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东方美学呈现的川端康成小说多元叙事研究 *
2021-12-06侯越玥
侯越玥
(淮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一、基于神秘叙事的东方生命观
神秘反映的是人类理性思维尚未认识到的,或是人类理性思维无法理解到的一种认知表现。当文学叙事具备了神秘语境,就可以称之为神秘叙事,即一种超越理性逻辑的文本叙述方式。在神秘叙事中,作家会更注重通过非理性的直觉体验来实现对日常现实经验进行超越,从而肢解文本叙事的理性语境,确立起一种带有奇幻色彩的超验语境[1]。川端康成作为一名文学大师,非常善于通过对死亡、灵异故事以及镜子意象的描写来架构自己的神秘叙事空间,并反映出一种东方的生命观。
(一)关于死亡的描写
死亡往往在生者眼里,意味着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具有神秘性。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作品中“死亡”频繁出现,他将死亡视为最为高级的艺术,死亡在他的笔端下象征着一种美丽的超验体验。例如在《雪国》里,川端康成对叶子被焚死的情节描述堪称经典[2]。“她的身躯,在空中保持着笔直的姿态……她仿佛木偶一样没有反抗意识,因为死亡而获得了自由。在那一刹那间,生和死似乎都停顿了。”原本这样的死亡书写应散发出一种极为伤感痛苦的情感氛围,而川端康成却让它表现得极为唯美,甚至其还借助小说中的人物岛村之口来传达出自己对死亡的唯美认知体验:“她仿佛在那瞬间根本就没有觉得害怕,火焰就像是另外一个超验世界的幻影。她笔直的身躯从空中飘落而下,变得极为柔软。”在这部小说里,叶子是一位无比善良、美丽的女孩,她本想跟随岛村离开令她伤心的雪国去往东京,然而却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却死于一场火灾。川端康成在情节上的这种设计,意图是为了将叶子的美丽永远定格住,希望通过死亡让她不再继续遭受世俗世界的蹂躏。川端康成笔下的死亡也象征着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途径。例如在《不死》里,川端康成借一对相差六十岁的情人殉情来表达出死亡并非意味着对生命的终结,而是奔赴新世界的方式,在那里有情人会永远地真正在一起。甚至川端康成还描绘出这对情人死亡后,他们的灵魂一起自由穿越象征着世俗道德藩篱的铁丝网的浪漫情节。
日本传统文化会宣扬,一切生命在死后都会获得一种美丽的新生。正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所言,在日本人看来,死亡并不是生的对立,而是生的延续。足见,川端康成小说里的死亡书写,其实就是对日本传统生命观的一种反映[3]。
(二)灵异故事
川端康成还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中讲述超越理性认知的灵异故事,以消解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世界的界限,从而传达自己的生命观。例如在《慰灵歌》里,“我”来到了女朋友玲子的家,在玲子为“我”沏茶的时候,突然“她背后的钢琴自动弹奏起来”。而后在悠扬的琴声中,幽灵花子出现了,这让“我”开始怀疑现实,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超现实的幻境。接下来,花子通过超现实的力量使空气中飘散着许多蔷薇花。在这一刹那,“我”的心灵陷入震撼,仿佛超脱生死,正在和神秘的幽灵开启一场灵魂上的交流。后来“我”才知道,花子是被能够通灵的玲子召唤来的,通过几次验证,“我”确定花子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并不是幻象。