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名宦吴文华与王阳明心学关系探析
2021-12-06黄黎星唐君涵
黄黎星,唐君涵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吴文华(1521—1598),字子彬,号小江,晚更号容所。福建连江人,生于明正德十六年(1521)。其父世泽,嘉靖二年(1523)进士,官终广西兵备副使,有威名。文华举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次年授南京兵部主事,此后十年间,历四川右参政,督桂学,参鲁政,擢赣藩,四迁河南左布政使。万历三年(1575),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广西,请赈恤,募垦荒,平逆乱,安黎庶,以战功政绩迁户部右侍郎。自请终养归,不准,起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仍抚广西,又迁总督两广军务,巡抚广东,进右都御史。旋入为南京工部尚书,离任之日,粤人建生祠以祀,并于高岩刻记其功。至南都,改就兵部尚书,三年后引疾归乡。仍起南京工部,文华力辞,朝廷虚位三年以待。闲居故里近十年,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卒,年七十八。赠太子少保,谥襄惠,钦赐祭葬,墓在连江光临里宝溪山。《明史》有传。其著作留存有《济美堂集》(八卷)等。
吴文华为明代中后期德、才、勋、文俱显之名臣,有“贞勤忠亮”之誉,叶向高赞他“盛德鸿烈”[1]496-497。时人更有赞曰:“骏烈光乎一代,清风冠于八闽。”[2]耿定向称誉他有“渊泓凝净、方洁雅正之操”“经国之余谋、超尘之逸韵”[1]502。同邑晚辈学者陈第称赞说:“(容所公)学术极其端纯,充养极其完粹,功业极其炳耀,操守极其廉贞,与夫文章翰墨妙绝当世。”[3]
吴文华所处的明代中晚期(正德、嘉靖、隆庆、万历),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一场变革正悄然发生,并蔓延开来,影响巨大,那就是儒家思想体系中的新学派、新思潮——王阳明心学兴起和流行。吴文华与王阳明生活时代非常接近,两人相差仅49岁,当然,王阳明卒于嘉靖八年(1529),当时吴文华才八岁髫龄,不可能有直接的交集,然而,从王阳明“龙场悟道”(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到吴文华中进士(明世宗嘉靖三十五年,1556),大约五十年时间里,阳明心学已然风靡天下。从《济美堂集》的相关文章中可以推知:吴文华崇敬程朱的理学传统,但亦敬仰王阳明其人,服膺王阳明心学,对王阳明心学进行了阐释和彰扬。
一、吴文华对王阳明心学的推崇
吴文华《济美堂集》卷三,收录了《广西阳明先生祠致祭文》(后文简称《致祭文》)。文中有“某视学于兹”[1]591之语,当是嘉靖四十五年(1566)吴文华任广西提学副使时所作。此《致祭文》开篇曰:“惟宇宙之灵气,固造物之所閟,非时运之相值,则或数千载而不一寄。嗟!儒者之寂寥、而正学之芜蔧,岂元气之渐漓、抑酝酿之未至?”此处,吴文华所慨叹“儒者之寂寥”,或即所谓“儒门淡薄,收拾不住”(1)据宋志磐《佛祖统纪》卷四十五记载:“荆公王安石问文定张方平曰:‘孔子去世百年而生孟子,后绝无人,或有之而非醇儒。’方平曰:‘岂为无人,亦有过孟子者。’安石曰:‘何人?’方平曰:‘马祖、汾阳、雪峰、岩头、丹霞、云门。’安石意未解。方平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安石欣然叹服,后以语张商英,抚几赏之曰:‘至哉,此论也!’”,而“正学之芜蔧”指儒家道统正学没有被精妙阐发而陷于支离破碎,如杂草丛生(芜,乱草丛生;蔧,杂草,可制帚。《尔雅·释草》:葥,王蔧),以此为接下来赞颂王阳明做反衬、铺垫:
