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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辛弃疾的“英雄词”

2021-12-06孙学堂

关键词:稼轩词作辛弃疾

孙学堂

(山东大学文学院,济南250100)

辛弃疾是中国文学史上当之无愧的英雄词人,他的词作无疑可以称为“英雄词”。为了突出这一特点,有些人格外强调这部分词作在辛词中的地位,以至于对其数量及其所占比率估计过高,甚或用“金戈铁马”“铁血名将”等字眼作为辛词的“标签”。若不加说明,影响所及,又会夸大军旅生涯和军事题材在辛弃疾生平和词作中的位置,势必影响到对辛词丰富性和整体成就的评价。要正确衡估辛弃疾的“英雄词”,有必要在通读稼轩词的基础上,对其作品归类进行较为系统的辨析。

一、辛词特质与“英雄词”之含义

20世纪的文学史论述辛词最常用的概念是“爱国词”。刘寿松《辛稼轩的爱国词》、祝世德《爱国词人辛弃疾》开其端,①二文分别见《国闻周报》11卷43期,1934年10月;《新知识》1卷5期,1940年7月。刘扬忠认为这是对于稼轩词的“新的历史定位”,可以“鼓舞民族精神”,而那些缠绵悱恻、倚红偎翠的婉约之作则“背离了时代精神,难以为人们欣赏”,参见其《稼轩词在近现代中国史上接受、影响和经典化情况的考察》,载《词学》2014年第1期。为后来的论评定下了基调。后来的学者大都会从“爱国”的角度立论,如唐圭璋《辛弃疾》说:“他应用高度艺术才能,发抒了爱国思想,鼓励了广大人民反抗侵略的战斗意志。”[1]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以“爱国思想和战斗精神”为标题,说:“在《稼轩词》中,他发抒了人生哲理,幽怨闲情,评量了成败兴亡,刻画了田园山水,而更主要的则是写出了自己爱祖国爱人民的政治激情。”[2]369

在大多数论著的相关表述中,“爱国词”与“豪放词”是基本等同的、用于肯定和赞美稼轩词的概念。如刘扬忠先生指出,宋元明清人把稼轩词视为“别调”或“变体”,梁启超首次强调稼轩词的社会意义和爱国主义精神,改变了世人的传统观念,“辛弃疾是宋代豪放词的杰出代表,其获得‘爱国’的殊誉,这标志着词学界对豪放词的传统观念的改变”。①刘 扬忠《稼轩词在近现代中国史上接受、影响和经典化情况的考察》,载《词学》2014年第1期,在“正宗”与“变调”的意义上讨论“爱国词”的价值和地位,有很强的代表性。文中还引王季思发表于1939年的《词的正变》的论述,称之为“从社会意义的角度肯定豪放词”。辛弃疾作为“爱国词人”“豪放词人”的代表,获得了极高的评价,评论者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对他推崇备至,于是就不再有人对他的词作提出批评和异议。诚如施议对所说,辛弃疾“两顶桂冠——爱国词人与豪放派领袖,皆二十世纪所创制”,且“几乎已成为另类禁区,任何人都未敢说一个‘不’字,而且爱国与豪放二者之间,一经划上等号,也就更加什么都不需要说了”[3]。

“抗战词”也是人们概括和讨论辛词的常用概念。吴世昌《辛弃疾论略》把辛词分为抗战词、闲适词、农村词、爱情词四类[4]。刘乃昌也采用了相同的分类法,说南宋时代“一些关心国事的文人在普遍的抗战气氛的激荡下,面对山河破碎、政权偏安的现实,目击良田荆榛、哀鸿遍野的惨景,于是运用词的体裁,反映了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唱出了昂扬激愤的抗战之歌,把词的发展推向了一个灿烂夺目的高峰”[5]。抗战是时代的气氛,词人之作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抗战词”这一表述带有浓厚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意味,其普遍运用与20世纪的学术氛围密切相关。刘乃昌先生将辛弃疾这类词的特征概括为“深切系念中原山河的安危”“热情激励抗金御敌斗争”“沉痛抒发壮志莫酬的悲愤”“尖锐批评宋廷的妥协苟安”四点,这其实就是辛词中与抗敌复国的时代气氛直接相关的内容的四个方面。

在南宋时代,主张抗战即是爱国,爱国定然主张抗战,因而可以说“爱国”与“抗战”在意涵上高度重合。影响极大的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把辛词的“爱国思想与战斗精神”概括为三个方面:其一为“对被分裂的北方的怀念和对抗金斗争的赞扬”,其二为“对南宋苟安局面的强烈反感”,其三为“他志业、才能上的自负和怀才不遇、有志无成的不平”[6]。上举刘乃昌从“抗战”角度概括的辛词四个特点,与此是高度一致的。刘乃昌论述辛弃疾词,所论内容与上举文章一致,标题则换成了“爱国词”[7]。 可以认为,“抗战词”主要是从主题说的,突出了辛弃疾所面临的时代气氛和词人的政治主张;“爱国词”则主要是就思想感情说的,强调了辛词以家国为己任的强烈情感和战斗精神。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在介绍辛词时将其内容一分为二,一部分是“爱国词”,另一部分是“农村、闲适、言情等其他内容”。而在分析其“爱国词”时,再一分为二,其一为“表现自我经历、自我形象、自我感触的词”,其二为“评议时局,议论世事,关心国家命运,陈述恢复大业”。此种二分,大概可以视为前者强调“爱国”,后者强调“抗战”,抗战词“虽不以表现自我为目的,但作者的激情仍然是非常饱满的”[8]。

