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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一木亦通灵 传奇《花间》写至情
——司马章的聊斋戏改编

2021-12-16

艺术探索 2021年5期
关键词:花间司马

刘 铁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此前,笔者浏览清代宫廷承应戏剧本之时,意外翻至前人未曾论及之清宫聊斋戏《松雪缘》①见刘铁《清宫聊斋戏的改编:从<娇娜>到<松雪缘>》,《蒲松龄研究》2019 年第1 期。。近日,翻看《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先是偶然获睹极少为研究者所见之《恒娘杂剧》②见刘铁《<恒娘杂剧>刍论》,《蒲松龄研究》2019 年第4 期。,后又看到江宁司马章所作之《花间乐》传奇。细审之,后者创作初衷属“伤心人别有怀抱”,其故事所本却是《聊斋志异》,故亦为聊斋戏之一种。关德栋、车锡伦《聊斋志异戏曲集》“收集了清代八位剧作家根据《聊斋志异》改编的十四个杂剧传奇”[1]序言,徐文凯《清代戏曲小说相互改编研究》和蒋玉斌《〈聊斋志异〉的清代衍生作品研究》分别以列表形式梳理聊斋戏二十五种、二十七种[2]93-94,[3]216-217,但皆未收录此剧。黄胜江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乾隆时期文人剧作研究》及相关文章中,虽然对司马章及其剧作颇为关注,但对于《花间乐》的聊斋戏身份却只字未表。其他关于聊斋戏的著述中也鲜有研究者提及此剧。因此,本文拟就其相关情况作以简要梳理。

关于司马章其人,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载:“司马章,字石圃,一字石坡。江宁(今江苏南京)人。生平未详。所撰传奇2 种:《双星会》《花间乐》,合刻为《种石山房二种曲》,今存。”[4]1084《中国曲学大辞典》所记大抵相同,同时又传递出《随园诗话》中关于司马章的相关记载:“司马章,清乾嘉间人。字石坡(一作圃)。江苏南京人。诸生。袁枚曾采其诗词入《随园诗话》。作有《花间乐》《双星会》传奇二种。”[5]172这里所说的《随园诗话》,更确切地讲,当为《随园诗话补遗》。在《随园诗话补遗》卷三中,袁枚对司马章及其创作《双星会》传奇的缘起,作了简要介绍:“白下秀才司马章,字石圃,风神潇洒,年少多情,与周麟官校书有三生之约,而格于家范,乃撰《双星会》曲本,以舒结轖。”[6]339赵眠云《心汉阁杂记·双星会》,对司马章“格于家范”之内幕,记录得更为完整详细:“石圃身长玉立,有潇洒出尘之致,与某校书有啮臂盟,事为父知,遂托人荐至京中处馆,并令试北闱,不许南还。石圃虽恋恋某妓,不敢违父命,乃撰此传奇,以写胸中抑郁……后某校书适人,石圃知之,以词遣意,有‘从今无计会双星’句。”[7]96-97虽然上述记载仅提及《双星会》是司马章依个人经历所作,但结合《花间乐》全剧传递出的信息来看,此段经历同样是司马章创作《花间乐》的动机,可以说,“两种传奇都是围绕其这段悲剧的恋情展开的写心自喻之作”[8]57。

《随园诗话补遗》关于司马章的这段记载,曾经赵寅永过眼。他还曾与司马章有过酬唱往还,并将此段经历记录下来。赵寅永诗文集《云石遗稿》卷二《读随园诗话有感并序丁丑》记载:“直庐无寐,偶阅袁枚《随园诗话补遗》第三卷有云:‘白下秀才司马章,字石圃,风神潇洒,年少多情。’而仍记其词曲数阕。此人现任蓟州知府,余燕路相遌,与之酬唱者也。惊喜如对,以诗志之。”随后录其赠送司马章的诗作:“忽忽车笠蓟门城,万里东还尚系情。谁料小仓诗话里,白门司马是君名。”[9]52

赵寅永为朝鲜王朝大臣,嘉庆二十年(1815 年)出使清朝,其文中所提到的“丁丑”当指嘉庆二十二年(1817 年)。蓟州在清代隶属顺天府,在今天津蓟县的位置。据《蓟州志》卷六《官秩志·知州》记载,司马章由附贡生捐纳县丞,而后嘉庆二十一年(1816 年)正月荐升蓟州,任蓟州知府两年后,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 年)十二月去职离任。[10]127《光绪顺天府志·经政志》还记载,司马章升任蓟州知府之后,曾在蓟州城内张大明王庙旁边兴建了救灾性仓储——义仓。[11]2017

