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滨俱乐部
2021-12-03铃木泉
铃木泉[日本]
日光盈漫海湾。
男孩女孩们坐在人行道两旁树冠下的长椅上含吮甜筒。一些人在走道上溜着Z形旱冰。附近的红白遮阳伞下支棱着热狗摊。
我把手塞在牛仔裙兜里开始吹起了混低音哨子。如果吹得过猛就会跑调。我并不能恰如其分地隔开这类快歌的各个音符,干脆就让它们就这么搅在一起。
这曲调并不怎么符合我的心境,接下来,又换成了蓝调。瞧,即使曲调有一点游移也无妨——你仍然可以坚持到最后。
哈,每个日子都是这樣一份馈赠。
我止不住脸上的笑容。
可是什么样的傻瓜才会在那儿一直咧嘴笑呢?所以,我整天都在唱这些歌。自从来到这儿,我便时常如此。
一辆巴士从身后驶来,惠美出现了。她大幅地挥了挥手,向我跑来。“你去哪儿?”她嫣然一笑,暖风抚弄着她的卷发。大海的气息随风而至。
“海滨俱乐部。”
“啊,我也是!”
这是家位于横滨郊区的酒吧,招牌上写着“静谧”。老实说,这听起来有点像你要“荣尊赴死”的地方,所以我们自己为它命了名。本地人称它为“海滨”。有些人喜欢叫什么“海滨漫步大道”,那往往让听者不知所云了。我和惠美沿着码头散步,一旁正在经过的是新格兰酒店。
那段旋律还在我脑袋里徘徊着,只不过现在是轻哼而不是吹哨了。
“这首是什么?”惠美看向我。
“不好说。我得先找回歌曲记忆点。”为了回答她这个问题,我跟主奏吉他音断开了,不过马上又能捡回来。惠美也开始用风琴般的音调加入。这场即兴表演一直继续着。
直到我们抵达海滨俱乐部酒吧,这场小型演奏也未遭到干扰。曲调已经变得十分忧郁,或者说严肃,但切断它呢,就会失去乐趣,所以我们站在那儿继续演奏,最后逮着机会回到了歌曲记忆点。她似乎也挺了解这首歌,我们都很投入。后来,如同雪崩一般(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我们滑向了歌曲尾声。但我并未打算就此终结,还在后头加上了一段。如果有一把吉他,我会表演一段拖尾独奏,在缓慢渐弱的声调中徘徊游荡,仿如黑暗中的哨声。
“又怎么了?”我推开酒吧的玻璃门。
“有时候我就是忍不住落泪。”惠美平静地回答。
泪难自抑,的确。但不知为何,我此时突然想到一首标题如此的歌。
我们在老地方入座,没再思索关于歌曲的事。
“外面风景不错。”我对酒保说。
“一向如此。刚开始大家都很满意。”他冷漠地回复。
“这是何意?在这儿,你可以过上绝对悠闲的生活。”
我是通过抽奖获得飞往这个星球的名额的。若没记错,那张票和我随便买的一些纸巾一同到来。(在这儿,我的日子也好比这些薄薄的纸巾,与世浮沉,混混沌沌,任何有关过去的记忆都变得愈加模糊不清。)
“嗯,但如果你是那种坚定的人,迟早会感到厌倦。”这位酒保又习惯性地趾高气扬了起来。
“我们想在这儿待多久都可以,不是吗?而且随时能返回地球。”惠美一边摆弄着餐巾一边说。
“从技术角度来说,的确可以。你想回去了?”
“不、不,”她摇头,“我到这儿才半个月呢。”
“等会儿!”我转向她,“你之前不是说有半年了吗?”
“我从没那样讲过,”她停顿片刻,用更温柔的语气补充道,“你一定是听错啦。”
真怪。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周了,而且看到她明明比我来得更早……
“来杯啤酒?”
