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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走向性别平等的科学范式转换

2021-12-13董美珍

民主与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客观性认识论科学研究

董美珍

女性主义科学研究通过分析批评科学的性别不公正性,坚持科学要改变传统分析范式,直面其内部的差异性、异质性,接受知识的情境性;它是在肯定科学研究要追求客观性、有效性、真理性的同时,也看到这些标准的局限性,促使我们去思考处于科学共同体文化边缘的弱势群体的差异认识论,强调科学还需要满足其他更重要的社会价值,比如平等的价值、社会需要的价值。

现代科学的诞生开启了人类认识自然、控制驾驭自然、用科学为人类谋福利的征程。西方女性主义科学哲学对现代科学传统进行了批判性的重估,认为科学自近代产生四百多年来,科学与女性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展现出其原本应当的合理关系。以客观性、理性及科学方法为标志的近代科学理想构建了一幅典型的男性化形象,其带来的后果不仅掩蓋了妇女关于自然、社会关系的经验知识,而且贬低了传统上与妇女相关的工作。由此,近代科学一方面强化了男外女内的二元论划分,另一方面拒斥女性对科学技术的全心投入。在科学权威不断遭到质疑的当今,科学要想真正实现其原初造福全人类的目标,有必要扭转科学前进方向,将目光转向弱势群体,成为帮助妇女与弱势群体争取平等的同盟军,朝着更有利于民主平等的方向前进。

一、现代科学的男性中心主义范式

人们往往对科学研究持一种过分简单的看法,将科学看作一种脱离“价值”和“价值判断”的客观中立事业,只知道科学极大地提升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不知道科学同样生产了许多的无知与偏见。女性主义从三条路径对科学展开批评,揭示科学场域中的男性中心主义。

首先,从科学史角度批判近代科学的性别压迫机制。女性主义学者通过追溯科学史发现,科学史不仅系统地否定与遗漏了女性的科学贡献,而且科学针对女性提供的研究成果,可谓是降低了妇女地位,甚至成为致使妇女地位永久低下的帮凶。例如,科学史几乎将人类所有科学开创者都归于男性,是男人首先点燃火把,制造工具、捕猎动物,发展政治,发明文字,修建了金字塔、万里长城,使男性毫无争议地成为性别精英。人类学、考古学、生物学、地理学等学科运用“男性-狩猎者”理论,表明正是男性祖先的“先驱精神”,才真正使人类进化为现代人,而妇女的实践活动局限于生育、抚养、照顾家人。心理学对“性别认知的差异”研究,常常诉诸荷尔蒙的原因,将研究有利的证据归于占优势的男性群体,认为男性具有较强的空间辨别力、数学推理能力,女性更擅长记忆和语言表达,男性对目标更专注,女性手指比较灵活,等等。这种研究常常把社会的期望看作先天本质的行为选择。其他学科领域分别以不同的方法讲述了同样的故事。经济学常常对属于“私人”领域的家庭忽视,当然随之也忽略了妇女在家庭中的不平等地位。医学亦常常忽略对女性心脏病、艾滋病、癌症的临床研究,大多数药品是根据男性的状况、运用男性的标本研制的,而没有考虑女性对药物的反应,对妇女身体健康造成了极大危害。[1]哲学家将人类界定为理性动物,而将女性划归为非理性存在。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一批判不适用于物理学、化学、工程学等这些有益于人类进步的客观科学,针对这样的质疑,女性主义发展出第二条批判进路。

第二,从认识论角度批判科学的性别偏见。受近代科学客观性的启蒙神话的影响,大多数人理解的科学是价值中立、性别无涉的。因此,很多人或许很难理解女性主义将客观性与男性相联这样的批评与解释,因为在他/她们看来,科学是针对自然秩序的理论,与性别、文化、价值观无关。实际上,科学的真实本质是非常复杂的,因性别的文化偏见无处不在。要知道,科学家并不是脱离性别、专注于观察实验、产生科学概念的机器,他们也是普通的有意识的人,而人都是有性别的,也是有可能出错的。女性主义指出,客观性、理性这些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标准可能随时间而变化,但不变的本质是其与男性特征相联。[2]女性主义这一批判进路从后现代主义那里汲取大量有价值的资源,发展出后现代女性主义、后殖民女性主义以及黑人女性主义,集中批判传统科学的超历史、文化、种族与性别的幻想,阐明科学所谓的客观性、价值中立性等概念只要与男性中心主义或欧洲中心主义相联,原则上根本无法达到中立。[3]这一点,同样在近四十年来的社会学、历史学与人类学研究中一再得到确认,越来越凸显出自然与科学实践的文化意义对科学的认知与方法的形塑。[4]