黄胜江从《随园诗话补遗》开雕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而袁枚在此文中称司马章“年少”,推断当时司马章的年龄不超过20 岁,其生年不早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并综合多方考证所得,对司马章生平进行了梳理归纳:“南京人司马章为北宋政治家、史学家司马光(字君实,死后追封温国公)之后裔,由附贡生捐纳县丞,嘉庆后期为蓟州知府,其生活时代约为乾隆后期至嘉庆、道光之交,工于辞章,颇有政绩,年少多才”[12]78。另外,他还深入考察了司马章的生平交游情况,认为根据现存资料显示,与其有交集的人物有“乾隆三大家”之一的性灵派领军人物随园先生袁枚、乾隆四十二年(1777 年)的贡生王芾、乾隆五十四年(1789 年)的进士顾椿年、太学生严观、知名园林匠师邢昆、乾嘉年间嘉兴著名古钱币收藏家金增以及江南武进人氏白铭等人。[10]127-130

除了《双星会》《花间乐》之外,《随园诗话补遗》还录有司马章的词作三首。其《辛亥记游浪淘沙》云:“春到凤城中,游运方通。闲来指点过桥东,记得当时心醉处,蛛网尘封。人去翠楼空,聚散匆匆。今年花似旧时容。可惜如花人已去,欲折谁同?”又《南柯子》云:“渡口传桃叶,溪头说范云。笑他街市语纷纷,都把文郎情事作新闻。心结愁千缕,人归瘦几分。内人不解问殷勤,今日眉头真个为谁颦?”又《临江仙》云:“午睡昏沉偏恋枕,梦魂寻到天涯。几回梦得到卿家。知郎新病渴,亲试六班茶。敛笑问侬何好事,将人谱入琵琶,哝哝低语怨郎差。觉来嫌梦短,红日已西斜。”[6]339在新的材料发现之前,《种石山房二种曲》和《辛亥记游浪淘沙》《南柯子》《临江仙》三首词作,当是现今所能看到的司马章之全部作品。细审各作遣词运笔,皆源自其本人的这段未竟情缘。

关于《花间乐》传奇,《中国曲学大辞典》云:“《花间乐》,司马章作。有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种石山房刊本。未见。”[5]520《明清传奇综录》载:“《花间乐》,未见著录。现存清乾隆壬子(五十七年,1792)刻《种石山房二种曲》所收本,傅华旧藏,今归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抄本,见《粹芬阁珍藏善本书目》。二本皆未获见,待查。”[4]1085从两处记载来看,《明清传奇综录》的信息更多一些,但其材料实源于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③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381-1382 页。。而在未能目睹《花间乐》剧本这一点上,三者并无二致。与《中国曲学大辞典》《明清传奇综录》同出版于1997 年的《古本戏曲剧目提要》(李修生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对于《花间乐》也没有只字记载,想来也是未曾看过剧本的缘故。

笔者所见《花间乐》传奇,收录于《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第15 册。封面上部横镌“乾隆五十七年七月新镌”,其下框格又分为中间大两边小的三竖栏,从左至右各栏内依次竖书“石圃外集”“花间乐”“种石山房藏板”,“花间乐”三字较其他字大许多。全剧不分卷,有框栏行格,每半页十一行,行二十五字。各出只标注题名,不标注出目数。提纲页右下角并排竖题:“秣陵庞淦虹溪评,白门司马章实圃编”。其下钤有“晓铃藏书”方印一枚。剧本每页上方,随文以小字竖书庞淦的点评。④司马章《花间乐》,见吴书荫主编《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15),学苑出版社,2004 年,第349-458 页。下文所引《花间乐》之题跋、剧本等,皆同出于此,不再注明出处。

