铂铱男孩

吴晓乐

一

我十分相信，我们付出情感的对象，将深远地影响到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评判标准，像是如今被储藏在法国巴黎近郊的铂铱国际千克原器。许多人的心中，都藏有这么一枚铂铱千克原器，我们以此为准，衡量朝我们迎面走来的人。相遇之后，我们感情上的眷恋都有了准据，彻底丧失了启蒙前，不知轻重地爱着谁的权利。

我在很年轻时，遇见了我的铂铱。他是我的一位同学，眼珠颜色很浅，当他把眼神往我的脸蛋放时，我时常觉得又是兴奋，又是难过，仿佛自己并不怎么够格可以成为被他注视的对象。

为了与他亲近，他跑去网吧打游戏，我就跟过去；他放学后偶尔会逗留在校内与朋友打球，我就为了他留下。

为此，我撒了好多谎，告诉父母，我跟朋友在学校复习功课、我要准备演讲比赛、朋友约我去她家制作海报……我那时坚信，只要能亲近我暗恋的铂铱男孩，所有的谎都不是谎，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许愿。

我跟他借外套，每一次他都答应我。我不晓得他是否明白，我并不是真的冷，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他成为给予的人。有时他像想到什么似的，承诺陪我走回家。那段路并不长，但我尽力地曲折蜿蜒，在便利商店买支冰棒，看看书店又上架了谁的漫画。有时山穷水尽，只好耍赖，要他坐在已经打烊的早餐店的阶梯上，陪我说话。

我那时对于爱，认识得很少，我看不出来，倘若有个人愿意陪你把一条300 米的路走成3000 米，那他对你，多半是中意的。

我以为一切多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们在等待，等待对方成为那个“说点什么的人”。但我们只是被动地待在原地。偶尔他会貌似心不在焉地说：“喂，你有喜欢的男生的话，要跟我说哦。”我逐日变得胆怯与自卑，又想佯装潇洒，于是说：“嘿，你喜欢谁，我也可以帮你哦。”

二

有一个刹那，我认为他喜欢我。

那回，他陪我回家，我们又坐在打烊的早餐店的阶梯上。那时是冬季，小雨乍停，空气湿且凉，我正好很喜欢这样。那时我们的家庭都有些风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诉苦。蓦然他打了一个哈欠，单眼皮松成双眼皮。我注意到时间，很晚了，晚到得编造一个很正当的故事，才有办法圆了彼此的晚归。不知怎么的，我认定自己有责任收拾残局。我告诉他，今天的对话，对我来说很重要。铂铱男孩瞧了我一眼，有些犹豫，也像是个长者，摇头说，没关系，可以再讲下去。我忘记自己又赖皮了多久，回家后又让母亲多么生气，独独记得他脸上那无可奈何的宽谅，他可能看穿了我舍不得走，而他舍不得让我难过。

然而，莫名其妙地，从某一天起，他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找他，他不肯走出教室；写了信托人转达，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笑柄，只得当场把信撕碎。我警告自己，再也不要依赖自己的感受。谁叫我对于爱，认识得太少了。成年以后，我在感情里，反复跌倒。铂铱男孩无缘无故的疏离，在我的心上铸出一道伤口，时时隐约阵痛，那痛提醒我：你所在意的人，将会以任何形式离你远去。有人送给我一个说法，试图为我疗伤：也许在那年暑假，铂铱男孩遇见了别人。我也认同了这个说法。

日后我竟又遇见了他。当然不是巧遇，是通过社交媒体联系上的，别有用意的漫不经心。近来可好？什么？原来你搬家了啊。我们搭上了线，相谈甚欢，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我偶尔跟他倾吐自己与男友的争执细节，也想表明：我对他别无所求，只想当朋友。他则告诉我，他暗恋一个女孩。闻言，我并未如预期中难受，我祝福他的暗恋能开花结果。

遗憾不再，心一下子变得很宽，仿佛在心里塞进一片海洋，可以放养鲸豚。过了一阵子，他说，那个女孩点头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女孩。我也哥儿们似的说那个女生真的好漂亮，你们好般配。好像回到当初年少，经过走廊见云朵飘过，没什么失落也没什么哀愁。事情都有其归处，水汽凝结成云，而云从风，我要怪谁呢？

