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2021-12-03王文鹏
王文鹏
人生天地間,忽如远行客。
——无名氏《青青陵上柏》
唐俊最近老给我打电话,说要约着见面聊一聊,叙一叙同学情。每次我都找理由推脱了,我不知道他为啥找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的我的号码。有几次,看见屏幕亮了,我就把手机扔在一边,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觉。他总是晚上给我打电话,准确地说是深夜,每次都过了零点。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睡得很晚,有时候通宵也是正常。我担心他是不是连这个也知道。
编剧非常喜欢夜晚和香烟,这两样都能使人冷静下来。但最近我熬不动了,大部分原因出在李曼曼身上,她正在闹情绪,一直吵着要离婚。结婚三年来,她虽然时不时就拿离婚来吓唬我,但从未如此密集地提出离婚过,而且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大喊,安安静静的,就差把离婚协议书拟好了,让我签字。我知道,我的婚姻正面临巨大的危机。我也仔细想过,我和李曼曼之间还是有情感的,并非真的无路可走。我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医生的准则是,不该死的病人,就得拼命让他活着。婚姻应该也一样,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俩还是了解彼此的。这段时间,我推掉了所有工作,戒了烟,搬回主卧,开始慢慢习惯准点睡觉,跟李曼曼一个作息,晚上十一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夫妻应当互相体谅,等到缺钱了,她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李曼曼在财政厅小学教四年级语文,有编制。通常她去上班的时候,我正在熟睡或是刚刚睡下。我们没结婚时,已经是这样了。一个人结婚之前拼命工作,可能是为了过上舒适的生活,结婚之后拼命工作就成了习惯,因为花钱的地方太多。我和李曼曼为了缓解压力,一致决定不要孩子,同时坚决抵住来自双方家庭的压力,这条战壕是最后防线,一步不能后退。当初结婚就是因为立场不坚定,虽说结婚与否对我俩的生活并未造成实质的影响。我俩是高中同学,懵懵懂懂地开始早恋,但谁也没想到,关系一直维持到结婚,即便异地也没把我们拦下。我记得大学时,我有空就往她所在的城市跑,偶尔她也会来找我。为了省下钱坐高铁,我的生活很窘迫,但是每每想到是为了爱情,整个人又像被风吹了起来,膨胀得不行。大四时,我俩相约考研,报同一所学校,她学中文,我学戏文,同一学院。我俩还畅想过之后的学习生活,一起生活,一起上课,像不经过思考的偶像剧。考研成绩下来,我英语没过线,她专业课不太好,两个人都没考上。这结果不算坏,要是一个人考上了,一个人没考上,我敢肯定我俩就算完了。这想法没啥理由,但一定成立,这种肯定来自男人的直觉。男人的直觉跟女人的第六感不一样,虽然极少派上用场,但准确度高得吓人。很快,我找上之前合作的制片人,开启了编剧生涯。李曼曼一路考试,进了财小,刚转正,两家家长终于看到了时机,软磨硬泡,逼着我们结了婚,从此房贷和车贷稳稳地顶在了脑袋上。
唐俊的电话攻势没有停止,终于把李曼曼弄醒了,她催促我接电话。我们之前分房睡的一大原因,就是我晚上有接不完的电话,讨论没头没脑的剧本,严重干扰了她的作息。我知道,必须当着李曼曼的面儿接这个电话。而且,要稳准狠,迅速与这种生活说再见。
“老周,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这都几点了,接啥电话啊!”
“你唬谁呢?谁不知道你,大编剧,昼伏夜出。”
“长话短说,到底是啥事儿,老打电话?”
“就是想见一面,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你知道,我跟别人说不上,他们太俗了。”
我小声跟李曼曼说,这人是我初中同学。李曼曼让我去外边打,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啥时候见?”
“你看现在成不?”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滚蛋,别再来豁搅我!”
“我知道你家在哪儿,也知道你媳妇儿是老师,你们目前没孩子。”
我把电话挂了。背后起了一层汗珠,睡衣贴在背上,极为难受。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百度了一下,这种情形报警也没用。
我给唐俊打了回去。
“在哪儿见?”
