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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简政治与美德伦理
——以黄道周《缁衣集传》为中心

2021-12-06

闽江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黄道周教化君主

蔡 杰

(清华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084)

传世文献《礼记·缁衣》与出土文献的竹简《缁衣》中所涉及的美德政治思想,已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1)相关研究参见胡治洪《原始儒家德性政治思想的遮蔽与重光——〈缁衣〉郭店本、上博本与传世本斠论》(《孔子研究》2007年第1期);晁福林《早期儒家政治理念中的“止民淫”与“见(现)民欲”——简本〈礼记·缁衣〉“上人疑”章补释》(《文史哲》2013年第1期)等。而作为古代《缁衣》诠释史上唯一一部单篇别行的著作《缁衣集传》,对美德政治有着更为独到的考察与阐发。

《缁衣集传》是闽籍大儒黄道周晚年的经学著作。黄道周(1585—1646),福建漳浦人,字幼玄,号石斋。生于明万历十三年(1585),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历任崇祯朝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南明弘光朝礼部尚书,隆武朝内阁首辅等职,后募兵抗清,被俘不屈,于隆武二年(1646)就义于南京。乾隆四十一年(1776)谕文以品行称他为“一代完人”;道光五年(1825)清廷将黄道周请入孔庙从祀。

黄道周是著名的理学家、经学家和书法家,时人徐霞客盘数天下名流时,称:“至人唯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1]所谓学问直接周孔,即指黄道周以六经救世,重拾经世致用的儒家精神;特别是其学术生涯的后期,兼容并跨越汉宋,回归六经,直追周孔,《缁衣集传》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明朝中后期阳明后学流播天下,黄道周痛心疾首,他主张以六经救世,上疏以六经授太子,并“在长安中,闭门深于幽谷,今复作小书生,再翻传注”[2],亲撰《洪范明义》《月令明义》《儒行集传》《缁衣集传》等。基于此,本文将集中探讨黄道周在《缁衣集传》中对美德政治思想的重要阐发。

一、从好恶之性到易简之政

黄道周在《缁衣集传》开篇即指出《缁衣》的主旨是好善恶恶:“《缁衣》言好善也,好善而言刑不烦,何也?”[3]1 014那么问题在于,如何从美德伦理层面的好恶之性,过渡到政治层面的不烦之政呢?黄道周仍是延续传统儒家的思路,将政治问题转化为伦理问题来解决,或者说伦理办法是处理政治问题的根本且必要手段。

《缁衣集传》提出:“好善恶恶,民之性也。民性定则教化兴,而争攘息。民知为善之可好,为不善之可恶。闾阎之下,先有好恶,以为赏罚,而明廷之赏罚皆后矣。”[3]1 014以往对《礼记·缁衣》主旨的概括主要在于好贤好善,譬如郑玄说“名曰缁衣者,善其好贤者厚也”[4]1 750,亦即其所属是君主的好恶。而黄道周将好恶的领属拓宽至全民的好恶,包括君主和平民——这一拓宽的意义主要在于平民的好恶。他认为好善恶恶是平民百姓的本性,如果在美德伦理层面的好善恶恶能够得到正当彰显与妥善安置,那么对人民的教化就能容易进行,为什么呢?在黄道周的思想中,平民是具有一定的主体性的,他们能够根据人性本能(好恶)做出善恶的道德判断,而不只是纯粹被动地接受外在规范。平民百姓既然具有内在的道德判断能力,知道向善避恶,而且该道德判断能力所导致的作用,正好与外在规范相契合与呼应,即内在德性的自律与外在规范的他律相一致,那么外在的政治教化自然容易起作用。