在普遍强调辛弃疾词“爱国”“抗战”“豪放”的研究氛围中,也有人兼用清人王士禛提出的“英雄之词”这一说法。如吴熊和认为辛弃疾“代表了南宋爱国词的最高成就”,并引王士禛之论,认为辛弃疾“是真正称得上‘英雄之词’的大词人”:

辛弃疾词的基调是什么?应该说,就是这种英雄主义,其特点是力求把爱国壮志化为战斗行动,在统一祖国的不世之勋中,实现自己的才能抱负。[9]237

“按:王士禛《倚声集序》将‘英雄之词’与‘诗人之词’‘文人之词’‘词人之词’并举,其所谓‘英雄之词’指的是苏轼、陆游、辛弃疾、刘过诸人的词作。”单就这段话看,“英雄之词”大概近于词史上的豪放一派。他还举陈维崧“浪卷前朝去”为“英雄语”,②见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一《龚陈诗》条引其兄王士禄语。按:陈维崧这句词出自[永遇乐]《京口渡江用辛稼轩韵》。该词怀古之思与稼轩《京口北固亭怀古》相似,但后半云:“而今何在,一江灯火,隐隐扬州更鼓。吾老矣,不知京口,酒堪饮否。”并无稼轩原唱那种老骥伏枥的英雄气概,倒是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较近。可知王士禛所说的“英雄之词”主要就词人风格而言的,其意涵正近于人们所说的“豪放词”。

吴熊和虽引用了王士禛的说法,但以“爱国壮志”“战斗行动”、实现统一祖国的“才能抱负”来解读辛弃疾的“英雄主义”,这是符合辛词实际的,以此作为“英雄之词”的内涵,比王士禛的说法更实在,也更合理。王氏把苏轼、刘过都视为英雄词人,难以令人普遍接受。而辛弃疾少年从军,胆识过人,富有英雄才略和英雄气概,称其词为“英雄之词”则名正言顺。

值得注意的是,除爱国壮志和战斗精神外,辛弃疾的“英雄主义”还包含个体成功的诉求,这一点似乎并未被“爱国词”这一概念所涵盖。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特别指出:

作为一个英雄豪杰式的人物,他的个性要比陆游来得强烈,他的思想也不像陆游那样“纯正”;他的理想,不仅反映了民族的共同心愿,而且反映了一个英雄之士渴望在历史大舞台上自我完成的志向。[10]451-452

他在主动承担民族使命的同时,也在积极地寻求个人生命的辉煌,在他的词中表现出不可抑制的英雄主义精神。[10]454

这一点在大多数强调爱国精神的文学史和研究论著中并未得到充分的强调,但无疑是符合实情的。由此可见,用“英雄词”概括辛词主调比“爱国词”或“抗战词”更符合词人的个性特征。

近三十年来、尤其是21世纪以来的文学史书写,人们似乎越来越倾向于用“英雄词”来概括稼轩词的主体特征。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论辛词,强调“英雄形象的自我展示”,宋代卷主编莫砺锋和辛弃疾专章执笔者王兆鹏都曾以“英雄词人”为题发表专文介绍辛弃疾,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当今学界的共识。莫砺锋说:“辛弃疾挟带着战场的烽烟和北国的风霜闯入词坛,纵横驰骋,慷慨悲歌。词坛上从此有了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终于使铁板铜琶的雄豪歌声响彻词史。”[11]王兆鹏说:“辛弃疾不仅有张良那样的智慧谋略,又有韩信一般的勇气胆力。依刘劭《英雄论》的标准,辛弃疾可谓是兼张良之英、韩信之雄的真英雄、大英雄。”[12]可以说,辛弃疾作为英雄词人的特质,在两宋词史上无人可比,而以“英雄词人”称辛弃疾,也比“爱国词人”或“豪放词人”更切合词人个性。

然而,就稼轩词而言,“英雄词”指的是什么,是全部还是部分,也还是有一定歧义的:既可以理解为“英雄所写的词”,也可以理解为“有英雄气概的词”。前一种理解强调作者是英雄,英雄写的词就是“英雄词”,“英雄词”指的是辛弃疾的全部词作;后一种理解则着眼于词作的精神气度,“英雄词”只是辛弃疾词作中的一部分,它不同于农村词、闲适词、爱情词等其他类型的词作。