“我就知道你会打过来。”
“别废话!”
“就在龙亭前的广场吧,你回家也近。你不用着急,我等着你。”
挂了电话,我换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衫,一双跑鞋。在客厅坐了半个小时,趴卧室门上听。李曼曼开始磨牙了。确认她睡熟了,我到厨房挑了一圈,拿了一把带鞘的尖菜刀,用胶带绑在了小腿肚上,刀柄冲下,我试了两下,蹲下去,稍用劲就能拔出来。
唐俊是我初中同学,几乎没啥交情,他是转校生,初二下学期才到我们班。按理说,转校生不能直接进我们班,我们是一等班,有成绩要求,转校生至少要在二等班待一个月,月考进了班级前十,才能进一等班。他没有,因为他姑姑是我们学校政教处主任。我们班的学生都是附近村的,穷苦出身,大部分都拿着国家的助学补助,对有特权的人天然抵制,加上唐俊学习太差,几乎人人鄙视。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特别会拉拢人,时不时给人点小恩小惠,买点零食,或者把他上千的学习机借人玩坦克大战。睡觉前,他还会炫耀他的父亲,龙亭区信访办的官员——我们对这些根本没概念,都以为那是天大的官儿。捎带着,他也讲一些官场的故事,我们对哪儿的故事不关心,只要是故事,有意思就愿意听。
初三上学期,因为成绩老垫底,班主任跟学校领导反映了好几次,想把唐俊踢到二等班,学校领导当然没同意。班主任很硬气,没踢他走,但也不再管他。快期末考的时候,他突然退学了,班主任以为是他骨头硬,还在班上夸过他:唐俊这家伙还算个男子汉,挺有种,不是只会靠他爹,要不是学习不行,我倒真不想踢他走了。初中毕业之后,班里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班主任也来了,席间他说,唐俊这家伙是真没出息,他走是因为他爹被抓了,听说判了十年。这种人,没了爹,估计以后啥都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要是硬扯我和唐俊的交情,应该是我带他翻墙上过一次网。大概是初二下学期末,考试完,我翻墙去网吧玩“红警”,翻墙的时候遇见他。他是城里人,不会爬树,我拉了他一把,把他弄到树上,提醒了他一句,上了墙,跳的时候用点劲儿,跳近了会掉进化粪池。下了墙,把他领到学校后边的黑网吧,我们就各玩各的了。那个黑网吧不好找,从外头看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熟门熟路的都知道,敲三下门,有人领着进去,不管几点来都是五块,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
掰着指头我都算不清我们到底多少年没见了,更别说这孙子为什么威胁我了。
我打开手机看了看,已经两点多了,外边的街灯还亮着,路上基本没什么车。我家出门向北就是龙亭前广场,走路不到十分钟。我不断调整呼吸,写剧本好几年了,久坐,身体毛病不少,稍微运动一下就不太舒服,汗多,腰椎酸疼。我稍稍跑了几分钟,绕了路,等呼吸平稳了,身子不僵硬了,又拔了两次刀,确认可以迅速出刀,才走向广场。
这广场很大,清明文化节弄的摆设还没收起来,很大一块假花屏。花屏后面是两个石狮子,已经用石围栏围了起来。据说这两个石狮子是老物件,但也没啥稀罕的,开封城随便一个地方,往下挖十米,都准能找到老物件。唐俊坐在潘家湖边的石凳上,看见我来了才快步走过来,手里的烟还没掐。他的头发很长、很乱,厚长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加上广场挺暗,我没法确认面前的人就是唐俊。他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把刘海撩了起来,说,是我。我说,说吧,找我干啥。
“先把你腿肚上的家伙卸下来吧,你这小身板儿,没等你掏出来,我就能弄死你。”
我脑门嗡了一下,打了个冷战。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用摘了。”
“成,只要你不觉得别扭。来,这边坐。”
他引着我走到了广场边,坐在了隔离带的石鼓上。我下意识摸了一下小腿肚上的刀。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事儿我已经酝酿很久了,你要是没特别不理解的地方,尽量别问,只听就成。但不理解了一定得问,否则就进行不下去了。”
“长话短说吧,我媳妇儿自己在家,我不放心。”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停下。
“两年前的夏天,我父亲出狱了。按说是好事儿,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要团聚了。我很期待这一刻,但我妈不是,她在我父亲出事之后的第二年就改嫁了。我不同意她这么干,她说我可以跟爷爷奶奶生活。大概过了半年,她就从开封消失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父亲不是在开封的省一监服刑的,是在洛阳的豫西监狱。这个你知道吧,你在洛阳上大学,应该知道,豫西监狱就在陇海线旁边。退学之后我就没再上学了,我觉得上學没啥用,老师只在乎学习成绩,完全不在乎学生是否真的成长,这很不好,更不对。你应该也清楚,要不然你怎么会跳墙出去上网呢?”