还有在《拾骨》里,“我”准备去墓地,为刚死去不久的爷爷拾骨,在路上我想到了村子里前几天发生的一个灵异事件:有人在守灵的时候,看到“我”的爷爷化为一团蓝颜色的鬼火,在村子里游荡。而“我”一开始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而后来“我”奇异的经历却让“我”觉得那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是现实中真切发生过的。
上述这类灵异故事其实展现了灵与肉、生与死的一种神秘交流,在这种交流背后是现实与超现实世界的衔接。当中,真实与幻境,甚至是生与死的界限感变得模糊不清,被作者的非理性书写彻底进行了消解。这不禁能让人联想到东方著名典故庄周梦蝶的生命观,即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在现实生存中经常会像熟睡后梦中变作蝴蝶的庄子一样,很难准确地对现实与虚幻进行区分,所以在人生中,总是会出现一些嫁接于现实而又仿佛超越现实的奇幻经历和超越生死的某种体验。可见,川端康成对灵异故事的讲述和他的死亡书写一样,都反映出了东方传统的,极具神秘色彩的生命观。也正是基于这类书写,川端康成的小说才充满奇幻性,拥有多重的意义空间。
(三)虚无人生的象征“镜子”
川端康成在自己的小说叙事中,喜欢使用能够投射幻象的镜子作为意象,以象征虚无的人生,这也使其小说极具神秘色彩,有深层的某种超现实意义。例如《雪国》里关于镜子的情节:“暮色中的景物在镜后快速跑动,镜中的幻影和镜子后的现实场景像电影中的叠影在不停地摇晃。它们的叠合像构造出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4]。岛村这时候一直在偷看镜子里的叶子,他被镜子中的暮色和叶子深深吸引。”在文字里,镜子能够净化灵魂,镜像中的叶子是一个既纯情又超凡脱俗的美丽女孩,这与她现实里曾惨遭凌辱的妓女人生形成了鲜明对比,很容易引起阅读者对她的无常际遇产生感慨。事实上,镜像中灵魂得到净化的叶子只不过是现实里的一场虚无的、易碎的幻影。
其实川端康成喜欢用镜像象征虚无、幻影般的人生,主要是因为他受到过东方佛学思想的影响。佛学强调“诸法从因缘生,无自性,如镜中像”,所以会常用镜像象征人生的虚幻性与无常性。而这正是川端康成小说里“镜子”所折射出的生命观。
二、基于符号叙事的东方传统美学呈现
川端康成的小说中展现了很多极具东方文化特色的文化符号,如古雅的茶道、高雅的围棋、温婉的东方女性等。而基于这些文化符号元素,川端康成在自己的作品中构造了非常个性化的符号叙事空间,并以此反映东方传统的美学思想。
(一)东方文化中的“茶道”思想
茶道作为一个极能体现东方传统美学特征的符号,最早起源于我国,后来传进了日本,深受日本人欢迎。川端康成在很多作品里都详细地描述过茶道场景,无论是茶室环境、茶具选择,还是选茶、煮茶以及喝茶的具体规范、过程,都被其生动的文字展现了出来。在《古都》中,当千重子想请求真砂子能与她一起伺候茶席的时候,真砂子回复说自己的服饰不得体,而且双手比较笨拙,她只能在茶室外洗洗茶具[5]。总之,从两个朋友寥寥几句的简单谈话中就能知道茶道在服饰礼仪与技艺上有很高的要求。在《千纸鹤》中,川端康成更是将整个文本叙事围绕茶道来开展,小说开局部分就先叙述了近子组织的一场茶会,然后引出很多人物,再从选茶的方法来衬托人物,从茶具的选和用来描绘人物等等。沿着茶道这个中轴线,川端康成把叙事中所有人物的性格、情感以及彼此关系都精细地刻画了出来,尤其通过他们茶道的技艺、对于茶道的态度和精神追求等展现出了人物的心灵。例如通过描述千华子对茶道的怠慢,反映出她内心的焦躁和嫉妒心理,通过描述岛村小姐淳朴的选茶风范,反映出她优雅的气质。
