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每一只鸟活着都是奇迹

2021-12-15傅菲

青年文摘 2021年4期
关键词:白鹳鸟蛋雏鸟

傅菲

鸟无处不在。只要可以看见天空的地方,就可以看见鸟。

鸟的头顶上,只有天空。鸟的翅膀上,只有气流。鸟的鸣叫声如春雨洒向大野。苍茫大野,芳草萋萋,树木擎天,白雪皑皑,飞沙走石,湖海渺渺。我们生活的地方,鸟在生活;我们无法抵达之处,或许正是鸟的天堂;我们无法仰望的高处,鸟会抵达。

鸟是离我们最近的生灵之一。在窗外,在格子般的屋顶,在下午久坐的公园,在晨光洒落的林荫道,在通往远方的公路,在钟塔般的山巅……鸟以自然公民的身份,与我们一起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在我的生活中,鸟以陌生知音的方式,问候我,给我无以言说的欣悦。我把大部分的闲余时间,留给了旷野。我徒步去,去草木茂盛的河边,去空空的山坞,去狭长的峡谷,去深处的田野。鸟是我行踪的唯一知情者。只要我可以走向旷野,听鸟叫,看鸟飞,我的生命就不枯寂。坐在板栗树下打盹的时候,两只绿翅短脚鹎欢叫不休,我会像突然爱上一个人一样爱上它们。站在山腰歇气的时候,佛法僧鸟从一个山梁飞向另一个山梁,我的视线追寻着它,像追寻海浪远去。

近乎天使的鸟,一生充满了苦难、不幸和悲壮。

母鸟自产卵下来,鸟惊心动魄的一生便已开始。许多动物喜欢吃鸟蛋,如蛇、黄鼬、蜥蜴、山鼠、野山猫等。蛋躺在巢里,三五个七八个,像做梦一样恬美。山鼠窥视着鸟巢,待亲鸟离巢,它溜了进去,尾巴把鸟蛋卷起来,拖走,躲在阴暗的角落,享受美味。黄鼬是个暴虐的杀手,即使母鸟在窝,它也龇牙,撕咬母鸟。母鸟弃巢而逃,一窝鸟蛋,被黄鼬吃得一个不剩。猎人因此以鸟蛋为诱饵,设置踏脚陷阱,捕获黄鼬。

所以,鸟秘密营巢于高枝,或灌木丛,或茅草丛,或高处岩石缝,以防被猎食者发现。可鸟的叫声和鸟蛋的腥味,会出卖自己。再高的枝,蛇可以爬上去;再深的洞,它可以钻进去。它探测器一样的信子,会忽闪忽闪,它幽灵一样在草丛、树木、洞穴之间寻找美食。我多次亲见蛇捕鸟,偷吃鸟蛋。它缠绕着树而上,滑向枝头,扑向鸟巢,冷冷的气息让鸟惊惧。

同类相残,更隐蔽。鸟有一种繁衍习性,叫巢寄生,指某些鸟类将卵产在其他鸟的巢中,由其他鸟(义亲)代为孵化和育雏的一种特殊的繁殖行为。大部分巢寄生鸟,生性凶残。恶名昭著的是大杜鹃。大杜鹃不营巢也不孵卵,无固定配偶,将卵产于大苇莺、麻雀、灰喜鹊、伯劳、棕头鸦雀等各类雀形目鸟类巢中,由义亲代孵代养。大杜鹃幼鸟出壳,肉像熟透的柿子,还没长毛,眼睛还没有睁开,它便用屁股或脊背,把同窝的鸟蛋,一个个推出窝,让义亲遭受“灭门”。

即使没有鸟寄生,也并不意味着不会“手足相残”。加拉帕戈斯群岛有一种鸟,叫纳斯卡鲣鸟,以乌贼、飞鱼等为食,它一窝产卵两枚,产卵相隔6 天。第一只雏鸟会把第二只雏鸟驱赶到阳光暴烈之处,母鸟也不再给它喂食,任它活活脱水而死或饿死。鲸头鹳和金雕,也是如此,产蛋两枚,弱小的一只被活活啄死,成为食物。

这就是鸟世界著名的“杀婴现象”。这是鸟世界最残忍的繁衍方式,也是最残酷的选择。如哈姆雷特所言:活着,还是死去。自然的法则让每一个物种,经受生命垂死的考验。为了保留自己的基因,为了让自己的物种延续,让强者活下来,它们选择了“杀婴”。自然的道德高于伦理,它们选择了自戕。

生命诞生,并不意味着拥有生命。拥有生命,也不意味着延续生命,这就是鸟。鸟,从破壳开始,它们的每一天,都活得惊心动魄。除了捕食者,雏鸟还要面临无法抗衡的自然灾害,如洪水、暴风雪、台风。东方白鹳是中国特有的鸟类,属大型涉禽。己亥年九月,我在进贤的三江口(抚河、赣江汇入鄱阳湖处),近距离观察到了东方白鹳。一对东方白鹳在沼泽(水淹没了的稻田)觅食。不远处的草洲,耸立着高压电线铁塔。它们把巢营在高塔上。东方白鹳一般营巢在高大的樟树、苦橘树等阔叶乔木上,但在河岸或湖岸边,这样的地方树木稀少,它们便在铁塔营巢,巢呈盘状,比大脚盆还大。繁殖期正是南方雨季,也是暴风雨最猛烈的季节。暴风会把鸟巢掀翻下来,或者把雏鸟吹落下来。落下铁塔的雏鸟,很难逃脱被摔死的命运,所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关山路远,始于翅膀。一次试飞是路途对飞翔者的第一次生命检阅。

