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武侯祠碑刻《出师表》真的有错别字吗?
——诸葛亮《出师表》两种流传版本的异文考释
2021-12-04王国巍
王国巍
(西华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39)
一、引言
2015年4月25日,宋汶洮、郑勇等游客在成都武侯祠参观时,惊奇地发现武侯祠内二门走廊上碑刻的岳飞手书诸葛亮的《出师表》居然有错误,如:原文本应为“宜付有司论其刑赏”,石刻上少了一个“刑”字。2020年8月17日,宋先生再赴成都考察,在自己的公众号“清风明月楼”中推出一篇题为《成都武侯祠内岳飞手书〈前出师表〉的几处错误》:“有三处多写了‘之’字,应删除;有两处错别字,和睦的‘睦’,误写作‘穆’,奖率三军的‘率’,误写作‘帅’。”文中配有十多幅他自己拍的图片,用红色清晰地圈点出七八处他判断的错别字。可见并非妄加指责,他是有理有据的评判。
二、两种版本之间的异文考释
我们通常所说的诸葛亮《出师表》,指的是《前出师表》,它被刻在成都武侯祠内二门走廊上的左手边,由20块小石碑次第相接而成。每块小石碑长63cm、宽52cm,上镌刻的字最小的仅3cm2,最大的字有10cm2。石碑刻体精良,黑底白字,气势磅礴,笔意连贯,前后一气呵成,酣畅淋漓,龙跳虎卧,气象万千!
我国中学语文课本一直选录此文,却不知其版本依据。笔者通过查阅资料,逐一比较判别,可以肯定地说,是以著名的史学家陈寿所著的《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第五》所载录的内容为底本[1]。不论就其语言表述的准确度而言,还是时间上最可能接近诸葛亮的时代而论,陈寿《三国志》都应该是目前我们所见到的最可信的史书之一,此书所载录诸葛亮的《出师表》自然被人们奉为圭臯。
关于陈寿《三国志》版本诸问题的研究,已有刘奉文先生的博士论文可参看[2]。陈寿的《三国志》写成之后,早期的传本形态是手抄本,在具体的流传过程中逐渐出现改写本。而我们现在所知的最早刻本是北宋咸平六年国子监刻本;到南宋时期,绍兴衢州刻有《三国志》、宁宗建阳刻有《三国志》;元朝时,大德年间刻过《三国志》,吴兴刘氏嘉业堂影刻《三国志》比较有名;明朝时,《三国志》刻本出现了官刻本和私刻本的区分,现在我们知道的官刻本大致有南监本、北监本两个系统,而私刻本则有万历年间的西爽堂吴仲虚刊本、天启年间的陈仁锡刊本、毛式汲古阁刻本等;清朝时,著名的武英殿刻本也有陈寿所著的《三国志》一书,其底本据研究者考证认为就是明朝的北监本系统;民国时期,著名的涵芬楼以百衲本为底本影印了陈寿的《三国志》,出版家张元济先生厥功至伟,他的《三国志校勘记》其实就是以百衲本为底本而同时罗列各个版本的异文,甚至包括了晋代写本在内的十个稀有珍本,学术价值非常高。当代《三国志》的研究学者所使用的通行版本,主要是中华书局的校点本。在基本熟悉这个《三国志》版本流传系统之后,我们会发现陈寿《三国志》成书以来在这一千七百多年的流传轨迹中,不可能不出现个别字词的差错,也不可能保持绝对的和初稿完全一致性。关于《三国志》版本研究的学者,近当代著名的有卢弼、赵幼文、易培基、繆钺、吴金华等,其学说皆值得重视与研究。
“成都武侯祠碑刻《出师表》真的有错别字吗?”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得不提到诸葛亮《出师表》还被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文总集所收录,这就是梁代萧统编的《文选》。《文选》是我国古代读书人非常熟悉的一部书籍,尤其是秀才、举人、进士等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唐、宋之世的学者几于人手一编,“诗圣”杜甫就非常熟悉此书,诗中多有提及或化用《文选》中的典故。陆游在自己的《老学庵笔记》中曾如实记下了“《文选》烂,秀才半”的谚语。可见,《文选》自问世以来,在封建社会里,基本上起到了文学教科书的作用,“选学”已是一门广受关注的学问。
据我国著名学者、人民文学出版社宋红女士的研究可知,唐显庆三年(658),李善“上文选注表”,主要解释词义及典故,但现存最早的李善注刻本是北宋时期的国子监刻本。南宋淳熙八年(1118)尤袤刊本,是现存最早的完整本,1974年中华书局影印本就是依据这个版本的。此本明清递有翻刻,尤以清嘉庆十四年(1809)胡克家本影响最大。1977年中华书局又影印胡刻本,书后附录《胡刻本与尤刻本异文》以及篇目、作者索引,屡经重印,是当今最具影响力的《文选》版本[3]。
唐开元六年(718),吕延祚进集注文选表,表中这样评述李善注:“忽发章句,式微载籍,述作之由,何尝措翰”,所以他们五个人(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重新参与《文选》的集注,世谓之“五臣注”,重在阐述文章题旨和背景,简注而详疏。五臣注入宋后逐渐受到读书人怀疑,所以,它的流传并不是很广。
后来,又出现了一种前有五臣注、后是李善注,两者合刊在一起的“六家注”本,如北宋元祐九年(1094)秀州州学刊本、明州本、广都裴氏刊本、明袁氏嘉趣堂重刻广都裴氏本、朝鲜活字本等。合刊在一起的时候,如李注在前、五臣在后,为了与前一称谓相区别,学术界就把这种版本的《文选》叫做“六臣注”本,如宋赣州本、建州本、元茶陵本。1919年,我国商务印书馆将涵芬楼所藏建州本影印编入《四部丛刊》初编,1987年北京的中华书局再次影印,1999年浙江古籍出版社的发行缩印本,从而使《四部丛刊》本广为流传。
