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样跟女儿说起我爷爷
2021-12-03匡瓢
匡瓢
去年三叔可能是估计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又叫他儿子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他家。三叔再次郑重地交代我一定要认下他儿子这个叔伯兄弟。说你们将来要多走动多来往,逢年过节去给你爷爷扫墓上坟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儿子。其实我跟他儿子的关系一直不错,也早就带他儿子去过几次我爷爷坟上了。他儿子也说这么多叔伯姨表兄弟姊妹也只有你认我了。没过多久三叔就过世了。
今天是辛丑年正月初八。太阳很好,旺旺地照在身上很舒服,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好多店铺都在今天开始营业,放鞭炮的好多。也是该热闹一下了,过去的庚子年大家过得都像憋了一口气似的,庚子事多,中国人都知道,似乎也习惯了六十年就被这日子为难一次,尽管这难有大有小,但总归还都过来了,像今天的太阳,终究会有旺旺的时候。
大年初四约上三叔的儿子,带上老婆和女儿回了趟乡下老家。其实我也不清楚算不算我老家,我出生在长沙长大在长沙,长沙才应该是我的老家。汨罗市高家坊镇严格讲应该是我父亲的老家。父亲过世十几年了,我基本上每年都会去高家坊一两次。现在也只有我叔叔的一个女儿住在村里,全家湾村,她现在也是儿孙满堂了。在长沙和高家坊往返时我有时感觉自己像只梭子,不是在织着什么,而是感觉像要把有些东西连接起来,只是这些线太细小了,没有力,连了这根断了那根。
照例要去我爷爷坟上拜年上香。三叔的儿子早就把香烛鞭炮准备好了。他跟我一起去上坟村里没人敢说闲话,因为我是我爷爷的亲孙子,他只是陪我去的。其实他早就在长沙安家了,不过村里的老屋他还留着,而且重新砌了两层新的砖房,平时关着没人住。三叔也住在他那里好多年了。女儿拿着她过年新买的苹果手机到处拍照。女儿大学毕业了,音乐学院小提琴表演专业,去年已经考取了法国一所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因为疫情只能延期去。在家带了几个学生教琴赚了点钱,辛苦几个月换了台手机她觉得很值。天气好,春季阳光下的乡村确实好看,蓝天白云,遍山的绿荫,满园的青菜,微风里波动的绿水塘,在田径上摇摆的小白鸭,麻石阶级上晒太阳的黄狗。女儿边拍边跟同学在聊天,估计是发相片给别人看显摆新手机。其实我很想带她多来乡下走走,沾染点泥土气息。我经常跟她说哪怕你将来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也要知道自己的根是在哪里。考取音乐学院那年我带她来过,还没走到我爷爷的坟头她就被蚊子咬了十几个包。她痒得放肆跺脚说:这乡下的蚊子太厉害了吧,我一边走路活动还被咬了,我再不来了。
三叔的儿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还把一瓶白酒全部倒在了地上,他也知道我爷爷爱喝酒。其实也是他的爷爷,他父亲也是我爷爷的儿子。只是我家的族谱上没他们的名字,不认他们这一支,因为他父亲是我爷爷的私生子。
说来也怪,打我从小在这里玩起,就特别喜欢三叔。他不是我三叔,只是他在自己家排行第三,上面两个姐姐,才这样叫他,我的亲叔叔只有一个。女儿到现在也不知道三叔跟我们的关系,她也从没问过,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讲。我小时候跟三叔很亲,来乡下玩有时候就住在他家里。他儿子比我大两岁,带着我玩。到塘里游泳,钓鱼,晚上去抓青蛙,抓鳝鱼,上树抓蝉。也是我的欺负对象,头上被我扔的石头打起过包,被我用竹竿扑得往塘里跳,他屙屎我往粪坑里扔石头,被我用烤红薯敷了一头。无论怎样欺负他三叔总是说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要让城里来的弟弟高兴,将来等你长大了还有个城里的弟弟。
