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脱靴人物二题
2021-12-03王平
王平
高长子
终于,高长子落笔了,缓缓写下几个字,用的正楷。他一个字一个字写,我一个字一个字念,当然念得很慢:
无根而固者,情也。
大约是个初春的上午,因为家中院子里的玉兰花树结苞了。我去巷口的自来水站挑水,远远看见有个瘦高男人,很深地弯下腰去,跟收水筹的吴三婆婆问话。吴三婆婆坐在板凳上,见我挑着水桶走近,便朝我一指,对那人说,他就是王霈的满崽。又大声说,王霈被抓走了啊!
我不作声,随手将水筹递给吴三婆婆,兀自拧开龙头接水。待两桶水放满,挂好扁担钩准备起肩,那瘦高男人却将我轻轻拨开,说,你带路,我来。说罢,轻轻松松提起两桶水,低头看着我。我看他一眼,穿件褪了色的蓝布解放装,且闻到隐隐地有股汗酸气味。
我背起空扁担,在前头走。他在后头问我,好多岁了?我仍不吱声。他只好自语道,你大哥,应该有二十出头了。
刚进大门,正好碰见母亲在扫院子,一眼,彼此就认出来对方。
淑君!他叫母亲。
高长子?母亲叫他,这显然是叫外号。
我按雨苍信上的地址找来的,那高长子说。你们住的这地名古怪,倒脱靴。也难得找!母亲一愣,说,雨苍最近给你写了信?高长子立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说,没有没有,我是按先前信封上的地址找来的。
母亲这才释然,说,你不是在南京吗?高长子淡淡一笑,说,回来大半年了。
我未曾料到此人竟然叫父亲作雨苍。父亲名霈,字雨苍,是祖父起的名字,因为八字缺水。先前只有母亲才这样叫。但听到一个不认识的人也这样叫,觉得有些古怪,不好接受。
我看看母亲,她倒显得自然。
就这样,我头次见到了既姓高,个子果然也高的高长子。后来知道,他与父亲都是长沙人,抗战期间又是重庆中央政治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又同在重庆盐务局供职。直至抗战胜利后各奔东西,从此再也不曾晤面,仅偶有书信来往。待到我认识时,他已近天命之年。
而那年的我,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吧。
那日,高长子跟母亲在屋里说了好久的话。我坐在院子里的阶基上翻一本破小人书。忽然听见屋里传来母亲的笑声,很意外。好久没听见母亲那样大声笑过了。
母亲八十六岁那年,曾应父亲另一位在台湾的政大老同学之约,写过一篇很短的回忆文字,其中忆及了重庆的那段生活:
……六十年前辞去已四年多的教学工作(语文、音乐、体育、美术),带着五岁的孩子,从湘西凤凰步行到辰溪,搭往贵阳的货车,转至重庆。四月八号动身,路遇暴风雨加大冰雹,雨伞吹翻。到重庆,王霈已在盐务局工作,后调南温泉。政大十期同学又同事,常来我家聚餐,都喜欢吃我做的菜,尤其是盐菜扣肉。又玩牌,外游花滩溪。有次到政大,正遇到蒋校长在大礼堂训话。散会后我们都跑到大路边,看蒋校长神气地走过。南温泉有一座大山流出两条溪水,一条是凉水,我家住凉水沟,一条是温水,附近人家去洗衣……
其中提到的蒋校长,即蒋介石。
在这段短短的回忆中,母亲并未具体提及某个同学的名字。但我想,政大十期的“同学又同事”里,高长子必定是其中之一吧。
父亲毕业后,抗战尚未结束。不少同学都留在了重庆。高长子与父亲在重庆盐务局同事时,主要负责“计口授盐”的工作。我问过高长子,什么是“计口授盐”。高长子告诉我,抗战时期,四川及边缘省份食盐供应紧张,且有奸商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政府只得按每户人口多少来分配食盐。重庆因贵为陪都,每人每月一斤二两,其他市县每人每月一斤,但凭购盐证到官盐店里购买。
我便插嘴道,還是新社会好,买盐不要证。高长子却似笑非笑地说,如今有粮证,还有粮票啊。我想也是,有点不好意思。
高长子又说,抗战后期,重庆国民政府关于计口授盐的具体谋划,以父亲与他为主。但大至调查报告,小至购盐证之设计,都由父亲执笔。这样一说,母亲也记起来一些细节。说那张购盐证是淡黄色纸印的,每户一份,每份十二联,每个月只能撕一联,当月用当月的,不过也够了。那时一家四口人(后来又生了姐姐),每个月有将近五斤盐,并吃不完。后来还攒下几斤,腌了些盐菜。高长子便趁势说,在重庆时,你做的盐菜扣肉,实在好吃!
