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永嘉昆曲传习所《杀狗记》的改编

2021-12-08李玥明

戏剧之家 2021年35期

李玥明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永嘉昆曲传习所演出的昆剧《杀狗记》由温州剧作家张烈改编,余莅杭导演,并获得了第二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优秀剧目展演奖,改编版对原剧进行了大胆的改动,对于剧本的思想内容和人物性格进行了重新塑造,相比原作更加出彩和符合当今的时代氛围。

第一,对于杨月真的改编。因在中国古代社会,女子不仅在体力上输于男子,又在仕进上毫无指望,因此很难在社会上独立生活,只能作为男子的附庸存在,男子自然就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原作大量宣传妻子易得、兄弟难得的思想,小叔子在寒窑饥寒交迫,杨月真也不愿意违背丈夫的命令,拿钱财去给小叔子,只能劝谏,不能违抗,在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原作者对妇女三从四德的肯定和赞赏。

改编版中,删去了此类情节,而增加了杨月真在家中戏弄胡子传、柳龙卿以及审问他俩孙华靴子的来龙去脉的情节,增添了整部剧的趣味性,更显得杨月真机智聪慧,让胡子传和柳龙卿二人一个刁滑、一个愚鄙的形象更显得滑稽可笑。最后甚至让杨月真上台审案,明确了本剧主要歌颂的再也不是遵守夫妇有别、三从四德的封建道德的传统女性,而是歌颂了有着强烈男女平等意识、机智勇敢的杨月真,更加有了现代女性的风采。最后对于杨月真心理状态的表达,比如杨月真在屋中发出的感叹:“莫羡我居富室享富贵,谁知我乐少烦多,带愁含悲。”将一个虽然家中钱财众多,但丈夫总是与狐朋狗友沉迷喝酒而深夜不归,自己苦劝却无用,只能每每独自与仆人在家的孤独心情淋漓尽致地抒发出来,也表达了张烈先生对有些人不断追求财富物质但却忽视周围的真情实感导致幸福感不断下降的状况的深刻感慨。

第二,对于孙华和孙荣两兄弟,不再像原剧那样一个持批判态度一个持赞颂态度,对于孙荣这一原著所赞颂的人,改编版也体现了对他的贬低,原作中孙荣对于兄长的恶行更多的是纵容和包庇,哥哥不愿,弟弟便不争,万事由天,逆来顺受,哥哥受挑拨把他赶出家门,他便离开。原作者对孙荣的类似行为带有明显的赞扬色彩。而在改编版中,张烈先生借杨月真之口评价二人:“酸溜溜软哄哄,一块隔夜豆腐,偏遇上硬邦邦,不认亲情的红烧铁板”,以及最后所说:“子传龙卿,为谋钱财,机关算尽。孙荣懦弱,只让不争。我夫他善恶不辨,是非不分。”兄长孙华是非不分,不顾亲情对弟弟不仁,而弟弟孙荣则是太过死板,张烈在这里把他比作了一块隔夜豆腐,弟弟只知道一味退让,还说自己谨记圣贤的教诲、孔孟的文章,一味退让一方面让兄长受尽小人蒙骗,另一方面也陷兄长于不仁。可惜因为需要考虑时长和“减头绪”,将原著中的“嫂嫂,你在家行不动尘,笑不露齿。半夜三更,擅离夫主,私扣小叔之门,是何道理?每常十分贤慧,今日如何这般颠倒?”等更能表现弟弟酸腐文人的情节删去,让孙荣的酸腐形象不能更好地表现。哥哥杀人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自己错了,弟弟还要反复强调是自己的错,就怕哥哥说的是假不是真,这样的情节更具人情味和艺术真实性,符合孙荣的人设和其内心的真实情感。

第三,对于胡子传和柳龙卿的描写,因为篇幅原因减少了很多滑稽有趣和为自己开脱的内容,如原作第三出的“(丑)偷酒吃还有许多礼数!(净)自古道:‘礼不可缺。’”再如第十八出:“礼义生于富贵,盗贼出于贫穷”,来为自己开脱,说自己“本是孔门人,却少孔方兄”。这些内容都生动地塑造了两人滑稽可笑的形象。

在原著中,狗只是杨月真为了劝夫杀的一只动物而已,并无实际意义,而改编版中,狗不仅指被杀放在门前装作人的狗,还指披着人皮的无情无义的狗,张烈先生把胡柳二人形容成一个是黄狗、一个是白狗,直接就让他们自己说自己不讲人话,却学狗样。当二人不愿给孙华背尸体时,孙华也是破口大骂两人是两条狗,将杀狗这一主线贯穿始终。此外,改编版还着重表现了二人巴结奉承,花言巧语蒙骗孙华钱财的形象,如二人要通过给杨月真扣高帽来巴结奉承,以更加方便地骗取钱财,同时,这样做又让二人与果敢正直的杨月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好地塑造了三人的形象,加强了戏剧冲突。

