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虚空到充实”
——穆旦诗歌中的时间书写
2021-12-06吴繁
吴 繁
(海南开放大学开放教育部,海南 海口 570100)
穆旦的诗歌融合了对民族历史的热情审视和个人心灵的严肃拷问,常被看作是苦难的土壤中生长出的智慧之树。穆旦诗歌能实现历史性、民族性与个人性的调和,与其独特的时间书写方式息息相关。
一、时间的两种类型
(一)线性时间
法国哲学家伯格森把时间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在第一个层面上,时间是一个线性的存在,是可以被计量,可以被划分,可以被回顾和展望的。从宏观层面上看,线性时间的叙述更是贯穿诗人整个诗歌创作历程的一种宏观视野。这种前后相继的线性时间视野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四季的线性时间流转、个人成长的线性时间流转和一日时光的线性时间流转。
春夏秋冬标识着自然界中时间的流转,多次成为穆旦诗歌的题目。如1934年的《夏夜》《冬夜》、1941年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春底降临》;1942年的《春》、1947年的《春天和蜜蜂》、1976年的《春》《夏》《秋》《冬》等;个人的成长,即从年轻到年老,从摇篮到坟墓,也见证了线性时间的流逝。这类线性时间的叙述见诸于1939年的《童年》、1941年的《摇篮歌——赠阿咪》、1944年的《成熟》、1947年的《三十诞辰有感》、1957年的《我的叔父死了》、1976年的《听说我老了》《冥想》和《老年的梦呓》等诗歌中;一日时间的流逝,即从白昼到夜晚的过程也是穆旦诗歌贯穿始终的时间线索,主要体现在1934年的《前夕》、1940年的《漫漫长夜》、1941年的《夜晚的告别》和1941年的《黄昏》等诗歌中。
从微观层面上来看,线性时间的存在方式是与时间相关的意象和字眼在具体诗歌文本中的呈现。如《洗衣妇》中“无尽的日子”、《赞美》中的“年代”、“朝代”、“祖先”和见证无数朝代“升起又落下”的农民形象、《鼠穴》中对历史、父辈和时间的隐喻等等。
通过具体诗歌文本中时间意象的呈现和整个诗歌创作历程的时间流变,穆旦完成了线性时间的回顾和书写。
(二)纯粹的时间
纯粹的时间,即“绵延”的时间。在这种时间中,事物呈现出一种“纯粹的多样性,其中没有彼此判然有别的性质”。纯粹的时间是“一种性质式的众多体”,不可割裂,也不能被记录。
从时间的第二种类型即纯粹的时间角度对穆旦一生的诗歌创作进行关照。很容易发现某些持续存在,贯穿始终的“纯粹的多样性”,即诗人主体面对社会生活时在“在场”与“不在场”间犹豫、彷徨的矛盾状态,在失望与希望中的不断求索,透过痛苦的诗情最终传达出的豁达与淡然的人生态度,以及诗歌语言上的独创性和开拓性。这些特点作为一种持续不变的“纯粹的多样性”从线性时间的书写中跳升开来,贯穿穆旦诗歌创作的始终,完成了纯粹的“蔓延”的时间的书写。
二、穆旦诗歌中线性时间的存在方式
从可计量的时间层面上看,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历史发展进程是曲折上升的。穆旦诗歌中的物理时间书写主要体现在其对民族历史和人类命运的求索和关注上。时间在这里分化为三种不同的具象,扮演者见证个人和民族历程的三种角色,即旁观者、解救者和摧毁者。
(一)时间作为旁观者
穆旦诗歌中的时间线性时间既是个人命运和集体命运的旁观者,也是生存困境的解救者,更是纯真与野性的摧毁者。三种角色定位交织在诗歌文本中。
当时间作为个人命运和集体命运的旁观者时,这一抽象概念从某种程度上物化为一种外在的形象,立足于个人和集体命运的外部,对事件整体予以关照。《赞美》中的农人身边“升起又降落”了许多朝代,无数的“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①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31.,大路上时而欢歌时而演说,但他只是“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②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31.。是否可以大胆设想,此时的农人形象已经不再是文学评论中惯常提到的农民阶级的一个具体代表,而是中国绵延几千年的农耕文明的一个形象化的缩影,是线性时间流变的见证者。《森林之魅》中,森林与人进行对话。森林说“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森林已然成为个人命运和人类历史的冷静旁观者,静静注视着人们“血液里的纷争”③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27.最终化为空幻。森林之魅的最后一节中,时间作为一种冷静克制,置身事外的角色,所有的纷争和战斗都被森林见证,也都被森林消解。森林、人、万物都化为宇宙时空中的短暂存在,这一切不过是无穷尽的线性时间的一个见证者。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④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28.