若先生之有生,实精英之所萃,厌俗学之支离,揭真心以从事,收奇功于一原,发天光于灵智,功融博约,悟参道器,譬淘沙之得金,彼糠秕之尽弃。虽其教言贻世,若得诸关闽濂洛之渊源,而至于良知宗旨,则独契千圣不传之秘。[1]591
“若先生之有生”至“彼糠秕之尽弃”数句,精当概括并高度赞扬了王阳明“龙场悟道”后宣扬心学的功绩和要义。王阳明在正德十年乙亥(1515)冬所撰《朱子晚年定论序》,言及“龙场悟道”前后的情况,曰:“洙、泗之传,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辨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守仁蚤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薾,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间尝以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目以为立异好奇,虽每痛反探抑,务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4]267以王阳明自述对照吴文华的“厌俗学之支离”“揭真心以从事”诸语,可见吴文华深明王阳明心学之由来与真义。“虽其教言贻世,若得诸关闽濂洛之渊源”,乃说明王阳明心学取资于周(敦颐)张(载)程(颢、颐)朱(熹),并非与程朱之学有不同的思想价值取向,“而至于良知宗旨,则独契千圣不传之秘”,则揭明王阳明“致良知”乃“不二法门”之说,是契合于儒家圣人心传之秘奥。吴文华《致祭文》又言:
故先生之一唾一笑,莫非宝藏之所存,而人之得其仿佛者,犹足以耀名而夸视。迺若俘跋扈之宸濠,歼思田之丑类,特其施设之绪余,而亦孰非先生万物一体之志?[1]591
王阳明心学风靡一时,影响甚巨,王阳明的《传习录》等著述也广为传播,王阳明本人也极受推崇,“先生之一唾一笑,莫非宝藏之所存”就是这种情形的表现。吴文华认为,王阳明的外王事功——“若俘跋扈之宸濠”即正德十四年(1519)王阳明率师平定宁王朱宸濠谋反,“歼思田之丑类”即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总督两广兼巡抚,降服思恩、田州逆乱等等,都源于他内圣德性的扩张,是其治国平天下设想措施的部分显现,是其“万物一体之志”的表现。颇具象征及现实意义的是,吴文华与王阳明,虽然相隔半个世纪,但在文臣从戎征战这点上颇为相似,而且,嘉靖四十五年(1566)吴文华任广西提学副使后,于万历三年(1575)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广西,又于万历十一年(1583)起兵部右侍郎巡抚广西,随后晋右都御史总督两广,还是与王阳明隔五十年的后任。
《致祭文》最后说明在广西为王阳明设立专祠的情况及其意义:“某视学于兹,高贤是企,悯词章之陋习,赖正学之可倚,迁遗像于专祠,广传习之道懿,非徒崇报乎事功,藉师表乎粤土,冀日习于见闻,庶永传于弗坠。”[1]591说明创设专祠,不仅仅是为了崇敬、报答王阳明平定逆乱安抚百姓的事功,更应该在两粤士子中表彰王阳明心学,使其永久传承。
关于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序》之作所涉及的朱子学与阳明心学异同的问题,学者之论多矣,毋庸笔者赘语,但吴文华的《致祭文》也已涉及他对朱子学与阳明心学的认识问题,需略加辨析。