川端康成在作品中对于茶道的钟情,不只是为了借助其来简单地制造叙事场景、串联故事、反映人物个性,而是想深掘出日本人在心灵上对一种传统东方生活美学精神的追求,即“和敬清寂”的心灵境界。“和”意为和谐,“敬”意为互敬互爱的品格,“清”与“寂”指的是茶道中所体现和要展现的一种清净自由的氛围。川端康成希冀通过在小说中对日本社会人伦关系、个体精神状态的内省,以表达出自己对“和敬清寂”所象征的高雅生活态度与人伦境界的向往。
(二)围棋的中和思想
与茶道一样,围棋也是起源于中国,备受日本人欢迎。作为一项高雅的娱乐活动,围棋体现出了东方传统文化里的“中和”平等精神。“中和”意为中正平和,在围棋博弈当中,棋盘里所有空间都属于公有的,双方都可以去落子,而不像国际象棋等会严格区分出双方的地盘,而且每一颗围棋棋子没有等级之分,都是平等的,另外,如果某方落败,还能够重开战局,不会以一粒棋子定胜负,而是看最后的总体成绩。所以围棋博弈真正展现了一种平等、包容、和谐的竞技精神,其追求的不是简单的棋盘上的胜负,而是一种包容、和谐的人生境界与气度,即所谓的“中和”。
川端康成从小就喜欢围棋运动,与很多日本围棋大师都是挚友,其在自己的作品里也时常基于围棋这一极具东方文化特色的符号元素,来进行符号叙事,例如在《名人》中,川端康成讲述了一个无比热爱围棋的棋手故事。棋手秀哉名人,毕生都在提升棋艺,在棋艺中体悟人生,追寻“中和”精神。他最大的对手叫大竹,有一次博弈中因为曾目睹对手大竹亵渎围棋艺术,而影响了自己的情绪,并导致自己落败。但是他赛后突然觉悟,以自己的宽容原谅了大竹,也没有执着于竞技的胜败。这说明他终于追求到了“中和”的人生美学境界,让自己的内心变得和谐、平静。
(三)东方女性形象塑造
“东方女性”是川端康成作品里一个很闪耀的文化符号。基于这个符号,川端康成在小说叙事中成功地刻画出了传统的东方女性形象,无论是东方女性的温婉、美丽、贤淑,还是奉献精神等都被其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例如在《雪国》里,梳理着古雅发髻、脸蛋小巧玲珑、不太说话的美丽姑娘驹子,就是典型的东方女性形象,她年轻貌美、性格内敛、勤劳善良,有着古典的气质,后来为了拯救病床上的男友,她选择了奉献,成为了一名艺妓。还有叶子,她声音优美、心灵纯净,无比热爱自己的家庭和男朋友[6]。和驹子一样,她对重病的男朋友不离不弃,甚至在他死后,她仍一往情深,会经常祭奠他、缅怀他。《千纸鹤》里的文子,同样是一位贤良淑德、美丽勤劳的东方女人,由于父亲过早病逝,她从小就肩负家庭重担照顾自己的母亲,而且还对母亲的情人极为尊重,当她发现母亲和情人的儿子发生了关系,她尽管异常痛苦,却依然对孤独的母亲选择包容和理解,而后找到母亲情人的儿子为母亲不齿行为做了道歉。可见,文子是一位极为温婉善良、善解人意,拥有奉献精神的东方女性形象。
总之,川端康成在自己的作品里,刻画出了无论是外形,还是精神气质都与西方女性有明显差异的传统东方女性形象。她们没有西方女性的自由、奔放、热情,但是她们温婉动人、内敛善良,在生活中既独立又敢于奉献,这些品质都是对东方女性传统之美的展现。
三、基于忧郁叙事的东方物哀审美思想
川端康成的小说作品中,总是弥漫着一缕淡淡的愁绪,体现出了一种极为东方化的忧郁情节。基于这种忧郁情节,川端康成构造了一个以东方物哀审美思想为内核的叙事意义空间,无论是其作品中的自然事物还是爱情内容都将物哀的美学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物哀”的美学追求
“物哀”是日本传统美学文化体系里的一个核心观念,它是审美主体在面对客观自然界事物、事件时,能够触景生情的一种反映。换而言之,审美主体只有把自然事物真正放在自己内心里品味,体会到它们的情致,然后流露出真情,表现出哀伤、赞美、怜悯等心理情绪或情怀,才能说审美主体“知物哀”,即具备物哀的审美意识。而在这种审美意识的主导下,写作者会通过借景抒情或直接对事物的写实等来展示人物内心的情感世界,以及命运处境。日本传统文学经典《源氏物语》就最能体现物哀的审美意识,里面细致地描绘了四季风景、社会风貌以及几百个人物形象,在情景交融的宏大叙事中反映出了世事无常、人生无常的生存观。《源氏物语》被视为日本悲情文学的源头,对川端康成影响极大,其作品中围绕着物哀审美内核所散发出的缠绵悱恻的忧郁气质,对人生悲凉的表达,都是对《源氏物语》写作特色的一种继承。