此后,高长子便经常来倒脱靴看母亲了。开头两回是空手来,后来每次几乎都带点吃的。母亲先是推辞,但看看站在旁边瘦小的我,只好无奈收下。高长子于是松了口气,说,不要介意,反正我如今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但我发现,高长子从来不提及父亲的近况,母亲亦从不过问高长子为何从南京回了长沙。两个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只有一回,高长子背了一小袋米进屋,母亲便问,如今你在长沙到底做什么事?高长子轻描淡写地回答,给一家街道工厂做会计。见母亲有些狐疑地打量他,高长子拍拍胸脯,说,给小工厂当小会计,小菜一碟。不相信?我跟雨苍可都是政大经济系的高才生呵。话刚出口,又赶紧捂住嘴巴。
两个人都苦笑了。
那时候我们一家七口,本来全挤在一间屋子里住,热闹得很。因父亲被隔离审查,上头的哥哥姐姐先后上山下乡,两个妹妹在读小学,我呢,因病未能上初中,从此辍学,白天家里就余下我跟母亲,反而显得有几分冷清了。所以看得出,母亲也高兴高长子来,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
母亲原本是个很有工作能力的人,二十几岁时全家逃难至湘西凤凰,在县城里教小学,便身兼数职。小时候,还教我们唱过一首抗战时期的歌曲《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但终因父亲及子女的拖累,母亲一次又一次地丧失了工作机会。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家庭妇女,但非常忌讳别人提及这个敏感词。这是她抱憾终生的事情。
所以高长子与母亲聊天,基本上拣让她高兴的事情说。且以回忆在重庆的那段生活为主。我在一边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时还插几句嘴,居然也未遭母亲呵斥。
高长子一直以自己是中央政大的学生为自豪,不过当时岂敢与外人道。在母亲面前高长子却不顾忌。他悄悄跟母亲说,他们政大十期,是政大历史上的佼佼者。投考那年,报名的有四千人,仅录取二百人,为二十取一。如果算总账,这录取的二百个人,等于每个都考了第一名(这个我始终没弄明白)。又说,有一回因公事随政大教务长陈立夫到陈公馆,立夫先生走在前面,谈起政大十期来,跷起大拇指表示了不起,他感到非常光彩。立夫先生还告诉他,十期考试的作文题目叫作《抗战中的青年》,录取的这二百个人,每个人的作文他都仔细读了,都做了点评。
母亲听得既紧张,又有些高兴。且告诉高长子,父亲的考试成绩,是排名前十的哦。
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极少有什么朋友交往,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就几粒花生米。但自从高长子来过之后,才知道年轻时候,父亲是个非常活跃的人物。上大学时,有次为庆祝双十节,班上排演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片段。因无合适女生,还居然反串女主角娜拉,高长子则扮演娜拉的丈夫海尔茂。有天高长子与母亲扯淡,忆及此事来了兴致,忽地站起身来,拿腔拿调地背起了台词:娜拉,你真不懂事!正经跟你说,你知道在钱财上头,我有我的主张,不欠债,不借钱!
