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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医“四大”与中医“五行”之比较

2021-12-05魏孟飞

关键词:中医学佛教医学

魏孟飞

(河南中医药大学管理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佛教的核心宗旨是帮助世人破迷开悟、离苦得乐,因此具有广义上的医疗功能。虽然佛教所追求的乃是具有出世性质的究竟解脱,与解除人们现世身心痛苦的世俗医学有所不同,但出于宗教传播的需要,佛教却不得不关注医学问题并借助医疗活动弘传佛法。本文将佛教发展和传播过程中所形成的医学知识以及佛教修行所附带产生的身心疗愈方法统称为佛教医学(简称佛医)。具体地讲,佛医是指以古印度医方明为基础、以佛教理论为指导,合理吸收古代中医学相关内容而形成的具有鲜明佛教文化特色的医学。在中国古代,佛教医学与主要受道家、儒家、阴阳家、兵家思想影响的中医学既有观念与技术上的相互融摄,又表现出思想方法和文化特色上的较大差异,其中“四大”与“五行”的微妙互动可以帮助我们深入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

“四大”和“五行”分别是佛教哲学和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受两种不同哲学观念的影响,佛教医学和中医学分别运用四大说和五行说解释生理病理现象并据此展开医疗活动。随着佛教传入中土,佛医四大说也逐渐被部分古代医家接受,并一度出现“四大”与“五行”并行的医学文化现象。然而,历史的现实是,佛医四大说最终退出了中医学的历史舞台。四大说何以能够进入中医学术?四大说为何没能取代五行说,或者至少与五行说相互融合?这就需要我们考察佛医四大说和中医五行说产生的文化背景以及二者的具体差异,才能对这一段独特的中医文化史做出相应的说明。

1 佛医四大说与中医五行说简介

所谓四大,即地、水、火、风,是古印度哲学中构成万物的四大基本要素和基本性质,又名四界、四大种。佛教在继承四大说的同时,将其置于佛教缘起法的理论系统之中,认为世间万象皆由四大和合而生,佛教医学因此也将四大视作构成人体色身的基本要素,当因缘不具足时,便会出现四大不调甚或四大分散的病理现象。可见,缘起论是四大说的理论前提,佛教之四大不是古希腊水、火、土、气那样的四元素,即四大不是构成万物的物质实体和最小单元,而是随因缘而聚散的四种基本要素、基本性质。地、水、火、风之间是暂时的假合关系,地、水、火、风中的任一方面都是无自性的暂时存有,故有四大皆空之说。

所谓五行,即木、火、土、金、水,系中国古代从物质属性、功能和时空意识中所提炼出的一套说明事物生克制化关系的理论。中医学借用五行的思维方法,用以分析人身脏腑、官窍、情志等相互关系,同时联合阴阳气化的思维,构建了时间、空间、光色、气味、音律、食物、药物等和人体脏腑经络、形体官窍相互关联的藏象体系。关于五行的产生和形成,学界有方位说、五星说、五材说、五元素说等观点[1]。也有学者在五材说、五方说、五时说的基础上,指出五行的来源主要是时空意识的觉醒[2]。五行观念的发展脉络表明,五行逐渐脱离五星(即金、木、水、火、土五星)和五材(即金、木、水、火、土五种基本物质材料)等实物,而逐渐朝着五种性质或五种功能之相互关系的方向发展。五行说逐渐被纳入阴阳气化的思维模式中,气论或者说元气论成为五行说的理论前提。从这个角度说,五行不是“五形”,而是一气流行的五种相态,五行在制约平衡的同时依次更替、运行不息,故名之曰“五行”。

2 佛医四大说与中医五行说之异同

第一,二者虽然产生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但都表现出对物质或形体之属性与功能的强调,从而区别于物质元素论或物质实体论等观念。佛医之四大说是缘起论背景下的四大,中医之五行说是元气论背景下的五行。四大中的地、水、火、风和五行中的木、火、土、金、水在早期均偏重于构成事物的物质要素方面,但其侧重点却都摆脱了物质材料而落在了属性与功能方面。《大乘五蕴论》曰:“云何四大种?谓地界、水界、火界、风界。云何地界?谓坚强性。云何水界?谓流湿性。云何火界?谓温燥性。云何风界?谓轻等动性。”(《大正藏》第31册)“地大以坚为性,有一定硬度,其业用能受持万物;水大以湿为性,有一定的湿度,其业用能使物摄聚不散;火大以热为性,有一定的温度,其业用能使物成熟;风大以动为性,有一定的动力,其业用能使物成长。”[3]至于五行,则早在《尚书·洪范》中就记载了五行的属性与功能:“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4]可见,无论是四大说还是五行说,都与古希腊的四元素说具有本质的区别。

