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谈品·说色·论技
2021-12-06陈乃惠
陈乃惠
(闽江学院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漆艺,为何姓“漆”。顾名思义,漆是漆器最原始的物质基础,是漆艺最重要的物质语料。它是漆器的“母体”,是漆艺的“母语”,是漆艺产生和形成的物质条件,是漆艺家审美观念和价值取向的载体。无论古代的漆器还是当代的漆画,或者说无论是平面的有欣赏性的漆画,还是立体的有实用性的漆器,一切都涉及到漆,一切皆以漆为核心而展开。漆是漆艺最为本质的一种媒介材质,贯穿于整个漆艺文化活动始终。所以漆的发现、漆的利用、漆的审美,就是漆艺的产生、发展和辉煌的过程。
一、大漆之“辨”
漆,亦名“大漆”。“大漆”这个概念可以从漆的诸多因素对“大”字进行分析,从而更好地对漆进行掌握、理解和认识。大漆之“大”,有“万物宽假之时”“有容乃大”“大有之象”“大象人形”“大美”等多种含义。它不仅书写一部漆艺文化史卷,还将“大”的内涵发挥得极其玄妙,并形成了漆艺的审美范式。
从词源学来分析,《说文通讯定声》中认为“(夏)此字本谊当训大也,万物宽假之时”,指出“夏”有“大”的含义。[1]“大”指宇宙万物之始。从这个角度看,大漆之“大”,与夏天割漆有关。因为夏天是割漆的好时光,即“万物宽假之时”。由此,大漆也称“夏漆”。
从漆的品性看,大漆之“大”指“有容乃大”之义。《尚书·君陈》:“有容,德乃大。”[2]“大”指人有宽广的胸怀和高尚的道德。所以漆用“有容乃大”之称谓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漆的粘合,融合了其他外来之物,从而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漆能容纳昂贵或廉价的材质,接受有法或无法的技巧,吸收传统或当代的配色,接纳古典或现代的观念,使漆极具“有容乃大”的精神。
从漆的用途看,大漆之“大”指“大有”之象。《易》:“大有,包容丰富之象。”[3]漆包罗万象,形式十分丰富。在品种上,下至平民百姓的用具,上至百官贵族的观赏品。在艺术类别上,有漆器、漆画和漆塑。在题材上,它容纳一切图样形式,可以人物、山水、花鸟、纹样,还可以有神话故事、现实生活、风土人情、山川水色的描画。在色彩装饰上,单色或多色,具象或抽象,象征或寓意。如此丰富多样的艺术形式,不愧谓漆之“大”也。
从漆的技法看,大漆之“大”指“大象人形”。《说文·大部》:“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4]这里“大”的语义指涉“人”。甲骨文的“大”,就像一位四肢伸展、正襟危坐的统治者,有着十足的阶级“贵气”。“大”的“贵族性”同样适用于漆的内涵,不仅是一种昂贵的天然涂料,还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从漆到漆制品,工序复杂繁琐,制作时间之冗长,这不愧是漆的“大象人形”秉性。
从漆的审美角度看,大漆之“大”乃“大美”也。漆艺之美离不开漆的质色、工艺的巧妙、图式的新颖、观念的创新,视觉、触觉与人为之美,无不给漆艺留下大美之感。漆器即使不加任何图样的修饰,仍能保持漆的自然朴素之美。漆适用的巧技,不是人为的工巧,而是自然的巧劲,才能达到漆的美妙。漆的审美追求,不用去“规范”,也不用“裁剪”,而是保留传统优点并突破其束缚,建构新的形式美,追求新的个性化。这样,人“心性”的自由和“漆性”的解放相结合,使漆的内涵与外延不断展开,由此开启了一个又一个漆艺审美新维度。
二、漆的品性
