弄成这样?父亲抱起娘说,为啥这样傻呀,早知这样,我去便是。
放下娘,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时,父亲不再是大家熟悉的父亲了,他两眼通红,提着把大铁锹到处找大伯。大伯吓得不知道藏到了哪里。父亲劈倒了几棵树,踩到了一个碾盘,父亲踢了碾盘一脚,随之往后退了几步。就那么几步,让父亲血性四起,他举起铁锹,朝着碾盘劈砍下去。仅仅一锹,真的就是一锹,父亲就把碾盘劈成了两半。老二是那时候站出来说话的,他跪在父亲面前说,爹,要劈就劈我吧。父亲真想一锹劈了老二,劈到半道,发现老二流泪,才丢下铁锹,抱着老二说,从此往后,你娘没了。
娘走了,父亲的魂魄好像跟着娘走了,不但整天默不作声,还喜欢深夜到田野间游荡。几次游荡到娘的坟头,父亲就坐在娘的坟上抽烟。一次我和老小跟踪父亲,听到父亲一个人喃喃自语,以为父亲真的魔怔啦。我年纪大点,主动上前喊爹。父亲发现了我和老小,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老小说,走,我们回家。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父亲开始赌钱。那年正赶上老小读书的紧要期,可父亲好像忘记了我和老小的存在,见天晚上啥也不顾地走上牌桌。我已经上了初中,有老二、老三和大姐他们照顾,并不知道老小的艰辛。吃亏的还是老小,他晚上只能跟着父亲去赌场。困了,顺势躺在墙角;渴了,到水缸那里舀凉水。老小的衣服早没了应有的颜色,用衣衫褴褛来形容也不为过。更为悲摧的是,老小到处睡屋角,睡出一头虱子和疥疮,而父亲却浑然不知。父亲赌完钱之后,才想起跟在身后的老小,从墙角处找到老小时,老小早已冻得浑身冰凉。那个夏秋冬,老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到了第二年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老小的耳朵突然聋了。
开始父亲并不知道老小耳朵出了问题,大着嗓门喊老小吃饭,老小还在吹柳笛。每年春天,老小都喜欢做柳哨。后来老小喜欢吹唢呐,估计与吹柳哨有点关系。父亲喊了半天,老小一直没有回应,父亲生气了,上前给了老小一巴掌。老小懵懂半天,不知道哪儿做错了。
父亲这才发现老小耳朵出了问题。
父亲把老小带到大队医疗室,赤脚医生说,中耳炎,不及时治疗,很快就会聋的。父亲慌了,带老小到乡里医院,最后去了县上医院。等治好弟弟的耳朵,却耽误了弟弟读书。
父亲这才后悔,慌乱地对老小说,我把赌戒了,你去读书可行?
老小说,我洗衣烧饭,我来照顾家。
父亲感到了愧疚,找出菜刀,“啪”地剁了半截指头说,这样可行?
老小捡起父亲的半截指头,紧紧攥在手里,浑身战栗说,不。
我拿读书之事来吹牛,老小怎么能舒服呢?意识到不妥,我急忙改口说其他。其实那时候什么都不说,才算妥当。可我喝醉了,还想继续吹牛。我说,那个书记,哥们儿。那个书记当然指家乡的县委书记。老小白了我一眼,见我无边无际吹牛皮,有些讨嫌,扭头对老二说,这个毛病真得替他改了。
就在那会儿,我“哇”地一声吐了。我有好多年没有回酒了,这回吐得翻江倒海。屋里瞬间充斥着酸臭味,老二和老小离开了桌子,二嫂不慌不忙铲来一锹土,盖上污秽说,吐了就好了。
我醉眼朦胧地说,书记咋的?县长咋的?屁!
二嫂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老二这才上前架起我说,谁知道你酒量败成这个样子啦。
最后我是被老二架进卧室的,见我躺好后,二嫂端来一碗糖水让我喝下。我刚喝下一口,马上又开吐了。这回酸臭味更加浓重了,老二跟着干呕起来。二嫂捏着鼻子,拿来一条凉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那会儿我有点手舞足蹈,哇哇喊,了不起呀。老二捂住了我的嘴。我扯开老二的手说,让我说下去。如果老二继续让我喊下去,估计我不会再次回酒。老二捂住了我的嘴,造成我呼吸困难,瞬间,胃开始了痉挛,接着又“哇哇”吐個不停。
迷迷糊糊中,我又梦见了脚步声,轻微的声响很快变成了清晰的脚步声,噗哒哒、噗哒哒,绵软而拖沓。这回我清晰地感觉到,原来困住我的脚步声是父亲的。我睁眼想看个究竟,可眼皮好像被人摁住一般。我想喊老二和老小,嗓子也好像被人堵住了。就在那时,我听到二嫂在堂屋说话,二嫂说,老大要在就好了,老三能回来就更好啦。噗哒哒的脚步声更加急切了,可眼皮重得像磨盘,心思却格外活跃。
四
醒来时,下午四点多了。四月天,黑得不早不晚,院子里还有阳光。我挣扎下床才发现,床单早都被我汗湿了。我瞬间想到了洗澡。等我走进老二家的浴房,才发现,老二家的卫浴比我家的气派多了,浴缸、淋浴都有,就连面盆也是大理石镶嵌的。放满一浴缸水,我把自己埋进水里。
洗好澡,轻松多了,刚出门便遇到豁鼻子。见我走到近前,豁鼻子一个愣怔后才问,回来上坟?
我点点头。
豁鼻子说,该走的都走啦。我不知道豁鼻子想说什么,指老人还是指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豁鼻子见我半天没有吭声,小声说,三叔在那边想必安静啦。
三叔指的就是我父親,父亲走了,晚辈不能用这种口吻说话。我有点不高兴,见豁鼻子还有话,便唬脸走开。
豁鼻子跟上几步说,忘不了三婶的委屈。
我想申辩说,是老二的过错。豁鼻子没有给我机会,他指指心口说,一年几趟,谁受得了呢?这或许是老二的观点,不过老二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透露半点。
说来也是,过去父亲确实每年都会进山几次,父亲惦记谁?是干儿子?还是那个女人?都说父亲在山里留下了私生子,娘信,奶奶也信。
父亲跟奶奶解释过,父亲说,有没有,你不清楚?