朱熹是二程洛学经由杨时、游酢“道南”而续脉的集大成者,福建是朱子过化之地,南宋以来一直是朱子学的重镇所在,吴文华在《赠耿叔台擢河藩左参序》中曾经提道:“昔杨中立起闽服蹑屫,而走河洛,立雪程正叔之门,竟载道南,以彼开先之功,岂不甚鉅!然其时亲受正传,亦堇堇与游定夫昆弟耳,犹然化被遐陬,庶几邹鲁风。”[1]582吴文华《刻二程粹言序》曰:“秦汉而下,圣学榛芜,坠绪微言,千载莫续。宋周元公拔起南服,远绍圣真,河南二程夫子授业及门,多所自得,一时从游之士如吕、杨、游、侯辈,咸负迈出之资,服无隐之教,广譬博喻,损过就中,师友渊源,其载诸《语录》《全书》者可覆已。”其后文又赞许《二程粹言》是“原性命则兼总天人,叙彛典则统会伦物,稽治理则究极兴衰,考经传则钩探阃奥,辟邪崇正,微显阐幽,信可以羽翼六籍、讨论千圣矣!”[1]590此外,吴文华文章引程子语颇多,如《答陈季立论一贯》有“圣人之心,本难形容,如程子所谓百官万务,金鼓百万之众”,“程子亦曰:充拓得去,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1]606《弘毅说》有“周元公之静虚动直,程伯子之大公顺应,悉此道也”,“昔程子语:此为重担子,须是硬脊梁汉方担得”,“程伊川云: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1]609-611《圣人之道犹天然》有:“圣人之道犹天然,此程子之言为无隐而发也!”[1]627《圣人谨其微》有:“程子之言曰:乐舒肆则纪纲坏,忘祸乱则衅孽萌,故人君当泰之时而谨复隍之戒,居豫之日而存介石之心,制治于未乱,此天下之所以常治也;保邦于未危,此天下之所以常安也。”[1]643足见吴文华对程子的尊敬。对于朱子,《济美堂集》中未见引朱子语,但《济美堂集》卷一有吴文华《和朱晦翁棹歌十绝》。可以说,吴文华敬仰王阳明其人,服膺王阳明心学,但对二程、朱子也都尊重,并无朱、王对立之芥蒂。前所引《广西阳明先生祠致祭文》中“其教言贻世,若得诸关闽濂洛之渊源”之语,亦可为佐证也。
二、吴文华与阳明心学传承者的交游及相关论述
吴文华与王阳明心学的传承者,也有交游往来,并形诸文字。《济美堂集》卷三杂著中的《洗心说》,乃为曾任连江县教谕、江西泰和人刘津(号洗心)而作。其开篇曰:“大学之道,‘明明德’先焉。洗心,所以明其明德也。心之虚灵莹然,纤翳不容,万理悉备,故成己成人,生天生地,莫非心也。心不待洗,而有待于洗者,己之私;德不待明,而有待于明者,物之敝。譬之太虚无形,云游雾薄,本然之象,固未尝易也。然而清风时发,阴霾改剥,高明之体,一复其常,则日月行焉,星辰列焉,云汉章焉,而天不自为也。故君子之于治心也,复其天焉止矣!”[1]608这是将“心之虚灵莹然”与“天之太虚无形”进行引类譬喻,“心之虚灵莹然”是作为人的禀赋,万理悉备之心,可以成己成人,生天生地;“天之太虚无形”,即使有阴霾雾气的出现,但天的本然之象并无变化。天具有自我净化的功能,而君子需要努力洗心,以恢复本心的“虚灵莹然”。这正是对王阳明心学的推衍。接下来,吴文华阐论道:
彼其矜志纷纭,敝精词艺,支离于训诂,沉溺于嚣荣,一切外尘,心之垢也,而非心也。是以君子戒慎恐惧,日新又新,必有事焉,于勿忘勿助之间,皆所以濯污垢而还之清明也。《易》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神以知来,智以藏往。”其至矣乎!盖德之盛也,洗心之极也。圣人洗心,本体即功,是为诚明,天之道也。君子洗心,功在本体,是为明诚,人之道也。是道也,显之为德,藏之为业,几之为贤,过之为圣,极之为天。天者,太虚而已。而或蔽之,而或挠之,岂得为天之本体也乎?是故为天之道,去其障焉;为心之道,去其垢故。[1]608
“矜志纷纭,敝精词秇,支离于训诂,沉溺于嚣荣”就是王阳明心学所反对的“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堕坑堑”[4]267的行为。“必有事焉”与“勿忘勿助”也,是王阳明曾讨论过关于修养工夫的辩题(见《传习录》),原出于《孟子·公孙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是指在道德涵养中,心不要忘记、也不要助长。修养工夫就是洗心去垢,复其“虚灵莹然”。文中又引《周易·系辞上传》为经典依据,归结为“为天之道,去其障焉;为心之道,去其垢故”。