第二,佛医四大说以“四”为建模之数,中医五行说以“五”为建模之数。四大从地、水、火、风四种世间最基本的物质现象中总结提炼出坚、湿、暖、动四种属性,其所选之物质现象类似于古希腊之水、火、土、气,其中地大类似于土,风大类似于气。所以佛教医学就从四个方面归纳人体之疾病。《佛说五王经》云:“人有四大,和合而成其身。何谓四大?地大,水大,火大,风大。一大不调,百一病生,四大不调,四百四病同时俱作。”(《大正藏》第14册)《佛说佛医经》亦云:“人身中本有四病,一者地,二者水,三者火,四者风,风增气起,火增热起,水增寒起,土增力盛,本从是四病,起四百四病。”(《大正藏》第17册)而五行说则在四方、四时这样的时空观念下,加上了中央和长夏,其中中央为四方联络之中心,故长夏从早期的与夏末秋初相配属逐渐演变为“主四时”,即散布于四时之中,具体体现在每季的最后18天,共计72天。如此四方、四时加上中央之“位”和长夏这一特殊的“时”之后,就成了以“五”为数的模型,从而与早期的五材说、五星说等实现了顺畅的衔接。可以说,中原地区推崇“中”的文化传统在四象演变为五行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所以中医学通过五行这一模型将五脏、五志、五官、五色、五味、五音、五时等相配属来解释生理、病理、药理、诊断和治疗。

第三,佛医四大说与中医五行说所取之物质以及所取物质之性质有所不同。佛医之“地大”以“坚”为性,故人身骨肉皆可归入“地大”;中医之“土行”以“和”“生”“湿”为性,故人身之脾胃属土、肌肉属土,而骨骼则因为与肾系统有关而被纳入“水行”之中。佛医之“风大”以“动”为性,与中医之“气”有相似之处,但“气”概念在中国哲学和中医学体系中居于五行结构之上,即一气化生阴阳,阴阳产生四象,四象可演变为五行,所以处于高层级的气和在下位的五行不能相并列。这种差异的产生源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思维侧重,即四大重在说明四种基本物质属性的因缘对待关系,而五行则重在说明一气运行过程中的五种基本时空相态之间的生克制化关系。此外,佛医之四大无金、木,而中医五行则有金、木,对此王宏翰和喻嘉言有自己的解释。王宏翰在《医学原始》中将四大称作“四元行”,肯定了四大所取物象的原初性、根本性,并说“金、木不得为万物之原行”[5],否定了五行说中金、木的原初性、根本性,认为金、木不足以和水、火、土相并列。喻昌在其《医门法律》卷二《阴病论》中也说:“金性坚刚,不受和合,故四大唯金不与”[6],认为五行中的“金”性质坚刚,不能和地、水、火、风四大相和合,所以四大说中没有将“金”纳入。