第三,与前两种批判策略不同,女性主义科学研究第三条进路是从根源上质疑传统及其与现代性的关系,阐释传统与现代科学及其知识生产的性别陈规依赖性。桑德拉·哈丁论证了现代科学不是一个独立自主、自我解释的东西,而是深嵌于发源于欧洲的“殖民传统”。传统不等于过去,也非固定不变,而是内在于现代性概念与建制中。男性是现代进步的积极参与者,女性则处于现代性叙事的对立面。因现代性、进步性、发展等概念被理论化为男性对自然和女性统治的成果。且现代性所创造的公共空间,包括政治、经济活动都被定义为男性的领域,女性因社会地位相对低下而难以进入。[5]虽然这不是现代性公开的表达,但通过女性主义立场、经验的审视就可将现代性隐含的性别歧视显露出来。第三世界妇女补充了她们所受的种族、性别等系统性的压迫,在现代化进程中,第三世界妇女常常被看作是无知、贫穷、未受过教化的、家庭的受害者和社会进步的拖后腿者。[6]总之,女性主义关于科学和知识的问题可归结为“为谁的科学”,谁的科学可被称得上是科学,由此批判科学知识生产背后根本不平等的性别压迫机制,进而对科学认知主体、认知态度、知识的目标等进行严肃的思考。

二、女性主义科学认识论

女性主义科学研究基于 “证据的不完全决定性”,挑战知识社会可理解性的具体假设,由此发展出独特的科学认识论。

(一)情境化的科学认识论。女性主义科学认识论更注重科学实践的情境性、社会性与科学主体的责任性,认为科学是存在于社会之中的,理应将其置于社会情境中进行综合分析,由此便不难发现科学实践受制于社会与认识信念。同时,科学亦无法排除认知者所处的具体位置,与其所持的政治立场、利益和信念背景的影响。为此,女性主义科学认识论寻求一种情境性的知识,坚持经验的适当性、本体论的多样性及关系的复杂性。强调认知主体的定位,指出认知主体是占有具体认知地点和经验的、必然受视角限制的,且与周围环境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关系性主体,由此挑战传统认识论所设想的理想化的、平等的、独立自治的、纯粹的、立于真空中的认知主体,指出所有不能定位的知识主张都是不负责任的,那些无立场、观点的知识都是幻想。那么,一个具有视角、立场且负载价值选择的女性主义科学家怎能产生客观的知识呢?这涉及对客观性概念理解的复杂性[7]。实际上,女性主义科学研究正是通过对科学客观性的追溯,认识到科学客观性的复杂性以及改变的可能性。

(二)女性主义立场方法论。女性主义立场方法论的中心论点是:那些被忽略的、遭受认识不公正的边缘群体,当他们试图理解与阐释这个世界时,与居于相对优势的主流人群相比,可能在某些关键点上更具认知优势。必须指出的是,这种优势是地方性的、偶然的,且针对具体认识问题的,并非具有普遍必然性。重要的是,必须弄清楚谁具有边缘人群认知者的资格,以及为什么边缘人群的立场更重要。哈丁强调要从边缘而非主流生活出发思考问题,可以发现受压制群体拥有可以看得更清楚的优势立场。这一观点源于黑格尔主奴关系理论,及马克思作品中从无产阶级立场来理解资本主义的运行机制,更有利于识破资本主义统治伎俩,更好地解释资本主义财富的积累。女性主义立场论强调“以女性的生活”为研究起点,以期生产出赋权妇女的知识;进而将被压迫者的生活作为研究起点而非终点,使被忽略的生命经验受到重视,得以彰显,促进有助于社会公正的知识增长,且通过种种途径确定、解释与改变主流社会机制的权力实践与概念结构,唤醒人们重视与重新认识评估那些被现代理论贬低为成功障碍的知识。

(三)女性主义自然化认识论。自然化认识论观点来自奎因。奎因论证了我们的经验和观察总是浸透于我们所拥有的理论当中,单个命题只有在更大的理论构造中才显出经验意义,感觉经验对理论的支持是整体的而非自动的。奎因的“经验主义两个教条”推翻了意义的确证理论和激进的还原论,而他的“证据不完全决定论”给“局部性”赋予价值。女性主义由此推导出两个结果:一是科学研究主体是居于特定社会关系中的个体,其研究成果必然带有社会关系(包括性别关系)的印记;二是承载性别、社会关系的研究者总是能够获得不完全的、局部的、部分客观的知识。[8]路易斯·安东尼(Louise Antony)将奎因的自然化认识论作为女性主义哲学的分析方法,认为女性主义科学研究虽然揭露了传统价值中立客观性概念的性别偏见,但沒有提供可选择的无偏见的标准。由此,立场认识论对传统客观性概念的指控缺乏合理性根基,理由有二:其一,如果所有的知识都是局部的或社会情境的,那么客观中立性就是不可能或不可取的;其二,如果公正性不能成为客观性标准,那么何以指责主流世界观是错误的。从边缘人群立场出发也会产生不同的偏见,因此,问题不是你所站的立场在主流或边缘,而是是否有能力看得恰当适中。而后现代女性主义则用“偏见无处不在性”瓦解了客观性概念。安东尼提出的策略是:如果偏见无处不在,那么我们需要考虑怎样在不同的偏见之间进行取舍。方法是通过质问:这种偏见是增进还是阻碍了知识的生产?“好的偏见使我们接近真理,而坏的偏见使我们远离真理。”[9]由此,安东尼认为运用奎因的自然化认识论解决了女性主义立场论与后现代女性主义所遭遇的偏见悖论,即除去了客观性的意识形态功能,增进了偏见的认识论功能。