《花间乐》剧本前后有司马章交游文人之题跋。卷前有署名“钱塘袁枚子才”的题词三首。其一曰:“老去风怀水样清,偶看乐府爱题名。古来多少真才子,谁在花间乐一生?”其二曰:“云飞两散事堪嗟,拟作青词奏女娲。补尽世间离别恨,重生都学牡丹花。”其三曰:“相如倜傥最多才,自别文君肠九回。且向空中造楼阁,盼他天上送花来。”还有庞淦所题《调寄醉蓬莱》:“问花仙何意,也到人间,况遭沦落。怎说情痴,算天宫谁错?一笑姻缘,浪留芳迹,在雨花山脚博得。而今月寒荒寺,云深幽阁。曾返香魂,缟裳依旧,春满瑶台,红丝绣箔。回首尘寰,笑黄粱梦薄。趁取芳时,莫如便也,回酒家携鹤五斗,徵歌千篇,索韵花间行乐。”

卷后有顾椿年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之跋:“《花间乐》院本,剧为曲江倦游人吐气。怜香访翠,原不必实有其人;碎玉蜚花,更不思躬遇其事。窃意天地间有可意为香玉者,则必有卜知事出而嗟叹之践踏之,又必有黄澹如起而护惜之悲悼之。不为此,不足以见造物之巧也。他为雪女多情,香含物外,风姨肆虐,席卷春林,不过为空谷兰芳、河东狮吼一写小照耳。嗟夫,俗富之煞风景,不足□□□□。豸衣按事,虎节伸威,有黄生之才,而后足□□□□之过。亦惟有黄生之遇,而后可以展黄生之才。此又令千古之未为黄生者,愿与黄生后先相追逐也。壬子花朝上元顾椿年东山跋。”

“春到人间草木芳,半帘疏影衬残阳。酸酸楚楚皆因恨,死死生生只为郎。情到仙人应不尽,事缘花萼自然香。闲将一曲消魂话,谱入梨园劝酒觞。”关于《花间乐》的创作时间,从种石山房刊刻时间和顾椿年的题跋时间,显而易见,不会晚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又,据邢昆题词“新词成日正在庚戌七夕日”,可知《双星会》作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 年)。《双星会》第四出《宦闲》中,兵部侍郎秦正奉命安抚淮扬等处,其素来心勤诗酒,正愁幕下少一文人相与谈论之际,其好友苏州观察使推荐元畸士的文书送到,一同送上的还有两本书:“(老生)这是一部传奇,这是一部野史。(念介)《花间乐》,妙吓!这个名儿就起得新艳,却是江宁一个才人所作,待我细细看来……待我再看这本叫何名色。(读介)《群芳小谱》,原来是时下名妓的小传。”[13]496-497秦正看了《花间乐》,以其为人间妙曲,又见《群芳小谱》中记载名妓秦娟娟善唱《花间乐》,且夫人任氏因子嗣乏继曾劝其买置歌姬以为闲时排遣,遂托江宁提刑院代为招罗女戏一班,并特别点名要秦娟娟前来。第九出《顾曲》中,投水自尽的秦娟娟被扬子江江神救护送至蒋子龙的行宫暂避,蒋子龙听妹妹青溪小姑神说起秦娟娟素擅《花间乐》曲本,遂请其试歌一番。期间评论所提及《移花》《怨别》《春饮》《重会》等出,皆为《花间乐》中出目。《宦闲》《顾曲》两出皆称《花间乐》为“新声”,由此约略可以推知,《花间乐》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 年)前刚刚完成不久。

在上文中,我们着重对司马章本人的相关情况,以及《花间乐》剧本的创作缘由、版本概况、创作时间等外在要素进行了探讨。接下来,我们来看《花间乐》传奇的剧本内部构成。一如其他明清传奇开场惯例,开篇有《提纲》,由末道一阙【鹊桥仙】粗陈大意,而后再以四句诗高度概括全剧梗概:“蕊珠宫双生佳丽,花神庙两遇冤牵。妒花风吹花欲落,多情种为情重圆”。之后各出的出目题名、剧中人物和所唱曲目等基本构成要素,如表1 所示。