《洗心说》后文赞曰:“嗟嗟!心学晦也久矣!自阳明先生倡道于虔,直指全体,首揭良知而洗心。”[1]608指王阳明于虔州(即赣州)讲学授徒,倡导心学。接着,从容叙及刘津及其长兄晴川先生(刘魁),曾亲受学于王阳明,将所居之亭题匾文为“洗心”,并以为自号。晴川先生被黄宗羲列入《明儒学案》卷十九《江右王门学案四》,为《员外刘晴川先生魁》。吴文华称:
迺君之学,抽关启钥,发自阳明,而劘礲浸灌之益,则得之晴川为多。余生也晚,不及二先生之门,获窃其微言绪论于糠秕糟粕之中,当其有得,欣然会心,而欲质无从也。今年夏适有归省之便,而君适司教吾连,因以其暇,数相往来,得以尽闻其所未闻,即二先生之教俨然在目,益信其道之简易广大,而所得纯密之学,其有资于师兄者邃矣![1]608
这篇《洗心说》,阐释了“心”之莹然本体,与“洗心”之修养工夫的心学理蕴,其后部分,是对“司教吾连”的刘洗心及其兄长晴川先生的敬重,也是对王阳明先生及阳明心学的致敬与仰慕。
许敬菴,名孚远,字孟仲,号敬菴,浙江德清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卒赠南工部尚书。《明儒学案·甘泉学案》下列有《侍郎许敬菴先生孚远》。许敬菴由唐枢再传而成为甘泉后学。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在继承陈献章学说的基础上,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提出“格物为体认天理”与“为学先须认仁,仁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理念,创立了甘泉学派,与王阳明心学被时人并称为“王湛之学”。吴文华与许孚远颇有交谊。许孚远于万历二十年(1592)升右佥都御史,出任福建巡抚,政绩显著。三年后擢南京大理卿,调兵部右侍郎,旋改北部左侍郎。《济美堂集》卷二中的《贺大中丞许敬菴老公祖擢南大理序》(后文简称《贺序》)中涉及对心学理论的阐述。首曰:“夫谭学术、治功岂二乎哉?天下有正学,斯有真儒,有真儒,斯有善治,有善治,其要在完本体、识化枢,公其道以风之而已。然非真以万物为体,以天下为度,则未之能行焉。浙西许敬菴先生之抚全闽也,旬月而政举,期年而化洽。”[1]537赞颂许孚远治闽政绩,更指出这是由于他的心学修养而产生的良好效果。下文又言:
吾闻风之生也,起于青蘋之末,布于激水之上,尠乎微矣,而翏翏,而刀刀,遂达之千百里之外,披靡万类,莫不至焉。故白沙氏倡道江门而洁身之风在南海,阳明氏倡道会稽而同仁之风在四方,岂其辟一户牖,增一枝叶,为名高乎?其风固有自尔。[1]537-538
吴文华提到“白沙氏倡道江门而洁身之风在南海”,是指广东新会县白沙里人陈献章首倡心学。《明儒学案》卷五《白沙学案上·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前言曰:“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5]“阳明氏倡道会稽而同仁之风在四方”是指王阳明心学。吴文华认为两者都具有教化世俗、唤醒良知的影响力。吴文华《贺序》文又曰:
先生之于闽士,亦既风以动之矣。然非止于闽而已也,固必有响应焉。盖先生之学,以格致为入窍,以真修为实际,以治平为实验,而要皆主一诚以运之,原诸翼翼昭事之心,持以耿耿不折之气,发为正俗祛浮之政,通以兼济并成之功,故司铨而铨平,守旴而旴惠,师陕而陕士服,尹京而京辅宁,此先生之已效,大人之余绪,而非其精也。其精者,则藏之于沉冥,而可以准四海、弥宇宙,卓立天壤、徐收位育,所谓止善之极致,盖如此。[1]538
这是对许孚远官宦功绩及心学造诣的推尊。以学缘论,许孚远的心学可由唐枢(一庵)上溯到湛若水(甘泉),也与陈献章(白沙)相接续,但学者多以为,许孚远学宗良知、以克己为要、以反身寻究为功,能合甘泉、阳明之学为一,即称为王阳明之正传亦无不可。