我清楚啥?奶奶比父亲还冤枉。奶奶见娘流泪,拉住娘的手说,孩哟,不会的。“孩”是奶奶对娘的爱称,实际上我娘有名有姓,可奶奶不喊娘的大名,一直喜欢叫娘为“孩”,好像娘也是她亲生的一般。为此,娘从来不喊我们“孩”,也不喊大嫂、二嫂“孩”,娘觉得喊“孩”未必真当亲的待。
娘瞪眼让父亲说出进山之后发生的事。爹蹴在门槛上,耷拉着头,不再解释。
娘做出妥协,喃喃说,要是真的,我这里认下,往后不进山可行?
父亲的委屈就在这里,磕头认下的,咋就成了私生子?
记得有年春上,父亲跟娘大吵一架,吵到最后,娘奔着门口的水塘而去。父亲拽着娘说,我把他叫来,叫来可行?
父亲消失了几天后,带回了一个瘦条条的男人。我分不清瘦条条的家伙到底像不像我,但感觉他个子比我高多了。高到什么程度?估摸需要站在大桌上才能看清。
瘦男人一直低头站在娘的面前。娘看了几眼,表情多了慌乱。
父亲突然间得意起来,笑嘻嘻说,鼻子、嘴巴、耳朵,哪点像?
娘从头往下看,接着又从脚向上看。春天的阳光四处晃荡,娘再次凝视半天。大白天,还有阳光,按说应该一目了然,可娘还是撩起衣襟擦擦眼,又前后看了看,才收回目光问,你就是宋居正?
宋居正点头,娘松口气说,坐吧,坐呀。
宋居正显得特别紧张。
父亲一直观察娘的表情,听到娘让宋居正坐,这才落落大方说,她让你坐,坐呀。
宋居正一直毕恭毕敬站着,直到父亲出去忙活,才跟着父亲走到了外面。
我和老小一直跟在宋居正后面,想听他跟父亲说些什么。等我和老小拦住宋居正的去路时,父亲说,两个弟弟想跟你亲热呢。宋居正低头抱起老小,而后拉起我的手。娘那时候走到门外,见宋居正抱着老小、拉着我,哇哇喊,下来。老小吓得挣扎下地,我吓得藏在父亲后面。只有老二不怕,拦住宋居正问,多大啦?住在山的哪块?
也许因为陌生,也许因为身份的尴尬,宋居正再次多了慌张。
那天宋居正并没有留下吃饭,等他神情淡定后,一直说,我得走了,真得走了。
父亲说啥都要留宋居正在家吃口饭,可宋居正看看娘,看看老二,口气坚决地说,我得走了。说完,“噌噌”跑向村头。
父亲跟在后面撵,撵了一程,大概没有撵上,很快又折返回家。父亲从菜篮子里摸出一块馍,装进口袋后,又没命一般疯跑起来。不知道父亲到底撵没撵上宋居正,反正父亲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春夏之际黑得晚,可天还是黑了。父亲那晚没有吃饭,一直蹴在门前柳树下。月亮明晃晃的时候,娘上前说,我也没说啥呀!让他坐,他又不听话。
父亲这才长叹一口气说,这回信了吧。
娘说,有人像爹,有人随娘,光看长相,拿不准。
父亲不知道说啥好了。
豁鼻子见我离他远了,站在一棵树下大声喊,三婶委屈死啦。
这个豁鼻子,过去多少年了,咋还八卦?
五
我想找老二回来上坟,估计他和二嫂去了菜园。才转过塘口,遇到二傻子。二傻子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不过也老了。他拦住我说,你爹当过土匪,当过兵。
这个二傻子,胡扯啥?我有点生气,看看二傻子的样子,重重挥了挥拳头。
二傻子退后几步说,一马吃两山。
父亲走了,二傻子不该这么说话,可他始终有些拎不清,何况村里人都不跟他计较。我想尽快离开二傻子,谁知二傻子却跟在后边说,是个寡妇。
我知道的历史,是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当了十年兵,回来跟娘结的婚。可村里人不那么说,他们说,父亲当过土匪,流浪几年,最后回到家里。
很多说法,让父亲面目全非,娘对父亲也极为不满。一次父亲实在没辙,严肃地对娘说,我是堂堂正正的军人,没有当过土匪。娘说,那你走几步我看看。
父亲走正步,样子像极了军人,娘那时才叹息说,可惜当的是国军呀。
父亲那时就耷拉起头,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就算父亲当过土匪,也轮不到二傻子瞎说,何况我父亲死了这么多年呢。也许他见我回来上坟,又想起父亲的过往,才专门提起。
我一直想弄清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个对我来说极为重要,对我们兄弟几个都重要。老婆说,弄清楚干啥?很多过往无法理清。不是老婆的父亲,她可以漠视,可在我的心里,父亲的过往就是一块石头,一直沉沉压在我的心底。尤其到了我这般岁数,更想弄清父亲到底经历了啥。
二傻子还想说什么,见我真的抡起了拳头,吓得躬起身子,一缩一缩走了,走了很远才张开黑洞洞的嘴说,我们都没有忘记他卖猪的事情。
娘喂了一窝猪仔,父亲说,山里猪贵,卖了猪仔好买毛竹,倒腾几下,赚得更多。娘想起了山里女人,不想让父亲进山。父亲不会听娘的,一根筋地赶着猪仔走了。一个星期后,父亲双手空空回了家。
娘问,钱呢?
父亲说,公家没收了。
没收?总得有个凭据呀。
父亲说,公家人说我投机倒把。
谁信?肯定把钱给了山里女人了。那些猪仔是娘一手操持大的,眨眼没了。娘气得躺在地上打滚,就差投水上吊了。
奶奶跟着责怪父亲,奶奶说,恁多孩子的爹啦。
父亲还是那句话,公家要没收,我有甚办法?