表1 《花间乐》各出构成要素一览表

剧演黄澹如与香玉、绛雪等花仙,因前世一笑之因,而至今生离合之果。黄澹如表字松圃,江宁人氏,甲辰进士,年甫二十,椿萱早逝,伉俪尚无,观政于兵部三年,告假在家一年。所喜家中诸事有长兄料理,黄澹如得以悠游自在。时值二月十二日花朝佳节,雨花山下花神庙内盛会,黄澹如前往游玩,并借住庙中清静之所客寓读书。在这里,他“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与白牡丹幻化之香玉相识相爱。可惜好景不长,山东太守卜成仁的儿子卜知事,来花神庙看花,见白牡丹别样精神,便向花神庙道士讨要。卜成仁备下酒席,在白牡丹移植府中后,与儿子一同饮酒玩赏。卜成仁见花开得好看,让人将盐店送来的徽州爆竹放起来,又叫戏子拿来几幅大锣大鼓敲敲打打,原想着这般花会开得更好,不料牡丹反而落了。卜成仁自诩为花之知己,见此情况十分气恼,以牡丹不识抬举,命家人砍断花树,香玉遂因此消殒。为追思香玉,绛雪答应黄澹如前缘之请,约定同去香玉坟前哭吊。绛雪前往书斋寻黄澹如,不想其外出访友。绛雪坐等期间,被应邀到花神庙喝酒的卜知事看见。卜知事心生歹念,串通道士来抢绛雪。结果黄澹如奉旨补授江南巡按,前来行凶的卜知事一伙人,被黄澹如手下衙役悉数擒获,并严加究治。判花仙使奉花王之命,稽查人间花色花样,来至雨花山下,遇香玉鬼魂哭诉。判花仙使向花王复命,将雨花山香玉之事禀明。花王算来香玉大灾已满,理当重回仙界,闻报风神大肆狂威,便接受判花仙使建议,令香玉复生与黄澹如重逢,并令黄澹如领群芳草檄进剿。黄澹如辞官回归故里,与香玉再偕佳配,并于雨花台传檄,率众花神大败风神。黄澹如被花王敕封为雨花台百花仙使,同香玉、绛雪永驻雨花台,享花间之乐。

蒋玉斌在谈及聊斋戏改编手法时指出:“当《聊斋志异》中的一篇小说不足以支撑一部戏曲的容量时,杂糅多篇或借鉴‘他山之石’是清代‘聊斋戏’的常用手法。”[3]186《花间乐》传奇即是对此种改编手法的具体演绎。《香玉》《绛妃》两篇,分别见录于《聊斋志异》的卷三、卷五。同时,蒲松龄还写有《为花神讨封姨檄》一文。⑤三文分别见盛伟《蒲松龄全集》,学林出版社,1998 年,第449-453 页、655-657 页、1376-1378 页。《花间乐》传奇即据上述诸篇,间采《博异记·崔玄微》融合改编而成。它以《香玉》的故事情节为全剧编排的主线。剧中的男女主人公与小说相同,只是男主人公由小说中模糊的“黄生”变成了有名有姓的黄澹如,而女主人公仍为香玉、绛雪。全剧故事,大抵依据原作而来,只是在改编过程中,加入了司马章的个人编排,使得《花间乐》在某些方面呈现出与原作的不同。

《聊斋志异》中有那么多作品,单单就写花之作而言,即有《荷花三娘子》《黄英》《葛巾》《香玉》《绛妃》诸篇,其中《黄英》《葛巾》也分别写到了菊花和牡丹,但司马章为什么会选中《香玉》来改编呢?结合所见材料分析,这当与《香玉》中强调的“至情观”有关:“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蒲松龄对“至情”的呼唤,上接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及洪昇“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情而已”。从前文的相关论述,我们不难看出,这种对“至情”的强调和张扬,非常契合司马章当时的创作心理。

同时,透过剧作字里行间及具体的情节安排,我们也可以看出汤显祖《牡丹亭》和洪昇《长生殿》对司马章的深刻影响。如《提纲》开宗明义,即以《牡丹亭》作比:“轻敲檀板,缓吹玉笛,低唱《牡丹亭》毕,世间情事太茫茫,且暂语花间踪迹”。《俗赏》中,卜知事应道士之邀来花神庙中喝酒赏花,期间叫人变戏法,又请了庆华班的名工陈桂林、施五官、项元宝、陈德元等来唱《牡丹亭·堆花》一出。《重会》中,花王命香玉重生,与黄澹如再偕佳配,和绛雪姐妹重圆。香玉上场所唱【仙吕入双调·夜行船序】:“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纷纭,绣幕雕轩,珠绕翠围,争妍夺俊。氤氲,兰麝逐风来,衣彩珮光遥认”,这一支曲即出自《长生殿》中的《褉游》。可以说,《花间乐》继承了明代以来的“至情观”,从文辞到文思,都浸润着宣扬“至情”的因素。