在中国传统社会,政治与教化往往是一体的,所以伦理教化已经含有一定的政治意义。这就在无形当中,从伦理层面过渡到了政治层面。也就是说,对平民百姓的教化能够顺利进行,那么社会秩序就容易得到确立,百姓间的争攘就不容易发生。所以对待闾阎(2)闾阎:指民间,例如“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史记·苏秦传》)。之下,须先明好恶,后施刑赏。孔子云“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就是要求君主依据人民的好恶来选拔贤良。《缁衣集传》提出:“民既不服,而后为刑威以治之,虽集干戈、丛斧钺而已,不足矣。明主审之于先,先平其好恶,以察人之善否。见贤而后举,举而遂先;见不贤而后退,退而遂远。故所举错不过一二人,而天下之不仁者已远也。人主之举错,不严于一二人,而使干戈斧钺严于天下,圣人谓是已烦矣。”[3]1 014意思是说如果对百姓的好恶不明确,对自身的好恶不坚定,那么以刑威来治理天下,终究只是动用干戈武力而已,这就是一种烦劳之政。

烦劳之政自然是不宜取的,那么如何以人性的好恶作为依据,来达到不烦之政呢?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人性的好恶作为伦理判断的标准。好善恶恶是人的本性,君主、人臣与平民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一方面,君主如何做到明察平民百姓的好恶呢?只需反躬自省即可,即自身的好贤与恶恶都需要十分坚定,其后才能在政治中正确地施行刑赏。另一方面,君主如何对待人臣,即如何选拔君子、远离小人呢?只需观察人臣的好恶取向,就能判断出此人是善是恶,好善恶恶的君子即予任用,好恶恶善的小人即予远离,如此君子进、小人退,则可天下大治,不须再烦劳干戈刑罚。此是从好恶之性到不烦之政最直接的办法。

但实际的政治管理要复杂得多,于是黄道周引进了仁义、礼乐的概念,认为人性中的好恶与仁义直接相关。《缁衣集传》提出:“好贤不笃则下衰于仁,恶恶不坚则下衰于义,仁义不立则刑罚不清,而叛乱滋起。故好恶者,礼乐之所从岀也。好繇天作,恶繇地奋。天动而好善,故因善以饰乐;地静而流恶,故因恶以立礼。礼乐有其本,仁义有其用,故百姓相告而非僻不作也。”[3]1 014好贤为仁,恶恶为义,而乐有仁性,礼有义质,于是有“好贤-仁-乐”与“恶恶-义-礼”两组关系。其中仁义是礼乐之本,礼乐是仁义之用,也就是说二者是体用关系。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礼乐是外在的伦理教化工具,与人性中的好恶正好相契合相呼应,于是君主在政治管理当中就可以紧紧抓住这一点,达到不烦之政。

不烦的概念来自《缁衣》首句“为上易事也,为下易知也,则刑不烦矣”。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对“烦”做适当的概念考察。这里的“烦”与海德格尔著名的“烦”并不相同,海德格尔的“烦”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是绝对而不可避免的,它没有伦理学上的价值判断。但是尽管如此,海德格尔也追求不烦的状态,即闲,即自在,即无所牵挂,这种“不烦”的状态实际上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意义世界。而传统儒家说的“烦”更多是在政治层面,有烦难、繁多、繁重的意思,比如君臣上下的烦难,政治刑赏的繁多,这实际上是一种相对的、可以避免的形态,是可以做出善恶的价值判断的。所以作为不善的烦政是可以避免的,也是应该避免的。那么儒家在政治上追求的“不烦”状态就是少用甚至不用刑法,就是易简乃至无为的政治,这种“不烦”的状态仍是停留在现实世界当中。

