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吴县范氏家族之忠直家风
2021-12-04田甘
田 甘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吴县范氏作为宋代著名的政治家族,以其忠直家风名重于世,垂范千古。据《宋史·范纯仁传》载,范纯仁卒后,徽宗为其御书碑额,曰“世济忠直之碑”[1]10293。“世济”即世代继承之意。也就是说,此碑额虽然只书于范纯仁一人的神道碑上,但宋徽宗实际旌表的是范氏家族世代相承的忠直家风。此碑自然有褒奖先贤之功用,也含劝示后人之美意,这莫大的荣誉必然会激励范氏后世子孙恪守家风不移。观“忠直”二字,“忠”是人臣所应具备的最基本的品格,也是其他一切品格产生的根源,不需做过多的解释;“直”所指颇多,涵盖直心、直节、直行、直言等方面。那么,范氏家族成员最为突出的、徽宗最为看重的究竟是哪一方面呢?范仲淹本人曾对“忠”“直”分别做过解释,他在《上资政晏侍郎书》中云:“傥以某远而尽心不谓之忠,言而无隐不谓之直,则今而后未知所守矣。”[2]206而徽宗对此也有过回答,他即位之后,有意复用范纯仁,便遣使去永州探望,所宣的谕旨言:“皇帝在藩邸,太皇太后在宫中,知公先朝言事忠直,今虚相位以待。”[1]10292由此可知,范氏家族所坚守的“忠直”与徽宗旌表的“忠直”是一致的,均侧重于“直言”这一层面。承前所言,“忠”既是人臣其他一切品格的根源,那么“直”自然也出自“忠”。在此,笔者就范氏家族“忠”的观念稍加分析,看其如何推导出直言的行为。
一、“忠”的观念
范仲淹将“远而尽心”定义为“忠”自然不错,但失之于泛,真正能体现其观点的是他在《杨文公写真赞》中所云:“寇莱公当国,真宗有澶渊之幸,而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动,却戎狄,保宗社,天下谓之大忠。”[2]144在传统观念中,“忠”的对象应该是一国之君,人臣对皇帝不能有丝毫的违背,应该唯命是从。而寇准非但没有顺从宋真宗南逃的意图,反而强劝他留下督战,将他置于危险之中,忤逆之,左右之,使之涉险,此三点使得寇准与传统的“忠”相去甚远。范仲淹却刻意强调寇准的行为为“大忠”,区别于传统的“忠”,这是为何?众所周知,真宗冒险督战的最后结果是“却戎狄,保宗社”,宋辽达成“澶渊之盟”,保证了两国从此之后长达百年的和平。寇准虽然事君有亏,却功在社稷。范仲淹认为寇准“大忠”正是从这个角度讲的。也就是说,在范仲淹的心目中“大忠”的对象应是社稷,是整个国家,并非君主一人,而建议人主的利益暂时屈服于社稷的利益,恰恰是为人主作深远计。
范仲淹忠于社稷的观点,还可以从其《唐狄梁公碑》中得到印证。为亡者树碑立传本是子孙或亲友之事,范仲淹却为与自己相隔三百余年的狄仁杰作碑志,对他的推崇敬仰可见一斑。狄仁杰为唐室名臣,生平事迹颇多,范仲淹择其中重要者简要叙述,却对狄仁杰劝武皇还政于李姓子孙一事浓墨重彩。《唐狄梁公碑》云:
则天以公屡言不夺,一旦感悟,遣中使密召庐陵王矫衣而入,人无知者。乃召公坐于帘外而问曰:“我欲立三思,群臣无不可者,惟俟公一言。从之则与卿长保富贵,不从则无复得与卿相见矣。”公从容对曰:“太子天下之本,本一摇而天下动。陛下岂以一心之欲,轻天下之动哉!太宗百战取天下,授之子孙,三思何与焉?昔高宗寝疾,令陛下权亲军国。陛下奄有神器数十年,又将以三思为后,如天下何?……臣不敢爱死以奉制,陛下其图焉。”则天感泣,命褰帘使庐陵王拜公曰:“今日国老与汝天子。”公哭于地,则天命左右起之,拊公背曰:“岂朕之臣,社稷之臣耶。”[2]250