“嗯,忘记点单了。可以的,”我回复酒保,“一小杯就行,谢谢。”
酒保把一个精致的沟纹玻璃杯放在柜台上,然后新开了一瓶酒。其间惠美一直怒目圆睁。我喝酒的时候她总是这样。
“现在是中午,所以……我要杯软饮就行。”她慢吞吞地说。
惠美不是靠抽中什么彩票来的——她是为了换个环境进行某种治疗。这个星球上的空气的确不错。她还提到过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不过我并不了解她来此之前都做些什么。
“去挑些音乐吧。”她小声提议,心思却不知飘往何处去了。我来到点唱机边开始翻阅起望不到头的曲目名和编号。这玩意儿里的曲目数量足以填满一个电台的备份目录。挑来挑去实在有些烦心,我索性随意选了三首然后回了座位。
“选了什么歌呢?”惠美把胳膊肘撑在吧台上。
“就来一些节奏布鲁斯吧。”
“不错。”
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唱道“露西尔”——可能是一个女人或者小男孩儿的名字。歌手的发音有些奇特,缠绕着歌词,仿佛那些字眼儿是他们的心声,这着实让我沉醉了半晌。我又抿上一小口酒,然后把玻璃杯放下。惠美在一旁狠狠地瞪着我。
“我母亲她……”片刻缄默后,她开口,“她是个酒鬼,一天到晚都在喝。只要有酒就什么也不在乎。她说这并不关乎酒的滋味——她甚至从没喜欢过。不过是用微醺减轻痛苦罢了。”
那位酒保专心地听她述说,也许他一直就这样认真对待工作吧。可是,每当惠美开口讲话,他的脸上便闪过一丝紧张。
“她常常试图戒酒,最终都变回老样子。有一次她打算扔掉所有储备起来的酒,还带上了我,这全是老仪式了。回到家后,她兴奋地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喝酒啦!尽是这些。可是还不到两小时她就坐立不安了。‘我本该留一点的,她会这么说,‘睡前小酌一杯就行。要不了多久她就跑出去买酒了。”惠美长叹一口气,皱起眉,从袖子里掏出纸巾擦手。
“然后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她对你做过些什么?”
她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这似乎让她更不安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那我这么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你是想问,她有没有打过我,对吧?就像那些狂暴的醉鬼。没有呢。只不过每当我父亲出门上班的时候,她就会抓起一瓶酒和一个杯子坐回床上。只要心情不好,她可以一整天如此。临近傍晚,她开始考虑准备晚餐——很可怕不是吗?在那种状态下做饭,乱洒东西,烫伤自己,刀具掉得到处都是。最后编个借口,说自己感觉不舒服什么的,重新躺回去了。”
惠美拿起纸巾抹了抹前额。
音箱里响起了“猎枪乐队”的歌,划破了三人之间的静默。
她的嘀咕声在乐句间隙穿过:“我想知道怎么就把这些一股脑儿全给说出来了。”
“缘由在此。”我指了指面前的啤酒。
“是呀,它干的好事。”
“我不会再当着你的面喝酒了。”
“噢不,这太过了。”
“但那总会让你想到母亲。”
“是的。真怪。我到这儿还没一阵子,她就开始在我脑海里转悠。”
酒吧里间的一扇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女招待走了进去。那位男酒保脱下了围裙。他的工作班次很短,不过这也足够让俱乐部维持运转。
“今晚有什么打算?”我换了个话题。
酒保开始收拾他的东西。
“我打算去‘星期五天使。”那是个古怪的夜店名。
“啊,好主意!我可能会一起。”
这家夜店很符合我,满屋子老派装潢。地上铺着厚地毯,这儿那儿隆起个座位供人们就座。他们不单按每周流行唱片排行榜播放音乐,你还能不时听到一些怪里怪气的唱腔。前几天还放了一首新奇的歌,叫“什么都不想干”,我压根没法欣赏。另外,在这里看不到小孩子。
“嘿,那样的话,”惠美补充道,“你可能会碰见直志。他是老熟客。”
我感觉脸有些发红。光是这个名字便让我心跳加速。
“他很可爱,对吧?”她笑了,“你多多少少跟他说过话?”
“还没有呢。”我羞涩地摇摇头。
“估计还需要些时间才能有进展?”
男酒保捋了捋他的领巾。我端详着自己紧握酒杯的手。
“谁知道呢?世事无常,瞬息万变。”
我刚抵达这个星球就遇见了他。碰巧,那会儿他到太空港是为了见另一个女孩。当时我戒心很重,现在仍然如此——是的,没错。是戒心,我敢肯定,那不是兴奋。
我之前就见过他,在别的地方。怎么回事呢?