再就小说所叙故事而言,《黄英》于男女之情无太大关碍,《荷花三娘子》《葛巾》虽然写得婉曲动人,但是男女主人公的结局皆不甚圆满,宗湘若与荷花三娘子缘尽而散,常大用因猜疑与葛巾劳燕分飞,这些应当都不是司马章所期待的。只有《香玉》,情随缘起,又因缘灭,再续前缘,最终梦圆,虽然最终结局颇为遗憾,但黄生与香玉的真情是真切动人的。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结局,与司马章本人的遭际正相仿佛。现实当中,迫于家庭的压力,他不得不与心上人分离,这样的痛苦和遗憾,与《香玉》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别无二致。因此,《香玉》成了他改编对象的不二之选。另外,《香玉》全篇2 500 余字,属于《聊斋志异》中的长篇,内容较为丰富。从具体操作层面看,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及个性鲜明的人物,也为司马章改编提供了施展空间:别向花间写至情,笔端翻新佳作成。重生续成鸳俦梦,了却离别相思痛。

司马章选取当时颇为流行的“谪世”框架,作为全剧的叙事结构。“所谓‘谪世’,是指证得道果居于上界的仙人,由于触犯某种戒规(通常是由于动了凡心),而被谪降至人世。”[14]72如同样为作者徐爔“达衷情、伸悲怨之曲”的《镜光缘》传奇,其首出即名《谪仙》,写何仙姑座下侍儿琼芳、露珠与吕洞宾座下仙童耕云,因私下索取收授九转金丹,被罚降生尘世为钱凝香、李秋蓉、余镜缘,受尽生离死别之苦,而后重证仙班的故事。黄澹如、香玉的因缘际会,亦与此相仿。花王领百花仙使赴西天华严佛会,因菊花仙使秋英与牡丹仙使香玉“回眸一笑”,造化小儿遂将秋英降落人间托生黄家,是为黄澹如。花王计期黄澹如年已二十,于是命将香玉降入人间花丛与秋英相配,以了却此一笑姻缘。花王因香玉格外情痴,恐其堕入情恨昧却前因,遂求佛祖将耐冬仙使绛雪一同降世,随世指点,以免永堕轮回。为此,香玉和绛雪降生雨花山。受此框架影响,后文对小说的一些情节也进行了改动。如香玉、绛雪来至花神庙中的缘由,小说中香玉道:“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剧本则沿袭“谪世”框架,改为“我二人奉花王敕旨,降生此间,与黄郎了此一番宿缘,只表在此等候”。

故事发生地点,小说所叙为劳山(崂山)的下清宫,剧中改为雨花山下的花神庙。小说之所以选择此地,有研究者认为是因为明人高弘图《崂山九游记》、清人纪润《劳山记》、《劳山丛拾》等书中,都记载了白牡丹花神的故事。清人蓝恒矩《咏上清宫白牡丹》诗亦云:“留仙宜作返魂记,说鬼直如倩女同。”蒋瑞藻更是根据《劳山丛拾》所载,明确指出《聊斋志异·香玉》的故事即来源于崂山白牡丹传说。[15]184孙文成还据故事发生在以耐冬花最负盛名的太清宫,而非以白牡丹闻名的上清宫这一点,深刻剖析了蒲松龄塑造绛雪形象所蕴含的深意。[16]35-43同样,司马章将故事的发生地点改为花神庙也有依据。剧中黄澹如身世境况和司马章自身情况正相吻合,其“写心自喻”的创作初衷,使得剧本具有一定的细节真实性。雨花山花神庙的地点选取,也是这一特征的显现。南京有花神庙,位于雨花台区的花神大道附近。据《江宁县志》记载,花神庙修建于清乾隆年间,在庙外广场上有一座“凤凰大戏台”,每年农历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都要在这里唱戏三天。将此种种细节,与《花庆》所述对比,我们会发现两者非常相似。虽然现存记载对与司马章这段情感经历没有更具体的描述,但通过这种细节的调整变换,或许花神庙即其与周麟官相识之处。