女儿边玩手机边走路,一脚踩进了田里的泥巴里,雪白的旅游鞋沾满了泥巴。三叔的儿子赶忙叫他女儿过来帮忙脱下来去洗一下,他两个女儿都比我女儿大。一个赶紧脱下自己的鞋给女儿穿上,自己穿着袜子踩在地上。一个拿着鞋跑向塘边去洗。三叔的儿子叫文伢子。文伢子喊道:你莫把水搞到鞋子里面去了,听见没?我对女儿说:你一天到晚捧着手机,总有一天你会要摔到塘里去的。女儿说:你不懂。我的同学全部都是用的苹果手机,我这种是最新款的,我们都是“果粉”。我说:你还“果粉”?没有你老爷爷当年的远见,你现在是红薯粉。
我今天在来的路上还在想是不是应该跟女儿聊聊我爷爷。我跟爷爷接触也不多,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瘫痪在床上。到乡下玩的时候也只是被他偶尔叫到床边上坐坐,听他讲几句话。像今天这样出太阳的日子,他会被抬到屋前的地坪上晒太阳。那时节他很高兴,喊我坐到他身边去,摸摸我的脸和手说城里的伢子就是白些,好看些,乡里的都是晒得墨黑的。叔叔婶婶就会说,你爷爷最喜欢你,经常念起你呢,你要多回来看看爷爷哦。爷爷的脸色苍白,因为长期瘫在床上,头发胡子又白又长又乱。父亲这时候都会帮他剪头发刮胡子,晒一会太阳后他的脸色会红润起来,但目光也会不那么慈祥了,这时候我会有点怕,不敢再靠拢过去了。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要回长沙了,他收拾得很干净躺在地坪里晒太阳,他把我叫过去,从棉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两角钱给我。那张钱的样子我今天还记得,也是爷爷唯一一次给我钱。那张钱满是油渍,好脏,被折成了三下。他掏出来递给我时,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开来我才知道是两角钱。
爷爷有十兄弟,他是最小的一个,镇上的村里的都叫他十满爹。身高有一米八几,我伯伯也有一米八,父亲不高,像我奶奶,他们说。奶奶我没见过,说是四十多岁就死了。但长相、身高、神态最像我爷爷的却是三叔,所以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三叔。不算三叔爷爷有三个儿子,父亲是老二。关于爷爷的一切我都是听父亲和长辈们讲的,我长大了以后在村子里也听别人说过,爷爷有几个哥哥的后代还生活在村里。他們看见我回去了就围着我讲,我似乎成了他们谈论爷爷的一个开关,看见我他们的话匣就打开了。虽然同一件事有几个版本,细节有点出入,但真实性基本可以保证。
爷爷因为是满崽,家里从小就看得重,不爱读书,调皮打架在高家坊镇上都有名,家里只好请了武师教他学功夫。练武倒是蛮发狠,前后请了几个师傅教,从小就学了一身好功夫。说是有次他在牛栏里撒尿,一头黄牛伸头过来蹭他,被他一掌打掉了几颗牙齿。
照例落脚在文伢子家。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外墙贴满了浅褐色的瓷砖,围了个院子,院子里栽了两棵桂花树。桂花开的时候满屋都会是桂花香,傍晚时一屋人坐在树下吃一餐饭是很愉快的。院子的大门又高又宽,水泥路一直连到了村里的路。围栏都是用不锈钢做的,我说这房子花了不少钱吧。他说这也是没办法,为了了却父亲一辈子的一个心愿。
女儿进屋头一件事就是找插座给手机充电,然后问她住哪间房。她是要把自己每天都要用的面膜等各种化妆品拿出来摆好。我早就跟她说过你这个年纪要少用化妆品,你这年纪是最展现自然美的时候。她说你一辈子连护手霜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不懂。文伢子的女儿说你睡楼上,我带你去,房间里有插座。說完连忙拿上了女儿的包。女儿走在楼梯上转头对我说:我要睡一觉,吃饭叫我。