我永远难以忘记一个如此靓丽的人。而且,说实话,与其说我曾见过他,不如说我们之间有过深深的羁绊。
“当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他身上,就感觉他曾是我身边亲近的人,”我心不在焉地说,“但是,我同时觉察到一种对自身的冷漠,和那个曾经靠他很近的‘我隔开了距离。这么说很怪,我知道。”
“欸,你多大了?”惠美啜了一小口柠檬汽水。
“十九。”
“是啊,那么类似于‘我要重新来过这样的话不应该从你嘴里冒出来。我母亲就曾一刻不停地念叨‘我要重新活過。”
“那不是一首歌吗?”
“呃,要知道你可以为任何事物找到一首对应的歌,甚至有首歌叫‘这不是真爱,不过是一首歌。”
惠美不再言语,开始剥起女招待摆上桌的花生。
“你母亲什么时候那样讲的?”
“在她三十六岁的时候。对她而言,那是个可怕的年纪。她只想给人生来个重置,就从二十五岁开始,一切重新来过。”
“二十五岁?这么精确吗?”
“她正是在那年结的婚。”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在某一刻,男酒保又回来了。自动点唱机继续放着音乐。接下来一首是《爱的终结害了你》。
“对不起。我现在整个人乱糟糟的,”惠美顿了顿,“虽然没什么意义,我也控制不住想到过去,这些记忆太生动了。还有关于我母亲的往事,就好像经历那些苦难的是我自己。”
“因为当时你全身心参与了一切。”我摆弄着自己的银手镯。惠美也有这样一只手镯。它们被嵌入了小磁盘,有着类似现金卡的功能,于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可以分文不花。但是那两名酒保都没有戴这种手镯。
“你说得不错。人一旦太闲,脑子里的名堂就多。”
看来,今天她的心思确实在别处游荡。
点唱机里响起了一首懒洋洋的、几乎涂满绝望的歌。我查看了下屏幕——“欲弃生涯”保罗·巴特菲尔德。
“两位还需要些别的吗?”女招待问道。
夜幕降临,我们搭了一辆公交离开横滨。“下一站是哪儿?”
我们坐到了车厢后头,我凝视着窗外。
“横须贺。”
“我想去买点东西。”惠美说得有些突然。
“那过会儿下车?”
“可我们才上的车呢。”
天幕的蓝更深厚了,精致得让人不忍直视。一路上,我的视线牢牢地凝滞在外,追随着车窗外的景象。下沉之日照耀着建筑物的侧面,弥散一线金色,纤微而浓烈。如同从天际切走的一块矩形,在下方露出一层光亮。
“从不知道这座城能是这个样子。”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滴进了手背。眼泪!我惊羞地看向惠美。
“这怕是我头一回为一点风景流泪。”
“似乎人们一到这儿就不自觉地忠于自己的真实感受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按上我的鼻子,“当然,对于那些职员来说情况就不同了。”
惠美看起来有些困扰。我擤了擤鼻涕。想来,这应该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显然,这儿的气氛里有什么东西让你伤感怀旧了。欸,还为来到这里感到开心吗?”
“当然!”我热切地解答了她的疑问。
我并未告诉惠美,在今年以前我压根没什么朋友。这是个严肃的问题——难以用腼腆或者内向什么的来简单解释。我对于人们为什么不喜欢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还无法发自内心承认事实。于是,我决定用憎恶他人来安慰自己,也不再有任何爱人的欲望。
但是和惠美见过几面后,我就被她吸引住了。还有直志。
“等会儿是去买东西?”
“哦,对。”
“那就在这儿下车吧。”
下公交后,美景魔力依旧,大地如此迷人,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芬芳,这一切的本质却是悲伤的。
夕阳的余晖均匀地铺在了房屋的顶部。沿着道路往下看去,唐人街逐渐显现。
“很久以前,我曾经和一个来自香港的男孩约过会。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姓刘什么的。”我怎么开始唠叨这些了?这些事儿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在地球上,我每天所做的不过是在社会和家庭之间跋涉。难不成这些都是别人的记忆?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善于管钱,不过,不是说他是个守财奴。他的生活井然有序,而且极度浪漫。”
“嗯,行吧。我敢说,他其实是个相当粗鲁的混蛋,对吧?通常表面上看起来呆板的那种类型。”惠美的洞察力从未让我失望。
“没错!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敢打赌,他就爱装模作样,对吧?还有着强烈的保护欲。”
“嗯……他不怎么爱我,所以我并没享受过什么保护。”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迷失在他那双杏仁眼中……我的身体到底什么时候接管了别人的人生?