显然,女性主义科学研究强调情境、视角、身份、性别与立场,并非要抛弃真理概念拥抱相对主义,而是要对知识进行全面整体的考察,其最终目的是推动科学研究走向民主、平等与公正。而这正是科学未来发展的方向。

三、走向公平公正的未来科学范式展望

女性主义情境论、立场论与自然化认识论极大扩展了科学认识论的范围。女性主义科学研究表明,科学成就的获得并非依赖传统不偏不倚的理性标准,而是具体科学家群体在“有偏见”理性的帮助下获得的局部真理。由于传统认识论对偏见的关注很少,所以女性主义经验论挑战科学哲学的传统观点,批判性地论证了科学中存在的、亟需消除的“性别偏见”。女性主义立场论则认为偏见无法消除,因为根本不存在中立的视角,所有的知识实践都是部分的、情境的,偏见往往因不符合主流而被定为偏见,所以,哈丁提出“从边缘人群视角出发”;哈拉维也认为“底层视角更具优势”。无论如何,女性主义科学研究不是完全置身于科学之外批判科学,而是以参与者的姿态试图寻求更加可靠的理论体系,并尽力对科学文化施加影响,使科学朝着更加合理公正的方向发展。

激励女性主义科学研究的不仅是对知识的内容辩护,而且是“谁的知识,有何影响”这样的问题。在她/他们看来,科学对边缘人群的生活与需求漠不关心是科学的失职,科学首要的目标应当更好服务于公正。因此,女性主义科学认识论一方面批判科学概念的普遍性与合理性,另一方面紧紧抓住科学探索不可避免是局部的、负载价值与视角的,进而重建有利于公正的科学认识论。女性主义科学认识论强调,科学应当向批评开放,科学主体作为权威的认知者和真理的探索者理应对其科研行为和立场负责。最后,女性主义更关注科学的多元化实践。在女性主义眼中,科学不应当只是被看作一种知识体系,它更是一种重要的实践活动。科学实践不可避免地要与具有其他目标和服务于其他利益的实践相互关联又有明确的区分。考虑到当今的科学可能对环境和人类带来毁灭性的负作用,我们亟须更加公平地使用科学知识,这是一个比生产更多的科学知识更为紧迫的问题。这也正是女性主义科学哲学强调科学的伦理与社会价值作用,期望科学能够在与普通大众,甚至弱势群体的需求和利益更加一致的方向上发展。

总之,女性主义科学哲学研究通过分析批评科学的性别不公正性,坚持科学要改变传统分析范式,直面其内部的差异性、异质性,接受知识的情境性;它是在肯定科学研究要追求客观性、有效性、真理性的同时,也看到这些标准的局限性,促使我们去思考处于科学共同体文化边缘的弱势群体的差异认识论,强调科学还需要满足其他更重要的社会价值,比如平等的价值、社会需要的价值。虽然这些问题涉及科学的政治维度,似乎对这些问题也没有一致的意见,因为不存在一致的价值观,但毫无疑问,女性主义科学哲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反思维度,为科学更好服务于大众特别是弱势群体提供了理论根据。女性主义科学研究目的是为了更好理解科学,建设更美好的世界,这也必然是未来科学发展的方向。

注释:

[1]Janet Kourany.Philosophy of Science after Feminis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2]Lloyd Genevieve.The man of reason:"male"and "emale"in western philosophy.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

[3]Sandra Harding. Is science multicultural? Postcolonialisms, feminisms, and epistemologies.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8.

[4]Hackett Edward. J, et al. The handbook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 3rd.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8.

[5]Scott Catherine.Gender and development: Rethinking

modernization and dependency theory. Boulder: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1995.

[6]Mohanty Chandra Talpade. Feminism without borders: Decolonizing theory, practicing solidarity.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7]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论证了女性主义的客观性就是情境性;丽萨·汉德克(Lisa Heldke)认为客观性等于责任心;谢曼·拿俄米(Scheman Naomi)认为世界“以一种复杂的相互依存的方式存在”,不能将认知者与被认知者看作是本体论上的主客体,而应看到其互惠和相互责任;凯伦·芭拉得(Karen Barad)赞成主体是在情境中的观察者,实在并非指物或现象背后的物自身,而是在现象中的物,科研中主客体不是相互分离,而是相互构成。

[8]陈英、陈新辉:《女性视界:女性主义哲学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08页。

[9]Antony Louise. Quine as Feminist:The Radical Import of Naturalized Epistemology//Louise Antony and Charlotte Witt. A Mind of Ones Own: Feminist Essays on Reason & Objectivity.Boulder,CO: Westview Press,1992:214,204.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论现代科学研究范式的转换——由歧视女性走向性别平等”           )

责任编辑:尚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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