飞10米。飞100米。飞1000米。

飞3000 米。

低空飞。中空飞。高空飞。

山越来越小,河越来越长。

关山飞渡。

但很多鸟,生命的长度不足千米。试飞时,摔下来,翅膀折断,被掠食者分食,或活活饿死。鹭科大部分鸟,有倾巢现象,即鸟开始试飞,亲鸟把巢掀翻,不再回巢,逼迫雏鸟练飞。在7 月南方的田野、河边和湖泊附近的草地,常见断翅的试飞鹭鸟。没有人的救助,它们将成为黄鼬的美食。

鸟漫长或短暂的一生,试飞是最难的一关。我捡到过试飞时折翅的雕鸮。小雕鸮从樟树高枝上掉下来,落入泱泱水田。我养在笼子里,买小鱼给它吃,它不吃,切肉碎给它吃,它也不吃。它的眼神显得凶恶,透出让人惊惧的阴绿之光。它展开翅膀,像一架战斗机,张开钩喙,拒人千里。养了三天,它便死了。那时还没有动物医院,我也不知如何救治,眼睁睁看着它死。

候鸟,或旅鸟,一生都奔波在旅程中。它们的一生,都与远方有关。它们是远方的探寻者和征服者。它们依据星座、地球磁场、月盈月亏、风向、气候、草枯草荣、水涨水落,寻找远方的终点。它们的翅膀剪开暖流冷流,剪开雨雾霜雪,剪开白天黑夜。它们将忘我,它们将忘记生命。只有强者,唯有强者,可以驾驶帆船一样的翅膀,长途奔袭。候鸟用翅膀求证生命的长途,求证远方到底有多远。

候鸟的迁徙通常为春季从南向北,由越冬地飞向繁殖地,秋季从北向南,由繁殖地飞向越冬地。除非发生意外,候鸟迁徙的时间、途径年年不变。迁徙时,候鸟必经之路,称为鸟道。

种群数量越大,在鸟道上越是危机四伏。像鲨鱼截杀沙丁鱼一样,空中掠食者(游隼、雕、鸮等鸟)组成了阵列,肆意截杀。最残忍的是,在候鸟途中补充食物时,少数非法之徒架网、投毒,大量捕杀。鸟飞越了自然的屏障,却逃脱不了千米长的天网。

人,是鸟类最大的天敌。把鸟囚禁于笼子,作为豢养之物,悦其声,赏其羽。把鸟(如锦雉、鹰、天鹅等)的羽毛拔下来,当作饰品。拔毛取肉,填自己的皮囊。鸟作为一种地下交易的商品,被四处贩卖。

距离我家不远处有一个葡萄园,葡萄丰富的果糖让人迷恋,也让鸟迷恋。葡萄园呈四方形,打桩搭架,盖了薄塑料皮,铁丝网把葡萄棚罩起来。8 月,葡萄开始糖化,很甜。每天几千只鸟,从铁丝网的破洞里飞进去,吃葡萄,吃老鼠,吃昆虫。葡萄园是鸟类最丰盛的餐桌,各取所需。低地生活的鸣禽,在这里纵情高歌,饕餮美食。到了傍晚,鸟回巢,从网洞里飞出去,哗啦啦,乌黑黑,往山边的灌木林飞。但每天有很多鸟,粘在铁丝网里出不去。葡萄园的两个女工进棚子里,拎一个大扁篮,一垄一垄捡鸟。女工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鸟脖子,要不了三秒钟,鸟便没了呼吸,扔进大扁篮。晚上拔毛,破膛,剁头,第二天早上卖到餐馆。9 月底,葡萄收完,再也无鸟投网。

这是我所见到的,人对鸟最惊骇的杀戮。年复一年。糖分的诱惑,是致命的。鸟为食亡,它听命于食物。而人,远远还没有学会,更不懂得如何尊重生命,甚至不懂得尊重死亡。鸟无辜死去的,远远多于活着的。死去的鸟,塑造了活下来的鸟。鸟遵循活的法则,也遵循死的法则。在公园一角,在湍急的溪流,在荒落的草洲,在颓垣废址……鸟作为自由生命的符号,落墨于天空的宣纸之上,与天空同在。

旷野之中,一只云雀高高在上,一对对大雁南飞,一行两行三行白鹭上青天。——它们在飞翔,它们在鸣唱。它们所经历的九死一生,又有谁知道呢?

(摘自《青年文学》2020 年第3 期,本刊有刪节,马建刚图)

猜你喜欢

白鹳鸟蛋雏鸟
爱永远都在
为什么杜鹃雏鸟刚破壳就会推蛋?
Task 1
Task 1 本刊试题研究中心
窝里的鸟蛋
为什么跑
当唯一的雏鸟离巢单飞
两只鸟蛋
德国白鹳村家家筑鸟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