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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活下来的这九年

2021-12-15陈轶男

青年文摘 2021年4期
关键词:生病状态

陈轶男

又是美好的一天,早上睁开眼,时钟指向7 点,我麻利地出门,在天桥底下买到了香气四溢的蛋卷,跟摆摊大妈寒暄。来到单位,我注意到我的工位与几个跟我关系最好的同事挨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着我转,我感觉到满满都是爱。

“我好快乐呀!”我把胳膊举起来像水草一样摇动,在会议桌边欢呼起来。我珍惜这样的状态,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变回一只被扎瘪的皮球,所有的生命活力都被抽干。我是一个资深的躁郁症患者,人生不时在抑郁发作和躁狂发作之间切换。

不久前,我作为主持人录制了一档科普抑郁症的视频访谈节目。我有点兴奋,在脸上敷了二两粉,一咧嘴就像一块裂开的面团。录完之后,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巧合——9 年前的同一天,我正因为重度抑郁而试图自杀。

真好,一不小心,我已经多活了9 年。

人为什么想自杀?曾经我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大一的时候,学校有人从宿舍楼上一跃而下,我在网上发表评论:“如果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来?”

自杀这件事似乎离我很遥远。我出生在幸福的家庭,从小爱好跳舞,每晚在排练室挥汗如雨,好朋友对我的总结是“拥有很多爱,所以能够分享”。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时常被低气压笼罩。

有一次我和朋友聊天,听对方说起下学期要转去另一个校区,突然好像有一个开关“咯噔”一下,全世界的灯都熄灭了。我感到有一块大石头砸了下来,正压在我的心脏上方,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那天之后,我的脑子几乎是蒙的,在图书馆魂不守舍地坐了一天。我为一门出国考试准备了半年,已经订好了考位,最后因为哭得看不清机考屏幕而不得不退考。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出现了消瘦、心悸、头痛和失眠等反应。整整一个月,我每晚在床上辗转到凌晨三四点,而早上6 点半就会醒来。

我开始频繁在社团活动中迟到。有老师批评我行为乖张、冷漠孤僻。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控制不了。我像是被封印在一块石头里,只能不断地自责,想说“对不起”都发不出声音。

晚上,面对无边的黑暗,我被无尽的悲观思绪围剿。为了度过漫长黑夜,我有时会溜出宿舍,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游荡。后来,我坐遍了学校周边每一家24 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和麦当劳。

再到后来,我开始在电脑上搜索“不打扰别人的10 种死法”。我已经精疲力竭,一心想要解脱。

决定去死的那一天凌晨,我在微博上问自己:“ 我想起来,以前我妈妈也有一个好好的女儿,后来怎么就变成一个怪物了呢?”

3 个月后,我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但在那之前,自杀未遂给我带来了许多负担。

学校通知了我的父母,我爸在赶来的路上给我打电话。“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他说不下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爸哭。

之后每次回想起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绞碎了一样痛,但是在当时我毫无感觉,甚至想把手机扔掉。我烦躁地想:为了你们我不能死,那我呢?

我妈总结说,我这个人变了,自私,没有责任心,连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回家之后,她给我寄来一本《弟子规》。

我听到学校里有同学议论我,说我太脆弱,一点小事就走极端。我更加确信自己应该被社会淘汰。

班里同学送了我一本心灵鸡汤,我对着书皮看了一个下午。

后来情况好转一些,我立刻开始申请校外实习,想按照大家的建議“换换环境”。一个月后,实习工作一切顺利,但我还是无比痛苦。

一天,我偶然看到了一本叫《我与躁郁症共处的30 年》的书,一些句子精准地击中了我,我决定去医院看看。

2011 年12 月5 日,我挂上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精神心理科的专家号。各种检查后,我被确诊为抑郁症。

“你现在很年轻,又有主动就医的意识。”医生对我说,“不用害怕,吃药调整几个月就会好起来的。”

走出诊室,我躲进洗手间的隔间放声痛哭。我反复对自己说:“是我病了,不是我变坏了。”

我觉得自己有救了。既然是病,那就可以治。如果能把原本的我还给我,那么我愿意留下来。

出了医院,我迫不及待地给父母和好友打电话。“你哪有什么抑郁症!”“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他们这样对我说。