铂铱男孩与我，一年差不多只搭一次话。偶尔，我忍不住忆及那些年月对他的付出，不求甚解也不求回报，从来没想得太远，其实也是没有能力想得太长久。

三

一次深夜闲谈，话题依然从陈年旧事开始，在被反复榨取的渣滓中竭力再淘寻出闪闪发光的颗粒，好让对话持续。壁上时钟的指针斜倒，明明没碰酒精，可能是太累，神志游走，有了微醺的气场。我们的字句沿着洋葱外层深褐色的皮，一圈一圈地撕，直到我们走到最幼嫩也是味觉最呛辣处的核心。我八成是茫了，蛮横地问：“嘿，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怎么你一下子就彻底疏远我了？”

话一出口，我即清醒大半，像失手打翻了什么，水液无止境地扩散。羞怯与难堪如一条携藏着大量泥沙的大河，刷进我的脑海。我正要告诉他，这个问题错了，即使背后的情感真得要命，但还是错了。

屏幕上闪出铂铱男孩的信息：如果讨厌你，或对你生气，怎么会为了跟你讲电话讲到半夜，而一再挨骂呢？

就这样，那年死命忍住的眼泪，轻轻滚落。

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在这个时空的边缘打转，不时抬头踮脚，期盼看得更仔细。我还是在意。在那个热到汗水不停地流入眼睛，带来要命酸痒的夏天，我是否错读了什么？辜负了什么信号？为什么那样亲近的人，只陪我听了一季的蝉鸣？

他说了下去：“你知道，那年，一次午休，你的班导把我叫去吗？”他的回应，令我的大脑一时短路，我以为有一百个比班导更可能出场的角色。

“我的班导跟你说了什么？”我问。几分钟后，我以为他睡着了，屏幕上又跳出他的回应：你的班导请我不要害你。你是能考上好学校的人。

“不要害你”，这四个字，确实是那位珍爱我的老师会讲出口的话。为了他，我不仅荒废课业，还拉着一群朋友的手，拜托他们放下课本，陪我去网吧。我又想起来，他跟我划清界限，我悲伤地去找班导输诚，誓言从此会认真读书。倒是没留心观察，班导是否露出一丝凛然的微笑。

他又说话了。他应该也认定这个时刻，千载难逢，稍纵即逝。我们都足够懂事，看得出人终其一生，遇不着几个把心结解开的时机。我们比较擅长什么也不做，在心底兀自曲折。

他坦承，那四个字挺有效果的，“不要害人”毕竟是我们从小到大都领教过的规则。我一边听，一边不由得沉思，不过班导的短短数语，再见面已是陌生人。到底是爱的实践？还是爱的匮乏？总之，我有答案了。得着答案的人，不一定更快乐，但被蒙在鼓里的人，绝对是煎熬的。我谢了他，心中有着天清气朗的宁静。

我祝他跟心爱之人相互扶持，他也这般祝我。

把种种情事告知挚友小七。小七发出喟叹，如果当时没有班导阻挠，你眼中只惦记他，不碰书，不准备考试，熬夜抱着电话，天亮再到学校补眠，现在呢，人不晓得在哪儿。小七的感言，逼得我哑声许久。该怎么说呢？小七太狠了，她在暗示，若我记恨班导，小心被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笑了，我也只能笑。我该感激班导的洞烛机先吗？她细手挪移我人生的轻重明暗，进行修图之术，如此老到成熟。往事斑驳，不堪推敲与追问。“如果”这个词最珍贵的价值，在于其永远无法存在。有一回受访，对方提问，“如果你……”，我以接近无礼的急促截断了这个问题，说，不，我不接受这问题，因为没有人见过“如果”，既然如此，何苦，何必。

但在没有其他人的梦里，我允许自己想象，两人坐在打烊的早餐店的阶梯上，把当年没有谈完的话捡起来，如拾起一片恰到好处的枫叶。

（摘自《可是我偏偏不喜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