我们来到了一个布满俗艳美式精品时装店的区域。
“我还巴不得来些更邋遢的东西。”
“那,那些朋克风怎么样?”
我买了一条黄色网格披肩和一朵系在脖子上的玫瑰花饰。还没到位呢,还有件从一家风格不那么招摇的商铺买的黑色西装,搭配一条紧身裙,注意,不是裤子。
“要去我那儿吃晚餐吗?”邀请惠美一起吃饭只是因为我讨厌和椅子单独共处。这是一把横在我公寓中间的椅子,它会跟我说话——而且從来只会发出刻薄的言语!一件家具拥有了人格是多么荒唐,但事已成此。另外,它说起话来还和我母亲挺像。
“我有点累。今天过得太紧凑了。我想去休息会儿,自个儿消化消化这一切。”
事实上,我已经受够她了,不免暗地里庆幸。但,我的自主意识在哪里呢?此刻,这薄弱的意志叫我恶心。
惠美在暗蓝的光晕中举起手,当她转身离去时,我叹了口气,仿佛她背上写着满满的“自由意志”。
一回到家,我便将今晚的衣服从衣柜里抽出来铺在床上。
刚点上一支烟在衣服旁坐下,那把椅子便开始喋喋不休:
“你的新衣服怎么样?”
“呃,黑色的那个?”那件黑色西装也在床上摆着。
“你就跑出去买了这玩意儿?”她的声音粗糙刺耳——听起来真像我母亲,真是令我厌恶。
“直志或许就喜欢普通的女孩。”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那个连话也没说过的男孩如此着迷吗?”
“因为他长得太他妈好看了。”
“错!”椅子发出了邪恶的咯咯笑声,“孩子,你认识他不是一两天了。”
她笑得浑身发抖,她那有些秃了的天鹅绒罩子上的灰色花卉图案随之颤动,扶手也跟着摇摇晃晃。
至今我就没坐过这把椅子——在我入住这个房间的那天伊始,她就不停叽叽喳喳。总之,你可以跟她坦白,看着她就知道她体内的弹簧早崩断了。
“你瞧,直志多半是你以前就认识的人。”她朝旁边溜达了几步。
“那为什么我把他给忘了?”
“因为你们关系恶化后,一连串失败就找上了你。你得花上整整十年才能意识到他对你是认真的。”
“他甩了我?”
“不是的,孩子。”椅子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走着。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才分手的?是这样吗?我想说,主动离开的那个人不会是我。”
“万一是呢?”她哧哧地窃笑。
“不,我绝不会——”
“好了好了,我刚才只是想吓吓你来着!”
“但是,你看,对于此时此地的这个‘我来说什么也没发生,对吧?所以,犯错的不是我。”
“好吧,可以这么说。”她略显迟疑,然后一扭一摆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那是另一个我干的,在某个平行世界,对吧?现在那个我多大了?”
刚一说完我就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哪一个“现在”?你甚至怎么定义“现在”?
“大概三十多岁了。你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然后陷入了绝望的涡流。你正处于类似于你在海滨俱乐部放的那首歌所描述的状态。好像有点发疯。”
“哦,谢谢你。”
“不用谢,亲爱的。”
“我在这里的脑子可能也坏掉了。”
“怎么了?”
“一个椅子在跟我说话。”
“你还有会说话的门和微波炉,不是吗?”
“那是别人把它们造成那样的!”七点过去了。
对我来说下厨是很痛苦的事。(你瞧,椅子就什么都不用吃。)我的饮食习惯也很糟糕。我讨厌新鲜水果和蔬菜,因为那时母亲老让我“每日五果蔬”。她不停地念叨:“它们可以让你更美丽。丑女孩是无路可走的!”
我吞下三块不新鲜的蛋糕。
“你不准备出去吗?”没有事情瞒得住她。
洗了个澡后,我有点昏昏欲睡。穿上睡衣后,我瘫倒在床。床头的时钟显示此刻已将近八点。
“穿好衣服,好好梳妆打扮一下吧!”