持前一种理解者,如王兆鹏说:“辛弃疾的英雄个性、生命情怀,正在他的词作里。”[13]王兆鹏认为词人英雄的个性和情怀表现在他的全部词作里,其所谓“英雄词”是一个表示特征的概念。王兆鹏在《漫话辛弃疾:英雄人和英雄词》(下)更明确地说:“英雄人写英雄词。辛弃疾的词作,是其英雄人格、英雄心态、英雄命运的真实写照。”[12]王兆鹏在另外的论文中还把“第四代词人群”中的辛弃疾、陆游、张孝祥、陈亮、刘过等都称作“英雄词人”,认为他们的作品“主要是表现英雄们的壮怀理想和壮怀成空后的压抑苦闷”,且认为:“以辛弃疾为领袖的英雄词人继承苏轼的抒情范式,沿着南渡志士词人的创作方向,写‘豪气’词、‘诗化词’。”[14]按他的说法,英雄之人写英雄词,英雄词继承了苏轼豪气词、诗化词的写法,这与王士禛的“英雄之词”的概念颇有相通之处。①还 有其他一些论文谈到辛弃疾的“英雄词”,如岳国钧《狂心豪气英雄词——论稼轩词的刚美》(《贵州社会科学》1997年第2期)、王辉斌《论英雄词人的“变调”》(《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等论文,也基本把“英雄词”等同于豪放词”。

持后一种理解者,如施议对把辛词分为英雄语、妩媚语、闲适语三种,虽然强调“稼轩体”是“由全部稼轩词所构成的稼轩体,是一个充满矛盾、富于变化的多重组合体”[15],在客观上无疑把“英雄语”视为辛词中的一种类型了,这也就是我们说的“英雄词”,在题材类型、艺术风格和精神气质上与“妩媚语”(艳情词)、“闲适语”(闲适词)并列。罗宗强、陈洪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按题材和内容将稼轩词分为“书写爱国情怀的英雄词,描绘田园风光的农村词,体物言情的咏春词和艳情词”[16]等类,则明确把“英雄词”视为稼轩词中的一种类型,并认为其特点是“书写爱国情怀”。袁世硕把辛弃疾的词大致分作三类:一为英雄词,二为失意词,三为闲居词[17]。其中“失意词”所举的例子主要有[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而这三首词属于典型的“爱国词”,一般也都视为辛弃疾“英雄词”的代表作。按这种分法,“英雄词”的所指范围更为狭窄。可以看出,人们对于“英雄词”的基本特点是什么、哪些词可以称作“英雄词”,还远未形成一致的认识。②另如王辉斌《论英雄词人的“变调”》一文说,辛词中的英雄之词“大约为130首左右”;诸葛忆兵《论辛弃疾艳情词》(《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指出,稼轩艳情词极少用慢词填写,“与其‘英雄词’多用慢调的格局不同”。这些论文都是把“英雄词”视为稼轩词中与闲适词、农村词、艳情词不同的词作类型,但具体指那些作品,数量有多少,则未遑详论。

二、辛弃疾“英雄词”的典范之作

对于当代读者而言,说起英雄词,绝大多数人心中想到的典范,是岳飞的《满江红》。程千帆、吴新雷著《两宋文学史》专门有“岳飞和二张的英雄词”一节,代表了此种普遍认识。该书虽然没有明确给“英雄词”下定义,但在论述中强调“英雄气概”,在风格上强调“悲壮”“骏发蹈厉”,在思想感情上强调“爱国信念”和“战斗精神”。笔者认为,讨论辛弃疾的“英雄词”,也应贯穿这样的标准。循着这样的标准,笔者从稼轩词中找到三十首左右比较典型的英雄词,将其分为如下五类。

(一)怀古类

在“归正”后四十余年的生命和创作历程中,辛弃疾从未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对他而言,英雄理想的“自我实现”要么在对于过去的回忆里,要么在对于未来的期望中。其词作中直接抒写英雄气概的词作数量其实很少,最为突出的是晚年出任镇江知府时,借怀古题材抒怀言志的几首名作。词人面对千年的历史、不尽的长江,怀思古人,以为英雄不远,舍我其谁,颇有担荷一世之气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和[南乡子]《京口北固亭有怀》抒写了“对正义斗争的胜利和‘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的热烈的向往,对自己长期受到抑制的慷慨壮怀的有力宣泄,风格明快,情调昂扬,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2]364,是辛词中接受度最高的“姊妹篇”,前者被杨慎《词品》推为“稼轩词中第一”,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谓:“英词壮采,当以铁绰板歌之。”唐圭璋谓结句“自喻廉颇,悲壮之至”[18]1463。 作于同时的还有[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这首词语调似乎平淡,但气魄十分宏伟。顾随《稼轩词说》极赏其“红日”二句,说:“登高望远,对此茫茫,百感交集,而举头又见依依之落日,滚滚之江涛,吊古悲今,益觉无以为怀,有此二语,便觉阮嗣宗之登广武原尚逊其雄浑,陈伯玉之登幽州台尚逊其悍鸷也。”[19]吴则虞则认为:“此词气魄之伟,抱负之大,有天地悠悠,上下千古之慨,在稼轩词中为压卷之作。”[20]240

这三首词展现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极富英雄气概,而在“爱国词”(或“抗战词”)的话语体系下,却不能算是最突出的作品。由此也可略见“英雄词”与“爱国词”内涵与所指之异同。直抒胸臆、以气概胜是英雄词的主要特点,有人认为这类词非稼轩最佳之作,①施议对《论稼轩体》认为:“直说情志,豪迈奔放,并非辛弃疾之所独有,别的作家如刘过、陈亮、刘克庄等偶尔也做得到,而且这一方式的英雄语,往往‘着力太重’,‘剑拔弩张’,或者‘才气虽雄,不免粗鲁’,并非稼轩佳处。”(《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2期,第162页)平心而论,辛弃疾这三首词的英雄气概绝非陈亮、刘过等人所能及。用以衡论词艺自有其道理,但论英雄词毕竟应以这一类为最典型者。

