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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时期词学观念综论*

2021-12-04陈水云

关键词:乐府

陈水云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自1234年起至1279年止,金、宋政权相继覆亡,这标志着元朝统治中原的开始,也给元代的文学带来新的变化,过去在宋金时期盛行的词渐为曲所取代。但宋金遗民在入元之后的创作也把词推向一个新的境界,北方以元好问为代表崇扬苏辛词风,南方以周密、张炎为代表承续典雅词风。在元朝统治稳定之后的中期,随着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南北词风趋向一致,词坛上吹起强势的清雅之风,在宋金末年甚有影响的苏辛之风逐渐退场,这时最有影响的是赵孟頫、程钜夫、虞集、张翥、许有壬、吴镇等南方词人,他们接续姜、张的词脉,体现了元代中后期文人词的风雅之趣,有学者认为,有元一代词史基本上是“宋、金词的延续和余波”[1]。入明以后,初期尚承元季之余绪,“沿伯生、仲举之旧,犹能不乖风雅”[2]。中叶以后,因为戏曲大盛,词坛渐趋消歇。“南北九宫既盛,而绮袖红牙不复按度。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鲜工也。”[3]到万历、崇祯时期,东南词坛再度振起,一时名家辈出,流派纷呈,出现了“中兴”气象。虽然史称明词“中衰”,但在词谱制订和词学理论建设上却不为无功,成为明代词学观念传播的重要载体,并为清词的全面中兴起到了奠基铺路的作用。

一、宋金遗民的情性论与雅正说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兵南下攻取汴京,掳走徽、钦二帝,结束了北宋王朝。北宋亡后,苏学行于北,由宋入金的文人大多是苏轼的仰慕者。“或是与苏轼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或得苏门沾丐,或在创作上师法东坡。”[4]推崇豪放词风是贯穿金代词坛始终的主旋律,元好问《中州乐府》云:“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伯坚、蔡太常珪、党承旨怀英、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所制乐府,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于宋而伤浅,质于元而少情。”金朝灭亡后,作为遗民文人的王若虚、赵秉文、元好问等,亲历世变沧桑,或感物是人非之变,或存激昂慷慨之气,蹈扬苏、辛凌厉劲健之风,对苏辛词派以诗为词的观念颇为推重。

早在北宋时期,陈师道就说过,苏轼以诗为词要非本色,王若虚对陈师道的看法甚不以为然,认为“大是妄论”,在他看来,苏轼是“古今第一”的大手笔:“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对于陈师道批评苏轼的以诗为词,他予以强力回击,抨击了长期流行于词坛的婉媚之风:“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于萎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5]71在这里,王若虚特地提出“诗词只是一理”的新说,对苏轼以诗为词的作法予以理论辩护,清代学者吴衡照为之评价说:“此条论坡公词极透彻。髯翁(指苏轼)乐府之妙,得滹南(指王若虚)而论定也。”[6]在王若虚看来,苏轼作诗填词的最大特点是:出于性情,自然天成,无矫揉造作之态。“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5]71“为四六而无俳谐偶俪之弊,为小词而无脂粉纤艳之失……此其所以独兼众作,莫可端倪!”[7]这一评价很符合苏轼关于自己创作状态的真实表达,其《文说》云:“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8]

对于“诗词一理”之“理”,王若虚未作具体解释,该作如何理解?我们认为,当结合其他论述来谈,在谈到诗之体性时,他说:“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很显然,所谓“诗词一理”之“理”,就是发自作者内心的性情。当读到晁补之批评苏轼“短于情”之论时,他不由得发表意见说:“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5]70在一般人心中,诗言志,词传情,苏轼之词多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与柳永、秦观等表现儿女私情的词史传统不符,晁补之说苏轼“短于情”,就是指其没有写儿女私情。在王若虚看来,诗词本一理,词与诗一样应该表现士大夫的自我情怀。“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5]71苏轼是以文章余事而为诗为词的,他的诗词不免带有其为文“不择地而出”的特点,“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9]。就像南宋词人刘辰翁所说的那样:“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10]在这一点上,元好问的论述更为明确,认为诗与文之区别只是语言表达不同而已,“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11]。苏词的主要特征就是吟咏情性,并在后世产生深远影响。“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讲的就是作者之所作乃情性使然,而非有意以文字求工拙,亦即情性为诗词之本,工拙为诗词之末。正如《诗三百》所载,多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时猝为外物感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尔”。同样,像黄庭坚、晁补之、陈与义、辛弃疾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12]。诗是如此,词亦如此,元好问把情性论从苏轼一人之创作特征,拓展到对一般诗词创作的要求,也就把情性论作为他谈诗论词的立论之本,这也是他为诗词创作所指明的方向:“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13]其后,作为南宋遗民刘辰翁之后裔的刘将孙,也是从这一角度入手谈情性的。针对有的人轻视作诗填词,以其为“文章之小技”、“巷陌之风流”,他不禁大声疾呼:“概不知本末至此!”在他看来,诗不应只求其格律工整,词也不在其协乎里巷之讴,这不是作诗填词之本,其本在于发乎情性。“余谓诗入对偶,特近体不得不尔,发乎情性,浅深疏密,各自极其中之所欲言!”[14]