“我累垮了。你就消停会儿吧。”
“是吓坏了吧?你担心自己又会搞砸。”我听出了她语气里微妙的嘲讽。
“或许吧。但之前为什么会发生那码子事呢?”
“因为你不自信。直志身边环绕着各种女孩,看着挺无聊的,对吧?你那么好强,不让任何人了解你对此作何感想。在他面前也藏着掖着。你甚至根本没想过,他可能也在质疑自己。”
“你说什么?”我整个人跳起来了。
我是听清了的——我们都明白。因此,她不再多言。
八点过去了。
惠美现在一定已经离开了。我在考虑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但仅限于这么想想了。
“你打算在这个星球待多久?”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椅子问道。
“一辈子。”
“每个人都这么说,亲爱的。但你其实做不到,不是吗?你要过自己的生活。做饭,打扫卫生,照顾生病的孩子。你还得出去工作。”
“为什么我必须那么过活?”
“好吧,我不知道。”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柔和了。
接着,“我不知道”这句话在脑海里持续回荡。我松了松枕头,关掉灯,默念咒语。睡吧,睡吧,让世界就此消失。
两天后,我总算去了星期五天使。里头正放着“上瘾”,这算是个加分项——但不是直志在场的信号。
“显然他刚来过。”惠美大叫道。在这种环境里你必须声嘶力竭才能被对方听清。“他和那个女孩一起进来的。”她指向一个在舞台中央扭动的女孩。和太空港那天看到的不是同一个。
我走进酒吧,叫了一杯七喜。
酒吧的灯光诡谲而迷离,每一次频闪中跃动着人们的舞姿。这仿如一个延时视频,一队新鲜的冰冻尸体在每一个闪光中熊熊燃烧。
光线愈加迷幻。我奋力穿过舞池中央(急切地想好好看看这位金发女郎)走到门口。她长得并不出众(也不是说我就多么动人了)。
直志就坐在那边的台阶上。
“你不进去?”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回了一句。没听太清。
“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但俱乐部内传来的噪音吞没了他的声音。
我挨着他坐了下来。他似乎还在耐心复述刚才的话。
“这个女孩说她想来,所以我就和她一起来了……不过我挺讨厌人们看着我。”
我没接话。
看样子,他和惠美差不多是同时来到这个星球的,不论何时。他很出名,所以我很容易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直志身材出众,浑身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有些人将其描述为一种空灵的美,你难免不会了解到他只是个半人类。
他是最早的那批外星“混血儿”之一,几乎全绿的头发非常惹眼。
面无表情,又略带阴郁,双眸露出严厉与空洞,似乎在宣告自己早已弃绝了任何希望与野心。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他。他用那令人不安的空旷眼神回头看我——仿如看着一个恐怖洋娃娃的玻璃眼睛。他眼窝周围的眉毛也是深绿而浓密的。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女孩们总是想要来这种拥挤不堪的地方?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我们单独相处。”
“这不过是因为她们想在你面前卖弄自己。”
他用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发丝。
里头传来一些流行乐曲。如今,那种干涩肤浅的演奏声听起来十分滑稽。旋律过于单调,句子也冗长至极。恢宏的黄金比例的曲调似乎是真的无法再适应这个时代了。
“你知道吗,最近,”我慢慢地说,“我发现自己很难识别幸福和快乐。”
他仰起头。
“嗯……这有什么关系吗?如果感觉不错,那就是快乐。”他干巴巴地笑了,“仅此而已。”
“看来你的生活很简单。”
“哈,我也有自己的困扰。我曾经把每个日子都理得很明晰。后来,我突然停止了思考——我生病了……脑细胞受损,以前的思考力全部消失了。”
他像在说另一个人似的。“病了是什么意思?”
“我是个瘾君子。”
给出如此直率的回答后,他抬起头望着我,想看看我什么反应。我尽力控制脸上的肌肉不表露出任何情绪。
他起身。
順着他的视线,我看到楼梯底下站着的男孩,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样子如同这个场景中的一个故障。他是绝对的时尚牺牲品,小腿上缠着一块和他完全不相称的头巾。可悲的是,这根本不适合他。
男孩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他比直志矮一些,但他的身体宽度对此有所弥补,是那种幼嫩的健身狂人。
“我们需要谈谈,哥们儿。”男孩嗓音沙哑。
开始了,我心想。
“我想,我并不认识你。”直志显然绞尽了一番脑汁。
“关于那姑娘,”他瞪着我,“她,那儿呢。”
“抱歉,什么?”我走近了一些。
“不要动别人的女孩,听到没?”他看着我们俩。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孩了?”
