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意识、规训与禁忌:麦克尤恩前期作品中的家庭伦理关系研究
2021-12-05杨水平
杨水平
(四川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0)
近年来,英国当代炙手可热的 “国民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笔耕不辍。学界对其关注的焦点集中于《赎罪》等中后期作品。惊世骇俗的故事与恐怖怪诞的主题让学界对其前期作品敬而远之,然而那正是麦克尤恩思想的精髓与源头,前期作品集中体现了他对伦理、女性、家庭、禁忌等主题的深入挖掘与剖析。家庭伦理关系一直是麦克尤恩关注的焦点,他认为“人是社交动物,我们都活在关系之中,这也是现代社会文学的生活之地。小说尤其如此,小说已经成为了考察关系的文学形式。”[1]188“杰克·斯莱(Jack Slay)也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贯穿麦克尤恩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2]101本文旨在梳理和剖析《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水泥花园》《阿姆斯特丹》等前期代表作中呈现的家庭伦理关系,包括夫妻伦理关系、亲子伦理关系与姊妹关系。夫妻关系被视为家庭伦理的核心,麦克尤恩笔下的夫妻伦理意识淡漠,导致兽性因子战胜人性因子,错误的伦理选择导致夫妻关系解体。亲子关系在麦克尤恩的叙事中表现为伦理规训缺位、错位和伦理自律培养失败。在姊妹关系中,麦克尤恩重点叙述了由于伦理规则缺失,青少年挑战伦理禁忌,破坏传统伦理秩序。
一、夫妻关系与伦理意识
黑格尔认为“婚姻的实质是伦理关系。”[3]373男女双方确立婚姻关系而形成夫妻关系。夫妻关系作为家庭伦理关系的主体与核心,决定着家庭的兴衰、子女的未来、长辈的幸福等。而在麦克尤恩前期作品描述的家庭环境中,夫妻关系充斥着背叛、冷漠与伤害,缺乏的正是关爱与温暖。麦克尤恩故事中呈现的家庭悲剧、畸形的亲子关系与姊妹关系,无不是源于破碎的夫妻关系。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问题等给以解释。”[4]14回到麦克尤恩前期作品的伦理现场,我们发现造成夫妻之间背叛、冷漠与伤害的根源在于夫妻间权力的不平等。在男权社会中,丈夫期望妻子温柔、贤惠、听任摆布,然而发端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却批判性别歧视和男女之间的权力不平等。女权主义鼓励女性独立自主,反抗压制,表达自我,企图消解男性霸权。这难免导致像莫莉和梅茜一样的新女性对男性控制的反抗。其次,夫妻间情感纽带“孩子”的缺失也是导致夫妻关系恶化与破碎的重要原因。
首先,夫妻关系疏离、破碎的根本原因在于夫妻关系中权力不平等。黑格尔认为“自由是心灵的最高定在。”[3]359然而在男权社会的家庭关系中,男人天生具有优越感,拥有控制家庭一切甚至女人的权力,女性生来就被灌输对男性惟命是从、逆来顺受的思想,随着时代的进步,女人开始与男性霸权抗争。故事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的开篇《立体几何》中,丈夫通过“驾驭一种至高无上摄人心魄的知识体系,一种绝对的数学”重建了“无表面的平面”,让妻子悄无声息地从世界上消失了。[5]29这无疑是谋杀。该故事中的夫妻要么无休止地争执和暴力相向,要么相互冷落与讥讽。“我们先后手持同一只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门外袭击对方之后,我已对她全无怜悯。”[5]12丈夫不理解妻子为何如此关注心理学,妻子不理解丈夫为何沉迷祖父的日记。夫妻之间缺乏真挚的情感交流,“她似乎很遥远,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心中的怨恨同婚姻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5]30梅茜控诉丈夫道,“你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揉成一团。”