在具体改编过程中,因为戏曲和小说的不同体式特点,原本小说中的冲突在剧中被放大,以适应舞台演出的需要。移植是导致男女主人公离别的关键因素,也是后来两人天人永隔的根本原因。小说更顺从物理,从生物层面归结为牡丹不适应环境变化,后来复生之法亦基于种植方面的实践操作;剧本则将这一矛盾引向社会因素,着意刻画了卜成仁、卜知事父子和花神庙道士这三个反面形象,正是他们的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导致了两人的悲剧。小说中因移植造成牡丹消殒的是即墨蓝氏,剧本则将蓝氏更换为卜知事,为强化矛盾冲突,还增添卜成仁这一小说中原本没有的人物。这父子两个,“家君作吏性儿乖,古怪。区区公子意儿呆,摘派。会嫖会赌是长才,拉债。贪婪代父弄钱财,祸害”。卜成仁曾任胶州刺史,如今告老回家,他“腹内诗书半点无,一生只是爱青蚨”,是一个胸无点墨、恣意贪婪的庸官。卜知事“怕读的是诗书论孟,喜看的是小说春图,不爱名花好景,专喜篾片龙阳”,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黄澹如和香玉的生离,始于卜知事的贪婪;黄澹如和香玉的死别,终于卜成仁的狠毒。小说中的道士和蓝氏一样,仅一笔带过。小说借香玉所说“被道士闭置山中”,透漏出其不端行径,但此外更无别种说明。剧本则用了更多笔墨着力渲染了道士的恶行劣性。如《俗赏》开场:“(副扮道士上,此出全要作丑脸,不可端方)道士生来甚恶,闲时无孽不作。书符道道无灵,请神个个弗落。建醮全然是谎,念咒一派乱嚼。拿妖常被鬼迷,伏章呼呼睡着。开口就谈修庙,逢人总想钻戳。若是施主肯来,笑面相迎头磕。遇见穷汉烧香,撚着髭须漫踱。自幼喜作龙阳,只图师父快活。至今留下孽根,夜夜要人鸟合。杨梅结毒满身,滥得皮分肉割。从此改过收心,种些花草取乐”。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这道士却全然反其道而行之,无视清规,阿附权贵。《谋雪》中为满足卜知事的淫欲,明知绛雪是黄澹如的亲眷,竟然出主意说绛雪是黄澹如藏隐的外来烧香妇女,更兼满口诨话:“(副)大爷错哉,这房子是吾里城中黄老爷租的。这女人无非是他家宅眷,弗是来烧香的,即是来许愿的,在此略略歇脚,为何认作是我们藏着的粉头?果真要是道士的堂客,久已奉承了大爷,这时候连毴底都要捣通哉!”正是卜成仁、卜知事这对无良父子,再加上道士的从旁帮凶,才致使黄澹如和香玉历经生死离别,饱受苦痛折磨。为彰显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司马章设计了黄澹如入仕一节,给这些为非作歹者以应有的惩罚。而后《归隐》一出说:“卸官袍复本年的颜面,脱乌纱还旧时的心愿,掩青眸最怕看的世情,厌红尘最喜住的神仙院。”这样的安排既有司马章现实经历的影子,又暗合黄澹如剧中菊花的花中君子身份。