“别装了。我们之前见过两次,在其他地方,你让他们对我动手动脚,记得吗?‘世界就要完蛋了你说,‘一起目送它离开吧。接下来我就一直在为这天做准备!但是你呢,在这儿跟这个人泄密。”
“他是个疯子!”我说。
直志长叹了口气。“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一团糟。”那个男孩试图揪住我的手臂。
他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直志大喊了些什么。男孩重重地撞在了楼梯平台上。
似乎是我用自己的靴子把他踢倒的。我说“似乎”,是因为我的身体在我想都没想之前便付诸了行动。我站在原地发愣,“他昏过去了吗?”
直志冷静得令人无法忍受。“没事的。他没砸到头。”那个男孩笨拙地站起身,想要恢复他的体面。
惠美从门里走了出来。“想去吃点东西吗?哦,亲爱的,那个金发女孩在找你呢。”直志正要过去,却停顿了一下,腼腆地问我:
“介意我明天来看看你吗?”
“什么时候?”
“午后吧。”还没等我点头他便进了屋。
我倚着墙。“真希望他刚才能阻止这一切。”
“你说的是刚才的争吵?”
“不。不,那是我的事。不是这个意思。”
“你在发抖呢。”惠美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把嘴给闭上了。
“走吧。”她引着我们出去,当我们接近平地的时候,那个肌肉男孩还在那儿,呆呆地盯着我。
我们沿街散步,温暖惬意的微风拂面而过。
宽阔的街道上,建筑物陷入昏暗。偶尔,一阵平和的薄雾柔化了汽车餐厅和夜总会门口的霓虹灯光。
“这些很让你怀念过去吧?”惠美说出了我的心声。
“你知道,我一直难用真情实感清晰地看待自己。”
“可是,如果没有那种清晰感,你就很难成为佼佼者,只会作为末流之辈度过一生。”
我们穿过一座桥。成串的小船沿着河流排成一线。临边的道路似乎属于某个大型建设项目,头顶的起重机投下恐龙般的庞大阴影。远处,沿着高速公路弯道行驶的汽车灯光宛如项链般连缀成串。
这样的荒凉景象和海滨区截然不同。而我仍怀揣着那股怀旧之情。
“不过,最近我的内心一直有着这种明媚又有条理的时刻。真的。”
“所以直到现在,当你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只是在表演情绪?”
“应该是的。欸,那邊装着橙色窗帘的地方怎么样?”
这是一个通宵营业的咖啡馆,窗户破旧狭小,充斥着廉价的空气,只散落零星几个顾客。
我们挑了个靠墙的座位,侍者拿着一份长长的菜单走了过来。我们不想为点菜费精力,就随意点了套餐和饮料。
“那你现在对什么事看得很清晰呢?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答案,比如:‘我正在变得像我的母亲,或者‘我真是助长了关于软弱女性的刻板印象。”
“其实没太多区别,”惠美的嘴角皱起一个微笑,“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旦产生什么清晰透彻的思考,就以为自己很独特。也许这跟你在横滨为景色落泪的情况有点像。我不确定。不过,在这些瞬间我能够原谅自己,即便只有一点点……而且还原谅了我的母亲。”
“只要你愿意承认这种情况,事情就简单多了。”
“的确,哪怕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这和我的毛病是一样的。一旦回了地球,又会重蹈覆辙。也可能不会。这没办法控制的。想要解决所有问题不是个好习惯。”惠美说话时正注视着别处。
我点的东西上桌了。一份主食,一份沙拉,还有一小杯桃红酒。
“这也在套餐里?菜单上没写呢。”
惠美用手帕包住了指头。不久前,她的菜也到了。果然,也附带一杯酒。“他们真是在考验我。”那条像绳子一样缠绕的手帕把她的手指绑得发白。
“来吧,没事的——”我刚开始感到神经振奋,却被惠美双眼发出的强烈的怒光给镇住了。我敢肯定,那种愤怒可以穿透玻璃。她移开目光,把手帕裹得更紧了,看起来甚至弄疼了自己。她的手在发抖。
“等等,那是……”
