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国朝畿辅诗传》之“义在存人”与陶樑“知人论世”诗学观
2021-12-08刘爱丽
刘爱丽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
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姚仲实先生在《史学研究法》中指出:“史之为法大端有二:一曰体;一曰例。必明乎体,乃能辨类,必审乎例,乃能属辞”[1],姚先生指出从体与例入手是史学研究的两种方法。在此,体即体裁,例即类例,二者作为两种研究方法相互配合,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缺一不可。事实上,体与例合称为体例,具体指的是文章的整体布局与结构形式,它在诗学理论研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所谓总集体例,指的是诗歌总集的整体结构与布局方式,作者在总集编纂的过程中,为了达到纲目分明之目的,将诗歌作品按照一定的方式进行谋篇布局,诗文作品所体现出的结构布局与编排方式,便是体例。既“以人存诗”,亦“以诗存人”是《畿辅诗传》的编纂体例,它形象地反映出陶樑的诗学倾向,陶樑“知人论世”诗学观的形成亦与之不无关联。
一 、《畿辅诗传》之编纂体例
《畿辅诗传》的编纂既“以人存诗”,亦“以诗存人”,也就是陶樑所谓的“虽主选诗,义在存人”[2]10。一般而言,诗歌总集的编纂模式主要有“以人存诗”“以诗存人”与既“以人存诗”又“以诗存人”三种。所谓“以人存诗”,指的是在辑选作品时把人之因素视为衡量选择作品的标准,而于作品的质量要求却不是很高,诸如朱彝尊在编纂《明诗综》时此种倾向便十分明显。他在伍方条目下所撰的《静志居诗话》中指出:“仅从 《檇李英华集》 录其一绝,虽不见好,存其人可也”[3]192;在都穆条目下所撰的《诗话》中又曰:“诗无足录,存豹一斑”[3]250—251,直言不讳地指出为了达到存人之目的而对诗作的质量放低了要求。另外,清初顺治年间的女诗人王端淑编纂有《名媛诗纬初编》,她为了辑选并保存诗媛佳丽的作品,亦采用“以人存诗”之编纂体例。其中不仅收录了名媛作品中与风化相关的内容,而且就连那些“诗之高绝、老绝者存之,幽艳、艳绝者存之;娇丽而鄙俚者,淫佚而谑诞者,亦存之”[4],收录范围可谓十分广泛。然而正是因其取材范围过于宽泛,把守不严,因此造成了所辑内容的榛芜混杂、稂莠不齐。这样为了达到存文献、备掌故之目的而“海纳百川”式地广收博采、兼收并蓄,显然有损于作品的整体质量。这正如李慈铭在批判清人钟骏声《养自然斋诗话》时所说:“以人存诗,其例甚善。惜所采稍杂,不免入于庸近”[5],显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以人存诗”之重人而轻诗的弊病与不足。与之相反,“以诗存人”则是指诗人在辑选作品时,一切以作品质量为衡量标准,而不去理会作者的身份地位等如何。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便是“以诗存人”的典范,沈德潜在编纂是书时把诗歌作品的质量视为辑选时的核心要义,他在是书“凡例”中明确表明了其选诗大旨:“以诗存人,不以人存诗。盖建竖功业者重功业,昌明理学者重理学,诗特其余事也。故有功业、理学可传,而兼工韵语者,急采之。”[6]沈德潜指出有些人尽管在功业、理学上成就卓越,但因他们把作诗视为余事,所作的诗歌质量自然也就不高,因此这些人的作品一概不予选录。相反,对于那些功业卓越,擅长理学且工于吟咏者,这些人的作品因颇为精湛则应急切采入。