也许练武的人都爱喝酒,爷爷也不例外。年轻的时候喝酒很凶,喝多了就会闹事。村里人知道他喝了酒都会躲着他,不惹他,怕被他打。镇子上被他打过的人有好多,爷爷的父亲经常要去镇上给人赔钱看病。后来结婚了,家里人给他找了个远近闻名的贤惠姑娘。他们告诉我奶奶个子不高,瘦小,但是很能干。嫁过来后屋里的事田里的事基本上都是她在操持。爷爷还是每天练功夫、喝酒,到处闲逛惹是生非。有时候在家里喝醉了就打奶奶,一只手揪着奶奶的头发提起来打,奶奶的头发都被一绺绺地揪了下来。奶奶只有四十多岁就去世了。他们都说你奶奶真不容易,要带三个儿子,屋里的事田里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做,三天两头还要被你爷爷打一顿,她那瘦小的身子怎么挨得起你爷爷的拳头啰,你奶奶是被打死的。我只去过一次奶奶的坟上,还是上小学时假期去乡下玩的时候,奶奶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但我记得那次在奶奶的坟前我哭得很伤心,以至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文伢子开始杀鸡了。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去别人菜地里扯点小菜,一个给我们泡茶。茶是我们汨罗特有的豆子芝麻姜盐茶。用一个类似煎中药的罐子,把这几样东西捣碎加水加茶叶放进去,在火上烧开,再倒进小碗里给我们喝。她会一直站在旁边,我们喝完一碗她立马加上。碗里两片茶叶几粒豆子,茶汤是很浅的姜汤色,又香又开胃口,嚼完几粒豆子又会想喝第二碗。
全家湾村大部分人都姓柳,只有几户人家姓黄,文伢子就姓黄。全村人都知道三叔是我爷爷的私生子,三叔出生那年还没解放。三叔的父亲其实跟我爷爷关系还不错,都是一个村里的,据说也爱喝酒练点拳脚功夫,不过没我爷爷的功夫好。那是在日本人攻打长沙的那一年,汨罗已全部沦陷,有三个日本鬼子到了村里来搞粮食。全村人都躲到山里去了,村子里没有了一个人。全家湾村三面都是山,只有一面有路出村,村子里的人都说这种地形风水好,要不然柳氏祖上不会选在这里生根开枝。这三个日本鬼子在村里转了好久,也没见到一个人也没找到粮食,竟然把三叔家一头来不及赶走的猪杀了生火做饭吃。有两个还搬了两张竹板床睡在地坪里晒太阳。我爷爷当时就带着全家人躲在山上,三叔家的情况他看得一清二白。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练武人的血性,也许是早就听闻了很多日本鬼子的暴行。他下山到家里摸了一把大刀,几刀几刀就把那三个日本鬼子砍了。然后他带着奶奶和一家人躲到平江大山里的亲戚家去了。日本人走了后他才回来。才知道后来村子里来了好多日本鬼子,用迫击炮轰死了好多躲在山上的人,房子都烧了,把抓的人也都杀了。三叔妈妈的老公也被杀了,因为日本人是死在他家。村里人说他死得很惨,他是被活活地先剁了四肢,再放进一口大锅里煮熟的。从那以后爷爷就对三叔家特别好了。三叔的娘带着两个幼小的女儿日子确实难过,房子没了,家里主事的男人也没了。也许是对自己的冲动和鲁莽内疚吧,爷爷出钱帮她们砌了屋。那段时间爷爷似乎成了村长,为全村人忙前忙后,主要是砌屋。他甚至到镇上用个人的名义去找有钱的人借钱给村里人用。镇上的有钱人都怕他,知道他有一身的好功夫,喝醉了六亲不认,以前的名声就不好,还不要命杀了三个日本人。从那以后村里人就都尊称他为十满爹了。
爷爷跟三叔的娘就是在那以后就搞到一起了。爷爷毫不避讳村里人的眼光和说法,大大方方地两边住,三叔家田里的事都是他搞,自己屋里的田连脚都不伸一下。奶奶恨死了三叔的娘,但不敢有半点流露,怕挨打。他们说三叔生下来的时候还是你奶奶去招呼三叔的娘坐月子的。三叔打小就惹爷爷喜欢,爷爷三天两头就要带三叔去镇上玩,买东西给他吃,有一次还带着三叔娘俩去长沙玩了两天,把三叔的娘高兴得似乎要飞了起来。回来后到处讲坐了火车,逛了中山国货馆,吃了玉楼东,看了天心阁,扯了布做新衣服,还照了相。很多年以后我伯伯和父亲说起他们第一次离开全家湾村的感受时,总是会说要是你爷爷也早点带我们去长沙看看,我们后来也不会那么怕那么难了。
