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题材传统小说中茶事功能比较研究
2021-12-15高添璧
高添璧
一、引言
茶各有格,文各有体。对待中国传统小说,不能仅以现代通行的虚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环境等要素去简单的裁定,不同体裁的传统小说有其不同的审美祈向。以传奇小说和子部小说(笔记小说)为例,有学者认为传奇小说集中展示无关大体的浪漫情怀,“文辞华艳,叙事宛转”是传奇小说家所热衷的,而子部小说则注重哲理和知识的传达,这是由于按照中国传统文体分类,子书以议论为宗,重视理论性和知识性是其文体特征[1](P6)。从这个维度上说,评价中国传统小说要置于中国文学的具体语境之下,传奇小说固然可以去探究其语言的华美多变,故事情节的曲折宛转,但对于子部小说来说,言简意赅地通过故事说明某种道理才是其最重要的目的,在此过程中必然可能忽略那种夸张的敷写与铺陈。不仅传奇小说与子部小说之间差异巨大,而且其子类之间也风格殊异。以志怪小说中的“博物”体与“搜神”体为例,从题材上说,前者以刻画珍异事物为主,并不以叙事见长,而“搜神”体则以讲述神仙鬼怪灵异事件为主,其叙事视角较之前者更为多变,情节描写也更为丰富曲折[1](P9-10)。依据这个范式,以小说题材的不同去探寻小说中某个具体意象的不同呈现维度,则不失为一种可行的视角。茶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代表性元素,点缀在各色传统小说之中,本文拟从不同题材的小说出发,探求其描写茶事的不同侧重点。
二、历史军事小说与茶
历史军事题材的传统小说,绝大多数是基于历史的想象,正如有学者认为,小说记录已经发生的事,中国传统语境中小说与历史是互补的关系,故小说又称“野史”“稗史”“逸史”[2],其作者有很大一部分是失意的文人或者末流的小官,即“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3](P165),他们写作的目的,大多在自娱与娱人之余,仍有表达自己政治观点、抒发兴亡之思的用意,选择这种题材的写作关注点必然在历史大事之上,茶事在其中只能被视为末流。因此,在传统历史军事题材类小说中,茶大多扮演串场的角色,经常作为一种社交礼仪与程式,用来引出后文的人物对话或推动后续情节发展,茶本身的文化内涵一般不会被过多强调。
明清时期,历史军事题材小说大量涌现。以《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例,在此稍加列举该小说中“茶”出现的一般情形:“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童子献茶。茶罢,孔明曰……”[4](P313)“讲礼毕,分宾主而坐。茶罢,肃曰:……”[4](P415)“礼毕,赐坐。茶罢,佗请臂视之”[4](P594)。可以看出,茶在这种类型的描写中更多地被当作一种社交符号,是人物对话或行事之前的一种礼仪性饮茶,茶本身的色、香、味、意并不是被关注的重点。小说中另有两次写“茶”则稍作展开:一是在第二十七回中,镇国寺僧人普净给关羽及刘备二位夫人奉茶[4](P232),该僧人乃关羽同乡,知晓氾水关守将卞喜预先在寺中埋伏,欲取关羽性命,于是名为奉茶,实为以奉茶之名拖延时间,寻机暗示关羽小心中伏;二是在第六十九回中,耿纪与韦晃欲联合金祎一同铲除曹操,耿、韦二人先以攀附曹操、高升提携等虚词试探金祎,金祎闻言拂袖而起,将侍者送来的茶泼于地上,以示要与谋反附逆之人划清界限,一心忠于汉室[4](P554)。在这两处场景中,“茶”更像是被当作一种道具,作用仍旧是推动故事的发展,至于僧人奉的是何种香茶、金祎泼的是哪味佳茗则显然并不在作者的关注范围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三国演义》中,茶虽然被大量提及,但就本书的历史背景来看,茶在汉代并不普及,更谈不上频繁地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可见对于生活在元末明初的作者来说,他创作小说的关注点在于历史事件的推进,对于历史洪流间细枝末节的饮品则根本无心去关注与考证。
