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川端康成《睡美人》的阴翳之美
2021-12-06花信淮
花信淮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0)
川端康成(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Kawabata Yasunari,1899—1972)在短暂的“新感觉”派创作尝试后,选择回到日本的古典文学本位,力求在东西方文化混淆的时代中梳理出属于日本的本民族古典之美。因此在1968年川端康成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评委主席安德斯·奥斯特林(Anders Ostlin)称赞道:“……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1]198而这种被誉为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精髓的诗意笔调在本文要讨论的《睡美人》(《眠れる美女》,Nemurerubijo,1961)中,反映出更具有道德争论与伦理色彩的文学审美倾向。
无独有偶,与川端康成同时代的谷崎润一郎(たにざきじゅんいちろう,Tanizaki Junichiro,1886—1965)也是一位从学习西方文学转向学习日本古典文学的唯美主义作家。他在随笔集《阴翳礼赞》(《陰翳礼讃》,Yienreisan,1933)中撰写了大量从生活日常与传统文艺等方面分析本民族审美特质的文章,并且对日本民族的阴翳美追求大加赞赏。在《阴翳礼赞》中,谷崎氏虽然并未提出日本人传统审美意识中关于阴翳之美的系统理论,但他却捕捉到了日本传统审美中细腻敏感的特质,并将其铺展拔高,从国民的文化生活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能与日本古典美学中的“物哀”(物の哀れ)、“意气”(意気)、“真诚”(しんせい)、“侘寂”(侘び、寂び)、“幽玄”(ゆうげん)诸审美概念相提并论的阴翳美学。谷崎氏大量列举论述了日本的民居建筑、家具陈设、书画摆件、日常器皿、歌舞伎和能乐的妆面中体现出的幽暗阴翳特征,认为:“美,不是存在于物体之中,而是存在于物与物所构成的阴翳的纹路与明暗之中。”[2]314这种阴翳之感能够将“虚无的空间任意遮蔽起来形成阴翳的世界,营造出远胜一切壁画装饰的幽深韵味”[2]212,能使人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从而对悠久二字抱有一种恐怖之念头”[2]213。由此可见,阴翳之美是一种细腻之美,是整合了空间与时间关系后产生的延长模糊之美,是关于光暗变化、重视与内心呼应并能形成幽暗清寂之感的特殊审美体验,是与黑暗融合而不见冲突的宁和平静之美。
所以日本人“对于阴暗不感到不满,反而利用光线不足的特点,沉潜于黑暗之中,从中发现自然而然的美感”[2]328。那么当阴翳的美感延续到文学作品中,美学效应就不仅局限于文学作品中场面的描写或是物与物之间的细节纹路与明暗关系这么简单了,人性自身的善与恶、生命的青春与死亡、美的纯洁与妖冶就自然构成了富有阴翳幽深韵味的审美对照。
故本文探讨《睡美人》就以谷崎润一郎的阴翳之美为起点,以荒唐隐秘的67岁老人江口由夫狎妓的故事,将川端康成看重的日本古典美学和贯穿作家一生的“孤儿意识”“亡国兴叹”“佛魔之思”“自然轮回”等独特思想进行诗性阐发,讨论该作妖异又富有争议的美学价值体现。
一、枯荣相生:阴翳之轮回美
《睡美人》细致曲折的意识描写,与自平安时代以来古典文学作品中纤弱敏感的咏叹基调和“物哀”传统相吻合,体现了人内心对外在世界强烈的共情能力和暮年老人忧郁悲观的生活状态。所以《睡美人》不全写沉睡的少女,反而大半笔墨写的是年过半百的江口老人五次深夜造访神秘美人俱乐部,与不同的青春女子同榻而眠的故事,在半梦半醒间江口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情爱纠缠和家庭往事。这一系列关于衰老依附青春,感叹人生生死无常、岁月流逝不返的缀集,或是触景生情、或是感知于心的真情流露才是作品主要叙事的逻辑线条所在。因此,虽然作品在江口老人的追忆中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哀伤虚无的感慨呻吟,但这却是链接“物哀”、感叹“世间苦”的关键节点,而出现在身旁的不同睡美人,只是江口的参照角色。