中午跟文伢子喝了二两酒,乡下的年味就是腊味香和谷酒香。文伢子在长沙搞装修,自己拉了一支队伍,这些年赚了点钱。在这过年的氛围里特别让人想起家事。也许是酒的原因,文伢子说他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进族谱,虽然姓黄,黄家却不认。虽然都知道是柳家里的子孙,但柳家也不认。村里修路,改善小学,装路灯号召大家集资也不来找他要钱。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对待他们一家,看他们像过路客一样。他是不想再回村里了,若不是三叔硬要砌屋他根本不会砌。可长沙也不是他的家,他也觉得没有根。那么大一个长沙城除了你也是四处无亲。我知道这个事是父亲最大的遗憾,因为他无法对我有个交代。可是我也同样无法对我们的后代交代,我将来怎样面对我的子孙哦。
睡午觉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爷爷躺在床上玩手机,手机就是我女儿刚买的那种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他似乎玩得很开心,嘴里说到底是最新款的,像素比以前更高了,图像好清晰,系统也快了些。你后面来了一个,快点打快点打。他还是那副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样子,袖口领口沾满了油渍,指甲好久没剪了,满是甲垢。被子也脏得看不出本色了,床边地上满是痰渍,蚊帐上面沾满了灰尘。女儿在靠窗边的椅子上也在玩手机。爷爷说要是当年我杀那三个日本鬼子的时候拍下来,发到网上去点击率肯定会很高,会圈好多粉丝。唉。怎么没电了?我的充电器放哪里了?啊?给老子拿充电器来。这显然是在叫我奶奶,女儿连头也没抬。他忽然一掀被子下床站了起来,顺手就拿起床边的一根木棍,说:你死到哪里去了?给老子拿充电器来,喊了几声都不答应,你看老子不扑你几棍子。女儿咚地站起来指着他说:你敢打。你不晓得自己去找吗?没人是专门帮你守着充电器的。女儿的这一声厉喝把我叫了醒来。爷爷这一辈子都没被别人这样呵斥过,我想。
外面的太阳依旧旺旺的。今年的春节不是立春这一天,立春要早几天,似乎万物也早几天醒来了。几只鸟从屋前飞过,我想再远的迁徙也是为了回家吧。我的祖上从外地迁到这里安家,完成了迁徙。我的父亲从这里迁到了长沙,也完成了迁徙。假如没有父亲的这次迁徙那么会有现在的我吗?我肯定会有,但不会是现在的我,也不会有拉小提琴的女儿。我會是全家湾中的一员,也会娶妻生子,我的儿女们也可能会去广州某个工厂打工,我也砌了房子,说不定早做了爷爷。我也会像家族中其他人一样不会理三叔一家,也会在闲暇时节把爷爷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说上很多遍,也会喝酒,酒量肯定还会不小。留在爷爷身边的叔叔一家酒量就都大,特别是叔叔的儿子能喝一两斤,还喝醉了就摔东西打老婆,这点像我爷爷。我叔叔那时候经常劝我喝酒,还说你爷爷说的不喝酒就不姓柳,但我始终不太会喝,一些凑兴的场合喝点,超过三两肯定醉,而且会呕得一塌糊涂。
在我伯伯十五岁我父亲十三岁的时候,我爷爷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把两兄弟赶出全家湾。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两兄弟的命运,也有了现在的我。这个事我听父辈们说过很多次,印象中从记事起就在听了。他们说当时爷爷是在有天吃晚饭的时候突然说的,也没跟奶奶商量,奶奶一听完就哭了,伯伯和父亲吓得不敢说话。爷爷说你们两个要出去闯荡,窝在全家湾里没有出息,将来也就是两个种田的,全家湾里不少你们两个种田的,你们出去说不定还会穿上鞋袜做个城里人。奶奶第二天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跟爷爷说反对,说孩子太小了,从未出过门,出去了估计命都会保不住。爷爷不同意,坚持要兄弟俩走。还要奶奶准备出门的东西。兄弟俩不肯走,爷爷就操起扁担劈头盖脑地打。兄弟俩走到高家坊火车站,父亲因为年龄小,没出过远门害怕,就返回家里去了。伯伯是因为怕挨打不敢回去就硬着头皮走了。父亲回去后也不敢进门,托人告诉了奶奶。奶奶只好让父亲躲在屋后的山洞里,每天去送点吃的东西。