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元兵攻陷临安,南宋王朝走进历史。南宋的灭亡使一大批词人成了遗民,有的投身抗元活动,有的隐居湖山,有的仕于学官。其中,又以第二、三类词人为多,他们以结社唱和的方式,凭悼故国沦亡,感喟世事沧桑,最著名的是由周密、张炎、仇远等发起的“乐府补题唱和”。他们受张枢、杨缵等人的影响,承续自姜夔而来的清雅词风,比较重视声律研讨,讲论词的作法,编著《乐府指迷》、《绝妙好词》、《词源》等,这些论词选词之作对北宋以来的创作经验作了总结,也顺应时代需要彰显现了典雅词派的审美主张。

南宋遗民词人最重要的词学观念是雅正说,这是自南宋初年以来词坛所反复标举的,像典雅词派的早期代表姜夔、张鎡,即在不同场合表示过对雅词的推尊之意,而《乐府雅词》、《典雅词》、《复雅歌词》的相继推出,也说明在南宋词坛有一股浓厚的尊雅之风。他们所谓“雅词”,是在北宋婉约、豪放之外的第三种形态,詹傅《笑笑词序》云:“近世词人如康伯可,非不足取,然其失也诙谐;如辛稼轩,非不可喜,然其失也粗豪。惟先生(郭应祥)之词,典雅纯正,清新俊逸,集前辈之大全,而自成一家之机轴!”[15]在南宋末元朝初年,沈义父的《乐府指迷》、周密的《绝妙好词》、张炎的《词源》进一步发扬了这一尊雅思想。《乐府指迷》开篇第一则,提出作词四标准:“音律欲其协,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发意不可太高”,这都是从创作技法上对“雅词”所作的具体规定。《绝妙好词》通过选本的方式确定了南宋雅词的创作典范,不选俚俗侧艳或悲凉慷慨之作,入选作品较多的词人是:姜夔13首、史达祖10首、高观国9首、卢祖皋10首、吴文英16首、陈允平9首、李彭老12首、施岳12首、李莱老13首、王沂孙10首等,对于南渡以后作风豪放之人,如张孝祥、陆游、辛弃疾、刘过、陈亮、刘克庄等,不但入选作品数量少,而且风格偏于柔婉,从而落实了他承自杨缵而来的尚雅主张。正如戈载所说:“采掇菁华,无非雅音正轨。”[16]《词源》则是对南宋以来词坛上尊雅思潮的理论总结,一方面把词的源头上溯到《骚》、《雅》,另一方面树立了“骚雅”在宋代的典范——秦观、高观国、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开篇序文第一句是:“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17]9这一句开宗明义打出尊雅的旗帜,接着说是周邦彦奠定了词坛尚雅的基调,然后讲到自己陪侍父亲张枢,听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等商榷音律,“生平好为词章,用功四十年”,对于填词之道略有所知,最后表示自己撰写《词源》之动机就是:“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力求恢复南宋时代所确立的雅词传统。何以谓“雅词”?他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17]29这是说“雅词”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不要为情所役,也就是要发乎情,止于礼义,有温厚之风。“若邻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他对于词的要求是:屏去浮艳,乐而不淫,这样才是有汉魏乐府之“遗意”的典范之作。雅词不但排抵俗艳,而且力斥粗豪,“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但像元好问之《双莲》、《雁丘》等,“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也算是真正的“雅词”。当然,在他心目中的雅词典范是姜夔的《暗香》《疏影》《扬州慢》《一萼红》等,“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他还在其他地方提到“骚雅”一词,认为美成词如能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又称辛稼轩《祝英台近》一词“景中带情,而有骚雅”。这表明,“骚雅”较之一般雅词有更高的要求,即讲究用典炼句,不但善于赋物言情,而且立意高远,别有寄托[18]。