原本小说中一笔带过的内容,在剧本中被充分展开,最为典型者,为黄澹如、香玉二人的相遇相识过程。小说对二人相遇的时间,仅云“一日”。《惊美》则对这一日进行了充分铺垫,天气晴和,莺啼蝶舞,花气扑人,为二人的相遇营造了一个十分明媚的春日景象:“家近小红桥,满园扶疏青绕。惜花心性,春来迟,得偏早。倚阑试问小园中,添得春多少?见小童笑语回言道,昨夜牡丹开了”。黄澹如、香玉和绛雪三人,不约而同向花间闲步。黄澹如那边所见是:“冷园亭几阵春风到,一缕缕游丝轻袅。流水池边,流水池边,只听得卖花郎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少。粉墙内,无人到。寂寞春光,悄把玩花人迷倒,仙路迢遥。”香玉二人这厢所见是:“闹花深处,闹花深处,一㨨㨨姊妹摇。牡丹亭左侧,寻女伴闲斗草。翠生生柳条,翠生生柳条,听呖呖的莺声啼过画桥,扑簌簌乱红舞翩翩,粉蝶儿飞过树梢。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间携手,月下欢笑。”剧名《花间乐》,或亦因此而来。再如,黄澹如从寻访香玉二人而终不得见,到与香玉意外相见,小说仅用三言两语带过:“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剧中则用《会玉》一整出来描写这期间的过程,充分展示了黄澹如、香玉的心理活动。香玉昨见竹上诗句,待要和绛雪一同去访黄澹如,因绛雪性殊冷落,于是独自一人乘月夜前往相访:“穿花踏月过回廊,为佳句彷徨。怜他习尽风流样,趁良夜偷识檀郎。愿作天边皓魄,照人常是双双”。一路行来,穿竹林,过小桥,绕回廊,踏过青苔,夜风吹得环佩叮当。黄澹如萧斋独坐,思念昨日所见花间美人,辗转怀思,不能成寐,感心中苦闷,向月下漫步:“我步踉跄,相思只为巫山嶂,夜深沉露湿衣裳,闲来月下放娇娘”。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最终相会,互通名姓并各自介绍自身情况,黄澹如邀请香玉到书斋一叙,并永结良缘,“从此后月夜花朝恩爱长”。而后,又就二人酬唱一节,敷演而成花间饮酒的《春饮》一出。《怨别》一出,亦是如此,将小说中的寥寥数语,敷演至十三支曲白,以南北合套的方式充分渲染了黄澹如、香玉二人不忍分别之情:“岂但是人生全假,便真时又安能有不落的花,与其把一番长别痛杀伊家,倒不如不识伊来伊不识咱,免得你也酸辛我恨加”,“到今番泪染尘沙,有情根变作愁芽,俏佳人成为空话,晚妆楼作了山家,就凭俺血泪倾冤气冲,也感不动天公慈悲心下,来念我可怜人伤心的俊娃,怎能够向来春里再生花”,“只落得坐卧思量悲加痛加”。

《花间乐》以《香玉》情节为主进行改编,又将同样涉及花神的《绛妃》情节巧妙穿插其中,这样有助于扩充全剧的内容,使情节更为跌宕起伏,同时于男女主人公言情一线之外,又延伸出群花、风神武打一线,制造另一重矛盾冲突,有利于场面和气氛的调剂,取得更好的舞台演出效果。《绛妃》一篇,蒲松龄将自己写入其中,记其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在毕际友处梦中受花神所托代为书写讨伐风神檄文之事。小说中,花神及其手下为正面出场人物,风神作为征讨的对象,仅在花神交代自身来历及请作者来的目的时提到一句:“妾,花神也。合家细弱,依栖于此,屡被封家婢子,横见摧残。今欲背城借一,烦君属檄草耳。”这里的风神,如同蓝氏、道士一样,皆属于扁平苍白的概念化形象,毫无面貌和性格可言。剧本则依托于檄文所述,对风神的形象进行了正面描写刻画。《绛妃》中,花神将风神斥为“封家婢子”,而剧中“封十八姨”的名号,当袭自《博异记·崔玄微》。剧中的风神也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而是有少女石尤等一班手下。同时,剧本虽仍袭小说对于风神摧花、落花的定位,但在具体刻画演绎之中,别出心裁地展露出风神知花、识花的一面,至于那些“酸言腐语花前赘”的腐儒愚士“何曾是爱风光花木尽生辉”,“恨不得向钱中来打瞌睡”的贾客商人“那里有片刻时辰花下醉”,“就偶闲看花杯”的归林仕宦“那里是为怜春留恋忘归”,皆不惜花,算不得花之知己:“都作的是风流之罪,出门几个玩花归。意悬悬想人家妇女,闹嚷嚷供舌底谈霏,纵有那万种名花难入眼,百般奇卉倩谁培。只不过向花底举金杯,一霎时便在那草地上睡,何尝算花之知己,空使那花泪齐挥”。风神正为世人不惜花爱花,而众花却偏在世人面前逞娇媚,才心中不忿,兴风吹落众花,颇有“爱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味:“落尽红千树,吹残绿万堆,雕栏朱榭空遗佩,华林金谷都如醉,埋香瘗玉心应碎,总则为人情不解惜花心,因此上吾神变了怜香意”。如此一来,风神虽摧花、落花,却反而是最知花、懂花之人。风神与群花为寇仇,但对于黄澹如与香玉的重逢也是一个有力的推动。正是为了对抗风神,判花仙使向花王建议令香玉重生,与黄澹如率领各路花神草檄进剿封姨。《讨风》一出,黄澹如习崔玄微故智,采用彩幡护花之策,在四方设立彩幡,上书“护花”二字,最终大败风神,护得众花周全。