母亲哈哈大笑了。说,她也记得娜拉的一句台词,因为听父亲背过好多次。说罢故意把脸一沉,说,我们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高长子听了先是一愣,但继而也笑了。
并且高长子还大致跟我讲了《玩偶之家》的故事。大意是,女主角娜拉的丈夫海尔茂因患重病无钱治疗,深爱丈夫的娜拉只好铤而走险,伪造文书借钱求医,使得丈夫起死回生。但丈夫病愈得知后,不但不予理解和感激,还痛骂娜拉造假,毁坏了他的名誉。娜拉深感失望,将婚戒退还给丈夫,决绝地离家出走了。
我的父母也曾经有过结婚戒指,不过从我懂事起便未见他们戴过。如今当然明白,父母那时早就不敢戴了。后来因为家境日渐窘迫,索性偷偷拿去卖了,估计也没值几个钱。何况,在大多中国人的心目中,婚戒不过仅具象征意义而已,远不及在西方人心里那般神圣吧。
在生活困难时期,母亲几乎变卖了家里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如旧毛料衣物、旧手表什么的,甚至连一只铜花瓶也被砸扁,当作废铜烂铁卖了。仅留下一对景泰蓝的鸳鸯摆设,是父母的结婚纪念物,到底舍不得。不料某日竟不翼而飞,让母亲非常震怒,她凭直觉认定是大哥偷出去卖了。逼问之下,大哥果然招供。
我的大哥,从小被祖母惯坏,极不争气。且经常欺侮弟妹,没有做大哥的样子。小时候,我经常看见母亲被他气哭。一边哭一边揍他。
但有一次,高长子送母亲二十斤粮票,母亲仅稍作迟疑,就收下了。第二天便寄给了已去湖北松滋安家的大哥。
有时候高长子来,若母亲正好在做家务,他便找我下跳子棋玩。这是我最高兴的事。因为平时极少有人跟我玩,只好自己跟自己对弈,母亲亦从不理会。但只要是高长子跟我下,母亲做完事必定也会参与其中,玩两盘。母亲的跳子棋下得臭,尤其喜欢悔棋。我当然不同意,甚至与她抢夺。此时,高长子便袖手作壁上观,一味地笑。偶尔也劝我两句,说,男人让让女人,没关系的。
高长子还教我学会了唱《送别》这首老歌。且不晓得母亲居然也会唱,还唱得蛮好听。如今,这首歌几乎人人皆知,但在我的同时代人中间,我可能算知道得最早的吧。那时候记性好,加之词曲俱佳,两三遍就学会了。当然,是很小声地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却不知什么原因,中间有好长一段日子,估计有一个多月吧,高长子再没有来过倒脱靴。先前每个礼拜,都会来一回两回的。我问母亲,她却有点不耐烦,说,我哪里知道?
有天早上,母亲按老习惯在扫院子。一边扫一边独自轻声地哼着《送别》。我在窗户里头听见了,觉得没唱出歌词的曲调更生出凄凉。由此觉得母亲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却不晓得如何安慰她。
又想起父亲来,被隔离也将近一年了吧,一直未有音讯。
那时候闲在家里,我偶尔也练练毛笔字。母亲老说我是三天打鱼十天晒网。有天我兴致来了,又铺纸磨墨打算写几张。母亲在我身边经过,忽然停下,说,其实,高长子的字写得几好。在重庆南温泉,过年时,家里的春联都是他写好送来的。我便说,下次他来,让他教我。母亲却回答,那你自己跟他说。
未隔几日,好久不见的高长子竟然又出现了,还给我带了双球鞋,令我意外地高兴。母亲的态度却无异样,一如平常。看了看他,说,好像瘦了?高长子摸摸脸,说,没有吧,是胡子长了?我也看了看他,似乎瘦了些,不过不说看不出来。但胡子确乎长了。
先前,高长子来的次数虽多,但从未在我家吃过饭,母亲也从不留他。但那天,高长子主动说他肚子饿了,问母亲有什么吃的没有。那一下,母亲显得有些失措,赶紧下了一碗面,放了几滴酱油,撒了葱花,还煎了个荷包蛋。在当时这可是最高待遇了。高长子连声说好吃好吃,那吸溜吸溜的声音,给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先前。但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母亲与高长子之间,有什么地方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尤其觉得,高长子在母亲面前有些无话找话,母亲呢,也很少再主动谈及什么话题。倒是高长子跟我说话,反而变得多了,也显得更轻松一些。
一日,我正打算写字,刚巧高长子来了。便跟他说,妈妈说你的字写得好,写几个字看看。高长子看了看母亲,显得很高兴,说,难得你妈妈表扬!不料母亲却说,我哪里讲过?