在最后,原著中孙华去找胡子传和柳龙卿,二人一听说是杀了人都装病推脱不去,而改编版用钱去请二人来,更加能体现二人贪财的本性。刚开始二人不信孙华真的杀了人,以为是一场考验,所以还满口答应,更显其奸滑,发现真的要背死人时真实嘴脸才暴露,相比原著都未经确认,孙华刚找上门就直接被二人拒绝更加有真实感。最后有利于自己的就“勿施于人”,不利于自己的就“施于人”,更把那种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的小人心态体现得淋漓尽致,让观众更加对二人的行径感到愤怒。

第四,关于几位仆人的戏份,原作中孙荣对于关切他的吴忠破口大骂,还说要永不见他,甚至把吴忠贬低为畜生,明明是兄长的过错却全然迁怒于关心自己的仆人。此外,在欺负自己的仆人面前说“兀的不是势败奴欺主!”原作者虽然是借此感叹世风不古,人人趋炎附势,但本质上宣扬的还是贵贱应有序,受批判的两位仆人都没有尽心尽力地为主人考虑。加上仆人只能劝谏,不成功便只能服从于主人的安排,对于孙华要他去杀孙荣这件事,他也只能想到采取一种迂回的方式让孙荣逃难,委曲求全,这样的塑造非但没有体现真正的儒家价值观,反而是为道德严苛、等级秩序森严的礼法呐喊助威,也让观众看起来很是郁闷,作者删去这些情节,使得主线更加清晰。

第五,在情节上,删去了大量琐碎的与主线无关的内容,也即“立主脑,减头绪”。首先是删去了剧中的神仙,虽然去除了迷信思想,但也让剧情出现一个硬伤,即狗的尸体并不像人,为何胡柳二人还是未能分清。其次,删去了大段索然无味的说教,围绕着主线剧情展开,对于和主线关系不大的情节要么删去,要么直接用胡子传、柳龙卿、孙华的对话进行交代,一些比较明显的情节漏洞,比如胡子传和柳龙卿二人不愿相帮的情节,也都进行了改编或者删除,这样虽然让主脑清楚了,但也让一些剧情显得单薄,比如原作中胡柳二人蒙骗孙华的过程,用了大量的典故,少了这段,让剧情显得有些仓促和莫名,不知为何孙华就轻易相信了胡柳二人的胡言乱语。而且这段剧情对于当今信息爆炸、真实信息难以寻求的时代也很有意义,至今二人行骗的逻辑仍在上演,都是说一部分真实的东西(舜和唐太宗的故事),但又遮蔽一部分东西或将两种类似的东西跨越时代搭上边,再提供一种人性恶的可能性来进行蒙骗(孙荣因贪欲会为谋家私而弑兄)。虚假的信息让我们愤怒着别人让我们愤怒的,开心着别人让我们开心的,成为媒体利用的工具人。长久以来,中国社会虽提倡儒家,但有些人却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只是为己,为权为钱而使得道德沦丧,亲友反目,这类现象是值得批判的。为了钱财去蒙骗他人,谋财害命的传销,以及因财产争执而使得家庭破裂等现象在当代频频出现,因此《杀狗记》的改编再演是很有必要的。

原作中的人物没有鲜明的性格,基本上是按照特定的伦理规范来行动的,按照伦理道德规范来行动的人物不一定就比性格多面化的人物具有更强的艺术魅力,关键在于有没有表现人类普遍的理想,如关羽,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有其浓厚的艺术魅力。而且这种理想在作品中的表现要符合人情。原作所宣扬的理想明显有些不适应当今时代,再加之语言过于俚俗,所以使得原作的地位不高。

改编版《杀狗记》之所以能成为新时期以来新剧目中的经典,精髓就在于张烈先生根据人物内心的真情实感去改编剧本,以感化人心,使观众得到共鸣。它是植根本土文化并结合当今时代进行的改编,同时在语言上用的基本都是现代语,剧中既有许多设置充满着民间趣味,人物语言又显露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对戏曲台词的精准拿捏,保留了俚俗朴素又不低俗,这样的语言,再加之传统典雅的昆剧特有的身体语言与音乐表达,才得以获得这样辉煌的成就。真正的艺术经典不会为时代和地域所局限,这是源于它揭示了人性中最本真、最普遍的东西,同时它也将善与美进行了结合,做到了尽善尽美,达到了思想与艺术的统一,这样的艺术珍品只会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地域的传播历久弥新。

《杀狗记》这部剧作剔除了一些糟粕后,在当代对劝化世人来说仍有其重要的意义,现代戏剧要想求得发展,传统的价值观需成为其精神内核,同时亦需剔除其中的糟粕,无论是创作现代戏还是古典戏,无论是要表现当代人的哪种新观念,都应该怀揣着对传统的温情和敬意,用心去改编,从而用美去养育人的德行,塑造人的精神,帮助人们树立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剧作者本人也要正确思考如何将善与美相结合,必须认识到文化修养和道德修养的重要性,加强对历史的认识、对传统文化的探究、对民族心理的琢磨、对文人风骨的坚守,张烈先生便是如此。

注释:

②《杀狗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0 年3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