其实从江口进入昏暗的、垂下深红色天鹅绒窗帘的房间开始,仅靠天窗微弱灯光照明的室内就形成了黑暗与光明相对、青春与衰老相对的阴翳空间,而沉睡的少女置身于昏暗的房间中,也使明丽的青春蒙上了诱惑与神秘的面纱,顺势成为了江口感情的触发物,是将阴翳之美与物哀兴叹外化的客观存在。川端康成在作品开篇就反复渲染描写江口一脚踏入房间后自身的感觉变换:之前是汹涌的涛声伴随着江口老人,或是说老人感到被涛声追逐,惶然间见一沉睡美人,使老人如踏入梦幻之境。然而姑娘之青春靓丽也令老人心中涌上一种空虚感与末世感,迟暮老人距离死亡的凄怆境地是为期不远的。因此幽闭空间的阴翳暗淡,加深了老人对于青春的渴望与畏惧,或者说现实的生死忧患成为了老人心理上的阴翳世界,使老人为忘却如影随形的死亡而来到睡美人馆寻求青春的慰藉。老人在梦幻中对往日情事和女儿出嫁等家庭琐事的回忆,构成了他本身人物时间的内循环,从青春走向迟暮,生死轮转不息。而江口老人和睡美人们同榻而眠则构成了轮回的外圈,他人正年少,自己已经风烛残年,不由心生迟早将让位于年轻人的、类似潮去的潮退感叹,这也是江口老人敏锐地听到涛声,见到花朵状时针幻象的因由。
因此《睡美人》一作,是将阴翳之美熔铸于生死轮回中,扩散于封闭空间之内的作品,其中看不到向未来延伸的时间线,强化了人的心灵感触。而江口老人对青春的渴望、对死亡的忧虑、对往事的意难平,成为阴翳施加于人心上的神秘与粘滞,唯有在追寻中选择顺应自然规律,才能获得美的救赎。所以《睡美人》中生死阴翳体现的轮回之美,其实就是顺应生命自然规律之美,是对人世产生合乎情境的喟叹留恋之美,也是日本崇尚“物哀”,追求无可奈何的情趣与哀伤的艺术体现。作品中模糊、不明亮的室内场景和老人与少女这对老朽与青春构成的阴翳对比加深了人心思想的内驱,更加敏感化了心灵对于细腻感觉的捕捉和感叹。
所以解读《睡美人》中的阴翳之美,必须回答何谓“物哀”。江户时代的本居宣长(もとおり のりなが,Motoori Norinaga,1730—1801)曾在《源氏物语的玉小节》(《源氏物語玉の小櫛》,Gennjimonogataritamanokushi)中解释“物哀”,说:“物哀就是善于体味事物的情趣,并感受渗入心灵的事,这是一种和谐的感情之美,也是平安时代的人生和文学理想。”[3]83所以物哀不是局限于悲哀的感情,而是“情绪中包含着同情,意味着对他人悲哀的共鸣,乃至对世相悲哀的共鸣,这是一种同情的美”[3]82,是“动之以情,面对不同现实,以不同的形式使心灵感动”[3]86的审美体验。当然,也可以说是日本人的世界观,是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为之所动,有所感触,这时候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悦,或愤怒,或恐惧,或悲伤,或低徊婉转,或思恋憧憬,有这样情感的人,在日本文化传统中便是知“物哀”的人。
而川端康成自幼父母双亡,成年之前姐姐、祖父母也相继离世,因此他本身也是始终笼罩在死亡阴影中的作家,他在随笔中称自己是参加葬礼的名人,因孤苦而备受乡邻照拂,还在《临终的眼》(《いまわの目》,Imawanomei)中写道:“我孑然一身,在世上无依无靠,过着寂寥的生活,有时也嗅到死亡的气息。”[4]76及至日本战败投降,川端康成对死亡的敏感逐渐加深,并且上升到了亡国的焦虑。《哀愁》(《あいしゅう》,Aiishuu)一文中川端康成感叹道:“战败后,我一味回到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之中。我不相信战后的实相和风俗。或许也不相信现实的东西。”[4]146虽然川端康成原本就游离于战争之外,以消极的态度对日本军国主义进行无声的抗议,但是战争后川端康成精神上的死亡阴翳扩大,从个人的死亡忧虑上升到了国家死亡的悲哀。川端之所以时常在电车和灯火管制期间研习湖月抄本《源氏物语》(《源氏物語》,Gennjimonogatari)和《万叶集》(《万葉集》,Manyoushuu)、《古今和歌集》(《こきんわかしゅう》,Kokinwakashuu)等日本古典作品,就是因为他认为日本古典作品中的悲哀和哀伤本身融合了日本式的安慰和解救,延续日本从古至今的“物哀”传统,才能实现民族的救赎。