[5]19丈夫对妻子的贬损与伤害俯拾皆是,身体与语言的暴力伤害了夫妻感情,破坏了家庭和谐。《阿姆斯特丹》中莫莉与乔治的夫妻关系也充满了隔阂和冷漠。莫莉把她的东西隔离起来,“就免得看到她的老朋友对乔治的炫耀浮夸强压下去的取笑,而他也可以幸免莫莉那潮水般的无秩序渐次吞没那些用于招待客人的房间。”[6]65莫莉对其丈夫乔治的鄙夷和乔治对莫莉生活混乱的嫌弃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为了严格限制莫莉的访客和自由,乔治拒绝将她送往疗养院,她最后的时光过得痛苦而凄惨。《陌生人的慰藉》中,妻子卡洛琳被丈夫家暴、羞辱,却绝对服从,她可谓是可怜又可悲的男权社会的受害者。正如安吉拉·罗杰所言,“卡洛琳成为了其丈夫压迫的牺牲品,一位典型的被家暴的妻子,被恐吓至逆来顺受,甚至成为了其丈夫残暴行为的共谋者。”[7]17
其次,夫妻之间的疏离、隔阂甚至迫害很大程度上归结于缺乏情感交流、缺失情感纽带和频繁的情感背叛。《立体几何》中妻子多次希望亲近丈夫,均遭拒绝,“你看我这么多事要忙。”[5]23这样的借口让妻子深陷绝望,加剧了夫妻关系恶化。反复有关婴儿的噩梦也反映出妻子内心渴望孩子。“我看到成千上万的婴儿堆在一起,一直向地平线延伸,他们都光着身子,彼此倾轧。”[5]10《阿姆斯特丹》中莫莉和乔治也缺失孩子作为情感纽带,这使本就脆弱的感情岌岌可危。此外,夫妻之间的情感背叛也是导致情感破裂的关键因素。乔治苦于妻子莫莉的放荡,莫莉与加莫尼等男性的婚外情佐证了爱的缺失与道德的沦丧。
黑格尔认为婚姻的本质是伦理性,而不是自然性;婚姻的成立依据是法,而不是任性的契约;婚姻的基础是有客观内容的爱,而不是主观抽象的爱。所以他对婚姻的定义是具有法的意义的伦理性的爱。[3]373无论是《立体几何》中的“我”与梅茜,还是《阿姆斯特丹》中莫莉与乔治的婚姻关系都缺乏有客观内容的爱。夫妻缺乏沟通和理解是当代社会夫妻伦理关系解体的根本原因。麦克尤恩深受女性主义思潮影响,大卫·马尔科姆也认为“任何麦克尤恩研究学者都必须关注的四个问题之一便是女性的呈现和女性主义者关切的问题。……早在20世纪八十年代,对女权运动的兴趣就清晰地形成了麦克尤恩小说的一些主题和社会道德观念。”[8]12在上述作品中,作者既呈现了女性在家庭中受压制与迫害的一面,也呈现了她们勇于跟男性抗争的一面。这也反映出夫妻关系从“主导-依附”模式向“平等-对立”模式发展。
二、亲子关系与伦理规训
亲子伦理关系是麦克尤恩探讨的另一家庭伦理关系。“子女是夫妻之间爱的关系的客观体现。如果说在财产中,夫妻关系只体现在外物的统一上,在子女身上则体现了相互之间精神的恩爱。……父母把子女作为他们的爱,即他们的实体性的定在加以爱护。这就是父母扶养和教育子女的义务,或者说子女被扶养和受教育的权利。”[3]374然而在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中亲子关系缺失的正是实质性的爱,众多孤僻、暴力、心理扭曲的青少年无不是在家长的强权下,被剥夺了正常人的成长机会,从而异化为“边缘人”。《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的“我”和《化装》中的亨利都生活在成人阴暗的世界中,在强权的压制下失去了自我,致使他们孤独、忧郁、无奈又无知。从被异化的人伦关系中我们也能窥见当代社会被异化的长幼关系。长辈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对晚辈教育失职,对他们造成严重的身心伤害。马尔科姆认为麦克尤恩“通过《与橱中人的对话》邀我们再次审视我们对待孩子的方式。”[8]42麦克尤恩笔下的亲子伦理关系主要归结为伦理规训的缺位与错位,伦理自律的渺茫。