可还是被爷爷知道了,又挨了一顿打,赶了出来。又不认识路,又分不清东西南北,父亲只好顺着现在的京广铁路线走。也巧,他是往南走的到了长沙,若是往北那我现在是岳阳人了。父亲到长沙后找到了一家南货食杂店做事当学徒,一干就是十几年。老板见我父亲老实勤奋,就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也就是我妈妈。后来公私合营,我父母都成了国营单位的职工,存钱买房子,在长沙生根了,完成了他的迁徙。这个改变了我们命运的决定我跟女儿也说过几次,若没有我爷爷当年的远见就会没有我,也就会没有现在的你,你说不定还在那个村里煮猪潲喂猪。她说:那我也说不定在北京上海巴黎纽约呀,未必一定就会是在乡里呀,说不定比现在还要过得好些哩。
伯伯当年没走铁路线,他走的公路到了湘阴县城。他找到了一家中药铺当学徒,也是因为老实好学被老板介绍给一名郎中学医,成了一名很有成就的中医。他在湘阴县城安家落根了,他的儿子也子承父业成了医生。后来我爷爷瘫痪在床十几年都是伯伯开药调理活到了八十多岁,村里人都说若不是伯伯的调理爷爷早就死了。
而我叔叔当年确实太小了,才几岁。后来大了也想往城里去投靠两个哥哥,我爷爷就是不肯,说是要留个崽在身边侍候自己养老。为这事叔叔恨我爷爷一辈子,包括他的儿女也抱怨。叔叔甚至跑到长沙和湘阴住过很长的时间,但还是被劝回去了。兄弟几个知道父命难违。
爷爷当年的决定无疑是有远见的,我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我肯定是要感谢他的。我时常思考一个人命运的不确定性,若是爷爷没有做这个决定,若是留在他身边的是我父亲,若是当年我父亲跟着伯伯一起去了湘阴,若是沿着铁路北上到了岳阳或武汉,或是再往南到了株洲衡阳,若是没进南货店进了饭店油漆店会怎样?我会是个怎样的我?我的儿女会是怎样的?还会上音乐学院拉小提琴吗?我时常问自己若是这样那我会在哪里。
爷爷是全村唯一一个把自己的两个儿子赶出去的人。村里人都说他真心狠,真下得去手还拿扁担打。奶奶也整日担心忧虑,估计她的早逝也与这个有关。后来的日子证明了爷爷是对的。我现在想起来在女儿五岁时就要她去学拉琴也是传承了爷爷的做法。我的想法很朴素,那就是要有一门吃饭的本事。现在的社会变了进步了,可以不去学木匠漆匠泥瓦工了,但可以学艺术学音乐学美术。我跟女儿说我把拉琴看作是一门手艺,以后你可以靠这个安身立命混口饭吃。我还说你的爷爷从乡下来到城里安家完成了他这一代的使命,我努力工作挣钱培养你学琴学艺术我完成我的使命,你将来也要结婚成家为人之母,你该为你的儿女们做什么你要想想,你也有你这一代的使命,因为传承就是我们的信仰。
晚餐依旧丰盛,文伢子带着两个女儿又搞了一桌子的菜。我实在是吃不下,下午喝豆子芝麻茶喝饱了。文伢子给我倒了一杯酒,老婆说你中午喝了晚上就不要喝了。我看见女儿吃饭的时候还拿着手机在打游戏心里就烦,对老婆说反正也吃不进饭,吃点菜喝一点点酒算了。文伢子说他过完年准备给他父亲修坟,他想也把我爷爷的坟重新维修一下,他出钱,用我的名义来搞。他说爷爷那时候对他父亲和他都很好,很关心他们,生怕他们受欺负,经常给他们钱用。若不是爷爷的关照,他们一家那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难,现在条件好了也想帮爷爷做点事。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获得柳氏的认同,但我知道恐怕有点难。只能劝他算了,你赚点钱也不容易,修好三叔的坟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伯伯和父亲是哪一年回到全家湾的。在我的记忆里只知道父亲每个月要给爷爷汇钱,后来知道伯伯也是每月汇钱。这事村里人都知道,都说还是十满爹当年有眼光,两个儿子现在在城里搞得好,每个月有钱寄回来。叔叔虽然没有进城,但有了两个哥哥的资助日子过得也不差。叔叔每个月去高家坊镇上邮局领钱成了一家人最高兴的一天。我能想象出叔叔迎着村里人羡慕的目光走在田埂上,手里提着从镇上砍回来的肉和打的酒,还有日常生活用品。爷爷的日子也还是过得轻松,都说他是一辈子有肉吃有酒喝的命,还有两个老婆,还有两个儿子吃国家粮,儿孙满堂。