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代茶诗解读古人的竹茶情缘
2021-12-15程艳斐
程艳斐
一、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竹与茶树的生长环境
自古名山出名寺,名寺也往往出名茶。而那晨钟暮鼓中长大的茶树,竹丛或许就是他们最善的伴侣。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西山兰若试茶歌》中,描摹了一幅关于寺院茶生长环境的美好画面:深山、僧房、屋后、数丛茶树、春天到来的时节,茶树在翠竹的掩映中,抽出了毛茸茸的嫩芽。作者在诗中还特别提到竹丛下生长的茶树的特殊品质:“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①陆羽在《茶经·一之源》中指出适合茶树生长的“阳崖阴林”,而刘禹锡则认为尽管“阳崖阴岭”气候各有特色,却都比不上竹林下面湿润的长满青苔的土地更宜茶树生长。那从竹林下采来的茶青,“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木兰沾露香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鲜嫩肥硕的茶芽,让人迫不及待地想享用它的茶汤。它的香,就算带着晨露的木兰花也只略比得上;它的色,连清水边的仙草都自叹不如。刘禹锡的诗,让我们感觉深山竹丛下的茶树,当是汇聚了更多山川日月之精华吧。唐代另一位爱茶的诗人柳宗元在《巽上人以竹间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中提到:“芳丛翳湘竹,零露凝清华。”茶树在湘竹的掩映下生长,初生的芽尚且带着晶莹的露珠。采下它们制成的茶,“圆方丽奇色,圭璧无纤瑕”。或圆或方的茶饼,像美玉一样纯净无瑕。
古代茶人意识到了竹子在茶树生长中的重要作用,即竹子赋予了茶树更优秀的品质。同时在诗人的眼中,竹丛与茶园相映成趣,更是人间一道无与伦比的美好景致。
二、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竹制采茶器具
竹子在日常生活中应用极为广泛,它被人们制作成各种各样的器物,这类器物的名字都带着竹的偏旁,如筐、篮、笼、籝、筥,等等。在古代茶诗中,采茶诗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而诗人常常也会把这些竹制采茶器具郑重写进茶诗中,让竹子与茶总是形影相随。
唐代诗人皇甫冉的《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就是一幅负筐采茶人的动人图景:“采茶非采菉,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旧知山寺远,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山野中,温暖的春日午后,满满一筐的茶青,采茶人,如此的浑然一体。在众多的采竹器具中,籝是在茶诗中常被提到的一种。陆羽在《茶经·二之具》中对之有专门的记载:“籝,一曰篮,一曰笼,一曰筥。以竹织之,受五升,或一斗、二斗、三斗者,茶人负以采茶也。”唐代皮日休和陆龟蒙对这种竹所编成的采茶器具情有独钟,各作《茶籝》一首赋之,风格各殊,但均充满意趣。皮日休《茶籝》:“筤篣晓携去,蓦个山桑坞。开时送紫茗,负处沾清露。歇把傍云泉,归将挂烟树。满此是生涯,黄金何足数。”这是一个只有茶、茶籝、茶人和山野云树的世界,纯粹得让人不由远却人间俗事。陆龟蒙的《茶籝》:“金刀劈翠筠,织似波纹斜。制作自野老,携持伴山娃。昨日斗烟粒,今朝贮绿华。争歌调笑曲,日暮方还家。”描绘了充满田园风情的欢快景象。至宋,仍有诗人提及茶籝,朱熹在《云谷茶阪》中就写道:“携籝北岭西,采撷供茗饮。一啜夜窗寒,跏趺谢衾枕。”一只茶籝,寄托了茶人对茶的钟爱,以及对竹器的细腻情感。除了籝,笼、篮、筥等也都是采茶诗中经常出现的器具。如“吴婉携笼上翠微,蒙蒙有刺罥春衣”;“茅茨溪口焙,篮笼雨中民”;“春筥收英得几丛,小团珍串刻闽工”;“竟携筠笼归,更带山云写”;“几树初惊暖,群篮竞摘新”。在这些诗歌中,茶青与竹器仿佛浑然天成。
三、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箬叶与茶包装