在元代后期,随着北曲兴盛局面的形成,词坛基本处于衰落状态。正如王世贞所说:“元有曲而无词,如虞、赵诸公辈,不免以才情属曲,而以气概属词,词所以亡也。”[19]393词的中衰之势进入明代更为强烈,“永乐以后,南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20],当时最为盛行的是《花间》《草堂》,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是香弱秾艳,托体不尊,难言大雅。“盖明词无专门名家,一二才人如杨用修、王元美、汤义仍辈,皆以传奇手为之,宜乎词之不振也。”[21]

二、明代词学的主情论与体性观

明词中衰局面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南北曲的流行,有唐宋词籍的失传,更有词为小道观念的广为传播,诸如“词曲于道末矣”[22]、“词于不朽之业最为小乘”[23]的种种说法。这一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于南宋以来尊雅思潮的反拨,通过艳词的提倡和《花间》《草堂》的传播,达到瓦解程朱理学禁锢人心的效果。“不少文人在通俗文艺中公开声言反对理学思想对于人性的桎梏,为人的情欲需要作大胆的辩护。明人也沿袭五代和北宋人将词体作为表现私人生活场景的工具,所以他们在论词时公然反对南宋人‘雅正’的论词主张。”[24]

在明代,统治者为了筑固政权的需要,大力提倡程朱理学,也使理学成为制约人们思想的桎梏,严重地影响到文学对人之性情的抒发。然而,自明代中叶以来,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势力的壮大,他们对正常欲望满足的要求愈来愈强烈,所以,当时思想界的激进分子如李贽等皆猛烈地抨击程朱理学,要求摆脱旧礼教的束缚,肯定人的正常情欲。“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25]它反映到文学上就是重视文学对人之真性情的表现,如著名戏曲家汤显祖即旗帜鲜明地反对理学对人之性情的束缚,强调文学应传达出自人之本心的真情实感。他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26]“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27]情是人与生俱有之物,“思欢怒愁”也是人天然而有的表现,一旦受到外物感发,必然会通过歌舞的方式表现出来,因此有了诗歌、舞蹈等艺术形态。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主情论在明代中后期词坛大行其道,如沈际飞的《草堂诗余四集序》云:“情生文,文生情,何文非情?而以参差不齐之句,写郁勃难状之情,则尤至也。……故诗余之传,非传诗也,传情也,传其纵古横今,体莫备于斯也。”又周逊的《词品序》言:“大较词人之体,多属揣摩不置,思致神遇。然率于人情之所必不免者以敷言,又必有妙才巧思以将之,然后足以尽属辞之蕴。……是故山林之词清以激,感遇之词凄以哀,闺阁之词悦以解,登览之词悲以壮,讽谕之词宛以切。之数者,人之情也。属词者,皆当有以体之。夫然后足以得人之性情,而起人之咏叹。”他们说的意思基本一致,词是用以传情的,这是人心所不能免之事,正因为它发自人心之不得不发,故能起到感发人心的美感效果。然而,程朱理学却极力倡导以礼节情,以理抑情,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违背人性的行为。其实,他们也认识到防情不但不能压抑人之本性,反而使情更需要借助某种途径充分地展示出来:“禅家有为绝对欲之说者,欲之所以益炽也。道家有为忘情之说者,情之所以益荡也。”像杨慎即对理学之徒的防情之论深表不满,指出:“大抵从自情中生,焉能无情?但不过甚而已。”认为与其像宋儒那样强调寡欲养心,执礼节情,还不如其友朱良矩之论更合乎人之天性,这就是“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与人之歌舞,无此不成三才!”[28]如果说杨慎时代还只是着眼于“情”与“理”的对立,那么到了陈子龙时代则明确将宋诗与宋词相比对,强调宋词之言情与宋诗之言理的重大差异。他说:“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29]1081陈子龙是极力反对理学对文学之制约,曾在《答胡学博》一信中批评万历时期之文人所为诗,缺乏出自本心的真情实感:“非祖述长庆,以绳枢瓮牖之谈为清真;则学步《香奁》,以残膏剩粉之资为芳泽。是举天下之人,非迂朴若老儒,则柔媚若妇人也。”[30]还在《青阳何生诗稿序》中说:“今也既无忠爱恻隐之性,而境不足以启情,情不足以副境,所纪皆昏晨之常,所投皆行道之子,胡其不情而强为优之啼笑乎?”[31]又在《诗经类考序》中批评宋代理学家“所论者理,所考者事,所释者名物,于性情之际,概未之有得也”。他认为:“夫言《诗》者与作《诗》者之旨殊,论《诗》者苦其语焉而太详,泥于古人之所偶然,而以为必然。宋人之说经,宋人之言诗,一也。至于作诗则不然,用意必周,而取像必肖,然后可以感人而动物。”[32]对于词,他的看法更是如此,所以在《王介人诗余序》中发挥了其反对宋诗言理不言情的观点,特别赞美宋词能言人之欢愉愁怨之致,把宋词之能言情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但是,他们所谓“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性情,更多指向的是儿女私情。