再看另一本类似题材的小说——《说岳全传》。该书在明末清初少数民族夺取汉人政权的背景下产生,它秉承《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流风,依托南宋抗金这段历史敷写出岳飞等将士精忠报国的故事。在这本小说中,茶依旧是行文叙事的点缀,并未得到作家的特别关注,例如在第十回中岳父、汤怀、张显等人欲买好剑,于店铺之中并未寻到满意之物,店主之弟周三畏便请岳飞一行人去家中赏试祖传名剑,甫入周家草堂,便有小童捧茶待客,而后才有进入看剑讲古、剑赠岳飞的故事情节;另在第二十五回中,岳飞被张邦昌假传圣旨召回京城,岳飞离去之前,为防吉青贪酒误事,特要他以茶立誓,保证在岳飞回营前滴酒不沾,吉青谨遵训诲,举茶一饮而尽。由此可见,权谋的风云诡谲、战争的硝烟滚滚在传统军事题材小说中是当之无愧的着墨之重,茶依然是串联情节、发展故事的载体与媒介,其更深层次的意蕴被排除在主线的历史叙事之外。
三、英雄奇侠小说与茶
传统的英雄奇侠小说将描写的着重点由历史军事题材小说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转向英雄豪强、侠女剑客个人风采的描摹刻画,书写视角更加日常,个人生活的衣食住行被纳入作者的视野之内,“茶”作为日常饮品,出现的次数亦十分频繁。但英雄奇侠题材小说关注的重心仍然是人物整体的命运走向,茶依然是为人物的刻画和情节的发展服务的,茶的翩然仙姿似乎只是浮生流转、刀光剑影间的惊鸿一瞥。
谈到英雄奇侠小说,就不得不提明代的《水浒传》。在该书中,茶的身影较之历史军事小说中寥寥几笔的勾勒来说,明显清晰了不少。如在第二十三回中,为西门庆及潘金莲牵线搭桥的王婆开了一家茶坊,西门庆贪图潘金莲美色,心下无着,一早便到王婆的茶坊吃茶。此时王婆“浓浓的点两盏姜茶”[5](P340),西门庆吃茶离去,但其色欲熏心,去而复返,王婆收其钱财,欲为其“解忧”,先以吃茶引出话头:“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此处的茶尚有名称,然仅止于点出名称,或许会留给读者一些想象其隐喻的空间,但其后笔锋一荡,又直奔说故事的正题去了。
再来看《三侠五义》,家道中落的颜查散欲投亲赶考,旅途中客店小二想多赚点茶水钱,便问“闷一壶高香片茶来罢”[6](P176),虽则被颜生精明的书僮雨墨回绝,但其后白玉堂化名金懋叔,装成贫士,颜生看重白玉堂,留他一同用饭,小二见似有钱可图,又不动声色地“拿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6](P177)。一壶香片茶水犹如一面明镜,轮廓清晰地映射出书僮的精明、颜生的不谙世故以及白玉堂的不拘小节这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然而同样点到即止,茶香只流转一瞬,其后情节则与茶再无太大关涉。
四、神魔鬼怪小说与茶
在传统的描写神魔鬼怪、花妖狐媚这一类题材小说中,为了突出主角的异于凡人或完善故事的神秘性逻辑,往往需要一种载体去烘托人物或者串联故事。在这种题材中出现的茶不再仅止于日常饮品,而是时常带有某种神秘色彩,或是神灵仙药、或是夺命毒草,其扮演角色的丰富程度较历史军事题材小说有了明显的提升。
在唐传奇中,往往以茶供奉仙道僧侣。如在卢肇的《逸史》中,有一篇传奇讲述李林甫遇仙道之事,道士指明李林甫可有“白日升天”或当“二十年宰相”的命数,要求他若当宰相,需“广救拔人,无枉杀人”[7](P445),但李为相之后并未遵循道士建议,而是“大起大狱,诛杀异己”[7](P446)。后道士再次上门拜访,言明其将受天命罪谴。该道士留宿李府期间,“唯少食茶果,余无所进”[7](P446)。由此可见,茶在此处不仅是平常人的饮料,更是仙道通灵之人少有的尚未摒弃的几种尘世给养之一,茶所蕴含的出尘脱俗的气质从侧面被烘托出来。
另外,在某些鬼怪题材的小说作品中,茶不再只是面目模糊的串场道具、待客仪式,某些时候,甚至成了演绎故事的关键性线索。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就有这样一个故事,故事讲述了祝生在美貌少女的引诱下喝下了一种芳香无比的茶,且暗自求了一撮茶叶带走,等他到了某同年家中,突觉心头不适,将刚才饮茶的遭遇讲给同年听,同年听后极其惊恐,猜测他碰到了水莽鬼,之后他们查验祝生带回的茶叶,发现果然是水莽草[8](P80)。人误食水莽草之后,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并变成水莽鬼,水莽鬼不能轮回投胎,必须有人再被水莽草毒死成为替代的水莽鬼后,前鬼才能得以投胎转世。美貌少女即是误食水莽草死后成鬼的寇三娘,她为投胎转世为人,便引诱祝生饮水莽草茶。气味芳香、滋味浓烈的茶在此处竟成了夺人性命的毒草,水莽草“茶”作为这则故事的标题,同样也是引发整个故事的核心线索,在此处,“茶”的多面性得以彰显。
五、世情小说与茶
