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经典到舞台化舞蹈作品
2021-12-13朱佳祺
朱佳祺
摘要:改革开放以来,以文学经典为蓝本而改编的舞蹈作品在舞台化舞蹈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可以看出,改编文学原著已经成为舞蹈创作的一个重要选择。然而,面对古今中外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舞蹈编导应如何在充分利用文学优长的同时又不丧失舞蹈的本体特点,这就成为了舞蹈创作领域所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本文基于舞蹈作品《萧萧》改编创作的全部实践历程,探讨依据经典文本创作舞蹈作品的基本方法。
关键词:文学作品 舞蹈作品 改编创作
中图分类号:J7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1)22-0009-03
基金项目:本文为湖南省创新创业大学生创新创业计划训练项目,项目名称:沈从文《湘西往事》文学文本与舞蹈文本的互文性研究与实践,项目编号:S201910531。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来,我国舞蹈艺术蓬勃发展,舞蹈对文学文本的改编创作早已不是对文字进行简单的“翻译”,而是从舞蹈的本体视角出发,在已有的文字文本基础上进行二度创作,用特殊的肢体语言讲述经典故事,进而拓展其在当下时代的意义,实现舞蹈与文学和谐共生的理想艺术效果。然而,想要实现“舞”与“剧”的和谐统一并非易事,因为文学与舞蹈艺术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前者为语言艺术,后者为表情艺术,将文学文本改编成舞蹈作品要经历语言上的多重转换才能实现,这要求舞蹈的改创不但要符合原著精神、遵循舞蹈表演的规律,又要满足创作者的审美诉求,实属不易,但“限制往往是天才的磨刀石”,下文将依据前辈们总结出的宝贵经验,结合笔者据小说《萧萧》转化的舞蹈作品创作实践,探讨如何借经典文学进行舞蹈创作的相关问题。
一、沈从文小说《萧萧》概述
《萧萧》是沈从文先生于1929年以湘西农村生活为题材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萧萧嫁作童养媳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动人心弦的故事。文中的萧萧拥有自在自然的生命意识,生活的残酷并不影响她天然快乐的本性,原始的自然环境、世代相传,一成不变的劳作生活以及最单纯的本我追求都是使她快乐的源泉。但萧萧的故事并不纯真美好,她的一生都在为外在的力量所摆布,从来没有自觉主宰过自己的命运,她的快乐里潜伏着无知与麻木,单纯的人性力量中蕴含着蒙昧的成分。虽然沈从文一再表明自己是“乡下人”,并坚持以乡下人的视角来书写湘西故园,但对于生活在都市中长达六年之久的现代知识分子而言,现代文明的长期熏陶使他能够在屏弃掉都市文明中的杂质之后,冷静地用现代知识者的眼光重新打量他尽心营造的“桃花源”。故事中对女学生的描写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们的身影被隐隐穿插在萧萧的生活中,这群代表了现代文明的女学生群体,是伴随着“五四运动”产生的新事物。但在偏远的湘西,启蒙者的力量还是太过微弱,在这些乡村子民的固化思维中,凡是与他们“乐天知命,故不忧”生命意识形态不同的思想都是不被接受的。当女学生们的学习、娱乐、社交等行为模式以及追求男女平等的婚恋观远远超出了乡民们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和固有思维模式时,那种自然生发出来的强烈异己感,揭示出他们的乡土生活与现代生活形态之间巨大的历史鸿沟,其中饱含着作者广漠的悲悯和强烈的人文情怀。
二、文学文本《萧萧》的舞台舞蹈转化
舞蹈和文学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拥有两种不同的文本,但在特定的表意需求下,二者可以形成某种恰当的共谋关系。本次的创作实践——对文学文本《萧萧》的舞台舞蹈转化,通过从结构、调度等两大方面入手,在忠于原著精神的基础上,剥离较为复杂的文学人物关系,描写视角从第三人称变为第一人称,即站在主人公“萧萧”的视角之上,通过对其心理活动描写的渲染和外化,推进叙事与人物情感,达到与小说《萧萧》的原著精神遥相呼应的效果。