陈子龙说:“夫风骚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33]周永年也说:“诗余之为物,本缘情之旨,而极绮靡之变者也。……真至之情,必本于性;奇逸之情,必乘于才。”[34]他们认为言情必以闺襜之情为其外在表征,因为儿女私情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其它类型情感都是立足在这一情感基础上的。沈际飞谈词对于人之情感表达的优长之时,特地提到孔子删诗却不忍抹去《仲子》《狡童》之类作品,就是因为他认识到儿女私情乃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曰:‘人之情,至男女乃极。’未有不笃于男女之情,而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间反有钟吾情者。”[35]因此,他们大张旗鼓地为词写艳情正名,为词写艳情发声,指出写情是从《诗经》时代就已有的行为:“夫子删诗,即今人选诗之祖。其《风》首《关雎》也,必于窈窕好逑之句再四击节,然后取为压卷。至于未得而辗转反侧,既得而琴瑟钟鼓,直是用情直率,可思则思,可乐则乐,文王绝不妆腔作样,宫人因得从旁描画。以故情为真情,而诗为真诗。”[36]“天下无无情之人,则无无情之诗。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然非直吾辈也。夫子删诗裁赢三百,周召二南厥为风始。彼所谓房中之乐、床笫之言耳。推而广之,江滨之游女,陌上之狂童,桑中之私奔,东门之密约,情实为之,圣人宁推波而助其澜,盖直寄焉。”[37]在他们自己的创作中亦表现出对真情的发露和张扬,如陈子龙说:“吾等方少年,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娈之情,当不能免。若芳心花梦,不于斗词游戏时发露而倾泻之,则短长诸调与近体相混,才人之致不得尽展,必至滥觞于格律之间。西昆之渐流于靡荡,势使然也。故少年有才,宜大作词。”[38]少年时代多写艳词是人性之所使然,也是少年才情的自然表现,这一点施绍莘讲得更为明白。他说自己作词:“不用之于名场呫蹕,而用之于韵事风流;不用之于诂语酸言,而用之于雄词藻句;不用之于雌黄恩怨,而用之于啸咏吟谐;不用之于政牍刑书,而用之于花评艳史;不用之于歌功佞德,而用之于惜粉怜红;不用之于书算持筹,而用之于风人骚雅;不用之于北阙封章,而用之于东皋著述;不用之于青史编年,而用之于春衫记泪;不用之于谀辞表墓,而用之于艳句酬香;不用之于狂驾高轩,而用之于过溪枯衲。庶几无负于柔管哉!”[39]填词与世俗功名了不相关,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性情和才华,这就是他们为词之初衷。

在主情论基础上,明人对于词之体性也有特定的认识:“纤言丽语,大雅是病。”[40]在他们看来,词相比于诗,最大的特点是婉艳与俚俗。“词号称诗余,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啴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19]385婉娈是就内容而言,柔靡乃就形式而言,在这两个方面诗与词都有较大差别。何良俊说:“乐府以曒迳扬厉为工,诗余以婉丽流畅为美。”[41]又徐士俊云:“诗如康庄九逵,车驱马骤,易为假步;词如深岩曲径,丛筱幽花,源几折而始流,桥独木而方渡。”[42]他们从风格与词境的层面谈到两者的差异,前者风格豪迈,后者风格婉媚;前者境界阔大,后者境界幽深;这样的观念在明末清初词坛广有影响,像王世贞、徐师曾、卓人月、王士祯等都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当然,这样的认识只是就两种文体比较而言,实际创作中有的人诗近于词,有的人词近于诗,正如有人比较苏、秦创作特色时讲到:“苏词似诗,秦诗似词。”这就涉及到对于词之本色问题的认识,何良俊说:“周清真、张子野、秦少游、晏叔原诸人之作,柔情曼声,摹写殆尽,正词家所谓当行、所谓本色者也。”[43]王骥德也说:“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一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置两庑,不得入室。”[44]所谓“当行”、“本色”、“合作”,就是以婉约为正宗、豪放为变体,这一观念是对张綖有关说法的具体落实:“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45]张綖这一观念在晚明盛为流行,并被词坛广为接受,如:“词贵香而弱,雄放者次之。”[46]“幽俊香艳,为词家当行,而庄重典丽者次之。”[47]“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亦抑其次,不作可耳。”[19]385“‘杨柳岸、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总为词人极致,然毕竟‘杨柳’为本色,‘大江’为别调也。”[48]