我想反驳他,但想一下,争辩没有意义,还耽误事儿。
“我没有驾照,家里也没车,要去洛阳只能坐车去。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又被我父亲的事儿刺激一下,都糊涂了,每天都在念叨我父亲,念叨我父亲多么给家里长脸。这也得感谢老天,糊涂了好。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没什么经验,因为抢着进检票口,还被检票员给留到了最后。我倒是不恨她,她做得对,这个世界需要秩序,做错了就得受到惩罚。上车之后,我一直很紧张,害怕坐过站了,我不断提醒自己,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到站,谁知火车刚驶出站就停下了,也没人给出解释,就任车这么停着。你说,这还有没有道理可言了?火车不守时就应该赔偿乘客,时间可是最宝贵的,像最美的星光一样。”
“我打个岔,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时间听你废话。”
“要有耐心,马上就要到关键了,前面是垫话。”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然后递给我,我没接,他拧上盖子放在了身后。
“车正点到洛阳应该是下午四点半,但这车到洛阳时已经六点多了。还有点儿热,夏天的太阳真是太有活力了。火车站离豫西监狱挺近,我查过,走着去也行。只是火车误了行程,我只好骑着共享自行车去。共享经济挺好,减少了公共资源的浪费,想出这办法的人一定有颗聪明的脑袋。”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曼曼。我看了唐俊一眼,他说,接吧,别产生什么误会。
李曼曼问我在哪儿。我说在龙亭前广场。她问去那儿干啥。我说跟初中同学说会儿话。她问啥话不能白天说。唐俊插嘴说,嫂子,对不住,但是事儿挺重要的,我保证我哥安稳地回去。李曼曼说别喝酒。我说,这个点儿,上哪儿喝酒?她说世上无难事,就怕贼惦记。我说理还挺多,我不喝酒。你睡吧,估计快回去了,不能耽误你上班,明早的早餐我已经做好放在案板上了,起来后热一下就行。她应承了一句,又说,回来开门时轻点儿,别来我屋睡。
挂了电话,他已经点起了烟。我答应李曼曼要戒烟了,此时看见,喉咙里瞬间变得毛茸茸的,咽了好几口唾沫也没用。初中时我很叛逆,除了上网就是躲在厕所抽烟。那时买的都是便宜的烟,还得买口香糖,一周的零花钱差不多都败在了这两块。抽完烟嚼口香糖,确认一点烟味都没有了再回教室。谁也没想到,我的烟瘾从初中就有了。这点我确信李曼曼也不知道。人都有秘密,没有天知地知你知,只有我知。
唐俊把烟点着递给我,我摆摆手,说,戒了。他说,李曼曼不在这儿,你可以找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口香糖,嚼一路就没事儿了。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赶紧说吧,我不确定我什么时候会忍不住。他说,忍不住什么?杀了我?我刚说了,你打不过我。他使劲抽了几下,烟迅速燃尽。
“我到豫西监狱门口时,天已经快黑了。我到对面的酒店住了下来。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一个小二层民房改的。你想,这也正常啊,要是房子高了,不就能看见监狱里面了吗?这世间,别有用心的人太多了,得从根源上断绝这些人的念想。但我还是试图往里看。我要求住二层,上去才发现,二层对着监狱的一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每个窗口前都站着一个抽烟的人。我站在楼梯口看了很久,竟没有一块空下来的窗户,要想看,得与人分享一块窗户。就像是自由,明明可以一个人睡一张床,现在为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愿景,就要与人分享,我干不出来这事儿。找到我的房间。