范仲淹详细描写了狄仁杰出于国本的考虑,抱必死之决心,甘冒雷霆之威,坚持让武皇还政于李姓子孙的初衷。与武皇从容对答的场面,展现了狄仁杰作为人臣的慷慨大节。最后范仲淹借武则天之口表明自己的观点:“岂朕之臣,社稷之臣耶。”联系碑文开篇所说“公为子极于孝,为臣极于忠”[2]247可知,范仲淹之所以对狄仁杰如此推崇,是因为他不屈从于人主的私欲,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故而柳贯在《跋文正公手书伯夷颂墨迹》中说:
公屡以言事忤旨,出殿外服,知其道之莫可行也,将以仰晞古人,而于伯夷之清风、梁公之大节窃深慕焉。揽公之迹,可以谅公之心矣。[2]1112
范氏家族忠于社稷而非忠于人主的“忠”观念,驱使范氏子孙进一步认识到“臣不兴谏则君道有亏,君不从谏则臣心莫写”[2]430。对于人臣而言,应以社稷的利益为一切行动的出发点,居安思危,一旦察觉有损社稷利益的事情就应立即上书人主建议修正,即以直言为忠;对于人主而言,则应听取臣子所提建议,让自己的利益与欲望服从于社稷的利益,即以从谏为贤。对于人臣的直言为忠,范仲淹曾有明确的论述:“某又闻,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2]202有犯无隐,不避殊死,是他对直言为忠的最好解释,也是他心目中所有儒者的行事准则,具有普遍意义。对于自己,范仲淹则说:“某栖迟于斯,绝无补益。上莫救斯文之弊,下无庇斯人之德,诚无功而食矣。所可荐于君者,唯忠言耳。”[2]204这自然是范仲淹的自谦之言,但说自己以忠言事君却是非常诚恳的。范纯仁也有过类似的表述,他在《安州通判到任谢表》中说:“敢顾己以偷荣,遂竭忠而论事。”[3]107范纯仁竭忠论事,自然是出于他以直言为忠的观念。对于人主的从谏为贤,范纯仁在《尚书解》里有专门论述:“人君不以纳谏为难,而以从谏为难。能从谏,则群臣之善皆归于君矣。合天下之善以为政,安有不圣乎?”[3]293范纯仁劝皇帝从谏如流,因为这样便可尽收“群臣之善”,而范纯仁进《尚书解》这个行为本身也是在进谏,是在履行直言为忠的职责。
人臣尽忠直言,人主虚心从谏,是范氏家族忠于社稷观念下的理想。范仲淹曾倾情勾勒此番画面:“而况有犯无隐,人臣之常,面折庭诤,国朝之盛。有阙即补,何用不臧!然后上下同心,致君亲如尧舜;中外有道,跻民俗于羲黄。将安可久之基,必杜未然之衅。”[2]241范仲淹和他的子孙为实现这样美好的愿景而前赴后继地努力着,他们为臣一日,即能做到直言敢谏;为谏官一日,更可有犯无隐,不避殊死。
二、直言敢谏的表现
范氏家族直言敢谏的事迹颇多,大致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上书直陈人主过失,表现出他们不恋禄位、不避殊死的勇气;另一类则是上书弹劾同僚过失,其中不乏范家的世交,体现了他们不徇私情的公直。
(一)直陈人主过失,不避殊死
明道二年(1033),仁宗欲废郭皇后,范仲淹进《谏废郭后奏》为仁宗阐明不当废后的道理。在郭后被废之后,范仲淹等人的表现非常激烈。《续资治通鉴长编》载:
台谏章疏果不得入,仲淹即与权御史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伏奏皇后不当废,愿赐对以尽其言。护殿门者阖扉不为通,道辅抚铜环大呼曰:“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4]2648
废后命令既已下达,范仲淹等人虽然知道圣意难回,却仍要尽谏官职责奋力一争。观其所为,早已将荣禄生死置之度外,切实做到了他之前所说的“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范仲淹随即因此被贬睦州,他在谢表中向仁宗剖白心迹:“臣非不知逆龙鳞者掇齑粉之患,忤天威者负雷霆之诛,理或当言,死无所避。”[2]340尽管被贬,他仍以直道自信,不怨不悔,不卑不亢。不唯如此,范仲淹还不改初衷,在谢表中继续劝谏仁宗不应废后:“乞存皇后位号,安于别宫,暂绝朝请。选有年德夫人数员,朝夕劝导,左右辅翼,俟其迁悔,复于宫闱。杜中外觊望之心,全圣明终始之德。”[2]341范仲淹在朝廷时拼死进言,被贬在外仍一心为主,范氏忠直家风于此尽显。
至于范纯粹,学界历来关注不多,并且因为范仲淹“纯粹得其略”[1]10296的评价,学者多着眼于他的御边策略,其实他也继承了范仲淹直言敢谏的作风。范公偁在《过庭录》中曾载范纯粹论兴师不可一事:
宦者李宪用事,神庙朝,议再兴西夏之师。虑有沮挠者,诏天下敢有言班师者族。五侍郎任陕漕,乃连上章,言三十六不可,皆指斥时事,各有征验。且曰:“臣世受国恩,宁受尽言之诛于今日,不受不言之诛于后世。”辞意诚切。恐不免祸,乃自籍家口,数牒永兴军拘管,以俟上命。章上,神宗览之,默然。召宦者李舜聪,问曰:“范某所陈,征据甚的,果有否?李宪假我令天下人,既有,何处之!”舜聪良久,曰:“此事虽未皆有,盖不尽无。”上大悟,诏即日班师,放范某罪,除直龙图阁、环庆路经略安抚使。[5]337
范纯粹关于此事所进奏章,《全宋文》现收两篇。一篇是《大举兴师粮运难继奏》,从粮草耗费巨大、转运困难、劳民伤财等角度言不宜再对西夏兴师,这是他转运使的职责所系。另一篇《论西师不可再举奏》却是论及“攻讨得失之势,城堡利害之实,师期之缓急,民情之戚休”的。范纯粹自己也知道“非臣之职”[6],越职言事可能会受到惩处,故而早早就将家人送于永兴军拘管。虽然范纯粹没有那么多直言敢谏的事迹,但只此一例便可表明其忠直程度,说明他不愧为范氏子孙。
《孔子家语》言:“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戆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讽谏。”[7]范仲淹的侄孙范周虽然嗣出旁支,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直接参与朝政,但还是能够远承范仲淹的精神,秉持范氏忠直家风,纵无机会直谏,仍可作诗讽谏。《中吴纪闻》载:
方贼起,郡中令总甲巡护,虽士流亦不免。无外率府庠诸生,冠带夜行,首用大灯笼,书一绝于其上云:“自古轻儒孰若秦,山河社稷付他人。而今重士如周室,忍使书生作夜巡。”郡将闻之,亟为罢去。[8]
范周通过对自身遭遇的讲述,表达了一个身在朝堂之外、无官职地位的士人对社稷的关心与时政的批评,这亦是范氏忠直家风的一种体现。
(二)弹劾同僚,不徇私情
范氏家族有着庞大的婚姻交游网络,其中不乏当世的名公巨卿,许多人与范氏子弟同朝为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范氏家族既然秉持着忠于社稷的观念,对一切不符合社稷利益的现象就要直言,对亲友的过失也不能例外。