(二)忆昔类

闲居时期的辛弃疾在“醉里”回思过去、感念青春,英雄豪气被短暂激活,写下了稼轩最富有个性特色的经典之作。[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金戈铁马”,充满军旅豪情,陈廷焯谓其“沉雄悲壮,凌轹千古”,吴熊和《唐宋词通论》将其视为辛弃疾“英雄之词”的典范,说:“这种壮词,不在少数,是稼轩词的主要部分,悲壮激烈,发扬奋厉,充满着英雄主义色彩。”[9]233

窃以为“不在少数”之说失之笼统。遍检稼轩词,与此相近的只找到两首。其一是同样流传很广的[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下片“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虽是悲慨自嘲,但就通首而言,一半热,一半冷,慷慨顿挫,形成了悲壮淋漓的风格。其二是[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上片:“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正如王兆鹏所说:“上片如战争大片,再现绍兴三十一年秋冬间南宋军队在采石矶抗击金兵南侵取得大胜的壮烈场面。”歇拍处写自己“当年是何等威武英雄!”[21]下片写倦游思归之感,且劝慰友人“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不再抒写英雄豪气。

在这三首词作中,今昔对比、两两相形,后文的悲慨并不能抹杀或冲淡前文的雄壮,雄壮之音与悲慨之音势均力敌,甚至盖过后者,因而还是典型的英雄词。有人认为此种今昔对比的效果是后文“打翻”前文,说[破阵子]“所强调的,并不是前面九句,前面所有壮语,都是为了加重最后一句,使之更突出,更有力量”,[鹧鸪天]“上片的‘追念’皆为虚设,作者的立足点乃在下片的一个‘叹’字”[15]161,对两部分之间的逻辑关系理解似过于拘执。前后文存在虚与实的对比诚然不错,但反过来说,词人现实中的“可怜”“可叹”,对前文追忆的英雄事业正是起到了反衬和强化作用,愈发显得作者对那段真正的军旅生活念念不忘,正如程千帆、吴新雷所说,《破阵子》“以‘纳须弥于芥子’的手段描写了非常壮阔的斗争图景和两个好朋友所共同具有的豪迈情怀,虽然它最后不能不以‘可怜白发生’来结束,词人表达的不止是对早年那种战斗生活表示无限的追怀,愿意永远保持着对于它的鲜明记忆,而且,还往往以想象来补充它,丰富它”[22]。

有人认为,梁启超评陆游诗所说的“集中十九从军乐”,用作陆游身上有些夸大其实,用在辛弃疾身上才恰当。其实,辛词中正面描写战斗生活的词作很少。遍检稼轩词,发现另有[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由“潇湘逢故人”而追念往昔“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表现的已不全是“从军乐”的基调和英雄豪气,继以“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整体看来十分凄怆,“壮”不足而“悲”有余。此外[满江红]《贺王宣子平湖南寇》,写到传闻的战争与胜利:“人道是匆匆五月,渡泸深入。白羽风生貔虎噪,青溪路断猩鼯泣。早红尘一骑落平冈,捷书急。”下片赞王宣子“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所写战争场面和人物形象都不算鲜活,词所表现的英雄气概也无法与上述三首相比。除了这几首,辛弃疾词中并无其他涉及战争描写的词作。①巩本栋《辛弃疾评传》有专节谈辛弃疾“对军旅生活的追忆”,说他“一再追忆往日的战斗生活”。然而所举词例也不过是这几首。该节用大量篇幅谈辛词所写的“军中所用的战马和器物以及一些军事术语”,甚至是辛弃疾回忆少年之事和思乡之情,正可以见出可资引证的词作实在有限。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5页。刘扬忠《陆游、辛弃疾词内容与风格异同论》也谈道:“辛弃疾是在词中多次地、集中地、形象极为鲜明地咏叹自己的这一段历史,让人们只要一读他的词,就对这位‘壮岁旌旗拥万夫’的抗金英雄留下了极为鲜明完整的印象。”载《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第1期。谓其“形象鲜明完整”固然不错,但说“多次、集中”,同样夸大了事实。

(三)感今类

典型的英雄词不应是压抑悲慨的。但南宋词人的社会地位和生存处境决定,激昂振奋的感情只能是暂时的,悲慨苦闷才是常态。岳飞《满江红》是公认的英雄词,那么《小重山》呢?它的风格不是雄壮而是沉郁的,展现了“受到压抑的苦闷的追求者的形象”[2]236,是失意英雄的悲愤之作。这样的作品,固然可以从“英雄词”中分离出来,称之为“失意词”,但词人不是因失意而消沉、颓废或走向放达自适,而是不甘退屈,进取的激情仍在燃烧,因而形成了典型的沉郁悲壮的风格。辛弃疾有些词,表现抗敌复国的愿望,看不到愿望实现的可能,但又激情燃烧,因而压抑悲苦,沉郁愤懑,整体的风格是沉郁悲壮的。