竹身被作为采茶器具,竹叶在干茶保存的过程中作用亦独特。作为竹子的一种,箬竹的叶子是古人喜欢用来包装和储存茶叶的物品。宋代诗人梅尧臣在《答建州沈屯田寄新茶》中所写的顶级名茶即用箬叶包成:“春芽研白膏,夜火焙紫饼。价与黄金齐,包开青箬整。碾为玉色尘,远汲芦底井。一啜同醉翁,思君聊引领。”金国党怀英在词《青玉案·咏茶》中亦写道:“红莎绿箬春风饼,趁梅驿,来云岭。”那裹着红莎绿箬的春茶,跋山涉水传递到茶人的手中,茶香肯定还是那么浓郁。关于箬叶在藏茶中的应用,明代屠隆在《茶笺·藏茶》中有详细记载:“茶宜箬叶而畏香药,喜温燥而忌冷湿。故收藏之家,先于清明前收买箬叶,拣其最青者,预焙极燥,以竹丝编之……又买宜兴新坚大罂,可容茶十斤以上者,洗净焙干听用……既满,又以箬叶覆于罂上。每茶一斤,约用箬二两……罂中用浅,更以燥箬叶贮满之,则久而不浥。”茶性易染,故藏茶不易,唯有这种被称为“箬”的竹之叶子,可以让茶在岁月和环境的转换中始终保持真味。
四、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竹制茶具
当饮茶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后,专有的茶具也就应运而生,且成为品茶艺术中重要的一部分,竹制茶具又是传统茶具中的一朵奇葩,在古代多部茶书中有明确的记载,从唐代陆羽的《茶经·四之器》到明代高濂的《茶笺·茶具十六器》,其中跨越若干朝代,但竹制茶具的使用一脉相承且愈加丰富。而在众多吟咏茶具的诗歌中,对竹制茶具的讴歌尤其一往情深。作为宋代点茶法的主要器具,茶筅是特别的,它充分利用了竹材的特性:柔韧、简洁、清新。故南宋刘过写过一首《好事近·咏茶筅》:“谁斫碧琅玕,影撼半庭风月。尚有岁寒心在,留得数茎华发。龙孙戏弄影波涛,随手清风发。滚到浪花深处,起一窝香雪。”作者眼中的茶筅,尚留着那凌冬不雕的竹影。另一首元人谢宗可的《茶筅》,直接以竹子为君子来把玩茶筅:“此君一节莹无瑕,夜听松风漱玉华。万缕引风归蟹眼,半瓶飞雪起龙芽。香凝翠发云生脚,湿满苍髯浪卷花。到手纤毫皆尽力,多因不负玉川家。”这把茶筅,以君子之风完成了点茶任务,只为不辜负了茶的真味,可见竹筅在作者心中的分量。
在众多的竹制茶具中,有一种倍受文人茶人喜爱的,就是竹炉。南宋杜耒的《寒夜》诗,恐怕是最早写到竹炉的古代茶诗了。而那句“竹炉汤沸火初红”也为后人反复引用。明代徐渭《鹧鸪天·竹炉汤沸火初红》就直接借用了它的意境;同是明人的瞿佑在《茶烟》中的“石鼎火红诗咏后,竹炉汤沸客来时”,亦描写了类似的情境。竹炉当是内由陶土做成外面则以竹编之的煮水器具,实用又美观,在文人眼中更有别样深意。明代茶人对竹炉的喜爱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一部传世的明代茶书《明代茶水诗文》中,收录了大量无锡惠山的“竹炉诗”,不少诗中提到了以竹炉为图画内容的“竹炉图卷”,文人们深情地赞颂这种竹制茶具。秦夔在《题复竹炉卷》写道:“烹茶只合伴枯禅,误落人间五十年。华屋梦醒尘冉冉,湘江魂冷月娟娟。归来白璧元无玷,老去青山最有缘。从此远公须爱惜,愿同衣钵永相传。”竹炉在作者笔下不止作烹茶用具,更充满了禅意。以画竹炉出名的王绂在《题真上人竹茶炉》这首诗中,为我们描摹了一幅也是禅意十足的以竹炉为首的品茗图景:“僧馆高闲事事幽,竹编茶灶瀹清流。气蒸阳羡三春雨,声带湘江两岸秋。玉白夜敲卷雪冷,翠瓯晴引碧云稠。禅翁托此重开灶,若个知心是赵州?”也是在明代,以文人为代表的茶人赋予了竹炉更深刻的名字:苦节君。有一段《苦节君铭》写道:“肖形天地,匪冶匪陶。心存活火,声带湘涛。一滴甘露,涤我诗肠。清风两腋,洞然八荒。”从湘竹到茶,再到竹茶合一的苦节君,体现了中国古代茶人独特的精神追求,竹以君子之品,自然融入到了品茶的过程中。
五、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竹与品茗环境
与茶具成为品茗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品茗环境亦是品茗艺术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古人极力营造一种与茶、与天地融为一体且意境深远的品茗环境,他们常常借竹来体现这种茶境。竹子真的是一种可爱的植物,其外形修长秀美,味道清新雅致,竹林底下阴凉通透,风吹竹叶的沙沙作响有如天籁。这一切暗合了品茗时参禅悟道所需的自然因素,从而古人在选择和营造品茗环境时喜用竹子。在古代的茶诗中,描写茶境时提及竹的很多。古人通过诗歌把竹与茶境完美融合在一起,传递出具有强烈感染力的茶道之美。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几种情况:
竹丛或竹林下的茗饮。唐代诗人钱起在《与赵莒茶宴》中写道:“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此刻竹下的品茗,让人洗净尘心忘却烦恼也忘却了言语,茶成了世界的唯一。倘若未能亲临竹下,茶人也一样对竹下品茗心向往之。宋代诗人苏舜元在《钓鳌石》中见景即产生了联想:“未究双佛刹,先到一渔家。山雨已残时,溪风犹落花。汲泉沙脉动,敲火石痕斜。应是任公子,竹间会煮茶。”另一宋代诗人王令在《谢张和仲惠宝云茶》中也表达了喜获好茶后最想品饮的地方就是竹林下:“故人有意真怜我,灵荈封题寄荜门。与疗文园消渴病,还招楚客独醒魂。烹来似带吴云脚,摘处应无谷雨痕。果肯同尝竹林下,寒泉犹有惠山存。”这宝云茶与惠山泉的组合,在竹林下或许可以达到极致。
有竹为伴的茗饮。竹丛不远不近地,给茶人心里某种慰藉。唐代女诗人鲍君徽在《东亭茶宴》中,描绘了一个生机盎然的品茶环境,竹丛在其中显得既宁静又充满生命力:“闲朝向晚出帘栊,茗宴东亭四望通。远眺城池山色里,俯聆弦管水声中。幽篁引沼新抽翠,芳槿低檐欲吐红。坐久此中无限兴,更怜团扇起清风。”而元代有一位诗人唐元在《分韵得隔竹敲茶臼》则写出了一种因茶而幽静与恬适的环境:“南薰不作凉,空斋方睡熟。起来四无人,门闲动修竹。晨酣类渴羌,啮雪亦不足。忽闻竹下童,拈槌声断续。”这是一个竹林环抱的小斋。清晨,茶童在竹林里用茶臼敲碎茶饼,这是当时唯一的清响。同是宋代词人的刘敏中在《浣溪沙》中,描写了一个野趣又温馨的品茗环境:“虢虢清流浅见沙,沙边翠竹野人家。野人延客不堪夸。旋扫太初岩顶雪,细烹阳羡贡余茶。古铜瓶子腊梅花。”翠竹在溪边,人家在竹边,茶和腊梅花在家里,在此得饮一盏清茶,人生此乐何极!如是在夜晚,竹声与竹影会是品茶时最好的伴侣。明代徐祯卿《秋夜试茶》写道:“静院凉生冷烛花,风吹翠竹夜光华。闷来无伴倾云夜,铜叶闲尝紫笋茶。”安静的庭院,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透过竹丛,给庭院带来一片婆娑的竹影。一个人在庭院里,细细品尝紫笋茶,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以爱竹画竹著称的郑板桥也是深谙茶道的,他的一首《题画》诗充分诠释了竹茶之缘:“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晴好的春天,傍晚,佳客,正长新叶的翠竹亭亭,松萝绿茶。一股清新的茶香带着竹香在脸际缓缓萦绕。
还有一种品茗环境中的竹是直接引入禅境的。唐代皇甫冉《寻戴处士》写道:“车马长安道,谁知大隐心。蛮僧留古镜,蜀客寄新琴。晒药竹斋暖,捣茶松院深。思君一相访,残雪似山阴。”这首诗描写了一个隐士的饮茶与生活环境,竹与松共同体现其归隐之心和高洁的旨趣。唐代李德裕的《故人寄茶》也写到了与僧同饮茶的环境:“半夜邀僧至,孤吟对竹烹。”万籁俱寂中,唯有那丛竹在倾听着烹茶的过程。元代诗人谢宗可《茶烟》云:“玉川炉畔影沉沉,淡碧萦空杳隔林。蚓窍声征松火暗,风团香暖竹窗阴。诗成禅榻风初起,梦破僧房雪未深。老鹤归迟无俗侣,白云一缕在遥岑。”写出了点茶时的空灵、静寂,是窗外的竹阴也好,是竹做的窗棂也罢,这个茶烟缭绕思绪万里的空间里,一定是有竹。明代陆容在《送茶僧》一诗中直接道出出家人饮茶修道的环境:“江南风致说僧家,石上清香竹里茶。法藏名僧知更好,香烟茶晕满袈裟。”石、竹、茶,或许就直指禅心。品茶,读书,竹阴下,假若心怜万物,当能与万物相通。
品茗环境的创设是古人在茶精神领域的提升,而竹子在其中的应用则更进一步深化了茶文化的内涵。
六、结语
在古老的东方文明中,茶与竹的交互关系通过诗歌的形式汇聚成了一股源远流长的清泉。茶香竹香,茶形竹影,茶韵竹韵,缓缓地滋养着一代代热爱生活追求至善至美的人们的心灵。茶生长在竹林的环抱中,芬芳在竹丛的掩映里,和谐默契。竹子长伴茶的四季轮回,乃至化身为器具,承载茶的每一种形态,执着忠诚。作为诗人的茶人,为竹和茶共谱这高山流水之情,用最细腻的笔触,为后人留下了清风扑面、意趣无穷的竹茶诗,从茶树的生长到茶青的采摘、茶叶的包装,从茶汤的烹煮到品茶的环境,都可以看到竹融入了茶的各个生命周期。除去实用的价值之外,其中不乏对茶的精神追求,这也是中国传统茶文化极美极珍贵的一种呈现。
注释:
①本文茶诗词引文引自朱自振、沈冬梅编著《中国古代茶书集成》(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何明、廖国强著《中国竹文化》(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李莫森编著《咏茶诗词曲赋鉴赏》(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蔡镇楚、施兆鹏编著《中国名家茶诗》(中国农业出版社2003年版),于欣力、傅泊寒编著《中国茶诗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