最能体现范氏家族成员忠直不徇私情的事件是治平三年(1066)的濮议之争。范纯仁所属的台谏派从礼法出发,认为应尊英宗生父为皇伯,而韩琦和欧阳修所属的执政派更在意当时在位的英宗的心情,欲尊其生父为皇考。为此,范纯仁激烈地弹劾韩、欧二人。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曾录两奏,第一奏云:
伏见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议。朝论骇闻,天下失望。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弃。[4]5023
第二奏云:
盖是政府臣僚苟欲遂非掩过,不思朝廷祸乱之源耳。且三代以来,未尝有母后诏令施于朝廷者。秦、汉以来,母后方预幼主之政。自此权臣欲为非常之事,则必假母后之诏以行其志,往往出于逼胁,而天下卒,不知事由权臣。……一开其端,流弊极大,异日或为权臣矫托之地,甚非人主自安之计也。[4]5032-5033
韩琦与范纯仁之父范仲淹曾联手抗击西夏,又共同主持庆历新政,可以说是范仲淹最亲密的朋友,又是范家的姻亲;而欧阳修也是新政的支持者,并且为范仲淹撰写过神道碑。二人与范家的联系不可谓不深。但纯仁从礼法出发,从社稷出发,不徇私情地弹劾此二人,以致韩琦看了范纯仁的第二奏后发出“琦与希文,恩如兄弟,视纯仁如子侄,乃忍如此相攻乎”[4]5033的感慨。范纯仁的公直无私于此可见。
此外,范纯仁曾因富弼于熙宁二年(1069)复相之后称病居家、无所作为而上专章弹劾:
弼登用以来,屡以旧疾谒告,入则随众循旧,不欲有为;退则谢客杜门,罕通人事。虽陛下丁宁宣召,而弼终未乐就职。……臣必虑弼惑道家全神养气之言,徇曲士忘名忌满之节,不以天下之重,易其爱身;不以万务之急,妨其养性。恤己则深于恤物,忧疾则过于忧邦。但能早退自全,即为明哲之术,殊非圣人朝闻夕死之意,而弼以为得,此又弼之过计也。[3]173-174
富弼身居相位,却长久称病不出,确实有空食俸禄、有负人主所托之嫌。范纯仁认为富弼被道家“全神养气之言”迷惑,过事形迹,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名节甚于人主、甚于天下,直接质疑富弼对君主、对国家的忠心。在封建制度下,“忠”是人臣最基本、最重要的品格。范仲淹曾说:“臣闻生必尽忠,乃臣节之常守。”[2]376范纯仁如此直指富弼的忠心,在非刻意攻击政敌的弹劾奏章中,其言辞是比较激烈、不留情面的。富弼与范家有着很深的渊源,是范仲淹的挚友,他曾为范仲淹、范纯祐父子二人作墓志铭。但从弹劾奏章来看,范纯仁是言所当言,不徇私情的。
由此可见,范氏家族成员将范仲淹的“大忠”观念铭记于心,时时刻刻以国家的长远利益为出发点,认为上至君主下至臣民都应服从于国家的长远利益。在这种观念的推动下,每有人妨碍国家长远利益之时,他们就会挺身而出,不避殊死,不徇私情,言所当言,恪守家族代代相承的忠直家风。
三、坚守忠直家风的原因
范氏家族成员“忠”的观念指向深远,令人叹服;他们不避殊死、不徇私情地慷慨直谏更令人敬佩。更为难得的是,这不是一个人的行为,而是一个家族前赴后继的传统,呈现一种代代相续的忠直家风。那么,范氏子孙为何能世代坚守这种家风呢?