到底是贴了山里女人,还是被公家没收了,娘不清楚。父亲这里不承认,娘哭上天,猪仔也还是没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父亲进山卖过山芋和花生,还卖过大米和鸡蛋,总之,满挑子去,两手空空回。偶尔,这里说的偶尔,父亲也会带回一些山核桃和山里的大白桃。可那些东西让娘更怀疑父亲了。绝望就像庄稼,一年几个轮回,娘听说父亲进山,就会到处诉苦。父亲那点事,早成了公开的秘密。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半程,老大跑外流去了江南,老二娶了媳妇分家单过了。那年我十二岁,有了初始的羞耻感。有天父亲进山卖大米,还是两手空空归来。娘躺在床上流泪说,承认了,这里还好受点。娘戳戳心口。
听到娘嘀咕,我生气说,娘,你歇歇,我来骂。我学着娘,骂父亲是骗子、土匪和混蛋。我清楚记得父亲当时脸色铁青,好像随时都要将我撕碎一般。我是父亲的四儿子,按说父亲不会放过我的造次,可父亲并没有骂我,也没有给我一巴掌,却一直责怪娘把我教坏了。
娘见我模仿得有板有眼,唬脸对父亲说,四儿也大啦。
父亲满脸通红,脱下脚上的鞋。可父亲还没有动手,我却顺手操起扫帚。那是高粱秸秆扎就的,扫帚把子跟树棍一般粗。父亲没舍得打我,我的扫帚把子倒落在他的头上。打完父亲,我撒腿就跑。当时父亲就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娘也蒙了,她不敢相信我敢打父亲。娘气得跟在我身后撵,撵了一程没撵上,又回到家里。
回家我到底挨了娘的打,娘稔熟“三从四德”,娘说,老子有错,儿子不能说,更不能打。本想替娘出口气,没想到还落下一顿打,心里委屈,连饭都没有吃就上床睡觉。后半夜,饿醒了,见父亲坐在床边抚摸着我的头。
箱子上面放着碗饭,油灯还亮着。我吓得再次蒙起头。
父亲却扯开我的被子说,把饭吃了。
娘用开水泡好饭,接着又开始了啰唆,不进山,什么都好说。
我把开水泡饭吃完了,抹抹嘴,学着娘的口吻说,山里有啥好看的?
父亲不搭理我,大声问娘,信我为啥这么难?
娘说,你一直含含糊糊的,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
父亲说,很多事情不能说,说了更对不起你。
娘糊涂了,不说才对不起呢。娘理解不了父亲的解释,一直认为是父亲找借口。娘看过宋居正,既然不是私生子,更应该理直气壮解释清楚。可父亲说,你让我解释什么?我在山里十来年,认个干儿子再正常不过。
奶奶知道娘委屈,娘给奶奶生下了五个孙子一个孙女,她早把娘当成了亲闺女。奶奶说,甭管欠下啥,差不多啦,起码眼面前的孩子都大啦。
父亲说,不是债,是责任。
奶奶说,如果山里真有人,当初跟孩结婚干啥?
父亲说,没影事,别乱说。
娘插话说,摸摸良心问问自己吧。
提到良心,父亲坦然了,挠挠头说,那我心定了。
心定?没良心的家伙。
娘又开始了吵闹。
我们头都大了。
六
上坟是下午五点多钟的事。父亲和娘的坟头长满了杂草,不知为啥,杂草中间生出一棵苦楝树,而那棵苦楝树已经碗口粗。过去我没有太在意这棵杂树,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它的挺拔。老二指着苦楝树说,看看,看看,是不是六个枝丫?
确实六个枝丫,而我们恰好六个兄弟姊妹。实际上我不信这种象征,更多地在想苦楝树为啥就长在父亲和娘的坟头?它寓意娘的委屈,还是父亲的挣扎?想起苦,我流泪了,父亲和娘的一生就像一棵苦楝树,带着苦味出场,直至谢幕。
纸钱袅袅生烟,冥币燃烧得缓慢,老二燃放了鞭炮,老小点着了烟花。噼里啪啦、砰砰啪啪,鞭炮和烟花交相作响,空气中瞬间充斥着浓重的硝烟味。
我跪在父亲和娘的坟前,磕头中,默默问父亲,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鸟儿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辣辣藤爬满了坟头,而坟头几乎夷为平地。老小一声不吭挖了几锹黑土,撒到坟头,老二对我说,清明得给坟头添锹土,从小到大,依次进行。我磕头起来,也挖了几锹,并亲自捧到父亲和娘的坟头上。
父亲和娘的安息之处在田野的中间位置,这几年周边又多了一些坟头。我不知道下面躺着谁,可我能想象出,他们都是我熟悉之人,来了,走了,跟父亲和娘一样,无声无息。那时,我注意到了黑土,按说,大别山脚下不该有这种黑土,或者黄,或者灰白,至少应该带上一些僵白,可我老家的土壤为啥这么黑呢?好像埋下许多往事似的。
我分明看见父亲蹴就在门前,又分明看见父亲的讨好与讪笑,期间,几次想起父亲擤鼻子,直到我不由自主摸起自己的衣裤。
老小不知道想什么,始终一脸沉重,也许他想到了中耳炎,也许他想到了躲在墙角的每个夜晚。
老二毕恭毕敬的,一直在念叨什么。嘀咕完,他开始撒硬币,那是一元的硬币,老二撒满整个坟头,老二说,半分工不值一分钱,我把缺下的都给您。估计娘的走,困住了老二的情感世界,随着生活好了,老二更走不出“半分工”的桎梏。
上坟回来的路上,不知为啥,又遇到了豁鼻子和二傻子,他倆好像一直在偷偷窥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俩一起拦住我们的去路,豁鼻子笑嘻嘻问,老三怎么没回?老三在外地落户,离家远,回家上坟多有不便。我们不想解释这些。豁鼻子又说,老大也走啦。
豁鼻子到底想说什么?
二傻子流着鼻涕说,一马吃两山,不服。二傻子真傻还是假傻?如果不傻,估计早已娶到了媳妇。可听他说话,却又感觉真傻。有人说,傻子其实不傻,只是神经末梢的某个地方被困在幽暗处。二傻子见我们不搭理他,指指我说,老四长得最像他。“他”肯定指我父亲,大家都说我是父亲的再生,我相信一脉相传,更相信血缘这种东西。
二傻子还想说什么,见我攥起了拳头,向后退了几步说,当土匪,生孩子,不该呢。
这个二傻子,确实欠揍。
从梦见脚步声开始,我开始研读起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此书不像《周公解梦》,重在研究精神和潜意识。找不到梦见脚步声的具体解释,我放下了《梦的解析》。可从那会儿开始,我想到了娘,娘肯定被困在某个地方了,否则不会轻生。娘的一生,简单明了。那么父亲呢?他被困在哪儿了呢?