三、明代词学的代变论与词史观

时间推进至明代,传统韵文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诗经》、《离骚》,到汉魏乐府、六朝诗歌、唐代近体诗、宋元词曲,如何认识这些文体所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缺失?也是明人所经常思考的,正如有的学者所言,明人长于宏观思考[49],有一种长时段思维意识,对文学史的观察也是如此,喜欢把明代文学放在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定位,这样的思维和眼光使得明人超出时代局限,以大视野观察问题,并提出“一代之独艺”的新观念。

较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陆深,他认为“事之始者,后必难过”,并从文体代盛角度考察了中国文学发展的主脉,突出了“一代文学”后世莫及的历史地位:“左氏、庄、列之后而文章莫及,屈原、宋玉之后而骚赋莫及……李陵、苏武之后而五言莫及,司马迁、班固之后而史书莫及……沈佺期、宋之问之后而律诗莫及。宋人之小词,元人已不及;元人之曲调,百余年来,亦未有能及之者。”[50]这样的观念到茅一相、钱允治更明确为“一代之艺”的观点:“窃意汉人之文、晋人之字、唐人之诗、宋人之词、金元人之曲,各擅所能,各造其极,不相为用。”[51]1484“夫一代之兴,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绝艺。春秋之辞命,战国之纵横,以至汉之文,晋之字,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是皆独擅其美而不得相兼,垂之千古而不可泯灭者。”[52]两家所论是把文、字、诗、词、曲等放在一起考察,着眼点在于“一技”或“一艺”,王骥德则把它落实到纯韵文上:“后三百篇而有楚之骚也,后骚而有汉之五言也,后五言而有唐之律也,后律而有宋之词也,后词而有元之曲也。代擅其至也,亦代相降也,至曲而降斯极矣!”[53]指出韵文的发展,是从诗到骚、汉五言、到唐律、宋词、元曲的代嬗过程,一代有一代之所擅,一代也有一代之所降,前兴之文体必将被后兴之文体所取代。

不仅如此,词作为一种文体,自身发展也有一个过程,从唐五代到两宋,再而元明,何者为最擅?在代有其胜观念指导下,明人确定宋词是“一代之艺”的典范,指出:“夫诗变而为诗余,唯宋人最工。”[54]“夫词至宋人,而词始霸,曼衍繁昌,至宋而词之名始大备。”[55]宋词不但作者多,成就高,而且创作繁荣,是一代文学的标志。那么宋词为什么能成为“一代文学”的标志呢?王世贞认为是社会上大众审美趣味和文体自身体制的变化造成的:“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56]张仲谋先生认为这一句的潜在之意是,“乐府亡是因为清乐亡,而词兴是因为燕乐兴”[57]。但从整体句意看,它是说影响一种文体兴衰的因素是多样的,包括“不入俗”、“少宛转”、“不谐耳”等。在胡应麟、钱允治看来,一种文体被新兴文体取代的决定因素是“时”与“势”:“四言不能不变而五言,古风不能不变而近体,势也,亦时也。”“诗至于唐而格备,至于绝而体穷,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之词,元人不得不变而之曲。”[58]“词至于宋,无论欧、晁、苏、黄,即方外、闺阁,罔不消魂惊魄,流丽动人,如唐人一代之诗……何哉?时有所限,势有所至,天地元声,不发于此,则发于彼。”[51]1484前者认为唐诗之体穷,故词起而代之;后者认为是唐诗有所限,宋词有其特殊优势。因此,在宋代出现了“文人才士、交相矜尚”“舐墨吮毫,兢相雄长”的局面。

既然宋词是一代之擅,那么明词状况如何?作为亲历者,明人又是怎样认识明词价值的?陈霆说:“予尝妄谓我朝文人才士,鲜工南词。……求所谓清楚流丽,绮靡蕴藉,不多见也。”[59]他认为明词有三弊,一是浅率直露,二是音律舛乱,三是语辞俚俗。但在嘉靖以后,词坛渐由衰弊转向复兴,创作上显现复归两宋传统的趋势。李康化有“词学中兴,始于嘉靖”之说,并从词人、词选、词评等方面举证[60]。那么,对于嘉靖以后词坛创作该作怎样的评价?

