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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节数学课引发的出走

2021-12-15黄晓丹

青年文摘 2021年4期
关键词:燕巢芳草首词

黄晓丹

我读大学时,高等数学是中文系必修课。我本着“熬过这关就再也不用学数学”的信念,好不容易学完高中数学,不料上了大学还要学,真是万念俱灰。

高等数学课的老师是一个对数学如痴如醉的小老头。他每解一道题,就要退后一步歪头看着黑板上的步骤,轻轻叹一口气,呢喃着:“完美啊,和谐啊!”如果有哪个学生表示没有懂,他的目光里会充满关切和同情,然后再充满激情地讲一遍,直到差不多半个教室的同学都忙着点头,表示理解了数学有多美。

他们沉浸在美的享受和智力的欢愉中,而我却如坐针毡。终于有一天,我给自己找到了逃离数学课的理由。

数学课在一个细长的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地板正好和窗沿一样高。我一边听着听不懂的数学课,一边翻着词集,正好看到周邦彦的一首词——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当时已经是草薰风暖的仲春时节。坐在我那个位置上,往上看,就是“楼上晴天碧四垂”,往下看,就是“楼前芳草接天涯”。在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歌词“伸出一双手能拥抱晴朗,推开一扇门能走进灿烂”,正如我当时的心态。我大概花了10 分钟进行心理斗争,要不要踏出这一步,要不要放过自己,去窗外拥抱晴朗和灿烂。

我逃课去了虎丘,去了北寺塔,又去了沧浪亭。沧浪亭是宋代苏舜钦造的园林,其南面有一座假山,从假山内部藏着的石阶爬上去,上面是一座戏台。那里视野非常开阔,在春光明媚的四五月份,从阴暗的洞穴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一下子看到天光时,真有“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的解放之感。

“楼上晴天碧四垂”是说在一座高台上向四方观览时,只有春色无穷无尽的天空,可以往任何一个地方翱翔。“楼前芳草接天涯”是说试图踏出楼阁时,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芳草坦途,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策马远行。这两句都表达出我们只有在年轻时才会有的那种感觉——世界存在着无数的希望,都在向我们敞开。

我现在当老师,特别喜欢在每年八月底新生报到的时候去学校看看,因为在那些稚气未脱的孩子脸上,就有这种看到希望的大门正在打开时的光亮。“劝君莫上最高梯”欲扬还抑,因为风景一层好过一层,你现在拥有的这些希望已经足以让人心旌动摇了,如果再上一层看到更多希望,那你的小心脏还能受得了吗?

这种一个希望接着一个希望、一桩好事连着一桩好事的体验只在青春时代才有。上大学的时候读这首诗,真觉得未来扑面而来,希望应接不暇。后来自己当了老师,大二、大三的学生带着愁怀与兴奋相夹杂的情绪来找我,和我讨论到底应该考研还是出国,是考公务员还是去过一年间隔年?我知道所有这些事中任何一件做成功都没那么容易,但也切切实实地羡慕他们那种一心一意投入希望的状态。

未来以一种悖论的形式面向青春时代的人们:一方面,恰恰在你一无所有时,才掌握着最多可能性,当你捕捉到其中一种,其余的可能性便向你关闭;另一方面,所有看起来纷繁复杂的各色人生,最后都会有类似的痛苦和厌倦,那种只要跨出一步就是万丈晴空、芳草天涯的完美想象,只存在于青春时代的眼中。

一直到现在,我都常常会忽然想起数学课教室外的一片芳草,以及决定逃课之后那种破釜沉舟、无所畏惧的狂欢心绪。当然,这个故事有个极富“正义性”的结尾——我的数学考试最后没有及格。考试前一夜我借同学的笔记看,同学听完我的第一个问题就赶我去睡觉。她说:“你去睡吧,你不会及格了,就算你去求数学老师,他也不会给你及格了。”但我至今仍然觉得,正是在那个数学老师身上看到的沉浸于美中的快乐,才使我无法忽视另一种美对自己的召唤。他的投入使我焦虑,促使我必须寻求也能让自身投入的事物。

当时,我只注意这首词的前一半。两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它的后一半。那是一个雨天,我坐在公交车上,车窗玻璃内侧有一层水雾。我在水雾上写字,写着写着就出现了两句话:“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那时我已经大三,还没有谈过恋爱。

有一天,我注意到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就花一个暑假写了一整本信,把我看的各种书、想的各种事、各种感怀都写了一遍。开学时我去找那个男生,可他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非常失落,只能请他陪我在操场上走一圈。我们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聊了很多事情,然后各自回去。

结束之后,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以前花那么多时间,想象了一场美好的恋爱,写了一大堆书信,可现在这些事情都无法继续下去,生命中有一部分变成了空白。我需要找一些事情填补那个空白,但还没有找到。就在这样的时候,这两句词出现在我脑海中。以前读的时候没有感觉,可这时我忽然明白它们在说什么了。时间回到初见那个男生的时候,那些幻想和可能,就像春天萌生的新笋、春风扬起的落花,每天在变化、生长,摇曳多姿。可是现在,却成了固定的东西。

这两句写的是可能性的闭合。就好像那如梦如幻而又飘忽不定的青春忽然间过去了。我忽然想找一些确定的事情做,然后就一门心思准备考研。所以你看,当我们是落花的时候,生命多么飘扬,可是当我们变成燕巢泥时,生命又是多么确定。

这首词就像核桃的两半,完全对称。前三句讲可能性的开启,后三句讲可能性的关闭。上阕有一个理性的声音说“请君莫上最高梯”,内心的冲动却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下阕有一个理性的声音说“忍听林表杜鹃啼”,意思是不要去听杜鹃的啼叫,因为它“不如归去”的歌声只会让你更加感到青春逝去的残酷,可是你还是会去听。

理性在这首词中总体是无力的,但正因如此,它对生命的冲动、狂喜、落空与遗憾的表现才更为淋漓尽致。

(王树芳摘自《詩人十四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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