从上述角度来解读穆旦的《森林之魅》,会发现其精神内核与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中的第一哀歌有相似之处。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听到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①里尔克.里尔克全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在自然面前,人类的纷争、私欲和生死变得无足轻重。至此,穆旦诗歌中的战争书写已经超越了彼时彼地的有感而发。与其说这首诗是对胡康河战役残酷性的揭露,不如说是对战争作为斗争手段的深刻思索。诗人以亲历者的身份置身于战争中,感受到的是个体和存在的弱小,以及自然的伟力。
(二)时间作为解救者
穆旦诗歌中,时间除了作为个人和社会历史的旁观者,还作为一种解救者出现。
在无尽的斗争里,我们的一切都已经赤裸,
那不情愿的,也被迫在反省或背弃中,
我们最需要的,他们已经流血而去,
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给他们的子孙
作为一个有着极强社会责任感和民族责任感的诗人,穆旦的诗歌以及穆旦本人的生活轨迹总是热情又理性地指向战争和社会生活。一方面,他不对正在发生的社会事件避而不谈。另一方面,再谈理论这些“热主题”时,总有着清醒的“冷处理”。感性抒发的背后常有理性的思索,热情鼓呼之余多有客观的认知。
在《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祭》、《哀国难》、《中国在哪里》等诗歌中,诗人热情地拥抱现实生活,把改变的希望寄托在未来和明天,寄托在包括自己的年青一代身上。诗人“看见祖国向我们招手”②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42.,并且热情地向所有的“你们”招手,呼吁“你们”从“朱古力杯中”③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42.、从“你们的回忆中”④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42.、从“你们的枷锁里”⑤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42.里起来,要“热烈地燃起”,“热烈地拥抱”⑥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42.,要“大声的欢笑”⑦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42.。但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出发》等诗歌中,诗人洞察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即:战争是为了战胜野蛮和残忍,但战争作为消除这一切的手段本身也是残忍和野蛮的。因而,战争在诗人的眼中是“无尽的斗争”⑧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05.。一切的争斗都以责任和担当的方式,以流血牺牲的方式从父一代传递给子一代,变成一种合理化的野蛮行为。
与这种对争斗所持的怀疑态度形成对比的是穆旦诗歌中对最终审判日的憧憬。审判日、主、救赎等字眼,以及各类宗教神话故事、传奇人物频繁出现在《隐现》等长诗中。有研究者据此发现了穆旦诗歌中的宗教意识。抛开穆旦诗歌中具体的意象,《隐现》中抒发的其实是人生何为的困惑。这种困惑绝不仅仅存在于作者所在的二十世纪。机器、制度与文明的冲突,复杂的情感无法寄托的困惑,以及何为真理,如何找到真理的困惑是永存的。
在《打出去》中,穆旦写道“多么久了,我们感情的弱点/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转,/那不能补偿的如今已经起立,/最后的清算,就站在你们面前”⑨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10.面对一切的未知和困惑,世间仿佛真的存在丰子恺笔下的大账簿,从诞生到毁灭,从个体的人到集体的人类的所有功过是非都记录在册。所谓的最终审判日的执行者不再是宗教意义上的神,而是缓慢地化解万事万物的时间。
(三)时间作为摧毁者
穆旦诗歌中,童年代表着纯真,而时间则是纯真和野性的埋葬者和摧毁者。时间作为摧毁者的意象常见于回溯个人生命和人类历史进程的诗歌中。历史的开端与末尾处往往形成一种对照,最终流露出时光易逝,纯真难再的复杂感受。
在诗歌《童年》中,诗人叙述了童真“野力”逐渐丧失的过程。诗的第一节,诗人“翻阅一页历史”①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2.,对照的视点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间”②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2.。接着,将纯真比作花朵,当路过的人用手脚抚摸这朵花,当“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③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2.,当他的心终于“腐酵着酿成一盅古旧的醇酒”④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2.,他也“终于像一匹年迈的战马”⑤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2.,纯真已逝,热情已失。在诗歌的第二节里,诗人回溯了“人类未经世故的足迹”⑥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2.,在时间的开端处,在人类历史的最初阶段,带着纯真与野性的力量的人类在诗人眼中是可爱而美丽的。时间作为纯真和野力的摧毁者带走了人类蒙昧阶段的真挚和可爱。
时而剧烈,时而和缓,向这微尘里留住,
时间,它吝啬又嫉妒,创造时而毁灭,
接连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
枉然的热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
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⑦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59.