开锁,钥匙不对,怎么也打不开门。我一转身,站在窗口的人全都不见了。道路尽头的夕阳红得吓人,把整个监狱渲染成了黑色,是那种铁黑色,闪着金属光泽的铁黑色。我下楼找老板,楼下空无一人,我大喊了几声,还是没人。我走上街头,街灯已经亮了起来,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车子经过,也没人驾驶。这个世界空了,空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霎那间,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了。”
他讲得有点兴奋了,在路灯下手舞足蹈。我不住地深呼吸,不断地回想,上次这么憋着我的事儿是什么。当冲动开始占据身体的时候,身体会渐渐不受意识控制,本能地去摸那把刀。来时路上我已经试验很多次,弯下腰,只用一秒,反手握刀,抡圆了一挥,封喉。杀人犯法,这算不上正当防卫,他还没动手。看他那体格,如果失败,我真得完。可我的手离刀越来越近了,他还在兴奋地述说着。到底怎么才能合法地杀了他呢?
突然街角驶出一辆警车,红蓝的警灯闪烁着朝着我们这边快速行进。唐俊像是看见了克星,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潘家湖跑了过去,纵身一跃,扎进了湖中。我追上去看,除了涟漪和上涌的淤泥,什么也没留下。
我浑身卸下了一层汗,绑在腿上的刀顺着汗“流”了出来。警车上跑下来三个警察,两个拿着警棍,一个拿着一把手枪,枪上的保护绳牵在腰间。他们跑得挺快,到围栏边,看着越来越远的涟漪,低头看见了沾满汗水的刀,刀鞘松了,刀跑出去一寸,闪着寒光。
警察在湖上找到后半夜,还是没能找到唐俊。李曼曼在我身边,一直握着我的手,两个人的手汗互相融合,变成了胶质,把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我第一次坐警车,感觉挺奇妙。一位瞌睡得不行的民警给我做笔录。我说,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我的号码,而且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带着刀,我怀疑他是惯犯。民警精神了一下,看我一眼,说,果然是玩笔杆子的,脑子挺好使,就是使错地方了。我说,还是查查放心,范围也不大,就是我们那届的学生。这都多少年了,他为什么找上我?有没有找其他人?民警被我说得不耐烦了,说,来吧,在这儿签个字就能走了。
结婚以后,我很少比李曼曼早起床。我从来没给李曼曼做过早饭,还好我们的默契还在,她知道看看厨房,知道我拿了刀出门。以前看过一个作家的访谈,好像还挺有名,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奖,不是布克就是诺贝尔,他说为了写得更好,他尽量不做家务。我是个写剧本的,也算写作,这话应该适用,所以结婚之后,我很少做家务。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婚姻是需要配合的,就像打游戏,辅助眼看就不行了,满血射手不能还躲在后边,于是我决定开始做饭。
早饭做好后,李曼曼还在睡觉,她已经给领导发了信息请假。这一天,除了睡觉,我们还能出去走走。早饭很简单,鸡蛋煎饼,料包煮的胡辣汤。一直到十点钟,李曼曼才起床。其间,派出所民警给我打了电话,说明了唐俊的情况:唐俊确实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他数次从精神病院跑出来,跟踪骚扰初中同学。他有重度的精神分裂,有时以为自己是个侠客,一个法外执法者,有时候以为自己是一个小说家,要写出伟大的作品……反正有好几个,医生也没说清楚。我问,找到他没有?民警说,还没,已经让兄弟派出所帮忙找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他的父亲。说完这些,民警给我道了歉,他说做笔录的时候,态度不好。我说,理解,人不是机器,犯错是正常的。民警说,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