我已经下决心好好治疗。我按照医嘱吃药,副作用很快来袭:干呕、浑身震颤、手抖,有一阵子不住地打呵欠。考试的时候,我的字迹每隔几行就会变得像触电了一样;在食堂吃饭,筷子会从我手中掉下来。

熬过两周之后,副作用逐渐减轻,药物开始起效。我明显察觉生活变得轻快,久违的色彩和温度终于回来了。

寒假回家的时候,我妈一度想要阻止我吃药。她看不到药物救下了我的命,只觉得打呵欠的副作用让我变得“像一个吸毒的人”。她认为生病是我的过错,“都是你自己‘作出来的”。

我爸会不断地给我灌输,不要心胸狭隘,不要钻牛角尖,凡事想开一点。那些话在我听来,就好像在对一个全身瘫痪的人说,你多活动活动,不要这么懒。

在学校我也常听到类似的开导。很多人对我说,要积极,要乐观,要坚强。

后来我写了一则回复通稿,里面提道:“刘翔跟腱断了的时候不需要听你教他跨栏。”我把它发布在社交网站,表示“我现在不能走路是因为腿骨折了,我正常的时候可能比你跑得还快”。

不止一个人这样鼓励我:“我以前也有重度抑郁症,后来通过意志力自己走出来了。”我心想,跟脑子里弹簧坏了的人谈什么意志力呢?再一细问,果然,他们把抑郁情绪当成了抑郁症。

大三下学期,我康复停药。

治好抑郁症就像送走一场飓风,生活一片狼藉,我耽误了学业,失去了同学和老师的信任,觉得回不到当初“无瑕”的状态。

我花了一段时间来接纳自己的伤疤,学着不回头,往前看。

到本科毕业的时候,我被英国顶尖的学校录取,完成了在舞蹈团的毕业演出,毕业论文被指导老师给了最高分。

在英国求学,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有挑战的日子。每周的阅读材料都超过我本科一学期的量。

与此同时,我还继续跳舞,参加学校的音乐剧演出,考试季之后就出去找实习、做义工。

我充实地生活着,经历正常的喜怒哀乐。哪怕是考前复习的焦头烂额、学术会议发言的紧张、自己搬三次家的疲惫、工作受挫的沮丧,都是透着张力与生机的,与抑郁症的万念俱灰并不在同一个坐标系。

抑郁症的阴影被我彻底抛到脑后,它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

只是没想到,几年后,它又来了。

回国之后,我如愿成为一名记者,拥有一帮关系很好的同事,同时也是“撒狗粮”大户。到了2016 年秋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写不动稿子了。我的睡眠也开始出现问题,起床、洗澡、出门这些日常小事都变得很难。

确诊抑郁症复发的那一天,我在医院电梯口哭得天昏地暗。

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本以为我打败了它,结果又被轻而易举地抓回来。它就像一个无法被清除的病毒,阴魂不散,随时准备毁掉我的人生。

医生见多了我这样的绝望,笑着说:“你才第一次复发就这样想了。”她让我学着接受,复发可能会是我人生的常态。

我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兴趣,不想刷淘宝,卸载了新闻软件,屏蔽所有人的朋友圈。在旷野无人的状态里,唯一让我有代入感的是我之前从不敢看的鬼片,没有血色的鬼脸让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治疗一段时间后,我的抑郁症状逐渐好转。我开始积极参加活动,只是随时处在战斗状态,和各种人吵架,不眠不休地在群里发表长篇大论。医生给我修改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有句话描述这种病:“一时在天堂,常常在地狱,就是不在人间。”

调理一段时间后,躁狂症状被压了下来,我迎来了人间偏下、地狱未满的灰蒙蒙状态。

我前前后后服用过七八种药物,有的让我吃下去5 分钟后感觉后脑勺被人打了一闷棍,有的让我一个月内长胖20 斤,有的让我一天能睡十几小时,还有的需要每月抽血监测血药浓度,防止我中毒。

我的状态起起伏伏,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生病让我的社会功能丧失了,而社会对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在工作上,同事们忙得连轴转,而我“赋闲在家”。