二傻子为啥说父亲当过土匪?父亲当过么?难说。
七
要去的山是大别山。据说汉武帝南巡时,见到绿植葳蕤、葱绿至顶的景象后,啧啧称赞说,此山,大别于他山也。
宋居正一家住在大别山深处——磨子潭水库附近。
开车下了高速,便走上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省道。
省道年久失修,柏油多有剥离。我放慢了车速。那时我想,当年没有车,父亲一路走来,需要多长时间?就在那个瞬间,我又想起了梦中的脚步声,父亲到底让不让我们进山?娘会怎么想呢?
老二见我不说话,随着一个颠簸说,假如宋居正像我们,咋办?
我知道老二进山的目的,宋居正若真是父亲的私生子,娘就是委屈死的。那么,娘的死,与他无关。实际上老二见过几次宋居正,像不像,他应该清楚。
我不再胡思乱想,索性关了空调,打开了车窗。山风顺着车窗灌进车里,挤在一处,又翻滚出去,弄得车厢内到处“呼啦啦”响。老二说,关上,关上。我并没有急于关上车窗。老二误以为我想节省汽油,大声说,油钱我出,可行?我知道老二有底气这么怼我,现在我的落魄和他的富裕成了鲜明对比。想当年,我作为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谁不为我骄傲呢?记得上学那天,村里好多人为我送行,父亲被人簇拥着。二傻子仿佛最开心,跟在人群后面一直“哦哦”喊着,喊什么,没人关注。最后豁鼻子说,三婶在,就好了。
豁鼻子不该提娘,父亲听到别人念叨娘的好,当即低下头,伸出少了半截指头的小手指说,我亏了老小呢。老小注意到了父亲的半截指头,那半截指头,老小攥过,老小见父亲举着半截小指头那么说,脸上瞬间布满忧伤。
我考上的也只是省城师范大学,现在看来太过平常。可那时候师范大学的本科生几乎都能分配到大学教书。问题是我毕业分配时,赶上省城一所中学要人,糊里糊涂被人扒拉去了中学。如果按照当时的分配情况来说,最差也能分到一所中专学校教书。为此,我一直打不开心结。而问题恰恰就出在我的心结上。后来我有个师弟也分配到了这所中学,十几年后他当了我的校长,现在还当了区教育局长,而我还是原地不动。让人沮丧的是,后来村里陆续考上几个中专生,二十多年过去,有的当了县里局长,有的当了乡镇党委书记,还有一个,一不留神当上了副市长,比比他们,我的心结更大了。我的落魄,最终落在父亲的脸上。二傻子是率先奚落父亲的。父亲无法解释,擤了一把鼻子往上抽。老二和老小开始同情起父亲,老小说,后人多呢,不在乎他一个。那时候,老三刚外出打工,弟弟才结婚不久,全家还看不到任何未来和希望。现在老三落户到了苏州,老二几个孩子外出打工都成了老板,老小的儿子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招考,已经成了正科级干部。可当年的父亲并不知道这种结果。
慢悠悠开上一条山村小道,老小开始跟宋居正的儿子宋家辉联系了,说到哪儿哪儿了。几经打岔,车被一辆货车堵在半道上。两车抵头,僵持下去,谁都无法通过。好在旁边有一条土路,我倒上土路,彼此就能通行了。我看着后视镜,慢慢往后倒,倒上土路,须得打九十度的方向,这些我处理得都很妥当。没有料到,土路比我想象的要窄。窄不怕,怕的是一车宽的土路两边居然傍着两条很深的灌溉渠。更为糟糕的是,连接山道的土路跟山道形成一段陡坡,得倒上陡坡才行。我拿駕照没几年,倒车技术实在不敢恭维。我试探性踩踏油门,车子爬到半道又滑回了原位。大货车司机按响喇叭,喇叭真响。我心里着急,加大了油门。随着“嗡”的一声,车子蹿上了陡坡,手一哆嗦,车身歪了,斜斜滑向一边的水渠。
好在人和车均无事。
太阳升到半空,天有些热了,我们兄弟三个一直站在太阳底下,眼巴巴等着宋家辉带人前来施救。老小等得不耐烦了,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个多小时后,宋家辉带着一台吊车赶到这边。宋家辉估计四十多岁,看上去还比较年轻。他跳下吊车,上前抓住老小的手说,老叔吧?你们总算来了。他一眼就能认出老小,奇了怪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宋家辉,见他矮墩墩的,一点都不像我们的身材。
老小回身介绍我们。宋家辉喊了二叔和四叔后,掏出一包软中华,一个劲地劝我们抽烟。
吊车司机业务很熟练,捆绑,起吊,一气呵成。车子吊上土路,我慌忙检查,发现除了车灯瞎火外,其他都正常。
车子很快开到了磨子潭,找到一家汽车修理厂后,宋家辉回头对我说,估计半天就能修好了,不急。
已经这样了,急也没用。
八
宋居正看上去矮瘦矮瘦的,清楚记得小时候需站在大桌上才能看清他的脸,现如今他为啥变得这般矮?父亲走的那天,他跟我们一起披麻戴孝,为啥没有瞅出他的矮来?
宋居正紧紧握住老二的手。看起来,他气色尚好。我想,许是受了风寒,人老药陪着。从打量宋居正第一眼开始,我就一直凝视他的眼睛、眉毛,包括鼻子。老二松开手,也是目不转睛地看。我们都希望能找出一些父亲的影子。可宋居正脸色黝黑,耳鬓处生了不少色斑,不说其他,单说眉毛就已经耷拉到眼皮上,更别说酒糟鼻子了。
宋居正并不在意我们的审视,随手指着宋家辉说,爹可喜欢他了。爹当然指父亲。我们喊爹,他也喊爹,听上去有些别扭。宋居正说,小时候他天天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指的也是父亲。我们的孩子也称父亲为爷爷。问题是,谁都能奚落的父亲,何时讲过故事?
老二打断了宋居正的话,问道,宋哥贵庚?“宋哥”喊得贴切,彼此都不尴尬。宋居正“哐哐”止住咳,才掐着手指说,一九三八年生人,八十有二啦。说完岁数,宋居正又说,比老大长十岁,比你长十二,对吧?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老二点头说,哦哦。
父亲活到七十八岁上走的,临终前,父亲指着南方说,通知他,一定通知到哦。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夏之际,天气湿热,万物葳蕤。当时我正在上课,我教的是高中语文,那节课正给同学们解析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传达室送来一份电报,我看到“父走,速归”四个字,当即泣不成声。等我赶回老家,父亲已经咽气多时。没能替父亲送终,成了我一生的遗憾。问题是,父亲在临终前,居然忘记了让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单单提起宋居正。为此,过去上坟时,我一直默默问父亲,爹,请您告诉我,当年您到底有多失望呢?