第四,佛医四大说和中医五行说都与四时相关联,只不过五行说中的土行具有主四时的特殊性,且五行还具有配属五方的空间含义,这是四大说所不具备的。唐代义净重译《金光明最胜王经》卷九谓:“节气若变改,四大有推移”;“医人解四时,复知其六节”;“病有四种别,谓风热痰癊,及以总集病,应知发动时,春中痰癊动,夏内风病生,秋时黄热增,冬节三俱起”(《大正藏》第16册)。《佛说佛医经》亦曰:“风增气起,火增热起,水增寒起,土增力起,本从是四病,起四百四病。……春正月、二月、三月寒多,夏四月、五月、六月风多,秋七月、八月、九月热多,冬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有风有寒。”(《大正藏》第17册)。佛医中的四大与四时之关系是南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反映[7]。这一点我们在《金光明最胜王经》对一年六节的划分中也可见一斑:“初二是花时,三四名热际,五六名雨际,七八谓秋时,九十是寒时,后二名冰雪”(《大正藏》第16册)。这与中国中原地区四季分明的气候特点是不同的。中医学通过五行配四时(加上长夏为五时),便将人体生理病理和自然气候变化联系了起来。例如,《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曰:“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心气内洞;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阴不藏,肾气独沉。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8]17-18《素问·金匮真言论》曰:“邪气发病,所谓得四时之胜者,春胜长夏,长夏胜冬,冬胜夏,夏胜秋,秋胜春,所谓四时之胜也。……故春气者,病在头;夏气者,病在藏;秋气者,病在肩背;冬气者,病在四支。故春善病鼽衄,仲夏善病胸胁,长夏善病洞泄寒中,秋善病风疟,冬善病痹厥。”[8]36-37四大说和五行说对于四时的划分虽有差异,但其配属季节时令的思维是接近的,所不同者在于,五行说是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合一的产物,五行配五方是四大说所没有的。《素问·金匮真言论》所说的“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南方赤色,入通于心”“中央黄色,入通于脾”“西方白色,入通于肺”“北方黑色,入通于肾”即是五行配属五方思维的反映[8]41-42。

第五,中医五行说凭借取象比类的思维方式构建了通达生命内外、贯通“生理-心理-社会-环境”的藏象理论体系,而佛医四大说则没有产生类似的内容。所谓“藏”,是指藏于体内之脏腑经络;所谓“象”,系指表现于体外之形体官窍,乃至于天地万物之可表现于外者,皆可藉由五行而与五脏相配属。通过五行这一取象比类的思维模型,中医学构建了沟通人与自然、环境、社会的藏象理论体系。以《素问·金匮真言论》中五行之木行为例:“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开窍于目,藏精于肝,其病发惊骇;其味酸,其类草木,其畜鸡,其谷麦,其应四时,上为岁星,是以春气在头也,其音角,其数八,是以知病之在筋也,其臭臊。”[8]41其他各行皆仿此。佛教医学借助构成物质世界的四大要素来说明人体,虽然在理论上也存在着构建藏象体系的可能,但事实上这样的体系远没有中医学典型。唐代王焘在《外台秘要方》卷二十一引《天竺经论》曰:“身者,四大所成也。地水火风,阴阳气候,以成人身八尺之体。骨肉肌肤,块然而处,是地大也。血泪膏涕,津润之处,是水大也。生气温暖,是火大也。举动行来,屈伸俯仰,喘息视瞑,是风大也。四种假合,以成人身。”[9]可见,佛医四大说重在说明与四大性质相应的身体部位及其假合关系,我们并没有见到类似中医五行说那种庞大的藏象理论体系。

第六,四大说能够解释生理功能不同方面属性的相依关系和不相协调后的病理表现,而五行说则能够说明不同属性与功能之间的生克制化、相乘相侮关系。支谦所译《佛开解梵志阿颰经》中说:“人之身中,强者为地,和淖为水,温热为火,气息为风”(《大正藏》第1册)。而四大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任何一大出现不调,则出现某类型之疾病,正如接受佛医四大说的唐代名医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卷一《诊候第四》中所说:“地、水、火、风,和合成人。凡人火气不调,举身蒸热;风气不调,全身强直,诸毛孔闭塞;水气不调,身体浮肿,气满喘粗;土气不调,四肢不举,言无音声。火去则身冷,风止则气绝,水竭则无血,土散则身裂。”[10]孙思邈将四大理解为四气,将土大称作土气,体现出融合佛医与中医的倾向,但其对四大不调所引起之病症的描述则突出地体现了佛医四大说的思维方式,这里我们看不到四大之间存在类似五行那样的生克乘侮关系。就这一点而言,中医五行说似乎表现出更强的解释力,它不仅能说明木、火、土、金、水之间递相资生、助长、促进的关系,还能说明其递相克制、制约的关系,即所谓生克制化。五行之间如果相生异常,会出现“母病及子”“子病及母”的情况;五行之间如果相克异常,则会出现“相乘”(某一行对所胜之行的过度制约和克制)或“相侮”(某一行对其所不胜之行的反向制约和克制)。五行的这些生克制化规律对于说明五脏生理关系、病机传变和诊治原则都具有重大意义,这也是中医五行说没有被外来的四大说取代的根本原因之一。