(一)舞蹈文本重构设计
基于本小说的叙事线,舞蹈作品决定采取现实时间叙事层面与精神世界“梦”的叙事层面相互渗透的方式完成舞蹈的基本结构框架。现实时间的叙事过程揭露了人生的悲剧性和世界的残酷性;而在精神层面“梦”的叙过程中,精神上的自由曾一度与女学生们在梦中共有。为了避免梦与现实两个空间在转化中产生叙事歧义,所以将两个空间融合为一,使梦成为现实,也使现实化为大梦一场,在动静中将虚实结合,完成语言上的结构转化。
由于故事内容并不繁杂,在做该课题的实践时决定采用群舞小作品的方式呈现。为了避免舞蹈中对于“叙事”的忽视和“情节”的过度淡化而导致叙事结构的匮乏,所以将故事的发生顺序梳理成重点线索链,并根据舞蹈表达的需要将舞蹈段落分为五段来完成:萧萧在群舞线性调度的推动下入场,多使用生活动作和一些能够表现原始童趣的苗族舞蹈动作表意,此段重在展现萧萧初嫁作童养媳时快乐无忧的生活;第二段,女学生们围绕萧萧起舞,使得萧萧在与“婴儿”共舞时,时不时被女学生打乱节奏,表现女学生的出现对萧萧心理上无意识的影响。随后萧萧在不经意间学着女学生的舞步,起初非常吃力,但逐渐达成统一,不过在这个舞段中,萧萧从未与女学生们有任何的肢体接触,以此来表达女学生仅仅是萧萧潜意识里的主观幻想;第三段,花狗入场,他围绕萧萧起舞,并不断对她进行挑逗,并在双人舞的托举动作中隐喻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此段采取较为浪漫的抒情慢板,萧萧与花狗的身体语言也采用舞台化风格的当代舞;第四段,舞蹈进入高潮,花狗隐匿于群舞演员中的同时,众人大开大合的群舞紧紧环绕着萧萧,起伏的人墙使她透不过气,暗指了她与花狗关系暴露后来自社会环境的压力。在这里,由于紧张压抑的气氛,舞姿语言也不像先前一样唯美舒缓,多采用重心下沉、紧张收缩的舞姿推动剧情发展;在结束段落中,众人纷纷向萧萧送来安慰,用柔和的调度将一脸茫然的萧萧推入舞台中心区,最终,舞蹈结束在萧萧嘴角慢慢扬起的微笑和依旧空洞的眼神当中。
(二)强化语意性调度
王玫老师曾在她的文章《调度:舞剧的叙事功能——以我的〈洛神赋〉第二场为例》中说“舞蹈调度不仅是舞蹈画面、构图或队形,也是空间品质。它在舞蹈舞剧中有特殊的功能,也同动作、语言一样重要”。由此可见,调度不仅是舞蹈动作的流动路线,还是具有叙事、表情功能的语言方式。因此,在本次实验创作中,笔者将赋有语意性的调度线路贯穿于本次实践作品的各个段落之中,不但起到叙事表意的作用,且将各小分段有机连接,使舞台行动更加流畅。
前文已述,舞蹈作品用五个段落进行叙事,而具体的舞蹈调度就在每个段落间进行,尤其出现在一二四五段的群舞中。在第一段中,群舞以S型调度将萧萧从幕后推入舞台后方中心区,接着以竖直线快速将萧萧推入舞台前区,这里的群舞即是外化的“命运之手”,竖直线快速有力的向前推进,不但使观众感到受压迫的气势,也表达了萧萧在命运推动下的无力感;第二段中,女学生围绕萧萧起舞的“梦”段先是采用圆形调度的流动,使观众视线聚焦在萧萧身上,当萧萧突破圆形调度的围绕时,女学生群体在舞台上呈现“满天星”状,类似于绘画中的“散点透视法”,通过从“聚”到“散”的行动关系表现出从“现实”到“梦”两个空间的转化;第四段中,花狗用复杂的线性调度隐匿在流动的群舞之中,使紧跟其后的萧萧在流动的群舞调度中逐渐迷失方向,既表现了花狗没有担当、胆小怕事的性格,也为接下来萧萧的绝望独舞做了铺垫。随着花狗的消失,群舞以“蛋卷式”的调度紧紧包围萧萧,一方面展现外部环境对萧萧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萧萧此刻紧张心理的形象外化;第五段中的结尾处,群舞不但起到村民群像塑造的作用,并且外化“命运之手”,强力打破柔和调度,以强硬的直线型流动将萧萧推送至舞台中心区的强光灯下,舞蹈戛然而止。
三、启发与反思
从文学与舞蹈的关系来看,文学作品的确对舞蹈创作起到了一定的“文本”作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但拥有一定的口碑、受众群体,还能够提供必要的经验素材,更重要的是文学著作中蕴含着的前置性精神品格和文化品位,能够使舞蹈编导用舞蹈的形式和语言与原作的语境进行精神层面的深层对话。然而,文学作品存在的确定性也为舞蹈创作提出了不小的挑战。现成的故事要素和人物关系是否会掣肘舞蹈的个性创作?编创作品应该如何把握“满足观众期待视野”与“拓宽观众期待视野”之间的度?这些都成为以舞蹈思维来改编一部成熟文学作品前必须要思考的问题。罗怀臻老师曾在访谈中提到过,“我们不能把文学性简单的理解为文字、文采、文词,而是有创造者的视角、立场、眼光、情感,观者也能从中感受到这些视角、立场、眼光、情感的,就是文学性”。对此,笔者在此次实践创作中深有体会,好的舞蹈作品应该具备文学性而超越文学思维。