高长子并不计较。提起笔来,却忽然问母亲,写什么好?母亲淡然回答,不随便你。高长子沉思半晌,笔仍在半空悬着,落不下去。我便催他,写呀。
终于,高长子落笔了,缓缓写下几个字,用的正楷。他一个字一个字写,我一个字一个字念,当然念得很慢:
无根而固者,情也。
我不解其意。又发觉母亲脸色有些不对。她走近,黯然拾起那张纸来,停了片刻,竟缓缓将它撕了。一撕二,二撕四,且再撕。然后任其在手上飘落,委弃于地。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却见高长子有几分惶恐,低声自语道,我仅仅是借用此意。如今我是无根的畸零人,但我希望跟你,跟雨苍的友情永固。
然而母亲却决绝地回答道,高长子,以后你不要再来。
我待在一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有点害怕,便躲了出去。
又眼睁睁看着高长子佝着背,走出房门,下了台阶,穿过院子。步子有些蹒跚,消失在大门外头。
从那天起,高长子便再也没来过倒脱靴。
转眼数月过去。那一年,我的身体长高不少,也壮实了一些。完全可以出去卖点苦力,贴补家用了。最省事者,即是去火车南站推板车。虽然累,但钱赚得干脆,无非多出点汗。若运气好,甚至可顺手牵羊,捞点什么东西。尤以偷白砂糖的手法最刺激。
那时,运至长沙的白砂糖一般从火车南站卸货,再用板车转运至金盆岭的三零九库去,每月数趟。一麻袋白砂糖重两百斤,一板车拖十二袋,足足两千四百斤,一点二吨重。金盆岭乃长沙有名的陡坡,长约两公里。此乃最累之活,搬运工必定要雇人在后面推,每趟一角二分钱。推至火葬场附近的最陡处,还得依赖爬坡机。
但如我等少年,往往一拥而上抢此生意。因一俟谈妥,每趟一角二不算,还可在半道上偷取白糖。即抽出暗藏于腰间的一截细竹竿(一头削尖,内中贯通),直刺麻袋深处,旋即抽出,乃得白糖一满筒矣。
某日大早,我照例去火车南站揽活。一时尿急,依了个墙角方便。刚巧碰见一辆拖白砂糖的板车,停在不远处的路口打算雇人。眼睁睁看见几人围拢上去,我那泡尿却洋洋洒洒意犹未尽。只得腾出空手一顿乱挥,徒劳地大唤。不料手在空中一僵,吃了一惊。那拖白砂糖的搬运工转脸,我一眼看出,竟然是高长子!他不是说在工厂里当会计吗,怎么拖起板车来了?高长子也认出我来。四目对视,一瞬间,彼此都有几分尴尬。
但高长子随即恢复了常态,朝我挥了挥手。我只得扣好裤扣,磨蹭过去。也再无二话,高长子肩起车扁担,弯腰,短促而有力地“嘿”了一声,板车起步了。
金盆路的陡岭变得比平时更加漫长。我埋头弓背,用尽全身气力在后面推。极缓慢地,板车在陡坡上成之字形移行。汗珠一粒一粒砸在柏油路面上,吧嗒,浸开,吧嗒,浸开,延绵不已。
至半道歇气,高长子递过来一只油漆斑驳的军用水壶,我咕隆咕隆放肆喝了几口。又递过来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我接过,胡乱揩了两把,汗酸味太重。难怪头一次在巷口碰见高长子,就闻见了。我皱皱鼻子。两个人居然對视笑了。
天上,太阳猛烈地照耀着我们。远处火葬场的高大烟囱里,冒出一缕垂直的青烟。
我们两个人坐在板车车杆上,各自用草帽拼命扇风。
忽然,高长子伸出手掌,朝上勾了勾,说,把你的把戏拿出来。我本能地捂住腰间。高长子又说,拿出来。我只得从腰间抽出细竹竿,缴械。高长子接过,细细看了看,说,你们这套把戏,我早晓得了。还做得蛮精致啊。我不作声,不知他究竟如何发落。
大约沉默了两分钟。却见高长子握紧竹竿,将尖头深深刺进麻袋,再抽出来。顺手将麻袋的小破口捏捏紧。
拿去。高长子说,并不看我。忽然又说,以后再不要这样。上次我看见有人挨了打,脑壳都打出了血。我点点头。还有,高长子迟疑了片刻,低声说,我拖板车的事,莫让你妈妈晓得。
我又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再也未曾见到过高长子。
直至母亲晚年,我又回想此事。觉得既然过了那么久,又并非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遂告诉母亲,其实当年高长子不是做会计,而是在火车南站拖板车。母亲笑了笑,说当时她也不信,什么会计,一身汗酸味。又叹口气,说,要搭帮高长子,那年送了不少吃的,你才会长得那样快啊。
小学同学姚大器
哪里晓得,姚大器竟然拒不认错。且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是流氓!我就是喜欢她!我可以为她去死!