第一,范氏家族成员都对君主怀有一种深切的感恩之心。从宋王朝奉行的科举取士和重文抑武两大国策来讲,范氏家族都是受益者。科举制度使得起于寒素的范仲淹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踏入仕途,迈出了范氏家族兴起的第一步。宋代吸取唐朝灭亡的教训,以文人治国,大力推恩于士大夫。吕中在《大事纪讲义》中曾总结道:“取士至于累举,举官至于及内亲,任子至于异姓。拜近臣必择良日,退大臣则曰均劳逸。固所以结士大夫之心。”[9]在这种情况下,曾经“断齑画粥”苦读的范仲淹在天圣八年(1030)已经“岁食二千亩之入”[2]203,在皇祐年间更有能力斥资买义田、办义庄,周济族人九十口,这样的范仲淹如何能不感激皇恩浩荡?故而他在与韩琦的信中不止一次地说:“某孤平有素,因备国家粗使,得预班列。今庶事逾涯,复得善郡。每自循揣,曷报上恩?愧幸愧幸!”[2]611“自省寒士,遭逢至此,得选善藩以自处,何以报国厚恩?感切感切!”[2]612-613至范氏子孙,这种感激之情逐代累加。与范仲淹感激君主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不同,他们要感激的是君主对范氏整个家族的世代恩德。范纯仁在《谢给事中表》中曾说:“父子遭逢,虽在一门之内;君臣际会,凡叨四圣之知。施及衰年,并蒙殊奖。内惟白首,殆种种以无堪;顾有赤心,尚惓惓而自奋。”[3]116这便是感激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位君主对范氏家族的累世厚恩。正是这种感恩之心,催生了范氏家族葵藿倾日般的忠诚。这种忠诚并非对君主一人,而是上升为对整个国家。正是这种忠于社稷的观念,使得范氏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子孙为了国家的利益而直言敢谏,舍生忘死。范仲淹在《与胡安定屯田》中云:“某念入朝以来,思报人主,言事太急,贬放非一。”[2]629范纯仁在建议将吕大防等人回迁的奏章中说:“臣之激切,只是仰报圣德,不为其他。”[10]由此可知,范氏家族成员所以能置自身甚至是家族的安危于不顾,慷慨直言,有犯无隐,便是出于这种对人主深切的感恩之心。这种感恩不是对人主命令绝对的服从,而是从大局出发,通过实现社稷的安泰富足保证人主可以永享国祚。这种忠诚便是范仲淹所言的“大忠”,他不仅对此有深刻的认识,还能身体力行,并将这种观念和行为传承给子孙,成为范氏家族代代坚守的传统。
第二,“忠”自“孝”出,移“孝”作“忠”。“孝”和“忠”是对古代士人最基本的道德约束,两者自儒家学说肇始之日起便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相较而言,“孝”的情感色彩更多一些,而“忠”的道德色彩更甚。也就是说,父慈子孝本是人之常情,不用刻意要求便可自然而然地形成,而臣民与人主之间少了血脉亲情的联系和共同生活的基础,“忠”的形成更多地依赖教化和约束。尽管如此,若爱至极致,还是可以产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泛爱”现象,那么事父至孝之人,便可以或多或少地将情感推及如父的君主。《孝经·广扬名章》载:“孔子曰:君子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11]《论语·学而》载:“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12]孔子从正反两方面论述了孝悌之人可以生出忠义之心。也就是说,“忠”可以自“孝”产生,而君子也可以将事亲之“孝”移情为事君之“忠”。范仲淹对此做了更精确的表述,他说:“孝之至也,忠之所由生乎!”[2]247他对“孝”转化为“忠”的前提条件做了进一步的强调,使这一命题更加严密。《宋史·范仲淹传》载:“仲淹内刚外和,性至孝,以母在时方贫,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1]10276范氏子孙均是至孝之人。《宋史·范纯祐传》曰:“纯祐事父母孝,未尝违左右,不应科第。及仲淹以谗罢,纯祐不得已,荫守将作监主簿,又为司竹监,以非所好,即解去。”[1]10276《范纯仁传》亦载:“中皇祐元年进士第,调知武进县,以远亲不赴;易长葛,又不往。仲淹曰:‘汝昔日以远为言,今近矣,复何辞?’纯仁曰:‘岂可重于禄食,而轻去父母邪?虽近,亦不能遂养焉。’”[1]10281-10282宁愿不食俸禄,也要事亲不离左右,范纯祐兄弟的孝行自然是常人难及。其后,范氏家族曾经衰微数代,生平材料留下较少,但至范之柔时还能“奉亲、事君一以文正为法”[13],可见范氏家族孝悌的传统是不管家势兴旺与否而一以贯之的。