显然,沈德潜将诗歌质量视作了衡量是否予以辑选的首要标准。由符葆森编纂的《国朝正雅集》效仿《国朝诗别裁集》亦采用了“以诗存人”的选诗体例,如符葆森在是书“例言”中指出:“是集以诗存人,非以人存诗,自宜弃短取长,未可拘于体格”[7],其中“自宜弃短取长”便是择优劣汰,是以作品质量为衡量标准而对诗歌予以选择取舍之体现。显见,“以人存诗”与“以诗存人”作为编纂诗歌总集的两种不同体例,二者皆有不同的侧重,如“以人存诗”重在其人,而“以诗存人”则重在其诗。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与“以人存诗”一样,“以诗存人”同样存在不完善之处,如清中叶女诗人曹贞秀在《明三十家诗选序》中指出:“选诗之家,大要有二,曰‘以人存诗’、‘以诗存人’。以人存诗,则失之滥而无当别裁之旨;以诗存人,则失之严而罔具尚论之识。”[8]显然,在曹贞秀看来,“以人存诗”的弊病在于辑选作品时旨在追求丰富的文献而疏于别裁把关,而“以诗存人”却又过分拘执于精挑细选而缺乏长远眼光、大局意识,言外之意,将二者结合才是最为理想的选诗模式。陶樑对“以人存诗”与“以诗存人”之优劣得所也是了熟于心的。他在综合了梅成栋与崔旭的意见后最终将既“以人存诗”又“以诗存人”作为《畿辅诗传》的选诗体例。陶樑在《念堂诗草》序言中记载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当时在商订《畿辅诗传》的选诗体例时,梅成栋主张广搜博采,不计诗之工拙,也即“以人存诗”。而崔旭却持反对意见,明确指出如果一味为了追求文献的广博而忽略诗歌质量,就会造成“玉石杂糅,珠砾浑淆”之情况,显然,这是“以人存诗”的弊端所在。而陶樑最终确定了“虽主选诗,义在存人”[2]10且“多者不敢滥,僻者不敢遗”[2]1,“只择其佳者录入”[2]10之选诗标准,便说明他对“以诗存人”与“以人存诗”两种体例的利弊是了然于心的,因此最终将这两种体例综合起来作为编纂《畿辅诗传》的选诗标准,旨在让两种体例优劣互补,扬长避短,充分发挥此二者的综合优势。总之,在清代编纂总集风气盛行之下,经过对“以诗存人”与“以人存诗”优劣得所的权衡,在编纂《畿辅诗传》时陶樑选择了此两种体例相结合的模式,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种远见卓识。需要明确的是,尽管很多诗歌总集声称“以人存诗”与“以诗存人”兼重并用,但对于“存人”或“存诗”却又有着不同的侧重。如《国朝岭海诗钞》的作者凌扬藻便指出是书所辑选的内容有十分之七以上是“以诗存人”,而“以人存诗”者尚不足十分之三。由冯金伯所编纂的《海曲诗钞》亦属于“以诗存人者居多,以人存诗者亦间而有之”的情况。另外,也有一些诗歌总集虽主张“以人存诗、以诗存人”,但更为强调“人”之因素,如卓尔堪在《明遗民诗》凡例中便指出:“人与诗并重,然人更重于诗”[9],卓尔堪明确其在实际的编纂中相较于“诗”而言,更为看重的是“人”。陶樑亦然,他在《畿辅诗传·凡例》中强调:“虽主选诗,义在存人”[2]10,在转折关系中,凸显了“人”的重要性。陶樑之“义在存人”之思想也可以从《畿辅诗传》中诗人人数与所选作品数量之对应关系中明显地体现出来,如下图所示:
《畿辅诗传》作家诗歌数量与人数统计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陶樑仅辑选1首诗的人数最多,共计450人,占总数(875人)一半还多;另外,选录2首诗的有114人,占总数13%;综合而言,选录10首以内的共775人,占总数高达88%,而选录10—20首的仅为49人,约占总数之5%;20首以上的51人,占总数尚不足5%。显而易见,对于所选诗歌数量而言,在《畿辅诗传》中绝大多数诗人名下所选的诗歌数并不多,其中以1、2首最为常见,由此可见,陶樑在编纂《畿辅诗传》时,有时并不计较诗歌数量之多寡,凡是符合选录条件的畿辅诗人,只要他有诗歌作品存世,哪怕仅是残存的一二首,也一并采入。这就说明了《畿辅诗传》虽然综合了“存人”(以人存诗)与“选诗”(以诗存人)两种体例模式,但在二者之间,他情感的天秤又略微偏向于前者,这便是其“虽主选诗,义在存人”[2]10之真正内涵。
二、陶樑之“知人论世”诗学观
在“选诗”与“存人”之间,《畿辅诗传》更为侧重于后者。因此不论是名公巨卿、理学大家、故国遗民,还是凡夫俗子之作,不分身份地位如何,也不论是贫富贵贱,陶樑皆加意搜采,以求全面保存畿辅诗人诗作,达到表彰前哲,阐幽发微之目的。正是缘于对“人”的重视,与《畿辅诗传》“虽主选诗,义在存人”[2]10之编纂体例相一致,陶樑在编纂《畿辅诗传》时分外注重“知人论世”。
所谓“知人论世”,是指全方位呈现作者的生平经历、兴趣爱好、性格德行、社会背景等情况,以便更好地帮助作者去理解和把握作品。“知人论世”最早见于《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足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10]受“知人论世”的影响,在我国文学研究的各个领域,历来都注重对作者身世、德行等内容的说明介绍,以期达到知其人而论其世,从而更好地掌握文人及其作品之目的。
在清人所编纂的诗歌总集中,有为数不少的诗歌总集采用的便是附载诗人小传的体例模式,就这些总集而言,那些作者小传便发挥着“知人论世”的审美功能。如《国朝中州诗钞》的编纂者杨淮曰:“诗人立传,肇自唐殷璠,而详于元遗山之《中州集》。顾嗣立之《元诗选》,国朝《山左诗钞》《山右诗存》,皆祖述之,亦知人论世之道。今仍其例,于诸贤爵里行实,详加考核,间附诗话以发明之,使后世读其诗而尚友有自也。”杨淮指出总集附载小传的体例至元遗山《中州集》趋于详备,清人仿效之颇多,借以达到“知人论世”之目的。的确如杨淮所论,《中州集》附有小传的体例模式对清代诗歌总集的编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很多诗歌总集皆效仿《中州集》附录小传之体例而编纂成书,藉此以“知人论世”。如潘江在《宋元诗会》序言中指出:“兹集于论诗之中,寓正史之意,仿遗山《中州》、绛云《列朝》之体,人立一传,不徒详其爵里,而必核其行谊。俾天下后世,诵其诗者,可以论世知人。”[11]在此,潘江明确说明《宋元诗会》之编纂是仿效《中州集》等书之体例,其“人立一传”则旨在于“论世知人”。事实上,清人诗歌总集的“小传”皆被赋予了“知人论世”之审美功能,诸如钱谦益之《列朝诗集》、吴之振之《宋诗钞》、朱彝尊之《明诗综》等皆效仿《中州集》于诗人名下附录小传的体例模式。不仅如此,清人学者效仿《中州集》此例编纂地方诗歌总集者亦为数不少,如吴定璋之《七十二峰足征集》、顾光旭之《梁溪诗钞》、郑王臣之《莆风清籁集》、阮元之《淮海英灵集》、伍崇曜之《楚庭耆旧遗诗》,凡此等等,皆仿照《中州集》之体例模式,希望有裨于“知人论世”。《畿辅诗传》之编纂采用的也是附录小传模式的形式,它辑选有自顺治丙戍(1646年)迄道光丁酉(1837年)之间畿辅地区875位诗人诗作,其很多诗人名下皆由小传、辑选文献、自撰诗话、诗歌作品四部分组成。另外,也有为数不少的诗人名下不曾附录文献,还有的则缺少自撰诗话,然而,诗人小传却从未缺席,也就是说在《畿辅诗传》中,陶樑在875位诗人名下皆附有小传,从头至尾未曾遗漏一则,这就充分说明了陶樑对小传的重视。