“黑格尔强调儿童教育,强调母亲教育的重要性。母亲要让孩子在爱、信任和服从中度过他生活的第一个阶段,这样他们的心理就有了伦理生活的基础。”[3]374麦克尤恩笔下的主人公父亲缺位,母亲冷漠,缺乏家庭的爱与信任是其暴行与孤僻的根源。《蝴蝶》可谓是《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最骇人听闻的名篇。“我”公出生于贫苦的单亲家庭,心理畸形、扭曲。他假借“捉蝴蝶”欺骗邻家少女到偏僻河滨企图猥亵,趁少女绊倒昏迷时将其溺亡灭口。少年和母亲经济困难、外貌丑陋,遭受邻居的嘲讽与排斥。母亲未能给“我”提供家庭的温暖和恰当的规训。母亲逝世后,“我”更加孤寂封闭,毫无道德约束,在空虚发闷的生活中对纯真少女燃起亲近与侵犯之心。“我”表现出的目无法纪、心无怜悯,并犯下欺瞒哄骗、杀人灭口的罪行,无不与其家庭中伦理规训缺失有关。“我”与母亲的疏离充分体现在对母亲离世的态度中,“我无动于衷。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多半出于冷漠,也因为厌恶我的那些亲戚们。对她死去的样子我也没有好奇心。”[5]107
青少年缺乏基本的家庭教育,不懂基本的行为准则与规范,导致他们在人伦关系、法律制度、伦理道德等方面意识淡薄。“教育的目的是使子女成为伦理的人,而不是为自己服务,即扬弃子女的自然天性,塑造其精神天性。”[3]374伦理规训的缺位主要体现在父母或一方实质上的缺失导致教育与规训的缺失。《家庭制造》中的“我”染上了吸烟、酗酒、暴力与痴迷色情内容等恶习。父母没能给予正确的引导,父亲在面粉厂做劳工,粗俗、自大、脾气暴躁,他的教育层次与修养根本起不了榜样作用。《水泥花园》中,父亲与子女的关系也是以冷漠与隔阂为特点。父亲专制霸道,对儿女们缺失责任担当,以至于他的死对孩子们来说显得无关紧要。杰克对重病的父亲不仅没有怜悯和同情,而且还嘲弄父亲身体羸弱,故意激将父亲,加剧了他的病情与死亡。“父亲因为有心脏病不该干这种活,可我仍确保他承担的重量跟我一模一样。”[9]8“父亲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就靠在新铺的水泥上,用来把水泥抹平的木板还抓在手里。我慢慢地走上前,明白我必须得跑出去呼救,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却动弹不得。”[9]13-14尚必武指出,“杰克原本完全可以利用搬运水泥这件事情向父亲表达自己对他的关心,做一个有道德责任感和孝心的儿子,结果搬运水泥却成了他向父亲泄愤和报复的出口。”[10]23兄弟姐妹由于父母缺位导致相互压制,争夺家庭权力,甚至发生乱伦等行为。“父母是孩子的道德榜样,失去了父母就失去了子女赖以效仿的道德榜样。朱莉、杰克二人在伦理选择中使得斯芬克斯因子失去了应有的平衡,即兽性因子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他们逐渐被自己的原始本能所控制,无法遵守在伦理选择中作为伦理存在的伦理禁忌,最终导致了乱伦的悲剧。”[10]72由此看见,亲子伦理关系直接决定了规训能否实现,规训缺失是导致青少年误入歧途,家庭伦理关系异化的根源。
此外,亲子伦理关系的异化也体现在伦理规训的错位上。一个人在社会中的持续生存能力取决于他对既有社会规范与秩序的认识与遵守。当父母长辈给予错误的伦理准则或行为规范时,少年儿童就会在错位的伦理规训中畸形成长。《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的母亲“努力阻止我长大”,[5]130让我跟社会规范绝缘。她按喂养婴儿的方式养育“我”,不让“我”出门,强迫“我”睡婴儿床,脖子上系围兜,吃玉米糊。“她不让我自己动手做任何事,甚至不让我整得干净点。”[5]130“我”因此不能正常说话,不能接受学校教育。母亲把“我”当作 “玩物”,拒绝给“我”任何成长的机会。“我”完全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是怎样的,她错位的规训迫使“我”变成“低能”和“智障”。此时母亲却为了情人将“我”抛弃,强行把没有生活技能的“我”推向社会,导致“我”不得不干最脏、最累的低贱活,遭人欺辱和霸凌。伦理规训错位也体现在《化装》中,亨利年少就失去母亲,刚结束表演生涯的姨妈成为了他的监护人。心理畸形的姨妈既是“异装癖”又有“恋童癖”,她把日常生活当成了表演舞台,甚至强制十岁的亨利扮演女孩坐在其大腿上,“亨利徘徊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内心十分恐惧——她是不是很邪恶?很疯癫?他没法确定,但着装游戏由此失去了乐趣,他感到这其中敏娜的强制意味,他不敢违拗她,在她推搡他的动作里,嘶竭的嗓音里,隐约藏着一些模糊的东西。”[5]187亨利成了姨妈的“玩偶”,每日无条件地顺从姨妈扮演的冗长的茶点和晚餐的“变装”游戏。