流传最广的是几首登临感怀之作。《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都是望故国而思统一,感流年而悲己志,既悲壮慷慨又呜咽低回,谭献谓“裂竹之声,何尝不潜气内转”。[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也堪称悲壮。在湖北转运副使期间所作《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上片抒写自己的豪情,“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但下片则想到“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于是慨叹“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只有付之一醉,而无法耗磨的壮志仍在跃动。

[霜天晓角]《赤壁》上片写苏轼“不得文章力”,被贬黄州转入达观,“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下片“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勾勒出眼前壮阔的江景,写到自己,气势陡然振起,“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悲壮慷慨,正是受压抑的追求者的形象。[八声甘州]小序云:“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句句以李广自况,“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化用杜甫诗句而更为豪荡感慨。至“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则又萧瑟悲凉,回荡着英雄失路之不平。[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上片写破屋独宿,触目蝙蝠、饥鼠,下片豪情陡然而起,“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表露出耗磨不尽的壮志。许昂霄《词综偶评》谓“后段有老骥伏枥之慨”,刘永济则谓凄寂之境中眼前倏现万里江山,可见“其情之悲愤如何”[18]394。 [满江红]:“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番沉陆。”沈曾植谓有“髀肉复生之感”[18]183,下片曰“休感叹”“欢难足”,虽故作旷达,结拍“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仍是自比贾谊,悲愤有余而豪壮稍逊。

有些酬赠唱和之作也抒写其英雄不遇的情怀,如[水调歌头]《汤坡见和用韵为谢》上片、[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下片及[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下片。

(四)祝勉类

稼轩词中有一些酬赠之作,多祝颂慰勉鼓励之语,或描绘对方的英武形象,或祝愿对方获取功名、实现理想,写来富有豪情逸气,也可以视为一种英雄气概,但与前面所举三类词相比,场面虽大而稍带“客气”,感情力量和现实厚重感略嫌不足。这类作品也可举出十首左右。

比如[千秋岁]《金陵寿史帅致道时有版筑役》:“尊俎上,英雄表。金汤生气象,珠玉霏谭笑。”“从容帷幄去,整顿乾坤了。”又[满江红]《建康史致道席上赋》以“鹏翼垂空”喻史正志的雄才大略,谓其“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赞美中兼有祝愿之意,把对方写得极富英雄豪气,而且雅逸风流、倜傥不群。但理想化的色彩过浓,沉雄的气概反而因此削减了。这也是许多祝颂酬赠词共有的特点。又如[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被召》上片摹写政舜举的形象:“湖海平生,算不负苍髯如戟。闻道是君王著意,太平长策。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便凤凰飞诏下天来,催归急。”夸赞对方的英雄气概,以资鼓励劝慰。[菩萨蛮](功名饱听儿童说)“万里勒燕然,老人书一编”,用窦宪征伐匈奴、燕然山勒石纪功事,“他日赤松游,依然万户侯”,用张良功成身退事,都把事情说得过于容易。[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送别之际以功名事业、英雄意气相勉,“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也主要是颂扬,读来不太令人感动。

酬赠词中若有抒写自我悲慨的内容,其感动人心的力量会增强不少。如[念奴娇]《三友同饮借赤壁韵》上片以英杰自负,曰“龙友相逢,洼樽缓举,议论敲冰雪。何妨人道,圣时同见三杰”,下片言抗敌复国之志,“自是不日同舟,平戎破虏,岂由言轻发”。继而写对现实处境的不满和无奈,悲叹“寄食王孙,丧家公子,谁握周公发”,令读者悲慨无限,又与上举第三类词相近。[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下片悲慨于南北分裂、真才不得重用:“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感情低沉郁结,但谈及对方,则说:“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豪气倍增,信念饱满,气势豪壮。[满江红](汉水东流)遥思古人“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的英豪之气,下片“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既是勉励对方,也是自己的志向,富有英雄气概。

这类词中最富有英雄气概的,还是[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甲辰岁寿》,上片抨击朝廷中的主和派:“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沈陆,几曾回首。”继而高唱:“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一则抨击现实,一则抒写理想,感情是激越而沉厚的。下片主要篇幅用于颂扬,不太动人。但结拍“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写出了自己和韩元吉共同的报国理想,以此结尾,使全篇雄壮铿锵,富有战斗精神。

(五)寓托类

还有几首托物寓情的词作,畅直地表现了词人的英雄气概。最典型的是[临江仙](莫笑吾家苍壁小),谓苍璧“崚嶒势欲摩空”“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并以人事转喻:“君看当日仲尼穷。从人贤子贡,自欲学周公。”以咏物为咏怀,气满势足。另如[清平乐]《忆吴江赏木樨》“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把李清照写来“情疏迹远只香留”的高逸之花写出拯救世界的热情。[浪淘沙]《赋虞美人草》从项羽“不肯过江东”落笔,转到“至今草木忆英雄”,再用拟人手法,说虞美人草“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感情十分激越。[归朝欢]《题晋臣敷文积翠岩》把积翠岩想象为女娲补天时废弃不用的顽石,被发现后“霍然千丈翠岩屏”,由此“细思量,古来寒士,不遇有时遇”。这些词虽然用了托物寓情的手法,却并不含蓄,均可归入英雄词范畴。