在漆艺史上,从漆、制漆到漆工具、髹漆、漆品等制作过程,样样都少不了漆的配合。漆最早应用于生产工具的粘连、加固,被古人作为粘合剂、保护膜来使用。漆不仅能粘合、加固工具,而且能涂饰交通工具及书写文字和绘画等。《周礼·春官宗伯》:“漆车,藩蔽。”[5]《南村辍耕录》:“上古无墨,竹挺点漆而书。”[6]《后汉书·五行志》:“延熹中,京都长者皆着木屐,妇女始嫁,至作漆画五采为系。”[7]从这些史料记载可以看出,“以漆造美”形成了。随之,髹饰之器也就产生了。从生漆炼制熟漆,从用于生产工具的粘合剂到漆艺制作,从实用的物质价值到精神的创造追求,漆孕育了无比光辉灿烂的漆艺文化史册。
人们选择漆的同时,历史也选择它。漆有“滴漆入土,千年不腐”之说。关于这一说法,有些相关文献的记载。《酉阳杂俎》:“因说秀才修短穷达之数,且言万物无不化者,唯淤泥中朱漆箸及发,药力不能化。”[8]说明漆不单能防潮耐腐,经久不变,还能固彩,精美华丽。无论从视觉上,还是从触觉上,漆箸仍光艳如新,温润优美,光彩照人,给人以一种舒适美的享受。可见,漆艺之所以能够一直立足于艺术画坛,关键在于它不仅拥有漆的质色和黏性,还有耐热、耐酸碱、耐磨、防潮、无毒、无辐射等优良品性,为艺术打开一个奇异灿烂的“漆艺时代”。
人们常用“如胶似漆”来形容漆的黏合性。漆的这一特色决定它能驱驾众多材料,既可调和瓦灰、色料、油料,还可以粘合各类镶嵌物,成为各种媒介材质互相沟通的桥梁。漆既能包容高贵的玉石、金银,又不嫌弃廉价的蛋壳、贝壳,只要是漆艺需要的,无论高低贵贱,都可能被收纳其中。漆品所用材料的品性不但没有被淹没,反而被映衬得更加动人,这种“漆化”手段恰是漆艺独有的装饰艺术语言。漆与材料的包孕吐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让质料之美为所构建的艺术精神内核体现得淋漓尽致。所以任何一种材质的置换都不能与漆相媲美,它既能保护器物的表面,又能对器物起到装饰美化作用。物品的使用与审美的合一,赐予漆艺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
漆持有一种温厚自然、含而不露的品性,从涂饰保护到艺术形态表现,都散发出内在的韵味气息,令人如痴如醉。漆的温厚与自然是分不开的,自然中包含着温厚,温厚中又体现出自然,这种品性成为漆艺家审美意境表现的艺术追求。漆有着淳朴厚重之高风雅趣,有着晶莹透亮之光华润秀,有着绚丽多彩之沉稳优美,这不只是一种材质无限美姿的显现,更是一种东方艺术文化的精神体现。漆的自然温厚,是自身内在的一种美,而一切外加的“饰”美,只会破坏漆质之美。其实漆的真质之美,无需之“饰”,任何的点缀和修饰,或许都是对它的亵渎。可见,温厚是漆的特性,自然是漆的属性,独天得厚的品质成为漆艺文化精髓之所在。
漆的随意性、偶发性、自发性,不期而至,出神入化,趣味十足。漆的意趣天成,不单为了装饰美化器物对象增添漆的物质性,更是唤起观者视觉、心理的审美满足。漆的流倘,细细之圆润,纤纤之微妙,幽幽之含蓄,如生命律动,似游丝漂浮,有种酣畅淋漓的韵律之美。漆的稀稠、薄厚的不均,流动、凝滞的不同,有种丰富别致、朴素深沉的自然美。漆在无声中起皱,在悄然中开裂,起伏大小,纹理变化,极尽天然,让人欣喜若狂。漆液成膜,光泽诱人,温润动人,莹润可人,柔美感人,目触手执,给人以细腻亲切之感。干固后的漆色,仍在“变”在“开”,这正是漆“调皮”的特性。漆的结皮性、稳定性和干燥性营造出凹凸无序的肌理,若施以屑粉、填以彩漆,虚实相间的空间,出奇制胜的色彩,妙趣横生之处,绝非画笔所能至。漆物化产生意想不到的偶然性效果,飘飘洒洒,虚虚实实,斑斑驳驳,影影绰绰,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文文莫莫,给漆艺带来一些无法预知的随意性,同时也给漆艺家带来超乎想象的灵感和意外惊喜。可见,漆纹的若隐若现,漆层的高低起伏,漆膜的层层相叠,漆色的互映互衬,是漆所具有的最大物质魅力。
三、漆的色美