(二)自然之美的多维呈现
在物哀审美意识的主导下,川端康成会在作品中极为细致地展现自然界的美感,并将人物的情感和命运境况暗含于其中。例如在《雪国》中,川端康成在岛村和驹子第一次相见的场景中,细致地描述了当时的季节,用充满生机、热情的夏季象征两人初次相识时对彼此一见倾心的炽烈情感,后面在岛村和驹子分离的时刻,其又用冰冷凄美的冬天暗示两人内心中的难过与依依不舍之情。为了反映驹子纯真的品性和悲惨命运,川端康成还用极具诗意的笔触描绘出了寒冷冬夜里一枚凄美的月亮——“皎洁得像是躺在清澈冰面上的刀子”。在《古都》中,川端康成开始用更多的笔墨描绘自然风景,用季节的变换和季节中的事物来表达人物情感和象征命运境况,其用略带寒意的春天表达千重子对自己身世的忧虑,并将她比喻为“春天的花”;用充满生机的夏天表达了千重子与自己孪生妹妹相遇后的喜悦心情,以“青翠的森林”象征她的情感上的成长;用萧瑟、凄美的秋天反映千重子在爱情上对秀男那种无奈的拒绝,以“院子外树木飘零的落叶”传达她内心的落寞以及命运的无常。另外,在小说的开局,川端康成就用千重子自家庭院内两小棵在一起的紫花地丁来暗示她有一个孪生妹妹的身世,并通过描述紫花地丁的相互偎依和季节中的各种成长姿态,来隐喻这对孪生姐妹相遇后变幻的人生。
总之,无论是在《雪国》还是在《古都》等作品中,川端康成敏锐地把握住了自然要素与人类情感的那种不可言喻的契合,其通过对自然之美的细致描绘,让自然与人物情感发展之间建立了统一,从而真正实现了景和人、景和情的完美融合,彰显出了物哀的日本传统美学意识。如果纵观川端康成所有作品,会发现其文字中的自然之美很多时候表现出的是一种淡淡的凄美,这与川端康成作品中大多数人物悲凉的命运,以及其所要表达的命运无常的生存价值等息息相关。
(三)哀而不伤的爱情表达
川端康成文学“物哀”之美的主要内容在于“哀”,其小说写尽了人世的无常、人物们的悲哀。但是这种悲哀并非那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悲哀,而是一种有着淡淡凄美的悲哀,因而属于哀而不伤。川端康成在对爱情的表达上就展现了这种“哀而不伤”的忧郁色彩。例如在《雪国》中,主角岛村作为一个有妇之夫,爱上了身份卑贱的艺伎驹子,于是他经历了复杂的情感挣扎。一方面驹子虽然是一个地位低下的最底层小人物,可她却并不普通,是一位无比善良、具有生活热情,喜欢读书写文字,会舞蹈和弹琴的美丽女人。所以其对于岛村来说极具魅力,岛村非常爱她,离不开她。而另一方面岛村的妻子温柔体贴,岛村又无法抛弃她。在这样的处境中,岛村与驹子的爱情必然是要遭到当时世俗道德严厉批判的。然而川端康成并没有在小说中,用世俗道德的大棒来残忍地考验他们的爱情、敲击他们的爱情,而是基于物哀的审美意识,选择在情景交融的语境中来对他们的爱情故事进行平静地描述,专注于书写两人彼此真诚的情感,以体现他们的爱情之美,这个过程中并没有附上一丝丝道德评判的痕迹。因而在《雪国》中,岛村和驹子的爱情虽然会令彼此在心灵上备受挣扎,但是他们的爱情并没有遭遇任何残酷的现实。所以他们的爱情处于一种哀而不伤的淡淡凄美状态里。
在《伊豆的舞女》中,川端康成也主要是专注于在情景交融的语境中来描绘男主人公与舞女之间的美丽爱情,尽管这份爱情始终被一层源于阶级身份对立的哀伤所笼罩,但是却没有与当时的道德和伦理发生激烈碰撞,所以从始至终也都是一种哀而不伤的情感表达。总之,川端康成小说中哀而不伤的爱情表达,就仿佛其文字中那些秋冬严酷环境中自然景色,总会被一缕淡淡的忧郁之美所环绕,将物哀的审美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