那么我们回到《缁衣》的原文,“不烦”实际上对应的就是易事、易知。《礼记正义》疏“君易事,臣易知,故刑辟息止,不烦动矣”[4]1 750,就含有政治上易简乃至无为的意思。黄道周更是直截了当地将“不烦”的概念理解为易简,《缁衣集传》指出:“《乐记》曰‘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故易简者,礼乐之端;礼乐者,又刑罚之本也。”[3]1 015意思是说施行礼乐之政,可以不用兵不用刑,就能天下大治。而易简是礼乐的特点,礼乐之政实际上就是不烦之政。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烦政就是刑赏之政,不烦之政(易简之政)就是礼乐之政。黄道周引《周易·系辞》“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说明易简之理是天地之道,易简的精神体现了天地的意志。所以《缁衣集传》指出“为上易事,为下易知,天地之道也。天地之质在于成物,其令著于四时,天地所以不烦也”[3]1 015,意思是说君臣上下的相处相待,应如天地命行万物的过程,易简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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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诚于天下:美德政治的根本

上文实际上留下了一个问题,就是体现易简之道的礼乐之政要如何施行?《礼记·缁衣》云:“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故君民者,章好以示民俗,慎恶以御民之淫,则民不惑矣;臣仪行,不重辞,不援其所不及,不烦其所不知,则君不劳矣。”大意为如果为上者多疑,那么百姓就会迷惑;如果为下者居心难知,那么君长就会很操劳。因此统治者如果能够明确地表明自己的喜好来指引民众的习俗,能够对自己所厌恶的事十分谨慎来管控民众的欲望,这样民众就不会迷惑;如果人臣按照道义规矩办事,不去多费口舌,不去拿君主做不到的事来要求君主,不去拿君主不知道的事来烦扰君主,这样君主就不会烦劳。[5]观其大意,主要讲的是君、臣、民如何达到不惑不劳的相处状态,与儒家的重要德目“诚”似乎并无多少明显的联系,至少整句话未提一个“诚”字。

但黄道周对《缁衣》这段话的诠释,却紧紧围绕着“诚”展开。《缁衣集传》一开始即提出“诚”的概念,全面阐发了君主如何以“诚”检视自己的言行,以“诚”处理与臣民的关系,以“诚”统治管控天下;或者说,君主如何以“诚”在政治上达到不烦不劳的易简状态。

《缁衣集传》提出:“天下之道,诚而已矣。诚则明,明则通,通则上下一体,事简而愈治;不诚则昏,昏则塞,塞则上下异志,事繁而愈纷。”[3]1 053本文上一节提及易简之理即是天下之道,那么黄道周在这里将“诚”视为天下之道,“诚”是如何体现易简之理呢?他通过两组递推关系进行演绎,即:诚→明→通→上下一体→简治;不诚→昏→塞→上下异志→繁纷。

本文上一节论述了从“上下一体”的关系推出“简治”的政治局面,也就是“为上易事,为下易知”即能达到易简不烦的状态,这也可以理解为上下相通的状态。那么在这一节,黄道周实际上主要是更进一步地探源,提出在作为君主的一方,“诚明”是上下相通的前提,也就是“诚明”能够体现易简之道。

“诚明”的概念出自《中庸》的“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朱子将“诚明”的进路视为圣人之德,谓“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将“明诚”的进路视为贤人之学,谓“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6]46君主向来是被期许为圣人的,所以对君主而言,则应以圣人相待,应以天道为由,所以黄道周对君主提出“诚”的伦理要求。

那么君主做到“诚”,又如何能推出上下相通或上下一体呢?《中庸》还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朱子释为:“人物之性,亦我之性……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6]46也就是说君、臣、民的人性本无不同,君主若能诚明尽性,则能与臣民相通一体,从而达到易简之政。这里说到的人性相通,实际上与黄道周在《缁衣集传》中强调的君、臣、民在好恶上相通,是相一致的,因为人之好恶即属于本性。至此,我们对黄道周关于“诚”到“简治”的推导关系,就能得到义理上的解释。

所以《缁衣集传》接着提出:“故以诚御远,天下无不及之事;以诚御隐,天下无不知之情。”[3]1 053上文说到“诚”是圣人的德目,非君主莫属;不管我们在现代社会是否承认,传统社会作为人臣、平民,一般不敢自认为圣人。而且能“御天下”自然预设了其行为的施事者是君主。君主遵照“诚”以御天下,“诚”能御远所以天下之事尽收眼底,“诚”能御隐所以天下之情一览无余,明朗通透,这其实就是“诚”所能体现的天下之道。