物各有色,漆色使然。漆的色泽,因湿度的减少,由浅至深,干后几乎接近黑褐色,是漆最为本质的色美。《周礼》的“凡漆不言色者皆黑”,这是以漆黑为“贵”审美品味的最早记载。[9]“漆黑”一词,被古人作为衡量漆质的尺度,认为黑是漆的常态,要是不黑,就没有大漆的真质。吴冠中先生曾说:“中国传统文化有两样好东西,一是宣纸的白,一是黑漆的黑。”漆的黑与宣纸的白,这两种形态极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中国传统艺术文化栖止的温床。这道出了漆的沉稳内敛、静谧含蓄、朴实无华之美,无不给予人审美品格和精神气质的滋养,成为漆艺色彩美的最早雏形。
漆的色域比较狭隘,明度偏低,由此,漆色的改良成了漆艺的主题。然而加工改性后的色漆,有失天然生漆的原汁原味,但漆的本质依旧存在,有着不可言喻的“厚味”之质不亚于生漆。漆与铁红、朱砂等矿物质颜料调制成朱漆,艳而不浮、华丽淳厚、历久弥新的色质,有“丹漆不文”之说。朱漆因掺入不同的颜料,漆色有别。银朱入漆,鲜红而明亮。丹砂入漆,灰暗而带黄。石黄、雌黄入漆,鲜艳而明快。朱漆的退光,似珊瑚之绚丽华美;朱漆的推光,如玛瑙之晶莹剔透。黑漆则以黑碳粉、黑锰矿石入漆而成,沉稳浑厚,古朴素雅,凝重大气,富有自然之美。退光的黑漆,如乌木之古朴;揩光的黑漆,似黑玉之开妍。无论朱漆还是黑漆,这种“漆性”的延伸或扩容,使漆色更加异彩缤纷、艳丽夺目,在漆艺领域中滋生出一股新的艺术生命力。
漆的质感、触感和色感,赋予漆艺最基本、最原始的色美。晶莹透亮的光泽,凝重含蓄的色感,坚实细腻的质地,天然属性与自然品质自成一格,为数千年漆艺色彩文化积淀了独特的审美特质。由此人们常用沉稳内敛、凝重细腻、晶莹透彻、古朴肃穆、深邃神秘、温润柔美、华丽典雅等优美词语来形容漆。漆的鲜亮度、反光感、稳定性,给器物披上一层平、光、亮的华丽外衣,赋予观者赏心悦目之感。漆具有质朴含蓄的静穆崇高之美,浑厚凝重的神奇朦胧之美,细腻丰润的饱满明亮之美,引发漆艺家对漆的喜爱和青睐。触觉上的光滑丰润,心理上的愉悦舒畅,视觉上的轻盈透亮,极易使人在观赏之余,包容其艺术语言的不足与弊端。漆与生俱来的“修饰”功能,享有迥异于其他材料的质色美,为漆艺带来韵味无穷的美感。
漆的自由释放,美的朦胧,美的神秘,美的精彩,无不让人流连玩味、沉迷遐想。漆与不同材质生发出的肌理美、质地美和结构美,使漆品质色的施展与风采的发挥,简单又复杂,朴实又华丽,柔情又坚毅,这种相濡以沫之情传达至深。漆调入色料和油质后更加绚丽多彩。漆与金银融为一体,闪烁而辉煌;漆与蛋壳相互搭配,醒目而素雅;漆与螺钿相互衬托,七彩而多变。漆与材质的巧妙结合,既一览无余,又深藏不露,或浑厚质朴,或含蓄神秘,或典雅庄重,或纯净华丽,将漆色美推向无限的可能,有着其他材料望尘莫及之嫌。可见,在漆的浸染下,各种材料的交错凝聚,或相互呼应,或相互衬托,或浑然一体,使之五彩斑斓,异彩照人,绚丽缤纷,可谓“漆”彩纷呈。
漆有别于油画颜料、水粉、丙烯的覆盖性,却尚有水彩的轻灵透明、国画的薄如云雾之美。漆如水一般清澈流淌,如水彩之透亮,如水墨之灵透,如光一般忽明忽暗,斑斓缤纷。漆的透明度可以与水墨比轻盈;漆的粘稠性可以与油画比厚重;漆的质色可以与水彩比妩媚。然而漆却不如油画、国画那样,能够深入细致地描绘和惟妙惟肖地写实。漆的精粹和难点就在于此,它不擅于具象、写实的表现,却长于抽象、装饰的表现,其内在韵味使漆色得益更多。漆的质色、髹色和绘色,使漆艺获得丰富奇丽的表现,人们既能感受到漆的原汁原味,又能享受漆之外新的生命力。
四、漆的技巧
漆,这一媒材,其工艺对“漆”的施展,不可预见,不可忽视,不可控制。从技法上看,漆可描、刻、雕、塑、划、堆、绘、嵌、染、剔、填、皱、拍、洒、罩、粘、磨等,可谓“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描漆似工笔之美,画漆似重彩之美,刻漆似版画之美,堆漆似浮雕之美,刮漆似油画之美,泼漆似水彩画之美。漆可以纵横挥洒、泼漆如画;可以勾描重彩、精美锦绣;可以淡擦干敷、雅致清逸。有时单纯极致,有时艳而不俗,有时狂放不羁,有时不骄不躁,各自直接入画而自成风貌,给人以美不胜收的视觉美感。如果说,漆只是因技法的模仿而存在,或是把技巧置于漆料之上,而忽视漆的质色之美,那么漆味的不足则使技法缺失独特的艺术魅力。因此,漆与技的结合应恰如其分,漆质的华美,制作的精良,既不能喧宾夺主,又要保留各自的独特性,自有点石成金之美。可见,漆的包容性、可塑性和凝聚力,取决于工艺兼容并包、熟能生巧的特性,赋予漆多样的形式表现和多重的艺术特点。
