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威尔第《纳布科》序曲的戏剧性功能
2021-12-16王尊
王 尊
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朱塞佩·威尔第(Giuseppe Verdi 1813-1901)是意大利历史上极具声望的伟大歌剧作曲家。威尔第一生总共创作了26部歌剧,被誉为“意大利歌剧之王”。[1]威尔第在批判继承意大利传统歌唱艺术的基础上,丰富了歌剧艺术的戏剧表现能力,着力在歌剧中展现表达人的真实情感,注重描绘群众疾苦和弘扬祖国统一,立足歌剧传统、关注人心人性、情系民族国家、大胆改革创造,把意大利歌剧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峰,成为继意大利“美声歌剧三杰”之后19世纪意大利最伟大的歌剧作曲家。[2]
一、威尔第歌剧创作及相关研究
威尔第的歌剧创作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19世纪40年代是威尔第歌剧创作的早期,这一时期威尔第的歌剧作品如《列尼亚诺战役》主要以爱国主义为题材,情感波动巨大、戏剧情节紧张、音乐语言刚健。[3]19世纪50-60年代是威尔第歌剧创作的中期,也是其最为辉煌耀眼的阶段。在这一阶段,威尔第聚焦于表现人性冲突,其歌剧作品大多情节曲折离奇、结构简洁紧凑,体现出了强烈的浪漫主义倾向,诞生了《茶花女》、《弄臣》、《游吟诗人》等享有崇高地位的作品。[4]19世纪70-90年代是威尔第歌剧创作的晚期。在这一时期,威尔追求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追求通过音乐语言把戏剧情节和人物情感巧妙地融为一体,较为彻底地摆脱了传统意大利歌剧片面炫耀歌唱技巧、轻视戏剧内容与人物塑造的错误倾向,把意大利歌剧推向了新的层次与境界。[5]
国内外对威尔第歌剧的研究并不缺乏,但大多数研究都集中于威尔第最为著名的作品,有一些知名度相对较低,但艺术价值很高的作品未得到应有关注。从研究内容上看,关于威尔第歌剧的研究多集中于《弄臣》、《茶花女》等中晚期的知名歌剧作品,对于威尔第早期歌剧作品的研究较为缺乏。[6]从研究体裁上看,对于威尔第歌剧的研究往往聚焦于咏叹调作品,对于歌剧序曲等其他体裁的作品关注较少。[7]从研究角度上看,多数研究围绕歌剧的演唱技巧、艺术特征和人物塑造,对其音乐的戏剧性功能的研究相对较少。[8]正因如此,本文选取威尔第早期歌剧《纳布科》的序曲为题,以其音乐的戏剧性功能为切入点,力图从一个相对新颖的角度阐释作品的高妙之处。
二、威尔第歌剧《纳布科》戏剧内容简介
《纳布科》共分为四幕,结合了意大利国家未完成统一、长期受外国统治压迫的社会现实,反映了意大利人民渴望祖国统一的心声,一经演出就大获成功,其中第三幕的合唱曲《飞吧,思想,乘着金色的翅膀》更是传遍大街小巷,时至今日仍是意大利最为著名的爱国歌曲之一。《纳布科》讲述了狂妄自大的巴比伦国王纳布科将战败的希伯来人掳到巴比伦,而希伯来人深处异国他乡,在被奴役、被压迫的绝境中,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和对自由的渴望,最终感化纳布科,重获自由和解放的故事。
三、威尔第歌剧《纳布科》序曲的戏剧性功能
《纳布科》序曲采用了复三部曲式,以高度的概括性,把两个多小时的歌剧“浓缩”到七分钟的音乐中,较为完整地呈现了整个戏剧情节,具有重要的戏剧性功能,也展现出威尔第巧妙的音乐构思和高超的作曲技巧。接下来,本文将从音乐发展预示戏剧走向、音乐设计贯通戏剧逻辑、音乐主题指明戏剧重点三个角度,力求全面地对威尔第《纳布科》序曲的戏剧性功能展开分析。