因此作品中阴翳的美感加深了人心的敏感,将人心束缚于明暗交替之上,培育了人精神上的纤弱飘摇,形成梦幻般的动荡感,完成了阴翳与物哀的对接。物哀的存在使江口老人对于青春、世相、生死、美人有了情谊的感动和生成,在不以情节取胜的作品中,川端康成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江口老人的精神活动,其实就是在抒发江口老人物哀的思怀,也就是说阴翳美的存在使作品中的物哀兴叹更加深沉,阴翳触发了江口心中对生命的悲哀,悲哀也加深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死亡阴翳,所以人的心灵对于光暗的欣赏与感悟得到了富有人情味的宣发,获取了阴翳中见自然、自然中见人情的领悟。
故川端康成赋予《睡美人》中一枯一荣的老人与少女极大的象征意义和自身经历的投射,作家人生中的阴翳铺展在纸上,完成了生老病死的轮回构建,延续了日本的物哀传统,使阴翳这一物相之美转换为了精神上的共鸣依傍、自然上的轮回兴替之美。
二、佛魔调和:阴翳之意气美
日本现代文学依然保留着始于平安时代的好色传统,上至为后宫女眷解闷的物语文学,下至流行于市井的风俗小说,快意追逐男欢女爱的恋爱需求是这类文学作品的主要内容,也可以称作日本的好色之道。自然,在《睡美人》中川端康成对于老人们背妻不涉及性行为的狎妓活动也不回避、不遮掩、不修饰,直接和盘托出,比之道德说教训诫,作家的书写更追求情真意切的人性真实。所以日本作家并不会以涉及花街柳巷题材的游廊文学为耻,正相反,游女优伶不落俗尘的品格成为作家们追捧赞叹的对象。
而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887—1948)的《菊与刀》(TheChrysanthemumandTheSword,1946)谈及日本文化时说:“在日本民族有关人际关系以及个人关系的整个观点中,他们对等级制度的信赖乃是核心地位。”[5]74因此各守本位是日本社会等级思想的关键词,安守本分、享受权利、履行义务、服从管理是日本人的行为规范,而男女忠诚或洁身自好并不算作社会考察的核心要求。鲁思还从育儿习俗来分析,在日本严格的等级制度和服从思想把持下,日本社会最自由、最不受管束的其实是6岁前的儿童和60岁以上的老人。以《睡美人》中的狎妓故事为例,鲁思曾考察到在日本,妻子要支付丈夫的账单,其中就包括丈夫在外眠花宿柳的开支!所以鲁思认为,日本极端的道德准则使日本人的生活长期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日本社会对感官享乐的宽容则是对这种生活的一种补偿。这是《睡美人》不回避阴暗面,选择真诚书写社会传统的原因。
并且,川端康成也是广为人知的、善于描写女性美的作家。川端康成不追求男性的阳刚之美,也不追求男女恋情互相虐待般的痛感之美,他追求的是青春女性的清澈纯洁之美。但是川端康成笔下的女性形象并非平面的单纯女性,从驹子到太田夫人再到睡美人们,他更善于捕捉色道妖冶诱惑背后的净化之美。沦落风尘而心灵洁净,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是川端康成喜爱的描写对象。同时他也是一位佛学修养极高的作家,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致辞《我在美丽的日本》(《美しい日本の私》,Utsukushiinihonnowatashi)就援引了大量禅宗典籍论述佛教对日本文学的影响,并且川端康成还收藏有两条一休和尚(いっきゅうさん,Ikyuu San)的条幅,对一休和尚提出的“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偈语十分认同。因此《睡美人》中描写江口老人面对女色诱惑,欲犯禁终未犯禁的佛魔之思,也是作品描绘阴翳美,希望求得净化解脱的体现。