《济美堂集》中还有零星涉及心学人物的内容,略而不论。
三、吴文华文章对王阳明心学的融通与阐发
最后,考察《济美堂集》中与王阳明心学的义理内涵相同、相似或相关的内容,主要见诸其论学阐理的几篇文章,即《答陈季立论一贯》《弘毅说》《故者以利为本》《君子矜而不争》《圣人所以合内外之道》《圣人仁覆天下》《君子依乎中庸》诸文。
《答陈季立论一贯》,与同邑后学陈第讨论《论语·里仁》中“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问题,吴文华指出:“谓由忠恕以求一贯则可,而不可谓忠恕即一贯也。”[1]605其中的一段,显然是以心学理论来进行阐释的:
愚见以此一字,正孔门传心要诀,所未肯轻发、未易语人者。朱子注解“一理”“泛应”两句,似无复可疑矣。盖圣人本体,生来灵莹,空空洞洞,心即理,理即心,故一指理可也,只言心亦可也。圣惟此心,故任从万事万变、万感万应,端如明镜,绝无纤尘,绝无毫力,物来自照,物去不留,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浑然而已。[1]605
其后文又阐析说:“若谓‘一’是一言,则夫子训人有两三言者皆为赘辞,恐或不然。至云‘忠恕可格天地鬼神’,其理本是如此。程子亦曰:‘充拓得去,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必功深者知之。”[1]606这是将圣人之语、程子之解,与心学之说融通起来了,可谓洁净精微之玄思。
《弘毅说》之作,吴文华在篇末说明:“吾甥子国褒年少而有志于仁,尝谒豫章李见罗先生于榕城,为书弘毅二字诒之,盖期之矣!迺犹问说于余,余嘉其志,恐阻于难且远也,姑就其家庭之近仁者而语之,使能率弘毅之志,以立显扬之基,嗜仁而不已焉!则于李丈之意庶有合乎?请问其要,曰:自收放心始。收放心者,养心而已矣。”[1]609-610他仍然强调“心”,因此开篇即点题明旨,指出:“曰弘毅者,孔门求仁之学也。求仁所以尽性也,大其心之谓弘,致其心之谓毅,故以一心而涵万象,一身而肩万世,此士之所以为弘毅也。弘则能受,毅则能诣,揔之在我,人无与焉,如是而斯可为仁矣!仁则克己,己克则礼复而心虚,仁则公己,公己则达顺而理裕,无不容亦无不至,无间断亦无止歇,是为能实用其力者也。”[1]609其间的核心、枢纽是“以一心而涵万象”。《弘毅说》附言中,又提及:
近时阳明先生教人,亦先以为仁示同志,其讲说良知,正所以入仁之窍。学者若非以仁为事,则此心亦必它之。如业举犹为本等,倘无把持,不没没势利,便落坑堑;又其高者骛于玄寂,卑且溺于垄墦,甚至恣睢颠倒,本心日断日丧,了不知非,欲海沉沦,安得抽身向岸?有志之士,必不其然。吾少不知学,至老无成,姑书此相示,正如寠夫说金,讵能必信?然人人自有良心,为之而已。[1]610
此处,又将阳明心学的“良知为入仁之窍”“人人自有良心”作为要义进行阐述。
《故者以利为本》,论题来自《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这是关于人性的讨论。“至哉性也!其贞天下之一乎!立天下之有乎!神天下之感乎!是故于至善有以见性之一,于至著有以见性之有,于至顺有以见性之感。有不生于有也,而本之于无;感不生于感也,而原之于寂。有无相生,寂感相交,而天下之至一于是乎始基矣!一者何也?道之宅也,命之凝也,贯动静而无不在焉者也。”[1]631这是具有形而上意味的人性的辨析,但终究是落实于孟子所谓“四端”本心,故曰:
尧舜途人之所一而禹桀之所同也。其本之性而动于情,见诸有而应之顺,固一理而贯通者也。是故行墟墓而哀心生焉,非为生者也;入太庙而敬心生焉,非以修仪也;见牛觳觫而不忍形焉,非以有吝也;见孺子入井而怵惕生焉,非以作伪也;呼蹴之食而有弗屑焉,非以弃生也。凡此皆其自然者也,利之也,而非勉之也。[1]632