宋居正说完年龄,老二估计在盘算父亲流浪的年头。如果宋居正是父亲的私生子,肯定是一九三八年之前的事了,年份能对上茬口,谜团还在。
猜想老二想什么时,我对老二笑笑。
宋居正看到我和老二对笑,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带你们看看老房子吧。
这种老房子现在极少见了,瓦是不太常见的阴阳小青瓦,小青瓦起起落落铺展到屋顶后便隆起一道屋脊。屋脊中间盘踞着两条石龙,看上去雕刻得还不错。山墙由山石垒砌,或大或小,少了规则。不过山石之间的勾缝材料好像用的是黄土,眼下,黄土早已风化成了粉末,经过雨水,化作泥浆,显出山墙的老迈和沧桑。
打开旧房子的门,宋居正指指堂屋中间的火塘说,忘不了这个火塘。所谓火塘就是山里人烤火的地方,从风水学上说,在堂屋中间砌个石坑,说啥也不太吉利。可那时候山里人家都喜欢在堂屋建火塘,冬天烤火,春夏之际烘焙茶叶,就算到了秋天,火塘也能派上用场,烘烤板栗、红薯、玉米和毛豆。宋居正说,大雪天,坐在火塘边聊天,特别暖和。宋居正指指上首说,爹就喜欢坐在那儿喝茶,蓝布棉袄,黑布棉鞋,一顶火车头帽子,别提多精神。
啥啥啥?父亲穿蓝布棉袄,黑布棉鞋,还戴火车头帽子?这是父亲么?我疑问丛生,忍不住打断宋居正的话。
宋居正并不解释,继续回忆说,爹喜欢唱《义勇军进行曲》。说话间,宋居正带上手势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父亲会唱《义勇军进行曲》?我问老二听过没,老二摇头。问老小,老小也摇头。我想,宋居正说的那个爹,不可能是父亲,父亲只会向上抽鼻涕,咋会唱歌?
宋居正说,一次打靶,真枪实弹哦,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嘛。那天爹听到山坳里响起了枪声,就走向我们打靶的地方。爹见我怎么也打不准靶心,摇头说,三点一线,啪啪,就成了。可我依然打不准。爹恼了,接过我的枪,啪啪几下,全部打在靶心上。
父亲会打枪?我问老二,老二一脸懵懂,老小更糊涂。宋居正口中的爹和我们印象中的父亲相去甚远,宋居正到底在说谁?
宋居正见我们怀疑,摇头说,爹有一套黄军裝,刚解放时的那种。那些衣服和鞋帽,娘平时存放着,谁都不许碰。
说到这,宋居正看看外面的太阳,连说,先吃饭,吃饭不耽误。
宋居正居然跟我们卖起了关子,这个宋居正,还会说什么?
九
宋家辉媳妇早早烧了一桌菜,说话中得知,宋居正的老婆是大前年走的。无论如何,面儿上说,我们是冲着宋居正的病来的,吃饭桌上,老二顺手掏出三个红包。
宋居正说啥也不接老二掏出的红包。僵持到最后,宋居正恼了,大声说,从这点来说,你们跟爹无法相比。宋居正陷入沉思一般,感伤地说,恩情这种东西不是用红包丈量的。
老二讪讪地收回红包,退还给我和老小后,端酒敬宋居正。
宋居正抿了一小口,松口气说,爹走不出过去的阴影。
父亲有什么阴影,为啥还走不出呢?
宋居正不说爹了,说娘。说到我们的娘,宋居正口气凝重起来。当年听说阿姨走了,娘拍着大腿说,世上哪有恁傻的人?宋居正把我们的娘称为阿姨,把他的娘称为娘?如果不口口声声喊父亲为爹,也就算了。喊来喊去,我们的娘算什么?老二搁下酒杯对宋居正说,不要喊阿姨啦,就叫你们娘。
宋居正不在乎老二的提醒,执拗地说,我去见阿姨那年,真想把什么都说了,可爹不让呀。宋居正夹了点菜,四处漏风一般笑笑。
我们不想打断他了,反正娘走了,他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宋家辉一直不插话,想必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可我们还蒙在鼓里,我们不知道爹隐藏了多少故事。
宋居正接连喘了几口气才说,前番病了,我想这下完了。好在缓过了劲。那时,我想起爹了。宋居正唠唠叨叨的,急死人了。
宋居正停顿很长时间,才长叹一口气说,想到爹之后,我在火塘那儿烧的纸,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在那里烧纸。
宋居正确实老了,啰唆半天,依然没有说到重点。
宋居正见我们有些不耐烦,加快语速说,幸亏烧纸问爹了,看看,不几天,家辉就联系上老小啦。
宋家辉联系上老小的事,我们知道。那天,老小的唢呐班进山办丧事,响奏手喝高了,比较山里和寿州,响奏手说,寿州岂是这边能比的?响奏手很快就说到老小,咧咧道,我们的头是寿州非遗项目传承人,嚯。三说两说的,宋家辉才明白响奏手说的头是他寿州的老叔,世上还有这等巧合的事!
说到烧纸,宋居正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擦擦眼,宋居正才提高声音说,魂魄会散,恩情不会。
我们关心的是宋居正到底是不是父亲的私生子。
宋居正不知道又想到哪儿了,惆怅地说,那时候难呀,我们这边不知道难成啥样。当然爹不止帮过我们一家。
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猪仔、花生和山芋,明白了大半后,带头笑笑。
宋居正苦笑说,老四,爹最疼你啦,好啦,不说这些啦。
这个宋居正真是老了,简单几句话,绕了大半个圈子,他到底想说啥?
十
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之后的事。
宋居正居然能记住南京大屠杀的日子。
南京沦陷后,山里就有日军了。
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迁到了武汉。我清楚这段历史。
二月的天,真冷。为了确保武汉的安全,国民革命军在大别山沿线布防了重兵。当时廖磊主政安徽,将军到了安徽后,主动与活动在大别山一带的新四军四支队取得联系,接着便动员大别山地区的人民全面阻击从南京方向驰援武汉的侵华日军。
宋居正居然能把这段历史说得这么清晰。想到这里,我对宋居正说,知道廖磊埋在哪儿么?