除了身体力行,范氏家族成员还教导子孙恪守孝悌的家族传统。《过庭录》载:
忠宣在陈,先光禄侍行后圃。忠宣问曰:“八郎,尔今几岁?”光禄应曰:“某四十六矣。”忠宣叹曰:“尔好福人,吾所不若尔。”光禄愕然,曰:“大人身为宰相,勋业如此,而不若某,何也?”忠宣曰:“岂谓是哉!吾七岁丁楚国忧,廿六丁文正忧,尔今年四十六岁,而父兄弟无故,未尝一日离侍侧,则吾岂如尔也。”[5]329-330
范纯仁的感叹,无论是出于不经意,还是刻意为之,都让范正思深受触动,从此以后倍加珍惜父母尚在的时光,及时行孝。范公偁在《过庭录》中记载此事,说明范正思也曾以此教育过他的子孙。由此可知,范氏家族是名副其实的至孝之门,故其赤胆忠心便渊源有自了。
第三,强烈的家族荣誉感与人主的器重。首先,强烈的家族荣誉感使得范氏子孙都以祖先这种置个人安危于不顾的忠直为荣,从而勉励他们克绍祖风,坚守忠直。范师道被召为御史后,范纯仁曾作诗为之送行,其中一首云:“忆昔先门陟谏垣,正人风采动朝端。家声宜有琳琅器,兄职今峨獬豸冠。台阁继登时所贵,忠贤得用古来难。浮荣未必吾儒志,会把功名竹帛看。”[14]从此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两点:一是范纯仁常以范仲淹当年的慷慨直言为荣,二是他已经意识到身在言职随时都有可能直捣祸端,故他勉励从兄“浮荣”非“吾家”所看重,名垂青史的节操才是“吾家”所珍视。不唯范家的男儿有此见识,范家的妇人也深深以此为荣。李清臣在范纯粹之母张氏的墓志铭中载:
宝文公为陕西转运副使,议者欲再兴师。公上书极论非计,人为公惧。夫人慰勉之曰:“不辱先君,尔大节也,或失禄养,吾能安之。”[15]
张氏亦能做到不恋“禄养”,深明大义,鼓励范纯粹恪守祖风,言所当言,范氏家族成员的家族荣誉感于此可见一斑。其次,范氏家族成员虽然不免一时因言得罪,但是这毕竟是暂时的,他们的忠直之心还是会得到君主明察的。范仲淹虽然曾因上书谏仁宗不应率百官行拜太后寿仪而被贬,但后来还是得到了宣仁太后的认可。《东都事略》载:
宣仁后寝疾,一日召纯仁谓曰:“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章献明肃皇后垂帘时,唯劝明肃尽母道;明肃上宾,唯劝仁宗尽子道。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卿当似之。”纯仁泣曰:“敢不尽忠。”[16]
范纯仁自己也曾表示:
窃以昔在治隆之世,多求谏争之臣,谓聪明不足以自劳,故耳目必资于众助。仁皇尝行此道以致太平,先臣适会兹时,屡陈谠论。洪惟继统之始,深虑守成之难,方求正人,俾在言路。而臣学非遵古,才不适时,非由左右之荐扬,独以家世而抡选。[3]107
由此可知,英宗和宣仁太后都是因为范仲淹曾经不避殊死的忠直之言而对范纯仁格外器重的,英宗将其擢为谏官,宣仁太后更是命其再度拜相以安社稷。正是因为君主的器重,范纯仁才觉得更应该“本忘身而徇义,庶尽节以报君”[3]107。范仲淹的忠直挺立、名重当世,给子孙带来了莫大的荣誉感,使他们从内心深处有了继续坚守忠直家风的愿望;同时也形成强大的晕轮效应,为整个家族贴上“忠直”的标签,使君主对其子孙也非常器重,从而更加激励范氏子孙效法先祖,忠直挺立。因此,强烈的家族荣誉感和君主的器重是范氏家族忠直家风形成之后的两股强劲力量。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范氏子孙能够继续坚守忠直家风,并使其获得螺旋式的上升。
综上所述,范仲淹的“大忠”观念催生了范氏家族的忠直家风,并且在对君主的感恩之心、由孝心衍生出来的忠心、家族荣誉感以及人主的器重等原因的作用下,范氏一门对其家风坚守不移。范氏家族成员均能做到赤胆忠心,直言敢谏,风节凛凛,一改五代宋初士坛苟且守旧、避祸自安的风气,这对宋代新的士风的建立和延续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