在这一点上,吴文华此论与王阳明心学的相关阐释并无二致,即本心天赋,良知固有。
《君子矜而不争》论题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关于“君子矜而不争”,一般的讨论,多在君子道德修养的范畴里进行,吴文华此论,则引入了心学的思辨阐释,阐说道:
以是见君子之矜,正其所以不争也,何也?君子之心,一太虚而已矣,太虚之应物,何容心也?而煖之以日月,润之以雨露,则有以见育物之和;震之以风雷,冽之以霜雪,则有以示全物之义。天地者,无心而顺物;君子者,无为而顺事者也。其发而为刚也,吾见其严毅而不刿;其发而为柔也,吾见其慈祥而不懦;其发而为刚柔之中也,吾见其当严而严、当和而和,而人己之间庶其顺施之而不悖矣!是故鸣和鸾中肆夏坐以抱鼓,立如磬折,所以修仪而非以凌物也。视不越结襘之间,言不踰表著之位,靡曼不入,幻渺不闻,所以肃度,而非以绝人也。正色于岩廊,伸议于邦国,是不为威怵,不为利疚,所以履贞而非以沽名也。盖天下之人之身,莫不仰君子以作范。[1]636
此论的核心,也正是“君子之心,一太虚而已矣,太虚之应物,何容心也”。与此相似,其《圣人所以合内外之道》也以“心”论,曰:“天下之道其会于心乎!是故圣人之制其道于天下,亦惟本诸心以出之而已矣。盖心者,酬酢之枢,万变之主,神妙致一之地也。以蔼然而蓄之,则存乎仁;以截然而宜之,则存乎义;以燦然而经纬乎仁义者,则存乎礼。是礼也者,所以达心之文而昭事之纪者也。其道大,大则浑涵而不遗;其道公,公则推行而不咈,根诸心矣!心不得而滞也,作于圣人矣;圣人不得而与也,洋洋乎宰制万物、役使群动,岂人力也哉?甚哉!礼之为体深而其用大也。”[1]637其《圣人仁覆天下》,仍然由“心”出发而进行推阐,曰:
圣人所以弘继天之业者,曰政;所以端出政之原者,曰心;所以妙因心之治者,曰仁。夫仁非他也,由心生者也。……是故政发诸心,心本诸仁,而王道备矣。夫然后可以语继天之业,而成配天之治于无穷也。[1]639
圣人者,出乃为之长顾达览,先天下民物之忧,而后江河世变之虑。知其不可以久也,而政由此行;知政之不可以虚行也,而心由此达。是心也,何心也?即上天生物之心也!以上天生物之心而融液贯彻,旁通于政事之间,是故圣人之心之仁,方藉是而显也。[1]640
是故天下后世不可一日而无圣人之仁,则不可一日而无圣人之政;不可一日而无圣人之政,则圣人之心亦未尝一日而不运于天下后世也。何也?圣人之心,一天之心也!《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元,言仁也。[1]640
《君子依乎中庸》之论,开篇即言:“君子萃道之精而无间焉者,亦惟率其性而已矣。何者?道之流行也,统民物,贯终始,良知而良能者也,易知而易能者也。”[1]648此语也可看出阳明心学的影响。其结篇之语曰:“然夫子之中庸也,由一贯而致之者也,先孔子而传者,尧曰执中,舜曰精一,后孔子而传者,颜曰博约,孟曰反约,孔孟之后,盖有渐而离者矣,于是有障于情,裂于性,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原,此道之所以敝也。此中庸之所以鲜能也!呜呼!幸有子思之教在也!”[1]650观此论,与王阳明《传习录》中的诸多文字颇为神似。
作为吴文华提学湖广时所拔士(举人),南京兵部侍郎耿定力所撰《吴襄惠公集序》曰:“吾师襄惠吴公……非蕲以文著者,顾其生平论撰歌吟,皆穷变极工,本性情而泽道德,卓然足列于作者之林而世不尽知。……师之丰于居实而廉于取名,非世之薄蓄厚炫、沾沾自喜者所可望其万一。宜其处功名终始之际,纯白无瑕,如威凤祥麟出为世瑞,而终不可以樊笼蓄也。”[1]500-502与王阳明相似,同样勋业彪炳的吴文华,虽“非蕲以文著者”,但其因应时代思潮,敬仰王阳明的事功成就,更服膺王阳明心学的精义蕴涵,还是为我们留下了可贵的思想文化资料,值得我们珍惜和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