虽然,在编纂《畿辅诗传》时,陶樑并未提出撰写小传是为了“知人论世”,但他在《红豆树馆书画记》中却有明确说明,他在是书序言中曰:“间有爵里无所表见者,详为征引,加以论断,聊附知人论世之意”[12],陶樑指出在辑选书画时对作者爵里等信息的征引是为了知人论世。这就充分说明,陶樑在《畿辅诗传》中附有包含作者姓名字号、籍贯履里等信息的小传,也是旨在“知其人而论其世”的。不仅如此,陶樑在《词综补遗·凡例》中亦提出了“知人论世”之理念。《词综补遗》的体例模式与《畿辅诗传》颇为类似,在作者条目下附载有词人小传、征引文献、按语以及所选词作,其中按语虽出于纠正谬误、考据源流之目的,但也间有对词作的赏析品鉴,从这点来说,按语的作用倒是与诗话有几分相似。陶樑为何要在《词综补遗》中征引文献呢?事实上,他仍是出于“知人论世”之目的,如他指出:“至征引各书或不切于本词而有关于时政得失,人材进退者,间仿樊榭《宋诗纪事》之例附录于后,明知不免泛滥,冀于知人论世之学,不无裨益耳。”[13]厉鹗在编纂《宋诗纪事》时,在诗人名下不仅附有小传,而且还征引了文献,这些内容或是补充作者信息,述其本事;或是对诗人诗作给予评论,皆是为了“知其人而论其世”,如厉鹗在为《宋诗纪事》作序时指出:“计所抄撮,凡三千八百一十二家,略具出处大概,缀以评论,本事咸著于编。其于有宋知人论世之学,不为无小补矣。”[14]陶樑在《词综补遗》指出征引文献的作法是效仿厉鹗的《宋诗纪事》,且皆是藉此而达到“知人论世”之目的。这就充分表明,《畿辅诗传》不论是附载小传还是征引文献,皆是以“知人论世”为旨归的。事实上,为了更好地实现“知人论世”之目的,在《畿辅诗传》中具有“传”之性质的文字颇多,在文中的分布亦极为广泛。这类具有传记性质的内容大致以三种形式呈现出来:其一是诗人条目下附录的小传;其二则是征引文献中所涉及的对诗人生平等基本情况的介绍,这些内容皆具有“小传”之性质;其三是《红豆树馆诗话》中包含的传记性内容。以上已经提及,在《畿辅诗传》中,诗人之小传共有875条,然而其内容简洁明了,形式短小。盖因其信息量不够,出于补充完善之所需,陶樑在征引文献部分又遴选了为数不少的具有小传性质的资料,经笔者统计,陶樑在此部分征引文献资料共727则。在这些文献中,虽不乏为数不少的评论性文字的存在,但更多则是介绍人物生平事迹等基本情况之内容,这些资料大致来源于地方志、人物传、墓志铭、年谱等,突出表现出陶樑对“传记性”文字的重视。这类传记性资料有:《陆陇其传》《吴正怡传》《黄叔琳传》等人物传记59则,《单道临先府君行述》《李学颖先府君行述》等8则,《张沣先大夫行状》《马应运鲍敬亭行状》《王公行状》《查淳行状》4则,《吴廷漙先曾祖行略》1则,《南厓府君年谱》1则;另外,《魏公墓志》《张君墓志》《全望祖王公墓志》《纪昀查公墓志》等27则;另外,源自于《畿辅通志》之人物传记32则,《天津府志》《苏州府志》《永平府志》等14则,《景州志》《沧州志》《遵化州志》等7则,《任邱县志》《南宫县志》《长垣县志》《玉田县志》《大名县志》等104则,这些摘自通志、府志、州志、县志的文字,皆是对人物生平等情况的介绍,具有人物传记之性质。除此之外,陶樑还从序言、诗话等中摘引出161则具有传记性质的资料,如此说来,在辑选文献资料部分,陶樑一共辑选了具有传记意味的资料414则,其数量明显多于评论性的文字(313则)。这就更加表明,陶樑出于“知人论世”之所需,在辑选文献部分,他颇为注重对传记类资料的辑选。不仅如此,陶樑撰写《红豆树馆诗话》也是出于补充完善诗人信息,达彼“知人论世”之目的,如他在《畿辅诗传·凡例》中明确表示:“复为小传、诗话以综其事”[2]3,显然,其“知人论世”之意味十分明显。另外,在此诗话中,陶樑还别具心裁地故意突出了人物之“传”。