漆有可塑性又易于打磨,决定漆艺要比其他画种更具有工艺魅力。漆如墨用,勾线的轻松自如,活泼生动,奔放洗练,极其精美。漆的喷溅泼洒,如泼墨,“漂流漆”的自然渗化,有着意趣迥然的偶发美。漆的刻画如版画,有着简洁明快、朴素无华之美。漆的堆塑如浮雕,可堆可塑,可高可低,可薄可厚,有凹凸起伏之趣,阴阳有序之美,蕴含的玄妙之色,给漆艺增加一份神秘感。漆的罩染,浓淡不均,厚薄不一,层层叠叠,隐隐约约,恍恍惚惚,美妙无穷。漆的髹涂,厚显薄隐,高露低藏,深入浅出,虚实相生,有着浑然天成、均匀交错的别样美。漆的研磨,时而细腻如玉,时而粗犷豪放,时而平滑如镜,这种若有若无、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美,有着浓郁的文化生命气息。自然流畅的泼漆,润透含蓄的罩漆,变化莫测的磨现,虚实朦胧的晕染,沉稳浑厚的堆髹,单纯细腻的勾划,精彩绝艳的彩绘,群英荟萃的镶嵌,圆润飘逸的雕刻……,自然性、随机性和单纯性的工艺施展,开创了日益新奇的漆艺语言。
漆与技法貌似互不相干,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其实它们有着相互融通之处。漆的流动性、粘稠性、透明感、厚重感、光泽度、色质美,引发技法良好的延展性和极强的自由度,有着过之不及的表现优点。任何一件注重漆味之作,必然讲究技法的鲜活性、自由性、多元性。可以说,漆的流痕和物化,离不开技法的恰到好处。没有精湛的技巧,也不可能有漆的精彩表现和优秀的漆艺作品。漆的表达,必有技巧的存在;技法的修饰也必有漆的表现。漆之美,不可无技法作体现;技法之美,不可无漆作承载。技法不管有多么奇技淫巧,但在运用上,宁精勿滥,宁少勿多,避免因技法太多而喧宾夺主。所以技法与漆的辩证处理,两者不可过多,不能过及,应以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愈加奇妙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果一味沉迷于技法的巧妙,或是停留在漆的炫耀,必将游离于主题精神之外而误入唯有“技或漆”之区。如若技法的不当,漆会分崩离析,使“画”乱;如若技法不及,使漆轻虑浅谋,则“画”平乏无味。可见,技法最好的存在形式,显然是漆最妙的无形表现。
好的漆艺作品,有质色的感人,必有技法的动人。然而,技法之度应考虑漆味之性,出“技”入“漆”,讲究技法的新颖、漆味的理趣,以一种审美意趣深深打动世人。如此一来,漆随处可见,技法随时可用,二者如影随形。技法对漆的施展,并非仅是简单的叠加或拼凑,而是技法对漆的精彩表现。漆对技法的诉求,也并非仅是漆色纯粹的表达或陈述,而是漆与技法的深刻对话。重视技法不等于技巧的炫弄,而是赋予漆内在的生命意蕴。漆的讲究不等于漆味的张扬,而是给予技法外在的形式展现。所以漆的美妙,技法的娴熟,不在于漆有多丰富、技法有多熟练,而是技法对漆的驾驭应恰如其分,讲究技法的精妙、漆性的韵味。可以说,技法得心应手的精彩表现,漆味游刃有余的完美表达,各有偏爱,各有玩味,各有情趣,为漆艺留下艺术文化新气象。
五、结语
漆的发展轨迹与其他艺术一样,从实用性出发,在社会生活中逐渐被人们赋予精神属性,形成漆的艺术。漆的审美体验,漆色的空灵玄妙,漆技的精湛高雅,与漆的物质性、独特性及技法的随机性、自由度密不可分。从漆到漆艺,彰显着漆的特性、材料的质色,也凸显了技法的根本、审美情趣和美学内涵,为漆艺书写出一部“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的历史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