“家庭作为较小范围内的单个人的联合体,是直接的或自然的伦理精神。家庭以爱为基本规定,体现着自然的和谐。”[3]373但是无论是《蝴蝶》中的少年杀人犯,《与橱中人的对话》里的巨婴,还是《化妆》中的亨利,《水泥花园》中的姊妹们,他们要么缺失家庭的爱与和谐,他们要么缺失父亲,由精神病母亲养大,要么父母双亡。在畸形的长幼伦理关系中,他们任凭丑陋肮脏的成人世界蹂躏,要么成为被社会唾弃的“恶棍”,要么被异化为成人的“玩物”。因此他们的伦理“信息茧房”未曾建构或建构失败,在欲望的路上他们如脱缰的野马般狂奔,无法“化茧成蝶”完成伦理成长。麦克尤恩通过上述青少年骇人听闻的故事反映了20世纪末期英国社会经济萧条、礼崩乐坏的伦理环境。
三、姊妹关系与伦理禁忌
“伦理环境就是文学产生和存在的历史条件。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即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批评文学。”[4]19麦克尤恩早期作品创作的时期是英国历史上经济衰退,传统伦理观念受到极大挑战的时期,这充分体现在麦克尤恩塑造的姊妹伦理关系中。在伦理规训缺位后,青少年挑战伦理禁忌,破坏家庭伦理秩序。《家庭制造》中的“我”缺乏家庭教育的正确引导,不良少年“雷蒙德给我启蒙了成人生活的秘密”。[5]38迫切希望摆脱“处男羞辱”的“我”兽性因子战胜了人性因子,利用玩“过家家”游戏侵犯了无知的妹妹康妮,迎合了荒诞的性观念。故事突出了兄妹间的隔阂与冷漠,“我向来不喜欢照看康妮。”[5]53每次都断然拒绝了妹妹玩游戏的请求,“我宁可被绑在柱子上烧死,也不愿意被朋友看见在玩那种游戏。”[5]56“我”之所以做出无耻行为,根本上是对伦理秩序与规范的无知,同时也缺失亲人之间血脉亲情的爱与温暖。
聂珍钊认为“禁忌是人类力图控制自由本能即原始欲望而形成的伦理规范,禁忌的形成是人类努力摆脱蒙昧的结果。”[4]18“社会的伦理规则是伦理秩序的保障,一个人只要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必然要受到伦理规则的制约,否则就会受到惩罚。”[4]19《水泥花园》中兄弟姐妹四人在父母先后离世后,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失去了家庭伦理规范的约束,家庭伦理关系失衡,家庭伦理秩序遭到破坏,姐姐朱莉和哥哥杰克开始了家庭权力争夺,朱莉担负了母亲的角色,杰克担负了父亲的角色,他们共同主导了家庭的方方面面,这也加剧了他们之间的乱伦欲望。朱莉与杰克在与世隔绝的“水泥花园”这座孤岛中,远离了社会伦理秩序,脱离了成人世界的伦理与规训,任由其欲望与兽性因子膨胀,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爱伦·坡的名篇《厄舍屋的倒塌》中兄妹二人在与世隔绝的阴森的城堡之中的场景。此外,弟弟汤姆有严重“恋母情结”“他喜欢一件衣服都不脱地爬上母亲的床依偎在她身边”[9]34。在母亲去世后他将对母亲的依恋转移到了姐姐朱莉身上。他被按照小女生的方式抚育,越来越女性化,随后姐弟关系异化为母子关系。麦克尤恩笔下的姊妹关系充斥着冷漠、斗争、压迫甚至乱伦的畸形关系,缺失了兄弟姐妹血脉亲情中应有的关怀、温情与伦常。麦克尤恩通过上述故事警示我们关注青少年的成长,在其伦理意识构建过程中加以规训与引导,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伦理意识与人伦观念。
结语
麦克尤恩前期作品包含了“哥特文学”特有的审美结构,不仅带给读者“惊恐”和“不安”的体验,更多留给读者伦理意识、伦理规训与伦理禁忌的思考。夫妻伦理意识是家庭伦理的核心,决定了家庭伦理关系的发展方向。麦克尤恩前期作品中的夫妻伦理关系充斥着冷漠、伤害,最后造成夫妻伦理关系崩塌。亲子伦理关系是家庭伦理环境的产物,在伦理规训的缺位环境下,儿童伦理规则与伦理自律培养失败,故而诱发错误的伦理行为。在姊妹关系中,麦克尤恩指出姊妹向伦理禁忌发起挑战,违背了伦理禁忌,破坏了家庭伦理秩序。故此,小说揭示了夫妻伦理意识孕育儿童伦理规则,规范姊妹伦理行为的代际递进关系,隐喻不断提高家庭伦理意识的紧迫性与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