我倒是从没听人说过奶奶过世后,为什么爷爷没有跟三叔的娘住到一起去这事。因为三叔的娘那时候还在世,爷爷也没中风,而且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有来往。奶奶过世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的结婚了,也不要再听别人的风言风语了,甚至三叔都可以改姓柳进族谱了。这个原因恐怕只有爷爷知道了。那是早好多年了,三叔还在世的时候,有次他来我家,在陪他喝了点酒后聊起老家这些事时他说过,当年爷爷跟我伯伯和我父亲都提起过,要他们兄弟两个想办法把他也弄到城里来吃国家粮。伯伯说三叔年纪大了,又没读过什么书,现在来学中医不行了,即便来学了也没哪个医院会要他,现在的医生都是医学院毕业的。父亲说他根本没那个本事,现在起码要有城市户口才可以进单位,而要搞个城市户口比登天还难,现在不是旧社会了。不过父亲后来还是帮三叔找过几份临时工做,就住在我家里。家里不用的旧东西,我们不穿的旧衣服什么的都给三叔拿回去了。跟三叔交往的增多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时候我们过年都要回全家湾村,跟伯伯一家约好时间。那是爷爷和叔叔一家最高兴的时节,比除夕夜都热闹。我记忆里爷爷已经中风了,但过年叔叔会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床上卫生也搞得干净。村里人看见我们一家子走进村,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还会有人不由自主地说:十满爹屋里又要热闹几天了,还是十满爹有狠。父亲会一一回应他们,还会跟我介绍说这个是六伯爹的崽,这个是三伯爹的孙,这个是五伯娭毑,五伯爹早几年死了。这说的是爷爷的几个哥哥,爷爷是满崽,上面有九个哥哥,说不定哥哥们的儿子都比他年龄大。所以他的辈分就高,所以我们的辈分跟着也高了。我小时候去村里就有人要叫我爷爷了,是真的叫,不叫会挨打,这感觉好。我们的团聚成了叔叔婶婶一年中最大的事,好早就要准备,杀鸡杀鸭熏腊肉,家里睡不下,还要安排晚上到别人家里去搭铺。我们带回去的东西也多,基本上叔叔家每个人都有,还要给钱。我们几个细伢子玩得最开心,叔叔伯伯的崽女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我们都有压岁钱收,收了钱就去镇上买花炮回来放。晚上在堂屋里烧柴火,一大家人围着扯淡好热闹。爷爷也会被抬下床坐在靠椅上跟我们一起吃饭扯淡。我记得有一年爷爷叫人把三叔也喊来吃饭,三叔还特地带了两瓶酒来。我那时候太小,根本不懂这些事。现在想那些聚会应该是爷爷一辈子最高兴的时刻。
文伢子的女儿开始收拾餐桌了。女儿还是拿着手机在玩。我对她说:你也放下手机歇一下不,拿在手上搞一天了?她头也不抬没理我。老婆说看多了手机对眼睛也不好,你本来就戴眼镜,度数只会越来越深啰。我说这里就没人给你送外卖哦,你晚上还要吃么子东西不?文伢子说我准备了夜宵,有面有馄饨,还有我特地買回来的鸡爪子鸭爪子,你吃不?女儿说这些东西我都不吃,我肚子不饿,不吃夜宵。唉,说什么好呢?我有时候觉得我跟女儿之间根本不是代沟的问题,而是我觉得他们这一代就像外星人,他们的行为思想我根本无法理解和接受。一个手机可以拿在手上玩一天,全部的思想和精力都集中在手机上,你有这种精神和毅力学什么东西不容易会,干什么会干不好呢?他们对这个世界,对社会,对这个人世间的事还有好奇感吗?他们做好了准备去体验和感受人这一辈子所要经历的思想和情感吗?他们思考过这世上还有别人的存在吗?我不知道。
村里的夜晚还是有点凉意,毕竟是二月的初春,谚语说“四月八,冻死鸭”。远处依稀几盏散落的灯光。很安静。明天初五了,我知道乡里有初五不拜年的说法,但我还是要去叔叔的女儿家坐坐,给她拜个年。村里人都知道我来了,明天我也要去几家老人那里坐坐聊聊问个好。我也会老的,也会像他们一样只能坐在这冬日的阳光下晒晒,瞌睡一下,算着女儿回家的日子,爷爷的儿孙满堂我是享受不到了。