姚大器的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崽女,姚大器是最末那个。头四个生在旧社会,后三个便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了。再到“文革”,才知道这七个崽女的名字惹了麻烦。
他们这一辈属姚氏家族中的“大”字辈。七个人的名字分别叫作大中、大华、大民、大国、大英、大正、大器,连起来读即“中华民国英正器”——最后终成“大器”,这还得了。
他们的父亲是长沙城里一位颇有名望的老中医,叫姚光仲。湘东醴陵人,与曾任湖南省省长的程潜为老乡,且私交很好,程潜经常派司机来接姚老先生去看病。加之倒脱靴巷子里的邻居谁有个三病两痛,都习惯直接找到姚老先生家里,开个方子去中华国药局捡药便是,省得跑医院,因之口碑颇佳。何况在批斗会上,姚老先生诚惶诚恐给七个子女改了名,将“大”字辈胡乱改成了“卫”字辈,卫东、卫革、卫红、卫国什么的,算是改邪归正了。
可惜事后非但他本人记不清哪个是哪个,家人及邻里更无一人记得清,也索性没打算去记。最终不了了之,仍称其旧,再也无人去做计较。
姚大器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姚老先生先后娶过三个堂客,七个崽女分别系三房所生。前头五个我不知道谁生的谁,仅仅知道姚大器与他的细哥姚大正是最后的堂客所生。还知道,姚老先生前头两个堂客都死了,最后的这个堂客,巷子里叫她姚三娘子,比姚老先生要小二十几岁。
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直到四五岁了,姚大器还要吃她妈妈的奶。有一回,我俩蹲在他家大门口看蚂蚁子搬家,看着看着,忽然间他起身跑回进院子,一把掀开正在纳鞋底的姚三娘子的衣襟,捉出一只奶子吧唧吧唧便吮起来。那只奶子又白又肥,给我的记忆委实深刻。
我跟大正、大器两兄弟都玩得可以。大正比我大两年级,性格内向,成绩好,话不多。大器与我同龄,性格外向,成绩不好,话多。我跟他小学同班同学,更合得来。合得来并非我的成绩也差,而是大器为人果然大气,还舍得替我打架。固然我也经常让他抄抄作业。
大约八九岁时候,姚大器一对眼珠子忽然发黄,精神亦有些萎靡。姚老先生看了一眼,脉都没拿,旋即开了张方子,要姚三娘子去捡药。姚三娘子着急得紧,问大器得了什么病。姚老先生有点不耐烦,说叫你捡药就去捡药,多什么嘴。姚三娘子遂不敢再问。后来当然知道了,大器得的是黄疸型肝炎。
始料未及的是,坏事对大器而言变成了好事。那两年正值过苦日子时期,政府对肝炎患者每月有二两白糖的指标(水肿病每月则有一斤黄豆的指标)。于是姚三娘子每日舀一小勺白糖,冲半碗白开水,权且当作营养品给大器喝。大器呢,每每捧着这半碗白糖开水站在屋门口,两头张望。只要有细伢子过身,便很夸张地喝起来,且发出巨大的吸溜声,以此为炫耀,其实每次仅仅吸入很小很小一口,以保持其可持续性。
大器唯独对我不错,让我尝过若干小口。当然不能让我端碗,主权必得由他掌控。每次仅将碗沿小心翼翼凑近我的嘴唇,控制其吸入量,点到即止。
这样一来,巷子里的细伢子几乎个个都想得肝炎。我呢,每天总要偷偷照几回镜子,且用力将眼皮撑开,看看眼珠子发黄了没有。无奈镜子里的我虽然面黄肌瘦,眼珠子却从来没有黄过,甚至还有几分贼亮。
既无患肝炎的荣幸,当然也就没有白糖吃。解馋的办法,便只能偶尔泡碗糖精水喝。此物乃一种半透明的小颗粒结晶体,通常装在一个有橡皮盖的小安瓿瓶内。那时候,普通百姓家家户户,糖精为必备品。我家每天要煮顿稀饭,母亲朝锅里撒上两三粒,使劲搅匀,一人盛一小碗。味道虽不及白糖,且毫无营养,但毕竟有股甜味,也多少可省出些咽稀饭的酸菜、酱萝卜。有次我想过盘足瘾,竟然偷偷将好几粒糖精直接舔进嘴里,结果满口苦极,全部吐了出来。
至小学毕业前夕,我终于得了场大病,骨结核。可惜此病并无白糖配给,令我大失所望。且手术后卧床半年方愈,再无机会读中学。姚大器呢,亦因成绩太差,竟然连民办中学也没考上,也只得辍学。于是一对失学少年镇日几乎形影不离,浪迹街头巷尾,尽干些无聊勾当。
有两年不知什么原因,全国各地城市忽然开始大量供应伊拉克蜜枣,且带有指令性质,长沙亦然。小古道巷与晏家塘的拐角有家南货铺,墙上赫然贴着一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标语,门面却局促。店主只得摆两条板凳在门口,将长方形的木条盘搁在上面,伊拉克蜜枣堆得如小山一般。这种蜜枣既大且甜,惹得细伢子禁不住偷,但屡屡被店主现场擒获,暴揍一顿栗壳。但大器偷枣自有绝活,从未失手。把戏说穿了其实简单,先将双手故意插在上衣口袋里,绝不抽出,做老实状。手既未抽出,样子亦天真无邪,店主当然不会疑心你偷。其实口袋的里布早被大器撕了个破洞。仅稍稍弯一下腰,让衣服下摆遮住条盘,眼睛却看着别处,暗自将手从口袋破洞里伸出,狠狠抓上一大把,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此法屡试不爽,我亦多次如法炮制。只是大器弄得姚三娘子百思不解,兒子好端端的衣服口袋,为何老是破了个洞,且补好又破,补好又破。至于我的衣服口袋呢,本来已破烂至补无可补,早就形同虚设,固然偷枣更加方便。