三、几类似是而非的“英雄词”

分类研究普遍存在边界模糊的问题。比如稼轩“农村词”,有的学者认为有十多首,有的学者则认为有几十首。①可参看顾之京《辛弃疾农村词篇什探究》,载于《河北大学学报》1987年第3期。虽未必能达成一致意见,展开讨论却是必要的,有助于认清该类词作在研究对象中所占的比例,也有助于看清稼轩词的整体成就和文学史地位。我们不惮其烦地胪举哪些作品能算稼轩英雄词的代表作,意义也就在这里。

在以往的研究中,尚未见有人讨论辛弃疾爱国词(或抗战词)的边界问题。或许人们都认为这是辛词的主体,覆盖面大,只做进一步的内容分析即可。关于“英雄词”也差不多,许多文章用到相近的概念,大都模糊地指称大部分辛词。除上举王兆鹏的看法外,另如张海鸥《稼轩词英雄人格意识探微》以探索辛弃疾的“英雄意识”为核心,不但谈到忧患意识、自我英雄意识、他人英雄意识,还论及“苦闷与解脱意识”,甚至认为词人醉心于大自然也是“为了消愁解闷,或是为了体验回归自然后英雄人格的独立、自由和潇洒”,闲适词和农村词也属于“英雄意识在强大压抑之下的变向表达”[23]。既然“英雄意识”无时无处不表现在辛弃疾的词作中,要讨论词人的“英雄词”也就没有边界了,存在把“英雄词”范围扩大的倾向。

“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中国文学史》把[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等慷慨悲壮的词作从“英雄词”中分别出来,称为“失意词”,且将其与“英雄词”并列,则其所谓“英雄词”的统计口径势必大大减小,符合条件的恐怕只有寥寥几首。

这些把英雄词视为稼轩词中一种类型的论文和文学史著作,只以举例方式高度赞扬辛弃疾的英雄词,却无暇全面论述辛弃疾“英雄词”的整体状况,更未曾探讨哪些词不能算“英雄词”。

笔者并不主张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判定某首作品是或不是“英雄词”,因为战斗精神、英雄气概都有相对性,难以孤立分析。这里所谈的似是而非之作,也只是相对于上文所举的“英雄词”的典范而言。总体来说,“英雄”的特征在于进取、有担当,如果词作的基调、主题或所表现的主要情思是思退、寻求解脱,无论是正话反说,还是外表旷达而内有愤激,都不宜视为“英雄词”。

(一)解构英雄类

稼轩有些词笔调很是豪放,甚至也谈到了英雄,却是以“酒圣诗豪”之姿态笑空万古,否定英雄。如[浪淘沙]:“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英雄在历史上留下了什么?有何值得肯定?一切不过空幻而已!从根本上说,词人肯定没有完全放下英雄理想,下片说“梦入少年丛”,却被老僧误鸣的夜半钟声惊醒,听着窗外卷地的西风,再也难以入睡。上片既可以理解为醒来后的反思,也可以解释为入梦前把酒言醉时的感慨。词人虽终究不曾放下,但终究也看不到希望,只好以豪旷之气抹杀一切。[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上片写“倒立江湖”的乱云急雨,境界堪称宏壮,但这宏壮的境界激发起来的不是作者济世的豪情,而是“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对历史上的吴越争霸,他不是以崇仰的心情去怀想,而是说“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麋鹿”用作动词,见得送西施入吴宫完全是害人害己的行为。歇拍说“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一切繁华都已过去,都是过眼云烟。空漠的感伤情调与晚唐怀古诗相似,不是呼唤和颂扬英雄精神,而是更近乎“解构”的意味。[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下片也想到“英雄事,曹刘敌”,但接下来说“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说到自己的切身感受,则是:“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抒写的不是建功立业的理想,而是跳出功名世界的念头。

另如[一枝花]《醉中戏作》先塑造出一个世人眼中的“英雄”形象:“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黄金腰下印,大如斗。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然后转为嘲谑语气:“百计千方久。似斗草儿童,赢个他家偏有。”下片则毫不客气地将其“解构”、颠覆了:“算枉了双眉长恁皱。白发空回首。那时闲说向山中友,看丘陇牛羊,更辨贤愚否。”落实到自己的态度,则说“且自栽花柳,怕有人来,但只道今朝中酒”。[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叩问“头上貂蝉贵客,花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谁雄?”语气之间已完全颠覆了称雄争霸的意识,下片说“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从知性和理性上强调人世间的功名勋业俱不足恃。上片歇拍“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固然很有英气,但属于潇洒英脱,而非雄强英武。[念奴娇]《双陆和陈仁和韵》下片说“堪笑千古争心,等闲一胜,拚了光阴费”,又说“武媚宫中,韦娘局上,休把兴亡记”,完全站在了超脱的立场上。写到自己,说是“老子忘机浑谩与”,要像天际鸿鹄一样忘却世事、归于冥冥了。