爷爷死的那年我还在上小学,记得是个冬天,正好放假了。我跟家里人一听到消息就赶回来了。父亲当时正好在云南的一个县城里出差不能立刻回来,叔叔和伯伯商量一定要等父亲回来才开追悼会。等父亲回来要三四天,所以他们商量决定请一帮法师来做道场,热闹一下。后来我才知道,爷爷的这场丧事是高家坊镇上自文革破四旧以来第一个做道场的,也是最热闹的,时间最长的,搞了七天,连镇上的和别的村里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叔叔后来跟我说每天要杀一头猪,从早上开始到晚上时时刻刻有人在吃饭,好多不认得的人在这里吃了几天肉。我只记得那几天我的双膝都跪痛了。鞭炮一响,锣鼓一敲,道师先生一喊孝子孝孙进灵堂,我们就要跪在那里,听他们念和唱。我一句都听不懂。后来我就开溜了不跪了,跑到镇上去看电视录像去了,要不就躲到三叔家睡觉去了。天天晚上还要唱夜歌子,还搞了好多方桌搭起来,道师先生带着孝子孝孙从上面走过去,叫着过奈何桥。我不敢上去,怕摔下来。村里有些人想鼓动我上去说:你上去保证不会摔下来的,你爷爷会保佑你的。我才不会信他们的。三叔天天都在忙进忙出,我们都穿了白色的孝服,他没有,文伢子也没穿。出殡上山的那天我看见三叔要去抬棺,有个人不肯,两人还争了起来。三叔脸都红了,很气的样子。还是父亲出面说话让三叔抬了。那天下雨,上山的路很滑,路又窄,窄到还没有那口棺木宽。只听见三叔一个人在喊:脚踩稳呀。头杠慢两步呀。要上坡了呀。有弯慢两脚呀。爷爷的棺材是早就做好了的,又大又重。大家都说这种天气抬上山没出一点事,没落一下棺真是奇迹,这真的是十满爹有福气,儿孙孝顺。后来我去叔叔家,叔叔喝了酒后就会要说起给爷爷办的丧事。如何样轰动,地方上的人如何样竖大拇指,花了多少钱,哪个哪个家想超过都超过不了,等等。我知道这个丧事成了叔叔这辈子最露脸最体面的事,他引以为傲。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特地叫上文伢子一起跟我去走了几户人家。这几年他回来得少,再加上三叔的事,他与柳氏这边的人走动不多,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样不咸不淡的。三叔死后还是埋在了村子后面的山上,不过是埋的骨灰罐子。他是在城里烧了后才送回来的,下土的那天我也来了,村里只来了几个人。本来在村里黄氏就只有几户,再则三叔一直把自己视为柳氏的后人,不太跟黄氏交往。而柳氏这边又不认他,所以整个全家湾村的人对三叔一家都是不冷不热的。还有就是全村人都知道文伢子这几年赚了钱,在长沙买了房子买了汽车,他砌的这栋房子也是全村最大最豪华的,还空在这里,一年只住几天,村里人天天看着不舒服。那天帮忙挖洞子的人还是文伢子施工队的人。昨天晚上跟文伢子聊天的时候他还说,反正我现在也是想通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回全家湾村来住了。两个女以后也不可能嫁到村里来,我又没崽,外孙子也不会跟我姓。进不进族谱也无所谓了,以后也就只是清明过年来给他们扫扫墓上上坟。这栋房子想来住就来住一阵,等我死了这房子就不要了。
家家都泡豆子芝麻姜盐茶,我们也只有回到全家湾才能喝到,老婆特别喜欢喝。老婆的口袋里和包里装着不同金额的红包,她看我的眼色决定掏哪个袋里的。他们也回送了我好多东西,腊鱼腊肉鸡蛋酸菜,还有临时去菜地里扯的青菜。我车子的后备厢都塞满了,老婆说这些东西我们吃一个月都吃不完,回去赶快送点给别人,莫浪费了。
文伢子还要在这里待几天,他说还要去给自己的父母上坟拜年。我说我就不去给三叔上坟了,你代我烧三炷香吧。是啊,三叔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也说不明白。
我叫女儿动作快点。她刚起床洗漱完,还在收拾化妆品。等女儿过来我问她:你以后知道来这里不?
她说:晓得哩。这里叫汨罗市高家坊镇全家湾村,对不?
那你找得到你老爷爷的坟不?
她举起手机说:我拍了相片。柳公希圣,生于一九○○年,卒于一九八二年。我还查了一九○○年也是庚子年,对不?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