多年后方才得知,伊拉克盛产的这种蜜枣,原本主要出口至欧美国家。因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该国发生军事政变,与西方反目成仇,受到欧美诸国经济制裁,致使赖以出口创汇的蜜枣卖不出去。其时我国恰与伊拉克建交不久,为拉拢该国反帝反美,遂大量进口积压的伊拉克蜜枣,以纾解其困境。不料后来坊间却有传闻,说此枣吃多了会得肝炎,心下还有些暗喜,偷枣遂偷得更加猖狂。但眼珠子还是死活黄不起来,我终究与肝炎无缘啊。
没过几年,小南货铺里的标语由“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变成“要斗私批修”,且字更大,更加显眼了。伊拉克蜜枣却于不知不觉间悄然遁迹。
一日,大器忽然满脸兴奋地跑到我家,说他决定了,要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当知青去。我有些意外。那两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然如火如荼,但大器跟我一样刚满十五岁,文化程度亦都是小学毕业,实在算不上“知识青年”啊。
但大器缠着姚三娘子,死活要去。说大正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姚三娘子说大正十八岁了,还是高中生。你呢?连初中的门都未进去过!大器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我要当知青!姚三娘子便哭起脸来。她舍不得大器这个满崽。不料这件事被街道知青办听说了,就有女干部马上登门,软硬兼施地做姚三娘子的工作。说姚大器同学既然积极要求上山下乡,做家长的怎么能拖后腿呢?你这种思想有问题啊。你说大器才十五岁,那刘胡兰当年也是十五岁,就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啊!
那时候,家庭成分有问题的人,最害怕别人说自己思想也有问题。姚三娘子听女干部这么一说,只得一边流泪,一边同意了。这边厢,姚大器却高兴得跳起来。那女干部便赞许地拍了拍大器的肩膀,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批知青去的地方是江永。江永是个好地方,我去考察过,富庶之乡哦。头上柚子碰脑壳,地上红薯绊哒脚!
但凡年轻人,大多向往一种未知的、令人刺激的新生活。尤其不安分者如姚大器,更是如此。这应当是他闹着吵着要去下乡当知青的主要原因。其实我何尝不是如此。但因腿疾,终究没有去成。
姚大器走的那天,还特地跑到我家来与我道别,且送给我一个日记本子,说是街道知青办送的纪念品。我说你自己留着,在乡下写写日记。他却大大咧咧地说,我又不是雷锋,写日记做什么?你成绩好,会读书,你留着吧。我便收下了。
然而就在当年八九月份,湖南某县发生了针对黑五类及其子女的严重迫害事件,江永黑五类出身的知青受牵连,下乡才大半年的姚大器,便随着逃亡知青的队伍又瘦又黑地回到长沙。
后来我问姚大器在江永当知青生活到底有不有味。大器说有卵味,吃都吃不饱。我说不是有红薯吃吗?大器白我一眼说,连吃三天红薯没问题,问题是连吃三个月你试试看!我想了想,觉得大器说的也是。
那时长沙城里各派组织武斗正酣,美其名曰“文攻武卫”,几乎抢夺尽了所有机关、厂矿民兵连的枪支,甚至连地方军区或武装部的枪支都敢去抢。姚大器和一些返城的知青,加入了长沙知青造反派组织“红一线”。因为他年纪比别人都小,加之没什么文化,写标语刻蜡纸什么的都做不来,就更不用说写批判文章了。顶多会推推油印机滚筒,印传单。但他手脚麻利,印得又快又好,且也乐意做小跑腿。至于跟着比他大的知青开卡车出去搞枪,则更加让他兴奋。
有一天上街,我看到一辆嘎斯51从黄兴南路呼啸驰过,满车厢全副武装的战斗人员,驾驶室顶上还煞有介事地架着挺机关枪。且看见姚大器威风凛凛地站在驾驶室门边的踏板上,一手紧抓后视镜支架,一手擎面红旗。内穿海魂衫,敞怀,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军装与红旗均被迎面的疾风吹得肆意飞扬。
站在马路边上的我,内心不由得生出几分自卑。
就是当天晚上,姚大器忽然悄悄找到我,说,我搞了一样好玩的东西,玩不玩?我当然好奇,问他什么东西。他把那件假军装潇洒地一撩,吓了我一跳。皮带上竟然插着一颗木柄手榴弹。我说是真的么,哪来的?他说当然是真的,从南区武装部抄来的!