(二)快意放达类

有些词以雄健之笔写闲居之乐,即便多用军事意象,如名作[沁园春]《灵山斋庵赋时筑偃湖未成》:“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在山水田园间“逞英雄”,写得也颇有豪气,终究不能算“英雄词”。另一首名作[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据小序,系为“邑中”溪山而作,“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上片云:“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下片云:“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无论是就感情力量还是就抒情方式而言,都堪称狂放、豪迈,故岳珂谓其“豪视一世”。若推究词旨,也并非没有爱国之情感,吴则虞《辛弃疾选集》说:“今日停云独坐,亦有‘八表同昏’之感。‘回首叫’以下,风云跌荡,有老骥伏枥之慨。‘知我者,二三子’,关照上片之故人余几,且又表出胸中之无限气势。此等处如满纸牢愁,有何呈取。假用张融语,放开境界,益觉奡兀。使读者知此词是借题寓慨,用意不在本位上。”[20]35但毕竟作者之意是与青山为友、与风云为伴,虽然豪气满纸,却不宜归入“英雄词”之范畴。

(三)无奈现实类

有些词虽有激昂之句,但整体上表现得很理性,表现的态度是对现实无能为力。比如第二次出仕福建时的名作[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一向被视为爱国词的典范,与早年所作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堪称爱国词的“双璧”,在文学史中也常被一并提及。然而其基调却比早年之作低沉很多。首二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起调很高,激昂慷慨,摘出也可以作为“英雄语”之典范。但下文将“人言”与“我觉”对举,表现了对“风雷怒,鱼龙惨”的畏惧,说自己“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分明已决定置身事外,因此整体风格由豪壮转苍凉。词人固然是英雄,但已然缩手,“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是说要像面对历史一样面对现实。结尾“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基调感伤而哀怨。就词的整体而言,称之为“英雄词”就比较勉强。

相近的还有[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洪适入相四个月便被弹劾去职,故上片写官场的倾轧之风,以烘托洪适之高洁;下片写到自己,说“痴儿,公事了,吴蚕缠绕,自吐余丝。幸一枝粗稳,三径新治,且约湖边风月”,归隐之志甚坚,而对于事业,则说“都休问,英雄千古,荒草没残碑”。词中提到了英雄,却不是说自己要当英雄。

在这种归于理性、认同现实之无奈的词作中,当然可以看出词人的愤激,愤激背后是对现实的不甘,不甘之中自然可见词人的英雄情志。故将其视为“英雄词”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词人明确表示已经安于现实,不要作英雄,表达的已不是向上的情感,一定要将其称作“英雄词”,便无益于循名责实,反而更加造成困扰了。

这类词因为有激昂之句,最容易断章取义,如《水调歌头·送杨民瞻》:

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风雨瓢泉夜半,花草雪楼春到,老子已菟裘。岁晚问无恙,归计橘千头。梦连环,歌弹铗,赋登楼。黄鸡白酒,君去村社一番秋。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

下片“长剑”以下三句,既有批判现实的深刻性,也有渴望统一的愿景,单独摘出也是典型的“英雄语”。但联系上下文看,则全非如此。上片写一任流年逝水、万事沉浮,词人已决意归隐;过片写杨民瞻怀才不遇,也希望归隐;“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二句,一般认为是勉励杨民瞻完成光复神州的大业,然后像范蠡一样归隐五湖,但窃以为不妥。“长剑”喻杨氏之英雄才略,“谁问”明指朝廷不用。朝廷既然不用,杨氏有何力量光复神州?故应该把“此事”理解为在仕隐之间作出选择,请杨民瞻早做决断、及时归隐。“千古一扁舟”,其实是劝对方归隐。这样理解,“长剑”三句是以悲愤之情陈述事实,自己和杨民瞻都要决计归隐。

有些词用古代英雄的典故,但也只是取英雄的其他侧面,并非借以抒写英雄气概。如[贺新郎]《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席上用前韵》过变“当年众鸟看孤鹗。意飘然,横空直把,曹吞刘攫”,目空曹、刘(指曹操和刘表),何尝不是英雄?但那也只是当年的神勇,而今“自断此生”,志在丘壑而已。又如[卜算子]《漫兴》虽用李广事,且将其“夺得胡儿马”与“为人在下中”的李蔡对比,有英雄失志的不平,而下片“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则纯乎闲居词矣。还有的词谈到少年时的英雄气概,但今昔对比中也并无强烈的悲慨,如[满江红]《和范先之雪》由飞雪触发感慨,“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但过片说“吟冻雁,嘲饥鹊,人已老,欢犹昨”,语调很是平淡,整首词也不能算作“英雄词”。