她抬起头。眼泪夹着愤怒溢出双眸。“没错。还是我母亲——实际上,那是我。不,我并不是故意撒谎的,只是难以承认这其实是我体内的一部分。太令人痛苦了,所以我用‘母亲这层壳掩盖……对了,来到这个星球之前,他们让我们先进入了睡眠状态对吧?他们一定对我们的心智进行了某些改造。”
我站起身,拖着脚绕过桌子,来到惠美身边坐下。虽然他们都是瘾君子,酒鬼和药瘾者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酒鬼显然需要其他人。他们更加黏人。现在,如果你沉溺于镇静剂或者止痛药,可能不会那么困扰,因为你变得很被动,却不可避免地会冷漠,疏远,和无情。
可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惠美还在抽噎。
“我根本不难过,只是才意识到这酒鬼母亲就是我自己。反正,我不是因为难过才哭。”
我拿起背包,从里面抽出一张手帕。惠美用她自己的手帕擤着鼻涕,然后向我道谢,接过我递来的手帕。
“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哦。”
她平息了泪水,轻轻擦了擦眼睛,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哭出来感觉真好。”
“是的呢。”
“明天我就回地球去了。这就是我的问题:我是个酒鬼。我想我会挺过去的。”
“等等,等一下!明天,那是——”
“越快越好。替我告诉海边俱乐部的酒保,好吗?他帮了大忙。”
我已经非常依赖惠美了,不免感到一丝失落。她了解我的内心。你最终会被那些纵容你的人迷住。不过,直志似乎不是那种可靠的类型。
“我们还会再见的。”
听了她的话,我只是更丧气,望着那两杯酒,仿佛它们自身承受着命运。
还没睡几分钟,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就把我给弄醒了。
“太阳升起来啦。”椅子低声说。
我穿着睡衣,赤脚走到了门边。家里没有内部通讯设备。是直志。他伸直了修长的脖颈,头发遮着眼睛。“我以为你出门了。”他丰厚的嘴唇淡淡一笑。
“为什么?”
“因为现在是大清早呢。”
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再次笑了。实际上,那像个鬼脸——他似乎有些神经错乱。也是累坏了。
“进来吧。”
他往沙发那儿走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我刚去了惠美那儿。她带了一个手提箱。箱子挺漂亮。”
“你整晚没睡?”
“别担心,我会尽快回家去。”
“你想喝茶或者咖啡吗?我这儿也有一些茉莉花茶。”
他躺在沙发上,盯着我的光腿。片刻后,他说:“喝咖啡对你身体不好,你明白的。”
“瘾君子告诉你的?”我放上水壶开始烧水。
“我厌倦了这些重启。”他面向我低声说道,我正在开启一罐茉莉花茶。“很多事情我都已经一遍又一遍重复太多次了。”我从厨房这儿只能瞄到那一头绿发。“这大概是我第四次来这儿。”
我从橱柜里拿出马克杯。
“没错。”椅子宣布。
杯子差点掉了。
“这不叫‘重复做事,这里并不存在重新开始,”她说,“你每次都会经历一些相似的事——基本上是关于放手。”
椅子那尖銳的声音令人发怵,而直志看起来没受一点影响。
泡茶时,我还在发着抖。
“重启意味着放手,还有接受。”椅子平缓地强调。直志睁开他那令人不安的冷淡双眸,看着我将他的杯子摆上桌。他坐起来,长叹一口气,长得足以带走他的整个灵魂。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他挑挑那对浓眉,“现在我开始喜欢你了,之前在这个星球上见过你那么多次。”
“喏,他又开始胡扯了。”椅子嘲笑得更加欢快。“很简单。这是我第四次重启。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你没有在我第三次重启时出现——我猜,它们有点混淆了。”直志大概没听见我家那位正在说话的家具,“这让我开始相信命运。无论我选择了哪条路,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可以穿越时空,这是你的意思?”