如在93则诗话中,其中内容纯以人物传记为主者有8则,其人物传记兼有评论性文字者有44则,如此说来,与人物传记相关者计有52则,占总数一半还多。另外,在这44则诗话中,介绍人物生平等文字占绝大篇幅,所作的评论却仅是寥寥数语,十分简略。这就充分说明,陶樑在《红豆树馆诗话》中,仍然分外突出了“传”之内容。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人物传记兼评论性文字部分,陶樑还揭示了人物之“传”(具体包括诗人的人生遭际、生存坏境、师承关系等)与诗歌创作及审美风格之间的关系,这具体表现为陶樑先是介绍诗人的生平经历等信息,紧接着便指出了此种经历对诗人诗歌创作及审美风格所造成的影响。由此可见,陶樑对“知人论世”诗学理念极为熟谙,故能够在《红豆树馆诗话》中“现身说法”,运用自如。
具体而言,陶樑在诗话中大致涉及了“知人论世”之如下内容:
首先,陶樑揭示出了诗人在生不逢时、抱负难以施展的境况下对创作所造成的影响,这是立足于作者人生遭际而品人论诗的“知人论世”。早在西汉时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便揭示出诗人遭际对创作的影响,他指出:“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15],司马迁结合个人不幸遭遇,指出诗人在困窘之境中更易创造出优秀的诗歌作品。显而易见,司马迁从社会环境与人生遭际出发,阐明了诗人身世处境对诗人创作的影响,显然是从诗人遭际出发而品人论诗之“知人论世”之法。与此相类,陶樑在《红豆树馆诗话》中也涉及了诗人在社会中的际遇与其创作间的关系,如他在评价梁以樟曰:“鹪民当易代之际,惨遭家难,其诗多感慨激昂之音”[2]191,不仅指出了鹪民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中所遭遇的人生不幸,而且还指出了此种不幸的人生遭际对他的诗作所产生的影响,即为“诗多感慨激昂之音”。与之类似,陶樑在评价纪昀祖父纪坤时也曰:“按公高祖名坤,字厚斋,明隆庆中诸生。有经世志,久而不遇,崇祯壬午卒。生平忧时感遇,托之于诗”[2]528,指出纪坤因生不逢时,抱负无法施展而抑郁寡欢,且将此种不幸人生遭遇“托之于诗”。在此,陶樑从时代背景与个人遭际出发,指出诗人在郁郁不得志的境况下,更易创造出情感基调忧伤的作品,显然,这是立足作者人生遭际而品人论诗的“知人论世”之法。
其次,陶樑在诗中还反映了诗人在不同地带的仕宦生活对诗歌创作与审美风格所造成的不同影响,这是从诗人所处的自然环境出发而论诗的“知人论世”。在陶樑看来,诗人在不同的地方为官生活,就会面对千奇百态的地域风光,大自然不仅会为诗人提供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而且还会激发诗人的创作灵感,从而影响诗人的作品内容与审美风格。如陶樑在《红豆树馆诗话》评价张珑曰:“平林先宦甘凉,后宦滇洱,往来黔蜀间,诗多写边徼风土”[2]444,指出张珑先后在甘凉、滇洱、黔蜀边境一带为官生活,因此诗歌多写边境风土民俗。与此类似,陶樑还指出纪淑曾在湖南担任观察使一职,因此他所作的《汉皋集》:“清远蕴藉,独标灵响,盖得潇湘云水之气为多”[2]505;又,王煐喜欢游历山水,田盘、罗浮离他居所很近,他经常去那里游览观光,因此他所写的纪游诗堪比郦道元的《水经注》:“其登二山也,皆搜奇剔险,穷极幽杳,故其《田盘》《罗浮》纪游二卷,酷似郦道元《水经注》”[2]322。