《三十诞辰》中,时间在埋葬和摧毁童真的同时,记录了岁月的流逝,为个人生活做出了记录。时间既是摧毁者也是创造者。或者说,是在摧毁的同时创造着。一方面,时间的力量是巨大的,万事万物只能“跟着向下碎落”,“钢铁和巨石”也要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另一方面,时间在奔溃“我的热爱”和“守卫”中也塑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我。正是因为“我”接连地承受时间的洗礼,才成为了现在的“我”。题为《三十诞辰》的这首诗书写的早已不再是某个具体年龄段的感怀。“每一刻的奔溃上”的每“一个敌视的我”像是生而为人时时刻刻要面临的丧失和困惑。
三、穆旦诗歌中纯粹时间的书写
伯格森指出:“有两种不同形式的众多性,一种属于物质的东西,数目直接适用;一种属于意识状态,对于这些状态,我们若不借助某种象征表示就不能把它们当作可计算的,”⑧伯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64.从纯粹时间的角度来看,穆旦诗歌中存在一系列不变的意识状态,这些意识状态是不随外部时间即数量上的时间约束的,也不随线性时间的改变而改变,是一种“把表层心理状态去掉”时得到的“纯一的时间”⑨伯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94.,是时间的绵延。也就是说,穆旦诗歌的某些艺术特色和诗人的心态动向在其整个诗歌创作过程中保持着某种动态的平衡,保持着宏观意义上的不变。这个创作的过程即可视为所谓的“纯粹的时间”。这种“纯粹时间”的不变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诗人心态:在场与不在场的中间状态
有学者将诗人的心态划分为四种类型,即:追求诗歌技艺提升的“艺术型心态”、有明显“功用意识”的“实用型心态”、书写历史思考文化的“文化型心态”和“个体生命和情感体验的心态”⑩张立群.心态史的研究与进路[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穆旦的诗歌似乎难以被明确地被划分到这四个类型中。穆旦的诗歌兼取实用性与艺术性,对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有所反思,对个人在时代和社会中存在的状态和心理动向也有着人道主义的关怀。不论从主题上看,还是从诗歌的情感基调上看,穆旦的诗都是多样的。穆旦诗歌的多样性来源于诗人主体的焦虑:即面对时代和大环境时站在“在场”与“不在场”中间体验到的拉扯感和焦虑感。
诗人面对的是一个民族纷争、战火连绵的年代。处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每个诗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感受到现实给予的压力,继而这种压力就会转变为表达的渴望和书写的责任感。随潮流而动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倾向,但是在众声合唱的同时不免也会产生深度的削弱和审美特性的过分一致。在这样的诗歌文本中,一旦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大环境发生改变,作品中抒发的情绪就容易被新的时代情绪所淘汰。
与穆旦同时期的七月诗派的诗歌文本,就显示出一种纯然的主观战斗精神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热情。在七月派诗人鲁藜的诗歌《泥土》中,泥土和珍珠是一组对照的意象,对照的结果是泾渭分明的,即害怕被掩埋的珍珠是胆怯的,狭隘的,而甘于被“众人踩成一条路”的泥土是谦卑的,高尚的。四行诗句形成了简单对照,阐明了诗人在时代大环境下的自主选择,即:站在斗争中,如泥土一样实实在在地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参与到大时代的斗争中。
与同时期其他诗人极具在场感的诗歌相比。一方面,虽几经波折和放逐,穆旦终其一生从未放弃时代和社会大环境中的“在场”身份;另一方面,诗人仿佛从不是时代洪流中绝对的在场者。他感受到的是从“一颗充满熔岩的心”流溢出的“过多而无法表现的感情”①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9.。在写于1940年的《蛇的诱惑》中,诗人将亚当与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偷食禁果作为蛇的第一次诱惑,将面对战争,有的人选择为战争做出牺牲,有的人(如诗中的德明太太)却能安然享乐,作为欲望之蛇对人的第二次诱惑。是投入伟大的斗争还是沉溺于日常生活?诗中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诗行间流露出的是“两条鞭子夹击中”②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4.的个体的无奈和虚空。穆旦本人,以及他的诗歌即使跳脱出当时的时代语境去审视,依旧有着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生命力。总之,穆旦关于时代和社会的疑惑和思索永远是在场的,却永远是超越战争,超越时代,与时代疏离的,不在场的。
(二)诗歌基调:失望与希望的交织
穆旦诗歌的情感基调始终是绝望与希望相互交织,难以分解的。正如诗人郑敏所说,穆旦的诗歌表达出了一种“磁力的撕裂”。在众生合唱的年代,相比七月派等较为纯然的乐观主义精神,穆旦的诗歌较多地表现出迷惑、茫然、失望、悲喜交集、失望与希望交织的情绪。