A B连接 b a c d c 1~16 17~23 24~50 51~54 55~70 71~88 89~106 A大调 f小调 F大调 F大调 G大调 F大调a
A'b e 连接 f e b' 尾声107~132 133~176 177~200 201~223 224~267 268~299 300~327 d小调 D大调 A大调 D大调
(一)音乐发展预示戏剧走向
《纳布科》序曲的展开、发展与戏剧情节的展开、发展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在歌剧最开始时首先被呈现给观众,对整个戏剧的走向起到了很好的预示作用。
序曲的A部描绘了犹太人遭到巴比伦人侵犯,家国沦亡的故事。在a乐段里,乐团先后两次在A大调上奏出一个舒缓的动机,节奏规律而简洁,洋溢着幸福与温暖,象征着巴比伦大军入侵之前犹太人民的美好生活。在这个动机两次出现之间夹杂着一个时长4个小节的肃杀的动机,由铜管演奏出强势而凛厉的柱式和弦以及急促的上行、下行音阶,与前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个埋藏在舒缓旋律中间的肃杀动机仿佛是隐藏于犹太人民美好生活里的凶兆。a乐段之后是一个连接段落,在紧张而不详的长音的笼罩下,威尔第大量使用小二度的音程进行上行、下行模进,令人不安的气氛逐渐浓重,仿佛a乐段的凶兆逐渐从预言变为现实。b乐段中音乐转入f小调。第36小节来自铜管组的强音突然闯入,打断了原有的旋律,对应着巴比伦王纳布科带兵闯入神殿,犹太人民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而后第39小节又短暂回到了大提琴跳音的旋律,象征着犹太人的抗争并没有停止。但很快,第40小节又再次回到了代表着纳布科的威压的凛厉的铜管柱式和弦,并以一个带延音记号的八度双音给b乐段作结,代表着暴虐的纳布科最终占据了上风,犹太人遭遇了失败。A部最后,音乐在F大调上短暂地回到了代表犹太人幸福生活的a主题。从音乐结构上来讲可以理解为对a主题的再现,但从音乐展开预示戏剧走向的角度来分析,这短短3小节的a主题代表着虽然遭受奴役(体现在其调性从A大调变为F大调),但犹太人民仍然心怀对故国美好生活的怀念和重获美好生活的信心。
序曲中段B部主要讲述了被俘虏的犹太人怀念故国,坚定反抗信心的故事。在B部中,威尔第非常完整地呈现了著名的《飞吧,思想,乘着金色的翅膀》。首先是较为深沉、哀婉的c段,象征着犹太人家国沦亡的痛苦与哀伤。随后转入更加高亢、饱满的d段,代表着犹太人在先知的带领下重燃希望。音高、强弱上的对比赋予了这段旋律强烈的抒情性。音乐再次回到c段时,已和第一次出现的c段略有不同,出现了以连续跳音的形式呈现的欢快的柱式和弦,代表此时的犹太人已经充满希望与憧憬。
随后序曲进入C部,主要讲述了犹太人民奋起抗争、获得胜利的故事。代表着犹太人民的抗争的b主题在C部最开始再次出现,象征着犹太人民掀起了反抗巴比伦奴役的斗争。在犹太人民的抗争之下,音乐由d小调转入了D大调,进入了辉煌的e段,象征着在不懈的抗争下,犹太人民获得了斗争的胜利。经过一个连接段落,音乐进入以舞曲节奏演绎的明快的f段,代表着犹太人解放后的欢腾。再现了e段后,音乐进入了情绪无比炽烈、旋律无比辉煌、节奏无比豪迈的b’段。b’段由b段改成大调后变奏而来,一扫b段紧张压抑之感,引导音乐最终进入辉煌的尾声,象征着犹太人民之于巴比伦侵略者的大胜利、民族解放之于大国奴役的大胜利、自由民主之于暴政统治的大胜利。
(二)音乐设计贯通戏剧逻辑