世情小说的主要题材是生活琐事、婚恋家庭、家族兴衰、人伦世相等方面内容,其侧重于日常生活的叙写这一特点是不言自明的,茶作为普罗大众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身影频繁地出现在的世情小说中,得到了作家更多的关注。在很多世情小说中,茶的品类、茶的烹泡器皿及用水、茶的风俗、茶道精神等方面被巨细无遗地描写,某些写茶的片段甚至成为故事本身极为出彩的重要组成部分。
提到世情小说,绝对避不开清代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这部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描绘了一幅包罗万象而又精致优美的日常生活画卷,茶事在其中亦是神来之笔。《红楼梦》中出现的茶种类丰富,有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品的“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9](P66)的仙茗“千红一窟”;有冲泡三四次后才出色的、宝玉甚至因为被奶妈李奶奶夺爱饮尽而大发雷霆的枫露茶;还有妙玉用来款待贾母的老君眉、凤姐用以打趣宝黛姻缘的暹罗贡茶、黛玉特地遣紫鹃泡给宝玉喝的龙井茶,等等。同时,烹茶、品茶的具体过程乃至茶道精神、茶俗文化皆在《红楼梦》中有着非常细致的体现。在该书第四十一回中,妙玉用旧年集的梅花雪水烹茶款待黛玉、宝钗、宝玉三人,且在此处,妙玉还有一段关于饮茶的高论,她调侃宝玉“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9](P521)在妙玉看来品茶贵精不贵多,若驴饮海喝,那么便违背了品饮的本意。这种看法与茶文化中“茶性俭”的思想内涵暗合,亦体现了小说作者对茶文化思想的深刻理解。
茶事也经常亮相于世情小说中。以清代吴敬梓的现实主义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为例,其中第四十一回中写到,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河的景致渐入佳境,外江的船便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砂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10](P302),游客行人大多会买上几个钱的毛尖茶,煨于船上,饮茶慢行,书中的贤士杜少卿和国子监生武书就于船上煨茶闲谈,及至明月高升,满船雪亮,这一段描写将自然环境的清幽怡人与茶的芳香气韵和谐地统一了起来,为小说平添了几分雅致脱俗的美感。
清末刘鹗的《老残游记》是世情讽刺小说的又一力作,茶事在该书中亦颇得笔墨。以第九回为例,申子平雪困深山,于玙姑家借宿,二人清谈,内容涉及“道学先生”,玙姑嫌道学腐臭,以香茶漱口涤心。此处写茶突出茶本真质朴的一面,所烹之茶并非金贵的龙团凤饼,而是山间野茶,烹茶之水亦是东山顶的清泉,再以松花作柴、砂瓶煎汤,烹好之茶色泽淡绿怡人,最后用旧瓷茶碗盛出待客,全然不见一丝奢华造作,茶味清爽异常、茶气香夺口鼻。这种天然茶意与山中高士的出尘气质互相映衬,为小说人物的塑造、气氛的烘托再添华彩。
六、结语
不同题材的传统小说描写的侧重点多有不同,而茶作为中国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在不同题材传统小说中所呈现的面貌也是各有千秋。小说题材的个人化及生活化在一定意义上导致了其中茶事描写的具体化及精细化。但从总体上看,中国传统的古典小说写茶大多是片段式的,即使如《红楼梦》这类世情小说对茶事不吝笔墨,但也绝不可能将茶事放到绝对的主角地位。反观现当代小说,则打破了这个藩篱,出现了一系列以茶人、茶事为主要写作对象的小说,以当代作家王旭烽长篇小说《茶人三部曲》为例,该作品由《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筑草为城》三部组成,以忘忧茶庄的起伏兴衰为背景,讲述了茶商杭氏家族几代人的悲欢离合,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的近现代茶事历史画卷。综上所述,传统小说写作题材受文化惯性、社会背景、作者思维以及市场喜好等因素的影响,大多集中在固定的几种类型上,茶很难突破传统题材的园囿成为小说描写的绝对主体,而在现当代小说更加宽泛的题材视域下,这种突破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