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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名词性同义反复构式“NP是NPC”的认知解读

2021-12-04贺康宁

关键词:同义压制构式

贺康宁,李 雪,岳 祯,2

(1.郑州大学外国语与国际关系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01;2.云南省保山学院,云南保山,678000)

一、引言

同义反复是指同一成分充当主语和表语、表面上构成形式和意义上重复的判断句[1]。它的主表语形式相同,而实际意义相异,其语用功能在于言简意赅[2]。例如:

(1)a.War is war.

b.孩子就是孩子。

c.玩笑毕竟是玩笑。

国内外学者对同义反复话语的关注和研究由来已久,国外学者针对这一语言现象分别从语义学(Wierzbicka[3])、语用学(Levinson[4];Fraser[5];Ward and Hirschberg[6]等)角度进行了探讨;国内学者,如文旭[2]、陈新仁[7]等用关联理论论证了同义反复话语的可推导性,刘正光[8]以非范畴化理论对同义反复句型进行了认知阐释,付正玲、文旭[9]通过对同义反复的类指解读揭示了该结构的生成和理解过程。以上基于语义、语用和认知的研究深化了我们对这一语言现象的认识,但它们并未阐明同义反复话语生成的限制性条件,仅从词汇、语义角度描述了可进入此结构的词项,属于自下而上的分析路径。文章通过对同义反复句型进行构式语法分析,揭示名词性同义反复话语的生成源自概念层面上侧显(profile)的转移,而转喻关系的建立与否是限制其生成且判定该构型能否被接受的深层次动因。

二、汉语同义反复句式的形式语义描写

我们先来看下面一组例子:

(2)a.男孩就是男孩。

b.战争毕竟是战争。

c.女人终归是女人。

汉语同义反复句式的基本表达形式是“NP是NP”,与英语同义反复句式(如例1a)不同的是,汉语此类句式中的谓词“是”前面通常需要借助“就”“毕竟”“终归”等情态副词的修饰来达到同义反复的效果[8]。但是,从语义上来说,同义反复句式中被重复的名词在语言交际中实际上前后已经发生了语义上的变化,并不是真正的同义反复,前一个NP的意义是其类指义,而后一个NP的意义是其属性义。例如,(2a)中的前一个“男孩”指的是男孩这个类别,而后一个“男孩”指的是男孩调皮的特点;(2b)中的前一个“战争”指的是战争这个事件范畴,而后一个“战争”指的是战争的残酷性等属性;(2c)中的前一个“女人”指的是女人这个类别,而后一个“女人”指的是女人相比男人较柔弱等特点。

通过上述对汉语同义反复句式的形式语义描写可知,虽然其基本形式为“NP是NP”,但第二个NP意义上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前一个NP意义的简单重复;前一个NP的意义是其类指义(指别范畴,我们将其标记为NP),而后一个NP的意义是其属性义(指别该范畴所具有的属性,我们将其标记为NPC),故该句式可表述为“NP是NPC”。问题是,后一个NP缘何会产生出不同于前一个NP的意义?本文尝试从构式语法的角度对此进行解释,认为“NP是NPC”也是一种构式,下文将对此进行详细阐述。

另外,汉语的同义反复句式除了可以重复光杆名词之外,还可以对名词前带有的某些修饰限定语进行重复,例如:

(3)a.城里的女人就是城里的女人[9]。

b.*精明的商人毕竟是精明的商人[8]。

同为修饰性定语成分,为什么(3a)可以被接受而(3b)却不可接受?有些学者认为是因为(3a)和(3b)中定语的成分具备不同的功能[9]。(3a)中“城里的”为限制性定语,其指别功能体现在一定还有其他同类范畴的存在,比如“乡下的女人”,因此,“城里的女人”含有区别于其同类事物的内涵:爱打扮、不擅长家务等。(3b)中“精明的”是描述性定语,旨在描述商人的共有属性(即精明),精明本身就是与商人联系紧密的特征,商人就是精明的,不存在“不精明的商人”。因此,描述性定语“精明的”使得“精明的商人”因内涵性降低而受到抑制,无法进入该表达。即,NP前面带有的是限制性定语还是描述性定语是判定带有定语成分的NP能否被允准进入该句式的主要原因,但这仅是从表层形式上的解释,还未深入到该类句式背后的深层认知机制,下文也将对此进行深入的阐释。

三、同义反复构式的转喻阐释

构式语法认为,句子层面的构式本身有独立于其组成部分的构式义[10],语言的意义是词汇义和构式义相互作用的结果,当词汇义与构式义一致时,两者的意义互相强化;当两者冲突时,构式义占据主导地位,压制进入其中的词汇的用法或(和)意义,以消解彼此间的冲突。同义反复构式“NP是NPC”用以表达语用者的态度评价,构式中前一个“NP”的类指义(被视为词汇义)在构式中被赋予了属性义(NPC),该意义被视为是因构式而获得的意义,即构式义压制了词汇义。