(一)强化舞蹈作品的文学性
文学性往往包括对人的理解和对人的关怀、对生命美和人性美的塑造、对现实的回应以及对崇高的向往等等,这也要求了舞蹈创作应以“表意优先”为原则。对此,笔者在创作实践中得出了几条重要的经验。首先,亲密感是创造力的源泉。《萧萧》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对故乡生活经验的深刻感悟,而舞蹈的创作同样离不开生活。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故园虽然仅仅作为小说的故事背景而存在,它的出现与否并不影响舞蹈叙事的进程,但正是湘西乡村的独特生活环境使得萧萧的人物性格得以成立,也使跨界创作的“对话”在语境上成为可能。在本次实践创作中,对湘西苗族民间舞蹈的恰切采用,使湘西独特的地理、人文环境伴随着萧萧个体境遇与情感状态的发展,自然的“生长”在舞蹈者的身体中,在无形的筋肉感觉中展现了沈从文的,也是萧萧的“故乡记忆”;其次,笔者认为改编原著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一点即为尊重原著精神,吴丹曾在《论舞蹈创作中对文学艺术的改编》一文中提到“如果舞蹈编导在改编中擅自脱离甚至更改原著,只考虑自身的情感,那么毋庸质疑,不仅舞蹈作品谈不上改编自文学作品,而且观众在欣赏时会对舞蹈作品产生歧义,对编导的艺术构思不理解,甚至产生反向欣赏趣向,这就很难产生艺术共鸣”。笔者认为,舞蹈作品的原创性并不一定在于对原著作品彻底的解构,而从舞蹈形式、舞蹈语言的创新性开发入手,打开观者另一种与文字想象不同的感知方式,从而使欣赏者获得对原著精神在另一种层面上的理解和认识,似乎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具有原创精神的改编方式。
(二)超越文学思维
舞蹈作品应该拥有一定的文学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使用文学思维进行舞蹈创作,舞蹈的本体意识对于改编式舞蹈作品而言同样十分重要。慕羽教授曾在《肖苏华“现代舞剧”创作启示》一文中谈到“中国舞剧创作有一个奇特的现象。绝大部分编导都不擅长文字写作,然而中国舞剧创作上却常常由‘文学性思维主宰着舞台,且并非为了‘文舞相通的特殊氛围营造。观看这样的舞剧,台口的‘提词器只是不厌其烦地给观众示意着故事情节的脉络。编导掌握不好舞剧的叙事容纳量,更无法把控令人遐想空间的度”。 在做《萧萧》改创的过程中,笔者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舞蹈艺术常常善于表现那种在百感交集时刻难以言喻的感受,或是传达一个讯息量较为复杂、隐喻的人类命运或电光一闪的领悟;而小说则可以用精密的叙事构建人物关系,用诗意的笔调描写自然环境。这种体裁上的差别使得舞蹈对其进行改编创作极具挑战意义,如果将舞蹈改编看做是对原著语文字语言的直接转译,创作不但很难进行下去,而且失去了意义。因此,转而用舞蹈的眼光看待世界,用舞蹈表现生活才有可能找到更好的创作路径。著名舞蹈家舒巧曾在《重提“可舞性”》中提出,我们应该“将注意力始终放在舞蹈艺术的形体表情功能特性上”。人类情感层次的丰富程度足以证明舞蹈表现力之博大,无处不可通达,叙事表现之必要也使我们不得不充分挖掘舞蹈的本体语言,以“形式即内容”方法去完成难度较大的转译任务。例如,在本次实践研究中,利用柔和与强硬调度线交叉进行的方式表现出主人公萧萧与外部環境间的关系变化;再例如,使用生活中具有象征意义的道具与节庆民俗舞蹈营造空间和叙事氛围等,都是编导可以采用的叙事和表情手段。
沈从文笔下的“萧萧”时至今日依然具有现代性色彩,他在文字中透露出的对女性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的关照,对今天的社会生活仍有启示意义。对此,舞蹈的改编创作也应充分尊重原著精神,完成舞蹈作品对文学性品质的实现。与此同时,对舞蹈语言叙事性的理解也应该突破固化“可舞性”的限制,打破舞蹈只能抒情、不能表意的刻板印象,从而实现超越“小我”的情绪抒发,达到对人类命运关照的高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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