作品中,睡美人俱乐部有一个独特的经营规则,少女们都服药沉睡,并不与同榻的客人发生交流,造访俱乐部的老人也都是丧失了性功能的男性,即便如此,老人们也不被允许将少女唤醒或是做下流的恶作剧,这成为了俱乐部彼此心照不宣的规定。然而江口老人是个例外,他并没有完全丧失性功能,在与美人同榻的过程中,江口不仅“心中突然震颤着一股热烈的魅惑”[6]152,萌生了为“蒙受轻蔑和屈辱的老人前来这里,在这个昏睡不醒的女奴隶身上报仇”[6]160的念头,还试图惊醒沉睡的姑娘,破坏睡美人俱乐部的规则。然而即将入魔的江口老人最后并没有这样做,姑娘梦呓中轻声呼唤“妈妈”的行为唤起了老人心中久远的回忆。母亲的温暖、处子的圣洁、女儿的可爱纷纷涌上心头,江口老人躺在床榻上回想起带着心爱的小女儿去椿寺赏花的往事:女儿因为即将出嫁而闷闷不乐,赏花也心不在焉,父女二人散步时老人偶然间瞥见山间的四百年茶花散瓣凋落,而寺庙高墙下迎着小阳春的阳光正静静盛放着两三朵寒牡丹。
所以《睡美人》中欲望成为了蒙在人心清明之上的阴翳,情欲的苦恼邪火如影随形,对男子而言,深夜的美人就是赤裸的女色诱惑,是进入魔界的大门。空谈清明自持是无益的,只有经历过诱惑的考验,才能从地狱升入佛界,完成阴翳的净化,实现心灵的清明之美。川端康成欣赏的一休和尚对他的佛魔观有明显的影响,一休吃鱼喝酒近女色,却超越了禅宗的戒律,将自己从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更在战乱频发、人心崩溃的世道,恢复确立了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川端康成认为一休归根到底是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世上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故江口老人或者《睡美人》写色而不低俗,写欲而不赤裸的原因就在于江口老人的佛魔之思不是宗教上关于清规戒律的思考,而是关于人生善恶共存的难题。真善美背后的假恶丑是难以回避的,不直面人生的假恶丑,就不能体会到人生的真善美,也不能体会到净化心灵阴翳的辩证否定之美。
另一方面,好色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并不是羞耻的事情,日本的好色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肉体交欢,更多指的是男女至死也不罢休的对真挚恋情的追求,日本的作家们也秉承真诚而不回避的态度,对内心的“好色”渴求进行不流于官能的描写,所以日本文艺中的意气精神也成为了日本社会色道修行的内涵与指南。王向远教授就在《日本意气》中指出:“日本社会产生了一种以肉体为出发点,以灵肉合一的身体为归结点,以冲犯传统道德、挑战既成家庭伦理观念为特征,以寻求身体与精神的自有超越为指向的新审美思潮。”[7]68这就是日本的色道文化,意气的表达。正如九鬼周造(くき しゅうぞう,Kuki Shuuzou,1888—1941)提出有意气的好色之道的三项原则:第一是意气需要讲究“通”与“粹”,要求通晓人事,感情真挚。也就是说意气的第一要义就是对异性的媚态,这种媚态需要真挚的感情,并且不能回避媚态消失之后带来的绝望倦怠与厌恶之感;其二则是江户儿的男子气概,其实就是能够与异性展开对抗的强势姿态;其三是谛观,也就是基于自我命运理解基础上的超然和不执着。这一点九鬼周造认为世人需要认清“浮世难遂愿,对此必须要谛观的觉悟。这之中隐藏的是薄情、花心的烦恼体验和缘分比线还细,轻轻一碰就断的宿命”[7]622。《睡美人》中的色道不仅是女色或者情欲,更是一种色的普遍化、弥漫化和精神化。在柳泽淇园(やなぎさわ きえん,Yanagisawa Kien,1704—1758)看来,“色是一种青春之美,是一种生命力”[7]105。所以好色并不羞耻,羞耻的是好色的动机境界是否高尚。江口老人意图破坏规则的行为无疑是下流不堪的,所以他自己也在感叹如果真的做了那样的事,睡美人之家也和寻常娼家无异了。