宋居正思维出现了短暂混乱,冷眼看我说,听我说完可行?
行行行。这个宋居正,脾气不小呢。
大别山的三月,还是冷。宋居正从二月说到了三月。
我顺着宋居正的思路,不停查百度,百度得知,从一九三八年三月开始,侵华日军就派遣了第十、十三、十四、十六兵团的十万大军,从大别山沿线向武汉聚集。为了确保武汉保卫战的胜利,国民革命军第五、第九战区所属部队在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省有关辖区,展开了顽强的抵御战。
宋居正见我玩手机,很不高兴,加重语气说,爹和我爹那个连已经在冰天雪地的山头上埋伏了一天一夜。宋居正说“爹”和“我爹”,听起来混乱至极。“我爹”是他亲爹么?他亲爹叫什么名字?
我的打岔,让宋居正有了反感,他提高声音说,我爹人称宋老歪。
我吓得不再说话,老二、老小也不敢吭声了。宋家辉媳妇正在收拾碗筷。宋居正慢慢恢复平静后,才缓缓说下去。大别山的冷你们没有领教过,冻破天的样子。
我想象着那种冷,风带着哨音,刀子一般翻滚,山涧小溪也冻得严丝合缝。整座大山,除了风的呼啸声,没有任何声响。我为这些形容而得意时,宋居正见我笑,敲敲桌子说,爹问我爹,鬼子发现了?我爹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熟悉山的脾性,想了一会儿才说,狗日的路不熟。正如我爹所料,进军武汉的日军没料到大别山里会这么冷,更没有料到山路会如此险峻,何况还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呢。走走停停,慢了脚步。拂晓时分,日军终于走进了国共两军组成的联合伏击圈。说到这里,宋居正揉起了耳朵说,爹当年就是这么揉的耳朵。接着宋居正又搓搓手,我爹当年就是这么搓手的。他俩揉耳朵搓手时,四面响起了枪炮声。
爹和我爹都在十一连,这个连,联合磨子潭游击分队,负责阻击侵华日军的一个小队。按说近两百人伏击四十多名日军,不说轻松,那也是手到擒来之事。可真打了起来,才发现日军轻重武器火力猛,一度打得这边措手不及。连长发现这么打下去,丝毫占不到便宜,于是让官兵想办法收缩包围圈。爹和我爹他们借助山势和树林,一点一点收缩包围圈。近距离围歼时,爹和我爹这边的兵力优势显现了出来。打得兴起,磨子潭游击分队突然吹响了冲锋号子,十一连全体官兵跟着冲锋号,压向山谷下面的日军。
宋居正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才喘息着说,你看那些资料不管用,我说的才是真实的,这些话都是爹亲口告诉我的。
父亲为啥把这些都告诉了宋居正,却从未向我们提起?就算是真实的,许是父亲流浪时道听途说的,借来骗宋居正娘,好让她开心。
宋居正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噘嘴说,爹和我爹早已感觉不到寒冷。爹喊,冒着敌人的炮火,冲呀。我爹喊,前进,前进。负隅顽抗的日军向冲锋的人群丢手雷,手雷厉害呀,炸得山岩都着了火。爹和我爹他们被日本鬼子压回山梁。就在那时,游击队那边又吹响了冲锋号,游击队员不怕死,站成一排向前扔手榴弹。前面的一排倒下,后面的一排又站了起来。爹和我爹他们受到了感染,跳出战壕喊,拼啦!
那股日军吓坏了,不再抵抗,转而开始撤退。
小股日军还是突围了出去,爹和我爹,随着十一连官兵打扫战场时,走到一道山崖下。爹见一个日本鬼子死的形状有点奇怪,还拖着他走了几步。我爹气不过,上前踢了那个狗日的一脚。没想到,那个狗日的装死,等我爹转身时,他站了起来,朝着我爹砍了一刀。爹发现了情况后,朝着狗日的开了一枪。狗日的倒下了,我爹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到爹了。爹抱起我爹喊,老歪,咋啦?我爹说,狗日的,诈尸。爹说,挺住,我这就背你下山。我爹攥住爹的手说,老弟,我不行了。爹看到我爹肠子流到了棉衣外面,惊恐地喊,不怕,我背你下山!我爹摇手,等举不动手才说,妻儿和老娘,拜托你啦。
这是爹亲口说的,过去村里老辈人提起那场战斗,都说是真的。爹安葬了我爹后,号啕大哭,后悔没有保护好我爹。
之前我爹常带爹到家里看奶奶和娘。这天,我爹没有回来,娘只看到了爹。娘问爹,老歪呢?爹问,伯母呢?娘吞吞吐吐说,冬天走了。爹不敢说我爹也走了,一直低头流泪。
娘又问,老歪咋没回来?
爹突然蹲在地上,号叫了起来,走了好,走了就不知道痛苦啦。
娘满脸疑问。
爹哽咽着说,老歪走了。
娘不相信这是真的,看着爹问,有你在,他怎么走的?
爹说了大概,娘不信。爹急了,大声喊,人命关天的事,我敢胡扯么?
娘懷里正抱着我,听到我爹走了,突然撒了手。我“扑通”跌到地上。你们看看,我左脑边上是不是还有一道疤痕?