“不。”他摇摇头。
我坐到床上喝茶。
“如果你仔细想想,”直志自言自语,“这并没有那么糟糕。”
“没必要想了。”椅子嘲讽道。
“其实,”我说,“我一度以为你是很含蓄的男人,不怎么说话那种。”
“如果不是在这里,我的确是那样的。现在我的负担也很重。”
我起身,坐在他脚边,“喂,‘重启到底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有些不耐烦。
“看看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椅子又张嘴了,“你想听他再说一遍他喜欢你,不是吗?但是没必要为此烦扰。他可以把这句话说上百遍,你也不会满足的。甚至,上千遍也是一样。孩子,这只是因为你并不爱他。丝毫也不爱!”
这把椅子居然会说“爱”?她不会感到羞耻吗?
纵然如此,我还是表现出一副可爱和害羞的样子(将头歪向一边,等等),并问他:“什么是爱情?”
“这样?”他伸出手搭在我的短裤和胯部,然后马上又把手拿开了。他做得那么随意,我甚至无法跳开。“我真的是个非常直率的人,对吗?”
嗯,我若展现出一点压迫力,他就会屈服于我。直志从他过往的生活离岸了太久,在这种柔软的麻醉中,他把自己封闭得过死。如今,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漂流,麻木不仁,冷漠薄情。我怀疑他都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尝试理解其他人。或许在他的脑子里,我和他的旧吉他没什么两样。当然,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一点也不。他处于一种灵肉分离的状态。
然而谁在乎他是不是把我们物化了呢?对我来说都好。“嗯,但是,对他而言就不那么‘好了。”椅子在我脑袋里嚷嚷。
我想让他真正属于我。
“你以为这样就能结束你无休止的失败?
我懂,我懂。但我想得到他的理由比爱更加迫切。
对我而言,直志是……一个特定时间的象征。我脑袋里的声音不再是椅子了。一个虚构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
“介意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他似乎突然变得轻松起来。接着,我回想起来,他之前问过同样的问题,在我二十岁的时候。从那之后,一段漫长的时光已然消逝。
“你为什么不睡床上得了?”
“行。”他开始脱掉衣服。
我将窗帘拉开一点往外看去——清新,明亮,新的一天早已降临。我想着自己最终一定会回到地球,只要我成功释怀,不再关心什么幸与不幸。我只想无论在哪儿,身边都是美好的风景。
“你不躺下吗?”直志在床那边呼唤我。我掀开被子,在他一边躺下。
他用手臂搂住我的脖子,然后用旁若无人一般的轻柔嗓音说:“别担心,至少这个世界不会停止运转。即便你不想要,它也还是会继续,永不停歇,直到你彻底厌倦。”
当我醒来时,海滨俱乐部的酒保正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
“感觉如何?”
“不算太坏。”
他是一名医生,我们在地球。
“但你没有得到你所找寻的东西。”
他脸上的表情多么严肃啊!
“我已经慢慢接受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透过一幅拉开的窗帘,能看到外边灰暗的天,疲软的阳光从窗外映进屋内。
“那个星球并不存在,是吧?”
“是的。你在那里经历的一切都是经过编程传输到大脑的。我们并未打算缔造一个满足患者一切要求的梦幻国度。”
“如果他们再也不想回来了怎么办?”
“我们会强行唤醒他们,这在心理上可能会极度痛苦。”
“戴银手镯的旅客都是患者对吗?所以其他人肯定都是被编造、想象出来的……”
“惠美早些时候出院了,她留下了联系方式,似乎是想见见你。”
她在这个世界肯定有三十六岁了。直志之后也一定早就离开了基地。他三天前便从那个星球起飞了。
我起身。
不用照镜子,我悉知真相:我是一个萎靡的主妇,三十几岁,没什么耐心,生活失意,羸弱又疲惫,干不成任何事。我就住在一间那种从窗外可以看到,一排排挨着摆着的、丑陋单调的廉价公寓。
医生离开了。
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正在走廊上等着的是我丈夫。
直志变得如此寒酸难看,与过去的那个他相比就像个小丑妖。他无声地朝我走来。
有生以来头一次,我牵过他的手:“再也别去那个星球了,好吗?你知道这些重启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吗?”
他发出了一些含糊的声音作为回应。外边,是白天渐渐转向泥泞的夜晚。
责任编辑:易清华
铃木泉(1949-1986),日本小说家、演员。高中辍学后,她在一家工厂工作,后来以模特和演员的身份取得成功并声名鹊起。铃木泉是科幻小说的先驱作家,本文来自于她的第一本被翻译成英文的小说集《终极无聊》(Terminal Bore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