所以,《睡美人》中虽然涉及到了娼家的描写与狎妓的主题,但作品内容却不落入下流的关键就在于川端康成对于日本色道文化和意气精神的把握。江口老人面临的色相诱惑背后其实是一个禅宗入佛入魔和一念成佛的问题考验。因此色相的阴翳在江口老人的佛魔挣扎中得到了驱散净化,阴翳的净化之美也就根植于遍尝浮世辛酸并且摆脱其束缚的超然心境,在江口心上呈现出纯净的解脱之相。
三、幽玄风雅:阴翳之侘寂美
《睡美人》叙述的视角狭窄,情节平易,作品中夜间阴翳的室内躺着沉睡的美人和失眠的老人,没有交流只有沉思,晨起老人和店主人也只有不投契的对话,江口老人的回忆和感触占据了大段篇幅,直至最后,福良老人和黑姑娘的意外离世,才成为了小说唯数不多的小波折,但是很快也被川端康成一笔带过,沉入老者情绪寂寞的深流之中,沉入生命无常的余韵思考之中。所以寂寞阴影延展成了人心中的阴翳,伴随着老者的暮年感叹与细腻思索,言语间形成了空寂幽深、难以道破的侘寂幽玄之美。
“侘寂”源于日本的茶道与俳谐文学,讲究“细柔”(ほそみ)、“枝折”(しをり),倾向精巧自然、纤细瞬息之美。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おにし よしのり,Onishi Yoshinoli,1888—1959)认为阐述“侘”与“寂”时,“二者作为审美概念或是审美范畴归根到底是合二为一的”[8]213,所以可以将“侘寂”并举加以讨论,大西还认为,此词含义有三:首先就是寂寥孤寂的意思;其次是宿旧、积老、古朴的意思;最后是“然带”(おさび),产生了感觉形态转移之意。而“幽玄”源于日本的和歌和能剧艺术,多指深沉不明朗的余韵或是余味。二者结合在美人沉睡的幽闭简陋房间中,加深了时间和空间寂静幽深的质感。老人陈旧衰败的肉体,反而从皱缩的皮肤外表下显露出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即使是外表斑驳,或是褪色暗淡,都无法阻挡,甚至会加强的一种震撼的美。日语辞典中这样解释侘寂代表的空寂与闲寂:“空寂的含义是幽闲、孤寂、贫困。闲寂的含义是恬静、寂寥、古雅。是一种以悲哀和静寂为底流的枯淡朴素的美,一种寂寥和孤绝的美。”[9]87闲寂与风雅则是幽玄的两种风貌,而侘寂本身不仅意味着寂寥的情绪,也意味着古朴与老旧的凝练与纯粹。所以江口老人独自造访睡美人之家五次,频繁追忆往事,平时除却和朋友谈到福良老人暴卒之事,甚少谈论家庭和子女,呈现出心理上的孤独,这也是有一定阅历的老年人才会具备的沉默特征。
因此,老人们的“老龄”问题首先表现出的就是生理现象上的衰退。在川端康成笔下,随着一个人进入老年,通向世界的道路和选择已经铺陈满了众多的体验、感觉与宿命的东西,纷杂的思考又不断互相纠缠、磨灭,这就成为了广义的老年沉默现象。当然,《睡美人》中也没有对江口的家人予以特别的交代,相反,江口似乎总是一个人孑孓独行,深陷死亡的悲哀中难以自拔,呈现出寡淡、寂寞却又不乏闲情逸致,时常追忆往昔风雅的浪漫特质。这一特质暴露了老人们主观精神上的退却,是经历人世沧桑、接受自我命运后,希望从社会中抽离的身退思想,这和青年人伸张自我的激烈反应截然不同。所以,与松尾芭蕉(まつお ばしょう,Matsuo Bashou,1644—1694)的“俳谐精神”类似,在强调枯瘦而不露骨的“侘寂”之美中,江口老人代表了川端康成大巧若拙、至音莫平的艺术境界。川端康成在老人宿古之境中对世界本质深深沉潜之余,仍能保持老人的睿智与机锋,揭示客观存在的终极意义,这是不期而然的艺术效果,也为睡美人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阴翳色彩。
江口老人于人生的阴影中静观自然,再用静观自然的心情静观人生,则人生等同于自然,达到物我合一,真实的物心与纯粹的感情相一致,用自然万物冷枯凋零的萧瑟景象来反映自己的闲寂心情。老人的沉思与梦境无不反映着静观闲寂、风雅细腻之人的感官世界:老人的危险在于难免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闭上眼睛就见到庭院里踏脚石两旁修整过的低矮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红叶枝头纤细,因此招风晃动;好几支金黄色的箭矢飞去,箭头带着深紫色的风信子花,箭尾缀着兰;或是夜间开始降雨,雨打在寂静的海面上,雪落在浪潮里,声音传到了耳中似冬天的雷鸣。