我们没有拨开宋居正的头发,从他的眼神还有痛苦的表情中,能感受到他的忧伤。
宋居正说完这些真的累了,不停喘气,见我们终于不再打岔,接着说了下去。
说话间到了六月,大别山的热,不像平原那种热。这么说吧,到了夏天的中午,整个山林就像一个大蒸笼。爹和官兵们汗湿了裤子、褂子。山蚂蟥厉害哦,很多战士都被叮咬过。可官兵们管不了那么多啦,有的干脆脱了上衣,仅仅穿着裤头。爹打着赤脚,大家一直在拼命挖战壕。到处疯传,这次途经大别山的日军要扫平大别山。爹和磨子潭游击分队依然联手,负责围歼狗日的一个中队。中队多少人?小百十吧,爹就是那么说的。
这次连长运用起游击队的战法,诱敌深入。东一枪,西一枪,终于把日军引诱进了伏击圈。枪炮齐鸣,瞬间小百十个狗日的只剩下三十几个,零打碎敲,爹和游击队那边都打得仔细而耐心。打到第二天清早,天亮了,剩下十几个日本兵被爹他们围进一座山林。
爹和官兵们一起喊,缴枪不杀!喊声大得吓人。那时太阳刚出来,树叶上都是露水。爹说,战友们的喊声也像沾上了露水,湿漉漉的。
爹会这么形容么?我问老二,老二摇头,老小也不信,我半天才摇头说,不可能。
宋居正不管我们信不信,继续说下去,说到兴头上,他还站了起来,带上了手势说,游击队那边齐声唱起《义勇军进行曲》。开始歌声不大,很快声音洪亮起来,像要点燃整座山林似的。十一连官兵跟着游击队那边一起高唱,歌声响彻山谷。
这个宋居正,居然还会用“响彻山谷”来形容,他到底识不识字?这次我不敢打岔了,得听他说完。
宋居正放低了声音说,树林里特别安静。
这股日军逃走了?会土遁?连长安排一个班分成三个小组,三到四人一组,背靠背,向小树林深处搜寻。树林里的雾气,悬浮在焦煳气味中。狗日的能去哪儿呢?等爹他们搜到树林中间,突然发现,一排排树上吊着一溜狗日的,就像年终杀鹅。杀鹅见过吧?吊著脖子,就是那么吊着的。吊在狗日的脖子上的都是白绸布。爹说,当时他们还好奇,问连长,哪儿弄到的白绸布?连长骂,南京少吗?连长随后高声大骂,畜生!骂着骂着,连长不知为啥就动了恻隐之心,命令爹他们把那些狗日的就地埋了,具体埋在哪儿,爹记得特别清晰。
我还是忍不住上百度搜了下宋居正说的这场抵御战,很快得知,那是一场少有的抵御战大捷,国共两军联手歼灭了两千多名侵华日军。这场大捷,很大程度上延缓了日军的兵力部署,有力地支援了武汉保卫战。
宋居正见我又在玩手机,站起来说,我说了半天,你们到底听清没?
我们一起张大了嘴巴。
宋居正这才松缓说,爹所在的十一连联合磨子潭游击分队全歼了日军一个中队,那是了不得的大事,为此连长被提拔当了营长,十一连全体官兵受到二十一集团军的嘉奖。没有想到,爹所在连的官兵同时受到了磨子潭区工委的表彰,区工委还给每个参战的国军战士发了一枚勋章。勋章是铁皮铸造的,上面有铁锤和镰刀。
有天下午,爹到山涧那儿洗完澡,清爽后,爹对新任连长说,我想看看宋老歪妻儿。
新任连长也知道爹和我爹的关系,点头说,快去快回。
从驻地到我家也就二十多里的山路,爹一路小跑,到我家才傍晚时分。
爹见到了娘,改口称了嫂子。爹说,嫂子,宋老歪的仇报了。那时候娘已经走出了悲伤,正准备带我前往地主家洗衣服。几片茶园是租的,兵荒马乱的,茶不值钱。娘为了养活我,选择到地主家帮工。爹听到娘那么说,拦住娘说,嫂子,我们不去洗衣服,这个家,我养。说话间,爹摸出两块大洋。两块大洋是爹一个月的军饷。
娘想起了我爹,流泪说,天杀的,怎么就遇上你啦!
爹见娘收下两块银元,松了一口气,便急步走到老房子外面,那时天已经黑了。
爹看看天,又看看我,最后靠在一棵树上说,我得归队了。
娘不想让爹走,可娘不好意思挽留,毕竟天黑了。就在那时,我哭了,哭得有点莫名其妙。也许娘掐了我的屁股,也许我舍不得爹。娘听到我哭,找到了借口,娘说,帮我抱会儿,我给你烧点吃的。爹在接我的过程中,却把我弄到地上啦。
爹抱起我,慌张地说,说啥都得归队啦。说完爹一口气跑向山道。就在那时,爹摸到了口袋里的勋章,爹想,这枚勋章,宋老歪最该享有。想到这里,爹又跑回头,把勋章递给了娘,大声说,这是宋老歪得到的勋章,上次忘记给你啦。
娘接下那枚勋章后,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这么有情有义么?银元、勋章?这些话为啥不对我们说?宋居正这么说,谁信?
宋居正见我们一脸懵懂,得意地笑了,呵呵说,不知道吧?正因为不知道,你们才那么对待爹。
我们咋对待爹啦?
宋居正喝口茶说,后来狗日的占领了武汉,战事少了,爹常到家里看娘,一来二去,闲话多了,我亲叔出来保的媒。
爹没有想过这一层,看到是我亲叔保媒,才羞涩地说,朋友之妻不可欺,宋老歪是我亲兄弟,他的儿子我认了。
我亲叔以为爹看不上娘,摇头说,也难怪,差距太大啦。
爹连连摇手说,不是那个意思,这里过不去呀。爹指指心口。
爹认我作儿子的场面感人,娘让我跪下喊爹,那时候我刚会说话。
一九四七年八月时分见到爹,我已经能背柴垛啦。那年秋天,刘邓大军挺进了大别山。爹那个团主动起义了。爹是一九三七年被抓的壮丁,想起了我爹的托付,爹主动回家了。爹对娘说,解放军讲理呀,一个戴眼镜的军官说,家里有老有小,割舍不下的,大军发路费,发军装。爹要了路费,领了军装,就到我家来了。
说到这儿,宋居正突然哽咽起来。
十一
夕阳笼罩着山峦,磨子潭披上了橘红色的霞光。宋居正带我们看当年爹打靶的山坳。山坳是两座山挤出的一块平地,一边的溪水还叮咚作响。宋居正的脚步声拖沓而凌乱,就像他的思绪一般。我一直想弄清他说的那个爹到底是不是父亲。如果是的话,他跟宋居正娘到底什么关系?这关乎父亲的人品,也事关娘的委屈。
宋居正见我和老二、老小一直不说话,急切地说,现在你们理解爹了吧?往远里想,爹能说吗?如果翻出爹的历史,全家能好?
真如宋居正所说,翻出那段历史又咋的?父亲打的是鬼子,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父亲所在的团就投诚起义了,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宋居正指着我说,爹就被困在这儿啦,后悔没有参加刘邓大军,惭愧呀,索性什么都不想说啦。
人都有困在某个地方的时候,水困在山上,路困在脚上,鸟儿偶尔也会被困在地上,如果宋居正说的属实,父亲估计被困在照顾宋居正和他娘身上。
宋居正拖长声调说,在我们这儿,有了那枚勋章和军装,就证明清楚了我爹的清白。
是呀,父亲完全可以用那枚勋章和军装来证明他的清白,起码不会撒谎说当土匪和流浪。
宋居正说,娘就那么劝爹的。爹说,勋章只有一枚,寿州认了,这里咋说?