《花间乐》传奇是司马章写心之作,但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并未局限于此,而是十分注意舞台演出的需要。剧中人物角色分明,于重要人物皆标明穿关,如:“小旦淡妆持牡丹扮香玉”,“贴红妆持耐冬扮绛雪”,“小生纱帽披风扮黄澹如”,“净官巾披风白须扮卜成仁”,“净女妆扮封姨”,“杂红面纽戎装持刀”扮榴仙。同时,随着人物身份和场景的变化,其所着行头穿关亦发生变换,如:黄澹如《花庆》中戴纱帽着披风,《惊美》中出场着进士服色,《赴官》中所着为巾服,《开府》中以纱帽披风出场后着袍带升堂,《召圆》中换仙服;香玉《复降》中由鬼魂复生,众花仙为其解去魂帕换上仙衣。对于人物行止,剧中详细标注动作提示。最典型者,当属《赴官》《开府》两出。后者演黄澹如理案,见到卜知事一案,命带来严加究治,聊且为香玉出一口气。此出写黄澹如升堂过程,出场众人动作细致入微,整个升堂过程次序分明:“小旦扮门子上……内清吹换袍带,小旦捧敕印介。绕场作升堂介。场上设公案,生坐介,小旦启耳门封锁,叫皂隶。二杂暗上,两旁呵殿低答介。小旦叫介。站堂,杂应介……杂高应作开门见生介……杂开门,内吹打,杂扮四小军上,外扮巡捕官上……外应下。末扮书吏上……末折封呈生看介,生念介……生批介……又看第二封介……批介……又看介……生想介……向众白……传介,皂隶答应下。外持手本上……生冷笑介……作撕碎手本介,生提笔判牌介……杂答应下”。卜成仁上手本请求赦免其子卜知事:“杂扮皂隶,带净扮卜成仁青衣上,报门介……众呵堂介……杂应剥净冠带按倒介……生冷笑介……对杂说介……放起介。生告末……末答下……生指净介……众将净撵下”。随后,黄澹如审问卜知事和道士:“杂答介,带丑副上……对杂介……打介……生怒介……众喝堂介……众打副介,生判介……杂锁丑副下”。堂审完毕:“内吹打,众役下,小旦叫介……皂隶开门贴封条介……小旦封锁介……生出位,内清吹,生脱袍带坐介……小旦下……生下。”伴随故事情节的发展,剧中还精心设计各出所用道具砌末。如:《降花》,“场上预设幔帐,上悬蕊珠宫匾额”;《会玉》,“生旦对坐,上挂画,桌横放”;《春饮》,“场上挂画,桌横摆上炉瓶砚等物”;《俗赏》,“场上设花台白牡丹一棵,耐冬花一树,对面设亭子”;《移花》,“场上设牡丹花台”;《灯宴》,“场上设台点灯”;等等。另外,剧中还穿插有戏中戏,更为舞台演出增添了别样效果。如《花庆》中的扮会,《俗赏》中的变戏法和庆华班演出的《堆花》,《移花》中的锣鼓,《灯宴》中的众花仙灯戏,等等。

前文在探讨司马章为何选取《香玉》作为改编对象时,我们认为剧中男女主人公因“至情”而重生复合,可能是拨动其心弦的一个重要因素。小说中,黄生与香玉因至情而超越生死:“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但结局不免令人扼腕:“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因其不花,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寻死,无何,耐冬亦死”,“至情”之黄生与其爱妻、良友同归离恨。剧中,司马章因循“谪世”框架为男女主人公设计了圆满的结局,黄澹如和香玉、绛雪讨风功成名就,重还仙界:“喜得怪风平,早把功来奏,念彼有情人召取还蓬岫”,“好姻缘万劫情难朽”,“共衾稠鸳鸯长厮守”,“多情答酬,长偕丽偶”,“花间乐事都消受,喜说是神仙配偶,从此姻缘传不朽”。虽然这样的结尾处理有些落入俗套,但是结合司马章的个人遭际,他想通过“笔补造化”补全心中缺憾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且就故事本身而言,这样的开头与结尾,让整个故事前后呼应,更为圆融。总体来看,《花间乐》传奇情辞兼善,故事耐看,庞淦“文则曲,气则畅,见为此手笔,不愧当代词宗”的评价,或有过高之嫌,但客观来看,司马章对《香玉》的改编还是较为可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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