(四)歌颂功名类

时势造英雄,辛弃疾所追求的个人生命的辉煌与他的战斗精神和爱国情怀是统一的,汉唐侠客那种靠武力为人排难解纷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南宋时代已经失去了土壤,也不符合南宋理学流行之后的时代精神。辛弃疾追求的“功业”并不就是功名富贵,他在词中偶尔以功名富贵勉人,也并无英雄气概可言。如[水龙吟](玉皇殿阁微凉)为韩元吉祝寿说:“金印明年如斗,向中州锦衣行昼。依然盛事,貂蝉前后,凤麟飞走。”情感并不动人;反而是谈到自己时说:“富贵浮云,我评轩冕,不如杯酒。”更能表现词人的洒落胸襟。[破阵子]《为范南伯寿》上片说:“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下片说:“燕雀岂知鸿鹄,貂蝉元出兜鍪。却笑泸溪如斗大,肯把牛刀试手不。”有豪气,但豪气并非来自对富贵的期望,而是勉以鸿鹄之志,所谓“万里功名”,正是要在“君王三百州”放手大干。[洞仙歌]《为叶丞相作》“遥知宣劝处,东阁华灯,别赐仙韶接元夜。……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在一派恩荣的笙歌中,“取山河,献君王”反而成了陪衬的音弦。有一首[金菊对芙蓉]《重阳》,辛词各本俱未收,见录于《草堂诗余》,下片云:“追念景物无穷,叹少年胸襟,忒煞英雄。把黄英红萼,甚物堪同?除非腰佩黄金印,座中拥红粉娇容。此时方称情怀,尽拚一饮千钟。”其所谓“忒煞英雄”,不过是佩金印、拥美人,所表现的思想意识与辛弃疾的英雄情怀有很大反差,既不属于爱国词,也不宜视为“英雄词”。①梁启超以为这首词“不类稼轩”,郑骞《稼轩词校注》也以为“气格卑劣,恐非辛词”,但因《草堂诗余》成书于庆元之前,故今人多不疑其为伪作。王兆鹏《辛弃疾词选》卷一选入这首词,认为“叹年少”二句“确是年少英雄的口吻,虽然轻狂,却符合他的个性”。然词中明确说“追念景物无穷”,是追忆少年时之感慨,似应作于晚年,而非“少年英雄的口吻”了。

(五)吞吐含蓄类

“英雄词”以抒写英雄气概为主,在艺术表现上应以显豁为宜。像[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虽然“肝肠似火”,但既已托言于春日阑珊、美人迟暮,其精神继承了《离骚》忠悃哀怨的传统,称之为“爱国词”固无疑义,却并非典型的“英雄词”。表达是否含蓄与赋、比、兴手法有关,但并不取决于表现手法。前文所举托物寓情类作品虽属比兴之体,却都写得气满势足。有些词用赋笔,看似慷慨豪放,却也含蓄蕴藉,如[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一编书是帝王师,小试去征西。更草草离筵,匆匆去路,愁满旌旗。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安得车轮四角,不堪带减腰围。

词中怀古伤今,对于现实已很是无奈,写离别相思,情韵深长,笼罩着感伤的情调。施议对将其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比较说:“二词同是赋体铺叙,同是大量用典,同样针对局,但[永遇乐]说北伐,带有自荐之意,甚袒露。此词送别,发抒报国无门的牢骚情绪,则较为隐晦。”[15]159这种引而不发、欲说还休的情感表达,并未展现出词人的英雄气概,是否可以视为典型的“英雄语”,容有不同看法。

另如与陈亮酬答的[贺新郎](把酒长亭说)读者可感受到一些言外之意,如“剩水残山”,或以为“隐含作者对山河破碎、偏安一隅的南宋政局的失望,和对南宋越来越少的爱国志士无望的坚忍表示感慨”,“铸就相思错”则“谴责了南宋统治者采取投降路线,结果弄得南北分裂,山河相望而不得相合的莫大错误”[24]。按此理解,这首词深含自伤不遇之感。但此意表达得深曲,词人的英雄气概也就藏而未露,似不宜称之为“英雄词”。

以上所举词作,前四类都可以归入“豪放词”之列;除第四类外,其他四类都属于“爱国词”;如果把这些词称之为“英雄词”,就广义所称是没有问题的。但要循名责实,就需要验之以是否抒写了英雄气概、表现了战斗精神,是否具有慷慨悲壮、骏发蹈厉的风格。就这些因素来看,这些词显得不够典型,称之为“英雄词”也就显得较为勉强。

综上所述,以是否抒写英雄气概、表现战斗精神,风格是否慷慨悲壮作为衡量标准,辛弃疾较为典型的英雄词不过三十首左右。在整个稼轩词中,这部分作品虽然最能代表词人的特色,而在数量上却不占很大优势。

辛弃疾固然是“一世之豪”,终生不忘抗金复国,以扭转乾坤的英雄自期,但时机始终不来,在南归后的四十余年中,他主要是一个地方官,一个热爱大自然、喜爱乡野生活的闲居者,一个爱好读书作词、饮酒听歌的人。故王易称其为英雄,为义侠,为闲居带湖瓢泉的“隐逸之俦”,认为“稼轩词备四时之气”,“故其为词,激昂排宕,不可一世;而潇洒隽逸,旖旎风光,亦各极其能事”[25]。片面夸大英雄词在全部辛词中所占比率,非但与事实不符,也无益于对辛弃疾全面、客观的评价。

话说回来,以同样的标准翻检两宋词,辛弃疾的“英雄词”数量还是最多的,甚至超过了其他词人“英雄词”数量的总和。在两宋(尤其是南宋)“英雄词”的发展史上,辛弃疾无疑是最高的山峰。辛弃疾与岳飞、张元幹、李纲、陈亮、陆游等人的“英雄词”的异同,也还有必要进一步辨析,限于篇幅,本文不予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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