那么君主应当如何遵照,也就是如何将“诚”转化至政治实践呢?《缁衣集传》提出:“行失而志衰,情穷而辞变,讼狱繁兴,盗贼滋有,虽圣人治之,而有不治也。”[3]1 053实际上黄道周是从反面,即“不诚”的行为去展开论述,君主的言行多变易失,情志衰退不明,就容易导致混乱的政治局面。那么面对混乱的局面,如果采用讼狱刑罚的手段,则会使政治事务更加烦乱,这样的政治手段在黄道周看来是属于权术。所以他说“以术驭天下,尧舜有不给之术;以诚御天下,豚鱼有可孚之诚”[3]1 053,黄道周将“诚”视为与“术”对立,认为使用权术刑罚的政治手段来治理天下,是不可取的,最终只会导致更加烦劳。所以他主张君主的言行、情感以及与臣民的关系都要符合“诚”的伦理美德。实际上,黄道周仍是寄希望于君主,希望君主有为,而所谓有为主要是在伦理层面的,并且较为反对使用权术刑罚的政治手段。

事实上,“诚”在发挥其巨大作用的时候,往往是作为一种内在的道德意识,是道德主体(君主)以良心良知对“诚”的认同,然后成为道德主体(君主)的一种自律意识,从而落实到道德行为。所以《缁衣集传》就是为了上呈于君主,使其对其中所提出的美德产生认同,形成自律意识,从而落实到君主自身的政治实践之中。

三、敬是人道:美德政治的施用

“诚”之外的另一重要德目是“敬”。事实上,“敬”在黄道周的工夫论思想中处于核心地位,他对君主与人臣均提出了“敬”的要求。所以在论述“诚”之后,就进入讨论君主宜敬的环节。《缁衣集传》指出“敬者,政之本也;明者,敬之用也。人主不以敬明治其身,而欲以政教治天下,其势必滥赏而重罚”[3]1 059,就是先诚后敬这个顺序。“诚”与“敬”在黄道周的思想中可以说是体用关系:“诚是天道,敬是人道。”[7]在此需要说明的是,黄道周将《缁衣集传》集中讨论“敬”的这一章命名为“忠敬章”,说明涉及的伦理对象包括君主与人臣。但黄道周的诠释着重阐发的是“敬”,而基本不提“忠”,因为人臣若为“忠”往往是单方向的,黄道周旨在拉近君臣关系,力图使上下交互相通,所以只阐发“敬”。而且此“敬”并不是专指敬君敬上,而是君主与人臣共同的敬慎工夫,是一种心性的修为。

《缁衣集传》提出:“道之可格于神明,信于仆妾,行壸阈而周于天地者,其惟敬慎乎?”[3]1 063意思是说道之行在于敬慎,这里的“道”仍是指天下之道,即易简之理。这段话实际上回答了一个问题,就是君主人臣应当践行怎样的伦理美德,才能达到易简之道?其答案就是敬慎。黄道周在此直接给出这个答案,那么我们其实还可以进一步提出一个问题,就是践行“敬”的伦理美德,将如何达到易简之道?

《缁衣集传》接着提出:“敬慎之言接于左右,而后左右无伪言;敬慎之行接于左右,而后左右无饰行。言行信于左右,而后德谊孚于朋友,而后上下之志可一也。”[3]1 063如果君主人臣的言行符合敬慎的道德规范,那么其身边的人也会在言行上真实无伪,为什么呢?在君主人臣对敬慎的伦理美德具有认同之后,他们会将敬慎落实到政治行为当中,即在其言行中展现敬慎的内涵;然后他们就会通过饱含敬慎的道德行为,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感染、感化身边的人,这就是一种对身边人的教化。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君主人臣首先对敬慎的伦理美德进行认同接受,然后通过自身的美德实践对他人形成教化。于是在黄道周的思想中,君主与人臣其实都是具有一定的主体性的,并且既有教化的被动性,也有教化的主动性,而不仅仅是“君为臣纲”中的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