在同时期诗人阿垅的诗歌《纤夫》中,民族的斗争和民众对苦难的抵抗浓缩为一幅嘉陵江上的纤夫图。奋斗的目标和终点是确定的,人们的脚步是“正确而坚强的”③陈思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301.。纤夫们逆着江水,逆着风,合力“给大木船以应有的方向”④陈思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301.。这一过程中,人们的心中充满希望,“向走回家的路一样,有一个确信而又满意的方向”⑤陈思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301.,“一寸的前进”即是“一寸的胜利”。大木船是“乌黑又猥琐”的,是被虫蛀了的,是“古老又破漏的”“中国的船”。船与纤夫的意象明确地传递出一层象征的含义:古船象征亟待革新的旧中国,纤夫的逆流而上象征着革命者的行动力。诗歌的主题也被直接注入在诗行中间,即“动力一定要胜利”,“而阻力一定要消灭”。我们有理由相信,是时代洪流中的热情与力量驱使诗人写下这样充满着革命浪漫主义的,乐观豁达的诗行。
面对着同一个中国,穆旦在《活下去》中传递的情感就很难被单纯的理解为悲观主义或是乐观主义。诗人看到了包围中“已奔来即将解救我们的一切”①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77.,却感到自己始终在“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②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77.的过程中挣扎,被无尽的时间的波涛淹没。消解了全部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在悲与喜,烦与忧中挣扎,我们生活的最终意义也许只是“活下去”。穆旦眼中的明天是“美丽的,而又容易把我们欺骗”③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05.,所谓光明的未来和“不灭的光辉”也伴随着“不断的讽笑”④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05.。这讽笑来自于人类命运的先导。至此穆旦诗歌的感情基调已经超越了此岸世界的悲喜,上升到某种宗教和神学意义上的,先知和圣人对尘世俯瞰观照时所表现出的悲悯之情。
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曾在小说《悉达多》中将人追求真理和探求幸福本源的过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完全地拒绝与外界的联系,身体力行地做一个清苦无欲的沙门僧;第二阶段是不再拒绝环境中的声光色欲,敞开身心,化身为一个绝对的儿童;第三阶段是历经轮回的洗礼,浸透了环境和生活之水后对外物的彻底淡定和抛弃。就好比悉达多最终在流动的河水中看到交织着父亲、儿子、悲喜交加的世人和悲喜交加的生活的镜像,并最终与这一切和解一样,穆旦在老年时发出这样的“梦呓”:
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着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⑤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338.
《穆旦诗集》的前言中,穆旦的妻子曾对诗人生前的生活历程有过简单的回忆。由于作品内涵的多义性和表现手法的超前性,穆旦诗歌以及穆旦本人多次卷入到政治批判中。诗人曾多年被剥夺创作权利,做着与文学创作与研究无关的体力劳动。晚年时,诗人重获创作自由,并以及大的热情再次拿起笔抒发自己的诗情。很难看出过往的经历在诗人的内心深处留下了多么沉重的阴影,以《冬》为代表的晚期诗歌中流露的依旧是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和未来殷切的希望。
悲与喜,善与恶最终都是生活之河上映出的镜像,返照着诗人对于形而上的,面对时代,却又超越时代的思索。很多学者认为,痛苦是穆旦诗情的底色。诚然,苦难是诗情的催化剂。然而,穆旦诗歌的力与美更在于苦与乐的交织,以及最终的和解。
(三)诗歌语言:陌生化与独创性
如马泰·卡林内斯库所说,“文学中存在某种可称为现代主义的东西,他肯定是追求个人独创性的强烈欲望。”⑥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穆旦诗歌的现代性和个人性体现在陌生化的诗歌语言追求上。
一方面,穆旦诗歌中承序了古典诗歌的传统。穆旦本人虽然是中国现代派诗歌的代表诗人,但也极度重视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汲取和学习。在其妻子为《穆旦诗集》所作的代序中就曾提到,穆旦建议罗又伦多看些古诗,如陶渊明、李白、杜甫等。穆旦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的交汇点在于对于词汇的精准运用,以及诗歌的动态美和意境美上。《园》中的“低矮的石墙”“静静兜住了一个凉夏的清晨”⑦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春》中赤裸的光影声色“等待伸入新的组合”⑧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39.、《古墙》中的古墙“弓着残老的腰”、“驮着悠久的岁月”①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4.。这些精炼的用字不禁让人想到传统诗歌的炼字。这些动词的精确运用让穆旦的诗歌实现了与传统诗歌意境的连接和照应。面对这样的诗歌文本,读者于现代的哲思中窥见了幽微的古义。
另一方面,穆旦的诗歌语言又是现代的,给人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效果。穆旦的诗歌中常常出现相反或互为矛盾的措辞。
告诉我们和平又必须杀戮,
而那可厌的我们先得去喜欢
知道了“人”不够,我们再学习
蹂躏它的方法,排成机械的阵式,
智力与体力蠕动着像一群野兽,
……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②穆旦.穆旦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77.