这一下我也来了兴趣,说怎么玩?他说找地方丢呀。我说往哪里丢?他说你想想啊。我想了半天想不出。忽然姚大器把脑壳一拍,说有了,往井里头丢,不会有危险。我想确实。于是隔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偷偷来到倒脱靴巷口的井边上。姚大器说你丢还是我丢?我说还是你丢吧。其实我知道,姚大器就想自己丢,我的胆子远没有他大。姚大器再无二话,抽出插在皮带上的手榴弹,用力旋开军绿色的金属后盖。
我凑近一看,端口还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油纸,便说,这恐怕是防水用的。姚大器說应该是。随即用指头捅破油纸,小心翼翼取出带着一小截绳子的拉环。看见他的手微微发抖,我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姚大器用左手将手榴弹悬在井口上方,闭紧眼睛,右手将拉环一扯,几乎在同一时间松手,手榴弹掉进井里去了。只听见“咚”的一声,却迟迟不见动静。两人面面相觑,紧张得要命。可冷不防脚下突然一震,旋即从井里发出一声沉闷得可怕的声音。我俩朝井下看去,只见井底的水仿佛煮开了一般,咕噜噜朝上直翻滚。两人不敢再作停留,撒腿便跑到巷子里去了。
不过数秒,挨井边住的几户人家门都开了,露出一张张惊恐的、不知就里的脸。我跟大器躲在巷子拐角处,扪嘴大笑起来。
后来发现还有比我们胆子更大的家伙。有天下午我跟姚大器去西湖桥沙石码头游泳。这是长沙城南湘江段最适合游泳的地方。两人刚刚游到一艘运卵石的驳船船尾,抓住舵叶歇憩,岸上忽然有人朝河里大叫,躲开躲开,要炸鱼了啊!话未落音,只见另外一人已高高举起一枚手榴弹,成弓步,做投掷状了。一时间尚在河里面的人吓得四散游开,纷纷躲在好几艘驳船的舵叶后面去了。岸上那家伙拔掉引环,将手榴弹朝江中拼命一丢。数秒钟后,“轰”地腾起一股尺余高的水柱。泡在水里的我躲在舵叶后面,骤然感到肚皮一震,吓得半死。事后才明白,这是爆炸引起的冲击波所致,总算有惊无险。
须臾间,江面上果然浮起十数条肚皮朝天,长不过一两寸的嫩子鱼来。
但大器返城时间并不长。因其时有大量知青滞留长沙,毕竟给社会造成了诸多不稳定因素,且难免对下一批知青上山下乡产生负面影响。于是政府开始大肆宣传“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同时强制知青返乡。到最后,甚至公开抓捕仍旧逗留长沙的江永知青,有的派出所先后竟抓了一百余人,然后用大卡车遣送回江永。当然江永方面也承诺,但凡回乡者,每人发五块钱,一担谷。
于是,在长沙待了几个月的姚大器,不得已又回到了江永。谁料此番一去,与家人竟成永诀,且背后还有一个近乎传奇的故事。
某天黄昏,姚大器带着与他相好的一位女知青去水库边玩。那女知青开玩笑说,你会抓鱼么,我想吃鱼。姚大器二话未说,上衣一脱,从数米高的石坝上一个猛子扎下去,此后却再未现身。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打捞上来,双腿却被几缕水草紧紧缠住,费了好大的劲方才解开。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第一,平时姚大器水性甚好,也在水库里抓到过鱼。第二,水库里哪来那么多的水草呢?