君主人臣的敬慎言行最先感化的是身边之人,使他们能够信任自己。人际范围拓宽出去即是他的朋友,再拓宽出去就是“上下”。这里的“上下”指的是政治上的上级和下属,其中的关系自然包括君与臣、臣与民。与左右、朋友、上下都能同心同德,那么就达到了易简的不烦状态。这就是君主人臣遵照“敬”的伦理美德,如何能达到易简之道的原因。

但是黄道周又提出了一个警惕,即君主人臣在敬慎的工夫上为何会有偏失?《缁衣集传》指出:“敬慎之失生于逸欲,逸欲生于醉饱,醉饱生于富贵,故享天下而无醉饱之心,则足以托天下矣。以小谋大,以远言近,以内图外,固是教乱也。”[3]1 063富贵的概念来自《缁衣》原文“大臣不亲,百姓不宁,则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也”,在《缁衣集传》中黄道周实际上是在探讨“忠敬”与“富贵”的推衍关系。也就是说,为上者得到富贵之后,则容易过上醉生梦死、安逸享乐的生活,然后就容易产生过度的私欲,也就导致了不知敬慎。

《缁衣》原文只提及“富贵”一词,黄道周却引进了更为严厉的两个概念,即“醉饱”和“逸欲”,这两个词汇要比“富贵”一词更具贬义的情感色彩。所以黄道周实际上是对当时的某些官员大臣提出一种严厉的批评,这一点至今仍具有一定的警醒意义。但是我们细味《缁衣集传》的文句,黄道周实际上并不反对富贵本身,他只是批评为官者的醉饱、逸欲的生活状态。所以当为官者知道敬慎的伦理美德,即便富贵(“享天下”)但是没有醉饱之心,那么还是可以托付给天下的,也就是说这样的君主与贤臣是可以治理天下的。

四、取信于民:美德政治的目的

在黄道周的思想中,平民百姓即便具有一定的主体性,但在政治教化中还是处于被动教化的地位,而教化者则是君与臣,也就是为上者。黄道周在《缁衣集传》中即透露出这样的思想倾向,所以他提出“信”的伦理美德,对于民众的施教者其实是君与臣;换句话说,讨论对民众的政治教化,实际上是阐述为上者如何使平民百姓遵照“信”的伦理美德,也就是要求为上者应该如何作为,而不是要求平民百姓应该如何作为。尤其是像《缁衣集传》本是上呈于君主,并非是对平民的告诫指引,所以其要义在于为上者如何教民诚信、使民诚信。

《礼记》云:“言从而行之,则言不可饰也;行从而言之,则行不可饰也。故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则民不得大其美而小其恶。”(《礼记·缁衣》)大意是随着说的去做,那么所言就不可虚饰,随着做的去说,那么所做也就不可虚饰,所以君子很少多说话,都是按照所言而行,如此则人民不会夸大自身的美德而掩饰自身的恶行。主要是讲君子言行相符,然后影响到平民百姓,使其对自身的美恶也不虚饰。这里的“信”是信任的意思,是指平民百姓相信为上者。所以其思想要旨在于“信”作为伦理美德,虽然是对平民百姓而言,但并不是指百姓之间彼此信任,而是让百姓相信为上者,也就是讲为上者应该如何作为才能使人民信任自己。