这和川端康成引用芭蕉俳句“秋日暮分道无人,深秋邻人何孤寂”,“旅中罹病忽入梦,孤寂飘零荒野行”[10]231的审美内涵是一致的,重视把握一般生命的内在普遍性,并加以还原。虽然老人是死亡的邻居,生命因死亡的阴影而显得寂寞可怜,但是老人丰富的心灵并没有随着生命力的消退而钝化,反而更加敏锐丰富,平淡而不失沉郁,寂寞里得见岁月沧桑中砥砺的风雅。
叶渭渠先生曾解释日本人的风雅精神,认为风雅不是风流,也不同于中国《诗经》中的风雅传统,而是要“摆脱一切俗念,采取静观的态度,以面对四时雪月花等自然景物,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生世相;其次怀着孤寂的心情以愉悦为乐”[10]99。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也指出“雪月花时最怀人”,“风雅,就是发现存在的美,感受已经发现的美,创造有所感受的美”[11]239。故在《睡美人》中,描写老人对死亡的不安和对青春的渴求之余,川端康成也花费了大量的描写展现死亡面前人的孤寂与幽闲,以至于到了色相空无的境界,他认为阴翳的生死和孤寂投射在人的心灵中,赋予了孤绝寡淡、枯寂幽深的美感,死亡的幽暗世界没有人能活着回来诉说一番黄泉体验,因此感到惶恐不安;然而对青春与生者的留恋,使老人宁愿抱着睡美人哭泣来反思自己一生的罪孽,也不愿意回归家庭,将心事诉诸亲友,可见与其说老人执着于生死问题,不如说是沉湎于人生幽玄的美丽之中。风雅的顺应四时人情,静观嘉兴;闲寂地走完人生路程,在寡淡枯槁中反思生命的丰富与灿烂,这是“侘寂”和“幽玄”给人心安静和深思的能力。它们诱使着人静默地回味一生,在平淡或者寂寞中辨析人生的真实和梦幻,以至于淡忘了时间的流逝,无形中延长了老人的寿命,所以江口老人才频频造访睡美人之家,任凭阴暗的虚无感在内心扩张,也要抱着青春少女入睡。青春女子的肉体也成为阴翳幽玄之美的心眼,《睡美人》中不止一次描写到江口注视着少女的眼神,睡在丰盈年轻、美貌圣洁的女子身侧,更加反衬了老人的枯槁寂寞和以苦为乐的可怜可叹。
所以《睡美人》不仅仅是简单的关乎青春与衰老的故事,还是一篇关于生死诱惑、人生丰富与寡淡思考的作品。一如日本传统的茶道和俳句,以悲哀和静寂为基调,于风雅闲寂中见幽玄的魅力,能够在繁花似锦的青春中捕捉到衰老朴素自然、枯淡孤绝的美,是阴翳幽玄美的体现。
四、结语
川端康成认为“要使人觉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11]210,这句话道出了《睡美人》的价值所在,江口老人一人之思其实是川端康成本身关于死亡与青春的思考,川端康成一人的江口化身也是战后日本万千老人的化身,无论是关于死亡的恐惧还是青春的渴求,或是战后的亡国忧虑,都具有时代的普世意义。在这部中篇小说中,川端康成无形中实现了从环境到心理的阴翳布局,死亡、欲望、忧虑、不安、磨难等伴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的痛苦都在作品中得到了美学的描绘和升华。而且川端康成是一位立足于东方文学传统的大家,他的作品具有日本传统文学的深刻民族共性,在他的文章读本中,他谈到“文章因人而变,因时而变,一种东西消失了,另一种东西会出现……也许追求某种永久不变又不断更新的东西,才是我们的道”[12]14。因此在《睡美人》这一中篇作品中,还能清晰地看到川端康成和谷崎润一郎两人对于日本美学的默契把控,从阴翳的主题出发将“物哀”“意气”“幽玄”“侘寂”等日本传统重要美学观念无声地化用在作品中,故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中认为川端康成以高超的叙事技巧,非凡的敏锐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质这一评价,实在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