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路220号那些“自由而无用”的日子
2021-12-03常心睿
常心睿
记得刚上学的时候,我总是在校园里迷路,拿着导航晕头转向地乱转,还总一脸匆忙装作熟门熟路的样子,生怕被校园里的同学看出新人的生涩来。邯郸路220号,后知后觉的我在网购时第一次要填地址的时候,才晓得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是这个地方发出去的。想起《庄子》里“邯郸学步”的典故,总觉得这学府有些许喜剧色彩。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或许真是那个迟钝的燕国少年,带着一点点愚勇与热望,开始了我跌跌撞撞的求学生涯。
复旦大学最标志性的建筑是光华楼,但最受欢迎的地方却是光草——光华楼前的那片草地。光华楼的名字是取自“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之义,与复旦的校名呼应。光草则是学生们自己叫出来的,其实不太好听,总让人想到光秃秃的草地,虽然光草的草木们其实相当顽强,一年四季也少见光秃秃的时候。于是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在光草上与光华楼合影,留下自己这段学生岁月最初和最后的笑脸。我也不例外,入学那天就站在光华楼前,扯着没心没肺的笑脸,冲着手机摄像头,向我远在家乡的亲友们比了个“耶”。
都说复旦的民间校训是“自由而无用”,大概是有几分道理的。凡是稍晴好的天气,都能看到学生在光草上沉醉在各自的乐趣里,或者谈天,或者弹琴,又或者谈恋爱,甚或什么也不做,看天看云,看漫天漫地的自由空气。节日的时候,不回家的同学们相约在光草上小聚,围成一圈,只借着薄薄的月光或遥遥的灯火看彼此的笑脸,在那种晚风相送的夜里,歌声和笑声似乎都传得格外远。托光草的福,在远离市区的这灰突突的一角,少年们悠闲而漫长的午后或傍晚,竟也沾染了些康桥的风流。
在光草上肆无忌惮地撒欢的,从来不仅是学生。坊间流传,复旦大学最大的“黑恶势力”就是猫咪们,它们霸占着校园的各个角落,趾高气昂地睥睨着来来往往的师生。这些人类也很是有些自作多情的殷勤,搜罗着每一只猫咪,给它们一一取名,做成图鉴,方便新生们按图索骥。奇怪的是,整个邯郸校区只有一条狗,生活在猫咪堆里,猫协竟给它取名“咪咪”。散步的时候我不禁为咪咪鸣不平:“猫帝国主义霸权真是猖狂!我这爱狗人士不服。”好友忙着用猫条伺候着那只叫“咸鱼”的白猫,抽空瞪了我一眼:“爱狗人士和狗都没有‘狗权!”惜哉,在这座自由的学府里,有平等之师生,却无平等之猫狗啊。
复旦的邯郸校区被几条大路隔成了几个区域,在东区和北区之间,有一条笔直无阻的路直通宿舍,因此被学生们称作“本北高速”。道路两旁种满银杏树,秋阳下的银杏叶子,簌簌如黄金雨落。若人少时在这条路上骑单车,或真可大叫一声,松开扶手,轻倩如飞鸟般掠过,在那不可思议的一撒手间,体验一把张爱玲所说的“人生最可爱之处”吧。听说这条“本北高速”在几十年前也不是这样顺畅的,淞沪铁路打校园里横穿而过,赶早课的学生们有时不得不等着火车开过去,甚至常有人因此而迟到。每每我站在那段业已消失的铁路边,想象着前辈们气急败坏的表情,总是不禁暗笑,原来十百年前,早课迟到也是学生们亘古不变的烦恼啊。
我的某位老师说过:雨天不是读书天。实乃真理。下雨时,宜睡觉,宜漫游,宜心猿意马,且下雨时在校园里漫游总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我曾见过一个阴雨的早上,前日还开得正盛的早樱,如大雪一般倏忽落尽,真是一场盛大的凋零,美丽得叫人心惊。
也想起某个哲学课堂的下午,四月天里睡意昏昏时,老师在讲台上激情昂扬地讲着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窗外的一株夾竹桃却兀自轰轰烈烈地盛放着。我久久望着那株夹竹桃,那些晦涩而诗意的哲学名词仅仅像音符一样轻轻跳跃着,它们似乎是一首诗的两个句子,压在同一个韵脚上,唱诵着关于春天的幻梦。我任由我的意识在自由的河流上漂浮,这一刻,似乎既无存在,也无时间,有的只是一种难以命名的、悠远的心情。
我曾见过一张半个世纪前的黑白照片,那时复旦的校园与如今大不相同,学生们聚集在相辉堂前的草地上,那是曾经的大操场,他们或坐或立,或说或笑,脸上带着少年的欢喜与恣意。隔着那样长的岁月,我却觉得无比亲切,那时的操场不正是现在的光草吗?那时的前辈不也如今日的同学吗?人们只是换了一片草地,却依然谈天、恋爱或弹琴。芳草萋萋,换了春风,不换的是那种长长的心情。
当然,在复旦上了许多课,读了许多书,也终于见到了许多曾经崇拜着的师长,但比起那些正襟危坐在课堂里的时间,我倒是更常想起这些“自由而无用”的日子,那些无疾而终的漫游与幻想,直随着校园里的草木一日复一日地开开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