以上数例陶樑皆指出了因诗人辗转他乡为宦,而异域的自然风光不仅为他们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且还熏陶和滋养了他们的艺术慧根,因此在朝夕相伴之中,在耳濡目染之下,诗人的作品亦不觉浸染了异域的地方色彩与民俗风情。不仅如此,陶樑还指出了诗人个体在不同的羁旅生涯中,因自然环境的不同而对作品风格产生不同的影响,如他在评价查礼时所说:“《铜鼓堂集》清新婉约,出入王孟韦柳间者,出守粤西以前作也。登山临水,慷慨振刷,骎骎乎闯杜陵之室,滇、蜀军与驰驱戎马之间作也”[2]593,指出查礼的作品在出守粤西之前,风格清新婉约;而在滇蜀戎马生涯中,则“慷慨振刷”。这样因仕宦历程,自然环境不同而带来的诗歌风格之变,显然将诗人所处的自然环境与诗歌创作之关系揭示得入木三分。
再次,陶樑还明确指出诗人的家学渊源、师承关系及交游情况等皆会对诗歌之内容与风格特色产生不可忽略的影响,显然这又是从作者的诗学渊源出发而论诗的“知人论世”。陶樑分外注重家学传承关系,如他在《畿辅诗传》中不仅辑选有“河朔诗派”的代表诗人申涵光的诗作,而且将他的弟弟申涵盼、申涵煜,以及他的侄子申颋(涵煜子)的诗作皆收入囊中,并且在小传中介绍申涵盼、申涵煜的情况时明确二人师法申涵光,这表明陶樑对家学渊源的重视。另外,陶樑亦颇为注重师承关系,如他在《红豆树馆诗话》中介绍刘鸿儒时所说:“(高承埏)于鲁一,有国士之目,鲁一典学八闽,甄拔所及,杞梓林立,洵为不负赏识。而《高公去思》一碑,于师弟渊源,尤惓惓焉云”[2]52。在介绍边汝元时又曰:“善长为马口徕之骦宅相,与庞雪厓为姻娅,诗有渊源”[2]299,皆指出了诗人作者的师学渊源关系。陶樑为何注重对作者诗学渊源的介绍呢?显然是出于有裨于“知人论世”之目的。详言之,则是陶樑认为对作者诗学渊源的介绍有助于读者更好地掌握诗人的诗学主张。因此,他并不止步于介绍作者的诗学渊源,而且有时还进一步揭示出作者的诗学渊源对其诗歌风格所造成的影响。如他评价邵葆祺曰:“今观君诗颇雅令妥贴,斤斤钜矱,不甚鞭驱险句也。君先世系出浙之余姚,二云学士于君为叔父行,尝受业门下,盖深得其指授云”[2]697,在此,陶樑指出邵葆祺曾深得二云学士指授,因此诗作颇为“雅令妥贴,斤斤钜矱”;又指出张坦:“承其父鲁庵、叔笨山之学问,与同时诸名士游,故所作诗皆清逸帖妥,彬彬乎质有其文”[2]317,认为张坦继承家学且与名士交往,因此使得他的诗歌文质彬彬。另,陶樑评价李塨曰:“先生秉家训,刻苦自励,颜习斋者本博陵人,僦居于蠡。先生亦学其所学,固守师说,耻为苟同”[2]314,陶樑指出李塨秉持家风家训,师法颜习斋,他“固守师说”而不肯越雷池一步,这就对李塨的家学传统、师承关系做了明确的介绍,嗣后,陶樑又指出了李塨的师承关系对他的诗学思想所造成的影响:“惟其学出于颜氏,主于厉实,行济实用,其矫枉过正则在攻驳先儒不遗余力,而于宋儒尤甚”[2]314,在此,陶樑认为李塨“矫枉过正”,大肆攻讦先儒是他唯独服膺其师颜习斋,固守其说之故。显见,陶樑对诗人的家学渊源、师承关系及交游情况与诗人创作及诗学理念之间的关系非常了解,因此才能立足于作者诗学渊源之角度去评论诗歌作品。
三、结语
与《畿辅诗传》“虽主选诗,义在存人”[2]10之编纂体例相一致,陶樑在编纂《畿辅诗传》时体现出“知人论世”之诗学倾向。其中,《畿辅诗传》中的小传、所辑选的具有传记性质的文献资料以及《红豆树馆诗话》中的传记性内容共同承担了“知人论世”这一“使命任务”。不仅如此,陶樑还在《红豆树馆诗话》中揭示了诗人的人生遭际、生存坏境、家学传统、师承关系等对诗歌创作及审美风格所造成的影响,这不仅说明陶樑对“知人论世”的诗学理念极为熟谙,而且也间接地回答了陶樑在《畿辅诗传》中为何格外重视对人物传记类文献素材的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