第七,佛医中的四大概念常与五蕴在一起共同说明人体色身和心识的疾病,其中四大主要用以说明物质性的色身疾病;中医五行概念则可以说明人体身心两方面的疾病情况。五蕴,系指色、受、想、行、识,其中色蕴指一切有形的物质现象,它们由地、水、火、风四大构成;而受、想、行、识四蕴则说明了一切精神意识现象产生的过程。佛教是某种意义上的宏观医学,其对治人生疾病的主要着眼点是精神和心识,这与其因果业报的观念是相适应的,只有有形肉身的病理状况才用四大来解释。清代喻昌就认为,四大不调所成之病皆为有形之阴病,“夫地、水、火、风,有一而非阴邪也哉?”[11]中医学受中国古代儒道哲学影响,较为注重人的现实生命,并将身心视作相互关联影响的整体。因此,五行不仅可以说明作为物质形体的五脏,还可以说明作为心理情绪的忧、思、悲、恐、惊以及作为精神现象的神、魂、魄、意、志。以四大之火和五行之火为例,四大之火可以说明身体之温、暖、热等现象,而五行之火除此之外,还可以用来说明心神这一精神现象。就此而言,五行的解释范围似乎比四大更胜一筹。

3 佛医四大说对古代中医五行说的影响

随着佛教传入中土并逐渐与中华本土文化相融相适,佛医四大说也被部分中医吸收到中医学理论中。申俊龙认为,中医最早通过气、阴阳等范畴接受并诠释佛教的四大说,尤其是“气”概念成为四大说进入中医的中介[12]。康僧会编释的《六度集经》卷八《察微王经》曰:“深睹人原始,自本无生。元气强者为地,软者为水,暖者为火,动者为风。”(《大正藏》第3册)此即以元气的不同性质来解释四大。四大说正式进入中医学领域,最早可追溯到南朝之陶弘景,他在增补《肘后方》时写道:“人用四大成身,一大辄有一百一病”,并将《肘后方》改名为《补阙肘后百一方》[13]。唐代孙思邈将四大理解为四气,在其所著《备急千金要方》中将地、水、火、风四大直接称作地气、水气、火气、风气。唐代王焘在《外台秘要》卷二十一引《天竺经论》曰:“身者,四大所成也,地水火风,阴阳气候,以成人身八尺之体”[9],也表现出用传统的阴阳气候观念来解释四大的倾向。

在四大说融入中医理论的过程中,出现了调和“四大”与“五行”两种理论框架的现象。隋代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恶风候》中说:“凡风病,有四百四种,总而言之,不出五种,即是五风所摄。一曰黄风,二曰青风,三曰赤风,四曰白风,五曰黑风”[14],表现出将“四大”与“五行”相融合的努力。宋《金匮玉函经》卷一:“诸经藏中,金木水火土,自相克贼,地水火风,复加相乘”;“《经》云:地水火风,合和成人。凡人火气不调,举身蒸热;风气不调,全身强直,诸毛孔闭塞;水气不调,身体浮肿,胀满喘粗;土气不调,四肢不举,言无音声。火去则身冷,风止则气绝,水竭则无血,土败则身裂。愚医不思脉道,反治其病,使藏中金木水火土,互相攻克。”[15]这里将四大不调与五行相克并称,在说明“地大”不调引起的疾病时用“土气不调”和“土败”来说明,从而丰富了中医学辨证的视角与方法。

然而,主动吸收佛医四大说来丰富和发展中医五行说的医家毕竟是少数。佛教医学只是佛教传播的手段和佛教修行的副产品,未能完全脱离宗教文化背景而成为纯粹的医学。因此,古代只有极少数信仰或认同佛教的医家才会接受并阐发佛医四大说。此外,鉴于中医五行在建构藏象系统、描述身心关系、象征时空相态、说明生克制化关系等方面具有较强的解释力,所以古代中医在总体上并无太强的动力通过吸收佛医四大说来丰富中医学固有的理论内容,这也是佛医四大说逐渐淡出中医学理论视野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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