《出发》中出现的“和平”与“战争”、“可恶”和“喜欢”、文明的“人”与野蛮的“野兽”。这几组词在语义上形成对比,构成一对矛盾的关系。文明社会教会人们如何做个文明的人,但是为了寻求和平,我们却要采取野蛮的方式——战争。世界给予我们丰富的体验,然而正是因为这些“丰富”,我们体验到了“丰富的痛苦”。这样的诗歌语言解构了传统诗歌语意的流畅性,表面上消解了语言的逻辑性,但是文字内部形成了一种张力,爆发出穆旦诗歌与西方现代派共有的对自我与社会关系的思索之力。
四、两种时间书写的交汇:从虚空到充实
或许诗人与时代的关系就如恋人间的关系一般。绝对的热情迎合和过分的疏远淡出都会招致艺术上和情感上的致命缺陷,达到的不过是一种虚空。前者是小我融入大我之后的虚空,后者则是前者消失于大我之后的虚空。不论读者还是作者,在阅读时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充实感。
李欧·李奥尼的童话《田鼠阿佛》讲的是一个简单却发人深思的故事。冬天日益临近,田鼠一家每日都在忙着储备粮食过冬。大家都在忙碌,只有一只田鼠远离了忙碌的鼠群,独自站着。它时而发呆,时而喃喃自语,并没有忙于寻找粮食。其他田鼠不满地询问它如此散漫的原因,它告诉它们自己正在寻找阳光、词语和颜色。漫长的冬天来了,田鼠们也终于将收集的粮食吃光。当黑暗、寒冷和沉默侵袭它们时,它们想起了阿佛。阿佛将它收集的一切说给其他田鼠听。故事的最后,田鼠们给阿佛鼓掌,并说“阿佛你好棒,你真是一个诗人”③李欧·李奥尼.田鼠阿佛[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3:11.,阿佛红着脸说道“是的,我知道”。④李欧·李奥尼.田鼠阿佛[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3:12.
抛却童话的外壳,从某种层面上看,李欧·李奥尼的这则童话可以看作诗人身份的最好诠释。一个优秀的诗人永远和时代处于疏离又亲密的状态,永远能在集体和民族的历史中汲取养分,也永远能从时代和历史中,从社会环境中抽离出来,给身处混沌中的世人以阳光、色彩和词语。他是民族的,也是现代的,更是超脱于时光的。对于他的诗行,不管时代和人群给予的是鼓掌叫好还是冷漠忽视,他的回应都只有“红着脸鞠了一个躬”,并且说一句“我知道,我是一个诗人”⑤李欧·李奥尼.田鼠阿佛[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3:12.。
综上,穆旦的诗歌呈现了“现代社会的喜怒哀乐”和“生命本体的矛盾困惑”⑥李怡.穆旦抗战时期诗歌的基本主题和其文学史意义[J].人文杂志,2011(6).,承序了西方美学中对人的存在的超越时代和社会背景的探索。然而,穆旦的诗歌感受却全部来自于“他个人对现代中国的深入体验”⑦李平.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6:261.,对外来文学资源做了不动声色的转化。如李欧?李奥尼童话中的田鼠阿佛一样,穆旦是属于集体的,也是淡出集体的;是在场的,也是不在场的;是现代的,也是民族的。而正是上述两种不同的时间叙述方式使穆旦诗歌具有了此种丰富性,获得了虚空之后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