据笔者所知,《文选》宋刻明州本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选》完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两个残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一个残本,而日本足利学校图书馆却藏有完本。1975年由足利学校图书馆后援会影印问世的“足利本”不仅是完整的明州本,而且也是明州本中的早期印本,2008年宋红女士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学术价值十分重大。
2000年四川大学古典文献学教授罗国威先生所著的《敦煌本〈文选注〉笺证》一书由巴蜀书社正式出版,使敦煌本《文选》备受学界关注。
近现代研究《文选》的著名学者先后有章太炎、黄侃、周贞亮、骆鸿凯、曹道衡、刘跃进、傅刚、王立群、常思春、孙富中等,他们都对《文选》的版本或内容研究做出了各自的贡献。
基于此,笔者以大家都熟悉的《三国志》版本为基础,凡是成都武侯祠碑刻岳飞所书内容与之有不同的字、词,与梁代萧统编的《文选》所录诸葛亮《出师表》原文存在异文的地方,均作详细考释[4]。完全相同的内容,兹不再重述。具体分析如下:
1.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按:臣亮言,成都武侯祠碑刻岳飞所书,下面简称“碑刻”;《三国志》《文选》同碑刻一样,皆在此句最前面有“臣亮言”三字,但该文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的时候,却删掉了此三字。)
2.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
(按:碑刻脱“刑”字。理,碑刻作“治”字,乃唐朝的人避讳唐高宗李治的名字而改。)
3.是以众议举宠为督。
(按:碑刻在“为”字前衍一“以”字。)
4.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按:碑刻在“事”字后,衍“事无大小”四字。睦,碑刻和《文选》本皆作“穆”。“所”字后碑刻与《文选》本皆衍一“也”字结束全句。)
5.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 倾颓也。
(按:碑刻在两个“所以”词前面皆衍一“之”字。倾颓,碑刻作“颓败”。)
6.此悉贞良死节之臣。
(按:良,碑刻与《文选》皆作“亮”字。碑刻与《文选》在“臣”字后皆有一“也”字。)
7.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按:碑刻脱此“于”字。)
8.遂许先帝以驱驰。
(按:驱驰,碑刻倒置为“驰驱”。)
9.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按:二十,碑刻为“廿”字。)
10.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按:崩,碑刻为“终”字。)
11.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
(按:兵甲,碑刻倒置为“甲兵”。率,碑刻和《文选》本皆作“帅”字。)
12.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
(按:“等之慢,以彰其咎”等7字,碑刻和《文选》本皆作“等咎,以彰其慢”。)
13.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
(按:谋,碑刻和《文选》本作“课”字。王逸《楚辞注》曰:课,试也。)
14.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按:零,碑刻和《文选》本皆作“泣”字。言,碑刻和《文选》本皆作“云”字。)
成都武侯博物馆研究员赵彬在2014年夏就明确告诉笔者,原刻于清代光绪年间的《出师表》,早已被毁,不见踪迹;现在所存碑刻是在“改革开放”后,大约在1979年底,才从河南省南阳武侯祠复制过来的。1998年5月,李兆成在《武侯祠史话》的第三章《南阳武侯祠》中这样写到:“1956年在大殿右侧扩建廊房六间,将岳飞手书前后《出师表》石刻砌于壁间,使之得以完好保存。”在该书同一章的后面几页,又介绍这幅是书法作品的时候,就明确下有断语:“但据后人考证,这石刻二表,并非岳飞手书,实为明代士人白麟伪托岳飞之名所书。”[5]其他的学者也认为此篇书法虽是遒劲有力,首尾连贯,有龙虎之势,但是为宋代爱国将领岳飞亲笔所书的可能性极小,此书法作品实为明代成化、弘治年间的一个叫做“白麟”的秀才所模仿岳飞的笔迹而为之![6]这个观点笔者认为有一定的道理,基本赞同。但是,清朝乾隆皇帝、左宗棠等人却认为真的是岳飞所书,学术界至今仍多有争论。
联系以上对诸葛亮《出师表》异文的具体比较与考释,我们基本可以得出这个判断:成都武侯祠碑刻岳飞所书的诸葛亮《出师表》的版本,主要是书写者依据我国梁代萧统编的《文选》本,而不是现今我们普遍采用的《三国志》版本,故而,这篇千古绝唱中有十多处的异文,不能简单地说是错别字!