Langacker指出,与“事体”语义极匹配的是名词形式,而与“关系”语义极相匹配的应该是具有时间性的动词和非时间性的介词、形容词、副词等形式[11]。“是”字句作为关系句,其表语本应由形容词性短语AP充当,形成“NP是AP”的句法表现形式。而当NPC处于名词性同义反复构式中时,句式中的其他成分会因该词与构式的关系而对其施加语义上的限制,“给它增加一定的可能特征,使它获得进入构式的条件”[12]。例如:

(4)a.男孩子终归是很调皮的。

b.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

根据语用者意欲表达“男孩子都一样、都很顽劣,你不必为此而气恼”的语义,相应的句法表达应如(4a)所示,即“NP是AP”,此时句子的词汇义和构式义一致,合乎语法,是常规的关系句。而(4b)中“NPC”形式上并非表性质义的AP成分,构式义与词汇义发生冲突,此时构式义起凌驾作用,压制词汇义从而消解冲突,赋予名词性成分NPC以性质义,使其成为合乎语法的语句,其语义变化规则是:实体“NP”代替性质“AP”表达属性义而获得NPC。

那么,是什么使得构式的压制成为可能?我们认为,同义反复构式对后一个NP的语义压制实际上是转喻使然,是基于这样一个语法转喻机制:实体代性质(ENTITY FOR ATTRIBUTE)。

认知语言学认为,转喻同隐喻一样,是一种认知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同一理想化认知模式中的一个概念实体(即参照点)在心理上激活另一个概念实体或目标,转喻的运作机制实际上是同一领域矩阵内的领域突显[13]。Langacker[14]指出,转喻之所以如此普遍,源自认知参照点的能力最基础且无处不在。人们总是倾向于谈论并思考认知上最具突显性的实体,借以转指另一个相关却不那么突显的实体。此外,语言交际受信息最大化和经济性原则的支配,人们总是希望在较少的时间内传递尽可能多的信息,而转喻表达式指称的实体所充当的认知参照点不仅能够满足我们对指称精确性的需求,而且尽可能多地为我们提供了与目标实体相关的信息,信息性和经济性的统一使语言效果得以最佳化。

一般而言,某一实体只有足够突显才可能成为目标实体的参照点,影响突显度的一般规律是:人类大于非人类(如用贝多芬代指贝多芬的作品);整体大于部分(如“他戴着围巾”是他脖子上戴着);具体大于抽象(如我们用“他是个犹大”来指称某人的不忠)等等。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这种突显关系有可能会颠倒过来。比如在快餐店,“Table 16 is waiting for his bill.”中,“Table 16”用以转指 16 号桌的食客,对于店主来说,这个顾客是谁并不重要,以桌号代顾客简洁地提供了足够的信息让服务员辨认是谁要结账。因此,转喻的基本原则就是遵循突显的实体代指不那么突显的实体的基本规律[15]。

就名词性同义反复构式而言,这一构式的产生通常是现实情景激活了关于某一实体的相关概念知识,然后以重复话题的形式对事件进行概括性的评价,从而避免重复双方共享的概念知识。然而,与实体相关的概念是庞杂的,在具体的语境中说话人总是囿于不能完整地描述想要传达的所有细节,此外,相比较抽象的经验知识,实体作为性质的承担者相比性质本身而言更具认知上的突显性,更易于被人们感知、识别和记忆;因此,受认知和交际原则的驱动,NP转喻载体的选择便顺理成章了。说话者选取突显度高的实体(如“男孩子”“战争”)作为参照点,通过它们沿着特定的心理路径(转喻思维的突显性)激活有关的心智空间与目标(如“调皮”“残酷”)进行心理接触,用认知参照点实现对目标实体的概念化。因此,基于“实体代性质”(ENTITY FOR ATTRIBUTE)的概念转喻,在思维机制上由实体通达其性质,而在句法形式上体现为语法转喻,即形成了“NP是NPC”的形—义配对体。汉语名词性同义反复构式就是基于人的这一概念转喻机制,同时在使用过程中不断固化,而使得这一句式成为一种普遍自然的语言表达式。由此可见,转喻作为一种认知机制,是语法建构的重要法则和策略,是语言创新表达的重要机制[16]。

四、汉语同义反复构式的限制性条件

既然“实体代性质”的语法转喻具有认知上的普遍性,是否意味着所有的实体名词都可进入该构式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至少我们不能接受“精明的商人毕竟是精明的商人”就证明了这一点。刘正光[8]的研究以及付正玲、文旭等[9]的研究通过对NP的修饰性定语的考察辨析了能够进入该构式的NP的条件,此外,付、文还从NP的指别度视角对NP进行了限制。但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限制性而非描述性定语可以进入该构式?为什么NP的指别度越高构式越易被接受?对此他们没有进一步分析。语言编码反映人们的概念结构,由此形成相应的句法表达[17],从具体的实例出发、采取自下而上的语言分析方法,终究难以全面审视构式的制约因素。据此,对名词性同义反复构式的考察应从概念结构入手,采取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径才可获得相对满意的答案。