状态稍好一些的时候,我就急切地想要复工证明自己。为了不耽误工作,我不敢吃引发嗜睡的药物。这样做的后果是透支之后又倒下,病情回到“解放前”。折腾了两三次之后,我终于放弃了挣扎,在人生的谷底躺平。

当我躯体化症状严重,瘫在床上,为起身给自己倒杯水挣扎到晚上时,收到多跑步、读读书、做瑜伽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建议,我只会感到大家离我好远。

有时我会愤怒地想, 他们为什么不去开导哮喘病人:“氧气那么充足,你有什么喘不上气的?”

好多朋友就觉得我是因为在生活里遇到挫折而“垮了”,可是我的两次生病,都不是发生在我人生中压力最大、困难最重的时刻。

这个病并不靠比惨来获得生病资格。不管诱发抑郁症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季节还是别的什么,在触发了生病的开关之后, 我的反应跟那些诱因都没有太大关系了。我曾经因为玩具熊的鼻子坏了而长达一周万念俱灰卧床不起;而在状态好的时候,它丢了我可能都不会在意。

但是在别人看来,我的表现就是说明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我妈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说就是因为我在家族中备受关爱没吃过苦,所以长大之后面对社会才会不堪一击。而在我生病之前,她用同样的理由跟别人分享为何能把女儿培养得阳光坚韧又自信。

大概在2018 年上半年,医生把我的情绪走势从股票模式拉到低风险基金,我的大起大落变成了小幅波动,状态平稳的时期越来越长。

我能清晰地察觉能量在恢复,从两个星期勉强洗一次头,到可以起来给自己做饭,再到有力气捡起唱歌跳舞的爱好。前年开始我回到单位做一些简单的工作,2020 年9 月重新开始写稿。

我父母也在逐渐了解我的病。有一次我抑郁发作,我妈刚好在北京。我们正准备一起出去玩,9 年前的回忆不知怎么就翻涌出来。

我们取消了原本的计划,我躺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我妈听我哭诉很多年前的委屈和痛苦。

她跟我道歉:“我们以前不了解这个病,对待你的方式错了,给你造成太多伤害,妈妈跟你说对不起。但是,你千万不能觉得爸爸妈妈不爱你。”以前我被困住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进去,而那一次,我心里的褶皱好像被她一点一点抚平。

我现在还没有停药,不过只吃一种基本款,早晚各一粒。我不再时刻发作,但依然是个病人,下一次崩塌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下一秒。

我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疾病。

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被逼到了绝境,我很清楚自己在每一步都尽了最大的努力,绝对没有任何可耻的地方。

至于康复,我已经看开了。

面对这个对手,我不会再用“战胜”这个词,我也接受了自己被拎起来甩来甩去的命运,我在學习跟我的病共处。工作能力被夸奖的时候,我会谦虚地说:“轻躁狂而已。”面对朋友们关于抑郁症和躁郁症的问题,我努力像一个幼儿园老师一样耐心。

好多人觉察到自己不对,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推荐的心理咨询师。我只能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抑郁症分不同的程度,中重度像是骨折,轻度大概像崴伤了脚。吃药是做手术把骨头接上,心理咨询就像康复理疗。所以轻度可以自我调节,而中重度必须吃药。

每个人的病情不同,适合的疗法也不一样,我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就是去医院进行正规和专业的诊断,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

有抑郁情绪也要及时疏解,因为感冒可以拖成肺炎。

对于外界的不理解,我早就与之和解。我知道抑郁症和躁郁症那么容易被旁人误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是别人看不见的疾病。

大三下学期康复停药之后,为了“从头开始”,我给自己剃了个光头。我开心地拍照片发到微博,结果收到了许多朋友长长的短信,字里行间满是担心。完全不熟的同学也发来私信,问我出什么事了,千万不要放弃。

关心和爱一直都在,只是错开了。有的时候朋友问我应该怎么对待患者,我觉得其实很简单,就是倾听、尊重,放下自己固有的认知去理解。这是用眼睛看不见的病,需要用心才行。

(摘自2020 年11 月25 日《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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