在这一问题上,明代学者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一种看法认为明词已恢复宋代传统,取得了可喜成绩,应予肯定。如王兆云说:“尝谓宋人敝神此体,深入要眇,自元以还,声律渐远,明兴,间有作者,益不类矣。间尝稍为编集,其中陈大声铎、王浚川廷相、张南湖綖、夏桂洲言、杨升庵慎为多,而夏颇称胜。”[61]对于陈铎、王廷相、张綖、夏言、杨慎等明代中叶的词人给予一定好评,但总体上是“间有作者,益不类矣”的否定意见,而钱允治不仅认为明代中叶的词恢复了宋代传统,还认为它在成就上大有超出宋人的势头:“嗟乎!有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制,而我朝监于二代,郁郁之文,炳焕宇内,即填词小技,遂出宋元而上,几欲篡其位,兹非国家文运之隆,人才之盛,何以致是哉!”[51]1484另一种看法是将明词与宋词相比较,认为明词远不及宋词之成就,如王世贞说:“我明以词名家者,刘诚意伯温,秾纤有致,去宋尚隔一尘。杨状元用修,好入六朝丽事,近似而远。夏文愍公谨,最号雄爽,比之辛稼轩,觉少精思”[19]393。陈子龙说:“本朝以词名者,如刘伯温、杨用修、王元美,各有短长,大都不能及宋人。”[29]1081郑以伟也说:“我明作者,如青田始开其奥,时艺既专,情为理掩,才与趣违。而烂熟之程式,终不尽关蕴藉之手,于是藻曲填塞,亦不免词兴诗亡之讥。”[62]文人“才”“情”既失,创作兴趣转向其他文体,明词成就不及宋词亦理所当然。

平心而论,从词史发展的角度看,明词无疑是千年词史的“中衰”。但是“中衰”并不等于“消亡”,况且明词从嘉靖以后逐步走出低谷,应该说以上两种看法中前一种说法有其合理之处,后一种说法指出明词不及宋人亦是事实,问题的关键是,何以明词“中衰”而不及宋人?有人认为是由于词乐的失传,如李蓘说:“北曲起,而诗余渐不逮前。其在于今,则益泯泯也。盖士大夫既不素娴弦索,又不概谙腔谱,谩焉随人后,而造次涂抹,浅易生硬,读之不可解,笔之冗于简册,不知迥视。”[63]有人认为是由于明代推行科举及轻视词体创作,钱允治说:“我朝悉屏诗赋,以经术程士,士不囿于俗,间多染指,非不斐然,求其专工称丽,千万之一耳。……迨乎成、弘以来,李、何辈出,又耻不屑为,其后骚坛之士,试为拈弄,才为句掩,趣因理湮,体段虽存,鲜称当行。”[51]1484有人则认为,是由于作者不能专力于词的创作及南北曲在元明的盛行,陈子龙说:“明兴以来,才人辈出,文宗两汉,诗俪开元,独斯小道,有惭宋辙。……此非才之不逮也,钜手鸿笔,既不经意,荒才荡色,时窃滥觞。且南北九宫既盛,而绮袖红牙不复按度。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鲜工也。”[3]这些论述从文化政策、作者创作及文体因革等方面分析明词“中衰”,非常中肯,正因为认识到“中衰”的症结所在,明代才能为词史“中兴”开出一条新路,从陈铎到陈子龙都是从唐宋词传统中寻求变革的方法,最终在明末走出“中衰”困境,为清初词坛百派回流局面的形成铺平了道路。

在上述几个方面外,元明时期词学观念的另一方面,是对于声律问题的探讨,张炎《词源》卷上对于音律的精辟论述、张綖《诗余图谱》的出现,都是元明词学的重要贡献。还有元明词学对于词的创作问题也有深刻论述,像张炎论词的句法、用事、咏物、赋情、节序等,俞彦论词的立意、命句,陈子龙论词的用意、铸调、命篇、设色等,均不为无见[64]。关于这些问题学术界已有较多涉及,兹不赘述。总而言之,元明时期提出的词学话题,既是对唐宋词创作的理论总结,也是对元明词坛的具体指导,在中国词学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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