李勇忠[12,18]考察了构式和动词之间的关系,认为当构式义和词汇义冲突时,句子内能否建立转喻关系是判断句子合格与否的标准。这与我们的探究思路不谋而合,为我们重新审视构式的制约条件提供了借鉴。我们认为,名词性同义反复构式体现了转喻的认知机制,而语法转喻是否在句法中有所体现是衡量句子可接受与否的条件,即对可进入构式的NP的制约因素实际上来自概念层面上转喻关系的建立。

那么,类似于“精明的商人就是精明的商人”这样的句子在表面上呈现出修饰性定语的差异导致的不合格,便可从认知层面给予更合理的解释。下文中我们首先解释为什么像例(5a)“城里的女人就是城里的女人”可被接受。

根据Langacker的观点,表属性义的构式“NP是NPC”本应呈现出“NP是AP”的句型特点。在“NP是NPC”句式中,构式义和词汇义相互作用。一方面,构式义压制词汇义;另一方面,压制的实现依赖转喻的驱动。构式的态度评价义对NPC“城里的女人”形成压制,在语用者的头脑中激活与城里的女人相关的概念知识,且城里的女人有别于乡下的女人呈现出的理想化认知模型于语用者双方不言而喻,因此以重复的形式表达诸如她们“有见识、爱打扮”等的性质义。这种通过压制而产生的意义是由概念转喻“实体代性质”生成的,故可被接受。相反,如果没有转喻的认知参与,则会出现如例句“精明的商人就是精明的商人”这样的语用不合格句。此例中,精明本身就是商人这一范畴的显著内涵特征,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商人已然成为精明的代名词,前后两个NP“精明的商人”其实体义和性质义之间形成对等的关系,转喻关系的建立失败,构式的压制无法实现,故不被接受。

其次,关于付、文提出的将NP的指别度作为构式限制性因素的问题。他们对此类构式进行了类指解读,认为类指句可通过对某类事物的特征进行概括性描述以区别于其他事物,因此具备较高指别度的NP更容易进入该构式[9]。他们给出了以下例子,并认为带问号的语句表示句子的可接受性遭到质疑:

(5)a.老虎就是老虎。

b.?猫就是猫。

c.?杯子就是杯子。

付、文指出,人们越熟悉、互动越多以及属性越突出的事物通常承载更多的类指信息,类指信息越多,指别度就越高。与猫相比,老虎的特征更突出,类指信息更多,而杯子是没有生命的,区分性特征不明显,指别度较低,因此猫和杯子不容易进入此构式。然这一解释似乎有些牵强,首先,猫和老虎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熟知的动物,且较之老虎,我们似乎对猫更熟悉、互动更多,此外,猫和老虎虽同属猫科,但两者都有各自不同的特征,不可简单认为老虎比猫特征更突出。同样,对杯子的解释也如此。我们认为,在一定的情景语境下,只要转喻机制参与构式的压制过程,(5b)和(5c)仍不失为语用效果最佳的同义反复句式。例如,猫因在白天嗜睡的行为使得其在我们的文化中有慵懒的象征义,因此“懒猫”的说法与“懒猪”有异曲同工之妙。设想主人在白天无论何时都看到自家的猫在打呼噜,此语境下的“猫就是猫”中,构式义压制了第二个“猫”的实体义,转而代指性质义“懒”,语句合格。再如口渴的旅行者偶遇清澈的泉水便忙不迭地用手捧着喝,喝着洒着,同伴递过来一个杯子,那么他喝完后可能会感叹“杯子就是杯子”,假如他们碰巧又看到一只水桶,可以提一桶水继续赶路,那么“水桶就是水桶”就比“水桶就是比杯子能装水”更能表达说话人对水桶的赞扬义。

由此表明,事物的特殊性质取决于该事物的概念域和具体语境,是由语用者依据概念转喻推导出来的[18]。对NP修饰语的分析只能揭示语言的表层现象,NP指别度的辨析也不能合理解释一定语境下的合法语言现象。既然语言反映了人们的思维,对其限制性因素的制约也同样应回归至概念层面。由此得出:转喻的认知机制在话语生成和理解中发挥重要作用。当构式义与词汇义发生冲突时,若句子中存在转喻关系,则压制成合格句;反之,则无法形成压制,语句异常。

五、结语

文章从认知角度对汉语名词性同义反复句式进行了探究,结果发现:同义反复句式“NP是NPC”为形式—意义的结合体(即构式),构式的整体语义用来表达说话人的态度评价;构式语义压制的过程是语法转喻作用的结果,由于实体比性质更具认知突显性,转喻表达式所指称的实体充当了认知参照点,用以提供对目标实体的心理接触;从词汇限制句法的研究路径不能有效地解释构式的限制性条件,制约该构式的真正原因来自认知上转喻关系的建立与否,即若转喻关系存在,则合乎语法,反之则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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