那位女知青叫吴娟,则跪在水库边上捶心恸哭,痛不欲生。且大喊,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啊!
其实吴娟的年龄比姚大器要大三岁。姚大器那年刚满十六,吴娟却已十九岁了,乃长沙某重点中学的高中生,彼此年龄与文化程度皆不般配。但究其两人所以相好,却令人思之慨然。
吴娟单眼皮,乍一看并不漂亮。但经得看,且发育得非常好。可惜家庭出身为官僚地主,性格内向且自卑,也不太与人交往。姚大器却偏偏喜欢她,情愿听她使唤。久而久之,吴娟便将他当作弟弟相待。姚大器喜欢替她做些力气活,吴娟便包了他的衣服洗。有空也结伴去赶墟。
但世上男女因缘并非顺理成章,且往往出乎意外。
那日两人赶墟归途,忽逢大雨。这倒无事,淋雨回队,洗澡换衣便罢。但事情似乎没有这般简单。当天,因为是去赶墟,吴娟特地换了件浅蓝碎花的确良衬衣,蛮好看。哪知遭雨一淋,浑身湿透,衬衣便紧紧贴在身上,分明勾勒出一副玲珑剔透的体态来。加之奋力奔跑,饱满的胸脯更如脱兔般上下跳跃,乳晕亦隐约可见。姚大器无意一瞥,喉头顿时发紧。但吴娟毫无觉察,且边跑边笑,催姚大器说,快点快点,回去洗澡换衣!
两人落汤鸡一般跑回队上。姚大器将吴娟送至屋里,从井里汲上满满一桶水,替吴娟提至屋外那处简陋的洗澡棚子。吴娟拿上衣服与毛巾,毫不介意地进去冲澡了,仅仅将门虚掩。且在里头大声说道,姚大器,你也快点回去,莫感冒了呵!
彼时的姚大器早已耳热心跳,近乎发蒙。蓦然间如有鬼使神差,他走近洗澡棚子,猛地一脚,将门踹开。
一具美妙的、无与伦比的、青春勃发的胴体,顿时展现于他的眼前。
姚大器如遭雷击,一动不动了。
吴娟一时也惊呆了。她愣愣地盯着对面这个莽撞的大男孩,她心目中的弟弟。继而失声大叫,姚大器,你这是干什么?
姚大器仍僵化了一般,两眼发直。不料背后突然遭狠狠一击,他一个踉跄,倒翻在地。抬头一看,眼前竟是生产队长。活该他恰巧挑担粪桶路过,见此番情景,二话未说,便一扁担砍来,且将他劈头盖脑一顿臭骂。又随即喊来几个人,将姚大器五花大绑,押去了队部。
吴娟仓皇地用衣服裹住身子,将自己关进屋里,号啕大哭起来。
结局可想而知。且有一些女知青强烈要求,将小流氓姚大器扭送县公安局法办。幸亏那位队长尚存几分恻隐之心,觉得姚大器毕竟年纪太轻,平时也不似对女人动歪念头的人。何况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便想放他一马,开场批斗会,让其在社员大会上作个深刻检讨,若当场知错认罪,则松绑放人算了。
哪里晓得,姚大器竟然拒不认错。且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是流氓!我就是喜欢她!我可以为她去死!
这样一来当然犯了众怒,人群里顿时喧哗起来。随即有几个当地社员,摁住姚大器一顿猛揍,现场几乎失控。却见吴娟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台来,用身体紧紧护住姚大器,大哭着喊道,你们别打了,姚大器是我的人,我也喜欢他!
一场闹剧,最终如此这般不了了之。
却谁能料到,姚大器竟一语成谶。不久之后,他果然因吴娟而死。
多年以后,在一次友人的聚会上,我偶然认出了姚大器的哥哥姚大正。很高兴他也认出我来,虽然两人均已鬓发萧然。其时他已是师大历史系的副教授。闲聊中姚大正告诉我,他正在重修姚氏家谱。我对此类事情虽无兴趣,但还是愿听他说说。他便从提包里翻出一沓打印稿,这里那里指给我看,最后手指停在一行字上,说,这是他们姚家的字辈排序,且逐字念给我听:
承继先贤德,廷翰世泽长,光大贤明启,万代照明芳。
又说,可惜我们家大字辈兄弟姊妹七个,最小的大器死得最早。说罢,神色不无黯然。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