《缁衣集传》指出:“诏令多则上无威,劝谕繁则下多过,所以然者,饰易而信之难也。为上之所言者皆饰也,为下之所听者皆信也,以一饰而当众信,则美恶著于一时,而疑叛成于天下矣。”[3]1 105意思是说,君主对人民的诏令过多,就会导致为上者丧失权威;君主对人民的劝谕过多,更容易导致百姓的错误,那么再让人民相信自己就难了。原因在于如果为上者所言都是虚饰的,而人民遵照“信”的伦理美德将其都当成真实,这实际上就是用虚饰来换取百姓的信任,那么最终的结果只会招致天下人民的怀疑与背叛,也就是人民不再相信为上者。

黄道周用《周易》的《中孚》卦加以论证:“《中孚》,信也。《中孚》之《小畜》,‘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言信而畜疑者也。信而畜疑则天下皆疑之,婚媾之与仇敌,乍起乍伏,鼓罢歌泣,有不能自主者矣。《中孚》之《履》,‘月几望,马匹亡,无咎’,言疑而致信者也。疑而致信则天下皆信之,月望而马亡,不出百里,其夜必复,交绝数而行不迷也。上有迷行,则下有疑志,疑志成于下则迷行归于上。”[3]1 105《中孚》卦言信,卦上下各有两个阳爻,中间是两个阴爻,十分特殊。《中孚》之《小畜》即《中孚》卦的六三变九三,是信而畜疑的象征,因为“婚媾”与“仇敌”等此起彼伏,闹腾不断,导致失控的局面,人民百姓对为上者失去了信任,并且《小畜》卦九三爻正是“夫妻反目”,就是导致怀疑的结果。《中孚》之《履》即《中孚》卦的六四变九四,是疑而致信的象征,月满之时马走失了却没有过失,因为《履》卦九四爻辞为“履虎尾,愬愬,终吉”,象传为“愬愬,终吉,志行也”,为上者能够戒慎恐惧,其行就不会迷失,所以最终还是吉利的,即恢复天下的信任。这就说明了为上者如果行为不定,天下百姓就会产生疑心,对其失去信任。

所以说平民百姓无法遵照“信”的伦理美德,是要由为上者来负责的,也就是为上者教化得不好。于是《缁衣集传》接着指出:“民之饰恶以美,非其性然,则上之教也。故曰‘言从而行之,行从而言之’,非所以教顺也,所以教信也。教信则不贰,不贰则不疑,而易简之理可致矣。”[3]1 105意思是说平民百姓之所以没有遵照“信”的伦理美德而对自身的行为进行虚饰,并不是其人民的本性如此,而是为上者教化不周的缘故。那么我们就能看到,平民百姓在这种政治教化中是没有任何主动性的,处于完全被动接受教化的地位。

有意思的是,黄道周提出为上者教化人民的目的,并非教民顺从,而是教其“信”。即平民百姓所要遵照的伦理美德是“信”,而不是“顺”,这就又赋予了平民百姓一定的主体性地位。那些繁多的诏令劝谕就是教民顺从,那样只会导致政治上更加烦劳;而如果为上者教民忠信,那么民心就不贰不疑,亦即上下同心互信,由此就能达到易简之道。所以我们说平民百姓在政治教化中没有任何的主动性,但是在政治中又有一定的主体性。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黄道周思想中有某些矛盾之处,不过这与他对明末清初时期君民之间的关系提出了上下情通的主张,是相一致的。

总而言之,黄道周对政治的理想状态是不烦之政,即建立礼乐教化,达成为上易事、为下易知的相处模式,而不是运用爵赏刑罚等政治手段。那么要达到这种易简之道的关键则在于,君主以诚作为治理天下的美德根本,而君主人臣在政治实践当中始终保持敬慎,由此确保天下百姓对为上者的信任,从而达到理想的易简之政。而这三种伦理美德的落实,实际上是建立在三种不同政治角色的相互交错的基础之上,君主以圣王为期许而体察天道,至诚尽性;君主与人臣在政治实践中一方面须接受伦理教化,一方面以自身的德行去教化他人;而平民百姓则完全处于被动接受教化的地位,深刻体现了《缁衣集传》的文本性质与黄道周的政治思想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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