父亲完全可以在他临终前,把这些事情说清呀,我怎么都感觉宋居正始终在撒谎。
宋居正摇头说,我也这么问过娘,娘说,他就那么个人。爹有次进山对娘说,千万不要告诉孩子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娘说,是不是太委屈他阿姨啦?
爹很久都没有吭声,娘那时都走了一年多啦。
娘确实不知道父亲这些事情,父亲不想说清过往,娘肯定被困在宋居正娘这边啦。听到这里,我一直想,爹为啥不跟娘说实情?比较起来,娘跟宋居正娘哪个重要?
这些想法,我不想对宋居正讲,宋居正走到平地的尽头停留下来,盯着远方说,一枪一个准,错不了。
是呀,假如父亲跟他口中的爹是一个人的话,枪法欺骗不了。可土匪也会打枪呀!我满心疑问,突然插话。宋居正有点讨厌我了。他远离我,一直跟老小说话。宋居正说,娘后来向大队、生产队里说了真实情况。那时候老辈人还在,大家特别钦佩爹,大队书记非但不举报,还对知情人说,这个秘密都给我守住了。
我急忙插话问,这里比我们那儿好?
宋居正说,人心有杆秤,知道轻重哦。
我点头沉思。宋居正又说道,一次爹进山生病了,好像肚子疼。生产队长安排几个壮劳力把爹抬到镇上。还有一次,爹进山祭奠牺牲的官兵,生产队长带领全队人都参加了。
为了那次祭奠,娘替爹做了几套新衣服。之后,每次爹进山,娘都让爹换上新衣服,娘说,这样才清爽。
说来说去,我感觉宋居正说的爹,依然不是父亲。父亲那么邋遢,给他什么新衣服估计也穿不出模样。父亲活着的时候,门槛上、柳树下,连擤鼻子都那样,怎么就赢得了山里人的尊重?或许父亲在我们那儿赢不得尊重,通过说瞎话,好赢得别人理解。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相信父亲撒谎,好为苟合找借口。
老二见我不说话,也质疑说,爹一九九三年才走的,九十年代,什么都能说了呀?
宋居正叹气说,我问过爹,爹说,一切都过去了,大家习惯了我现在这样。
我插话说,那也不能装疯卖傻、任人奚落吧?尤其娘那里,总该有个交代吧?
宋居正低头说,爹这点不好,他不该瞒阿姨,瞒你们,可他非要瞒下去,你让我们咋讲?这么说吧,这么说你们就懂了,爹有次进山看《江姐》,爹对娘说,华子良装疯卖傻挺好。那时候我不懂爹的意思,现在想想,明白爹的意思啦。
宋居正见我们依然不太相信他的话,“咚咚咚”带我们回家,接着,急马三枪翻箱倒柜,很快找出了那枚勋章和军装,捧在手里说,你们到底是不是爹的儿子?这些东西能假么?
东西不假,事假。但凡父亲有宋居正口中的一点影子,我们早信啦。
宋居正捧着勋章和军装再次哽咽起来,他把头埋在军装里,哭着说,爹,他们咋啦?
见宋居正哭得伤心,老二安慰说,或许我们都被爹骗啦。
宋居正指着老二骂,你混蛋,咋能这么想?你知道我娘多么喜欢爹么?为了爹,娘一辈子都没有改嫁。阿姨走了,娘求爹把她娶了,猜猜爹怎么说?
我们不敢吭声了。
爹说,答应了兄弟,一声嫂子就是短长。
见宋居正有些激动,我急忙打岔说,好了,好了,接受另一种结果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你说的爹,跟我们心目中的爹反差太大,得仔细想想。
宋居正不停摇头,悲凉无处发泄似的,嗷嗷喊了两声。
宋家辉和他媳妇做好了晚饭,见我们回来,宋家辉拉住宋居正的手说,刚开始,我也不信,现在不是信了?
第二天宋家辉送我们去修理厂那儿提车。我对宋家辉说,告诉你爹,即便他说的是实话,我们还是不能原谅爹,不是有句古话嘛,和尚、帽子哪头亲?爹不会不知道。
这不像一个教师说的话,宋家辉突然间愣住了。
十二
到岗郢都快中午了,我刚停下车,豁鼻子和二傻子一起围了上来,豁鼻子横担衣衫说,太不像话啦。
二傻子跟在豁鼻子后面,这两个家伙一直形影不离,他拦住我们干啥?
不知道二傻子是不是豁鼻子教的,破口大骂说,不肖子孙,我打。二傻子骂完,脱下鞋,单单砸向了我。
我们进山,咋就惹到他俩啦?这两个家伙。
等我们进屋,豁鼻子还在外面喊,笑话,就是一个笑话。二傻子不知在砸什么东西,接连骂,狗日的,我打,我打。
這叫什么事嘛。
气鼓鼓坐定,二嫂急忙问老二,究竟像不像?
老二不说话,我也不想说话。
二嫂问,到底咋啦?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老小说,不问行不行?
那天中午,老二主动要求喝酒,我也喝了不少。不过这次醉了的是老二,老二吐得一塌糊涂。老小没吐,拽住我的胳膊口齿不清地说,如果宋居正说的都是真的,怎么跟娘说?
老二醉酒后,上床就说起了梦话。老二说,娘,我看清了。梦话断断续续,直到鼾声震天时,又嘟嘟囔囔说起“半分工”啦。
二嫂喊我们去听,听到半道,我想,看来老二真的被困在“半分工”上啦。
那天中午,我也做梦了,我居然梦见父亲,我问父亲是真是假。父亲笑笑说,你们几个想干啥?害得我在这边又解释不清啦。
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太阳明晃晃的,我又想起了弗洛伊德。我想,我的潜意识是不是信了呢?如果信了的话,今后说起父亲,我该咋讲?
那时,我眼前不停跃动着火塘边的形象,宋居正和他娘,依偎在父亲的身边,温馨而和谐,火塘里的灰烬,忽明忽暗,忽暗忽明,轻松极啦。我心里猛地生出沉重,我想,那会儿父亲到底有没有想起娘?想起的话,他心里咋想?
蜜蜂嗡嗡作响,钻进房间里,怕是也迷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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