在上面的异文比校中,我们还需要注意一点,即:成都武侯祠碑刻岳飞所书的《出师表》在分析的14条异文之中,有8条既不是依据《三国志》版本,也不是依据《文选》的版本,而是明显带有个人书写时的随意性,但总体上讲,这些异文不影响阅读和原文意思的表达,不会产生歧义。如进一步细心地比较《三国志》和《文选》两个版本所收录的《出师表》全文,大家会发现文章在字词上还有异文6处,具体如下:
(1)崩殂——崩徂
(2)忘身——亡身
(3)盖追先帝之殊遇——盖追先帝之遇
(4)恢弘志士之气——恢志士之气
(5)有所广益——有所广益也
(6)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责攸之、祎、允等咎,以彰其慢可见,诸葛亮《出师表》在历代流传的过程中,《三国志》版本和《文选》版本并行不悖,文章的思想内容是完全相同的,即使两种不同版本在个别字词上存在一些异文,但都各有其合理存在的价值。成都武侯祠碑刻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出师表》,整幅书法艺术作品的结字合理,前后照应,疏密有致,灵动豪迈,有大将风度,颇得岳飞书法的精髓与神韵,所以,自问世以来深得无数人们的喜爱和赞赏。
三、余论
我们对诸葛亮《出师表》原文的背诵,现今普遍依据的是陈寿《三国志》版本,成都武侯祠碑刻署名岳飞所书的内容,却是书写者依据我国梁代萧统编的《文选》本。这篇千古绝唱,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赞叹是“志尽文畅”[7],我们对今天成都武侯祠碑刻所见到的这十多处的异文,不能简单地判定为错别字,这是古籍在上千年的流传过程中,因为时代久远,多种复杂原因所造成的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它不影响人们的阅读和接受。
参阅我国已故著名的《三国演义》专家沈伯俊先生的研究论文和著作,笔者发现:不论是沈先生与谭良啸馆长合作编写的《三国演义大辞典》[8],还是他的《三国演义》评点本[9]、《漫话三国》[10]《沈伯俊说三国》[11],沈先生介绍过成都武侯祠的历史、文化、甚至建筑特色等,遗憾沈先生没有专题讨论这个成都武侯祠走廊碑刻岳飞所书的《出师表》的异文情况。
2019年4月,在纪念沈伯俊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四川省社科院诸葛亮研究中心、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和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联合举办了新书发布会,沈伯俊评点《三国演义》一书再次备受学界关注,该套书下册的最后“附录”部分,是沈先生编制的《〈三国演义〉技术性错误校正一览表》[9]993-1059,列举了沈先生归纳出的934处技术性错误。笔者核对后,发现该表也并不包括本论文所考释的二十条异文。该评点本的第九十一回“祭泸水汉相班师 伐中原武侯上表”的最前的章回总评,生伯俊先生这样写到——
据《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建兴)五年(227),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上疏。”诸葛亮北驻汉中,是要准备北伐;出发前所上之“疏”,便是历来备受称赞的《出师表》。罗贯中将此表全文移入《三国演义》,它直陈形势,正反对比,坦陈进谏,把诸葛亮忧国忧民、忠心耿耿、志在统一、顽强进取的精神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9]741
毫无疑问,沈先生也认为在中国影响最大的《三国演义》一书中的诸葛亮《出师表》是罗贯中全文转引自陈寿的《三国志》。但笔者再次阅读沈先生评点的这部《三国演义》所载《出师表》原文[9]745-746,却发现沈先生的话基本是正确的,只是此《出师表》的最后一句竟然是:“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反而成了《文选》版本的句子,而非笔者所到见的《三国志》版本原句?个中原因,令人费解,姑且存疑待考。
沈伯俊先生已离开我们两年多了,世间再无“沈三国”。但沈先生的研究著作和学术精神,一直被学界反复提及和不断激励着我们。后学借此与友人和弟子们讨论的机会,整理昔日的读书笔记,作此文探讨,仅就大家熟悉和最关心的《前出师表》来辨析存在的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