威尔第中晚期作品体现出显著的整体化、连贯化的倾向。[9]如其晚期歌剧作品《阿依达》,大量运用了主导动机,大量采用浪漫曲、场景音乐等音乐形式取代传统咏叹调,模糊了歌剧的分场结构和咏叹调、宣叙调之间的界限,强化了歌剧的整体性、逻辑性。[10]部分研究认为威尔第晚期作品的这种倾向是对瓦格纳风潮的回应、是外界力量作用于威尔第歌剧创作的结果。[11]然而笔者认为,威尔第晚期作品体现出的这种倾向更是威尔第逐渐探索开发歌剧艺术形式、逐渐自我革命与自我超越的自然结果,这种倾向在《纳布科》序曲中已经初露端倪。在《纳布科》序曲中,威尔第通过多种音乐设计,尝试贯通戏剧的内在逻辑,加强歌剧整体性、逻辑性。
比如,威尔第通过把各个主题“故事化”和反复再现的音乐设计,搭建、贯通整部歌剧的戏剧逻辑。根据上文分析,每个主题都象征着特定的故事内容,如a主题每次出现都代表犹太人民的幸福生活,b主题每次出现都代表着战争与犹太人民的反抗。正是这种把音乐材料“故事化”的音乐设计,才使得用音乐讲故事成为可能,进而用序曲梳理、打通戏剧的逻辑。
再比如,在音乐设计上,序曲全曲大量运用了“一个长音+两个时值为该长音一半的短音”的节奏型。该节奏型在a、b、e、f主题中均有大量运用,方便起见后文暂称为长短短节奏型。序曲前后节奏的相对一致成就了音乐风格的前后协调,使得通过音乐语言讲出的故事更加通顺。另外,该节奏随序曲的展开也在发展变化。在情绪舒缓的a主题中,长短短节奏型后跟随了两个长音,构成听感平和的“长短短长长”节奏;在情绪紧张的b主题中,长短短节奏型后跟随了两个短音成句,构成听感急促的“长短短短短”节奏;在情绪炽烈的f主题中,长短短节奏型独立成句出现,欢快而利落。节奏的发展变化暗合戏剧内容与情感的发展变化,这种音乐设计也使得序曲能够更合理地表达、贯通戏剧逻辑。
(三)音乐主题指明戏剧重点
从戏剧情节来看,《纳布科》的发展脉络较为混乱,其中至少有三条较为明显的戏剧发展脉络。其第一条是围绕Fenena、Abeagle和Ismaili之间三角恋情的戏剧发展脉络;第二条是展现纳布科由信仰巴尔神到改宗犹太教、以忏悔与救赎为主旨的戏剧发展脉络;第三条是呈现犹太人从被奴役、被压迫到获得解放的、以民族解放和国家统一为主旨的戏剧发展脉络。不同脉络之间错综复杂,重点不突出,很多故事分支的展开并不充分,如何用音乐方法使得《纳布科》的戏剧重点更加突出、中心思想更加统一是遗留给作曲家的重大难题。通过上文分析可知,《纳布科》序曲通过音乐的发展,为观众展开了一个犹太人民从美好生活遭到巴比伦大军打破,到被奴役时怀念古国,再到奋起反抗重获解放的故事,对于其他的情节则没有进行重点的描绘。虽然《纳布科》歌剧的脉络较为混乱,但《纳布科》序曲的主题与脉络却非常统一,仅重点展开其第三条戏剧发展脉络。通过序曲的强调,威尔第突出了《纳布科》的重点,指出了戏剧的核心主旨,即爱国主义与民族解放。
四、《纳布科》序曲的启示
在歌剧领域,关于歌剧的戏剧成分和音乐成分孰轻孰重的争论由来已久。[12]《纳布科》序曲就其形式而言更多是音乐的,就其内容而言更多是戏剧的,音乐与戏剧二者通过威尔第的巧妙构思和高妙处理,在《纳布科》序曲中融为一体、彼此成就。在笔者看来,音乐构成了歌剧之形式、戏剧构成了歌剧之内容。形式与内容对立统一、不可偏废,两者共同决定了歌剧的影响力、生命力。音乐之形式需能承载戏剧之内容,戏剧之内容须契合音乐之形式,二者协调方能成就歌剧的整体性。《纳布科》序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佳的音乐与戏剧、内容与形式相辅相成的典范,可供后世的音乐创作者与研究者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