李曼曼起床之后没有洗漱,直接光着脚去厨房吃了早饭,她吃得很开心。我跟李曼曼谈了很多年恋爱,这个数字已经模糊了,开始我俩都记得挺准,还要按时过纪念日,结婚之后,这习惯就断了,日子也就模糊了。日子只要足够长,就算不细心,也能了解一个人神态的表达,我很少见到她这么笑,但这么笑是真的开心。她笑着去了卫生间,洗了个澡,还唱了一首歌,俄语民谣《红莓花儿开》。她很久没唱了,大学时学会的,据说发音很标准,因为不懂,我也没办法评判,但挺好听的。她吩咐我找出结婚证和身份证,没给我张口问的机会,就又唱起了歌。
李曼曼收拾完,已经过了中午。她化了妆,很精致,出门前,还特意选了一个和衣服搭配的包。我们准备走着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李曼曼说,昨晚跟你打完电话之后,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拨了报警电话。我说,就算你没打电话,我想我应该也没事儿。她问,你们都聊了什么?我说,不算是聊,一直是他在说,主要说的是他去豫西监狱接他父亲的事儿。她说,他父亲犯的什么罪?我说,不知道,初中时听他说过他爸,很神气,人挺坏。她说,按说判十年早就应该出来了。我说,这个我也有疑问,但没问,我只想走。你自己在家,我挺不放心的。她问,他故事讲完没?我说,差不多讲完了。她又问,故事到哪儿结束了?我说,最后那点儿我没听,他太亢奋了。
从民政局出来,李曼曼说,不逛了,回家补补觉,明天还得上班。你也睡一会儿,晚上还要继续工作。我说,我最近手中的工作都推了,可以陪你幾天,出去旅旅游也挺好。她说,那也行,不过你还是住对面的屋吧,有事儿咱们客厅说。你睡觉打呼噜,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你有这毛病。我说,你也好不了多少,磨牙,从上大学那会儿就这样,咔嚓咔嚓的,感觉能把我的骨头都嚼了。
几天之后,我联系了一个之前约好的导演,他把剧本大纲发给了我,让我看看,能写就合作,文艺片,片酬不多,但也没那么可怜。我跟他说,看完之后会回复。
《远行客》
主要人物:
林桓(林峤的儿子,无业,平时小偷小摸,没少进拘留所,靠着爷爷奶奶的退休金生活,人生第一次旅行是去接父亲出狱。)
林峤(林桓的父亲,下岗工人,失业之后酗酒,失手打死了妻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因为表现良好,三次减刑,总计两年零七个月,即将出狱。)
张程(张开的父亲,列车长,开火车将近二十年了,没出过一点差错。最近正在申请提前退休,却在跑最后一趟车时,撞死了一个卧轨的人)
张开(张程的儿子,大学刚毕业,也开火车,正在实习,家里已经给他安排好工作,等父亲退休了,他就接班。但他有自己的理想,他不想开火车,他想写小说。)
注:支线人物按需添加,但不宜过多。
主要情节:
第一条线,林桓再次因盗窃被抓,数额不大,拘留十五天。即将出来时,林桓的爷爷找上他,告诉他父亲林峤两天后出狱,让他去外地接林峤回来。林桓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决定去接林峤。到达目的地车站时,被骗,情急之下报警,钱没被骗走,却也被一同带到派出所,关了四十八小时,错过了接父亲出狱的时间。结果父亲因为羞愧,卧轨自杀。
第二条线,张开在火车上写小说,但怎么也写不好。今天是他父亲张程最后一次出车,之后,他就将接替父亲,成为新的列车长。当他为小说情节抓耳挠腮时,火车突然开始刹车,然后有乘客大喊了起来:有人卧轨!张开惊慌地跑向驾驶室,发现张程已经泪流满面,并不住地对他说对不起。张开内心极度挣扎,他回想了之前父亲的形象,一步步为他铺好路。这次事故,势必会对父子二人的命运产生极大的影响。
故事的最高潮在张开和林桓两个儿子间进行。具体情节,尚无想法。
以上情节,主线不能动。
李曼曼照常上班,下班回来会拎点水果,洗好了给我送一点。我跟她说了这个剧本的事情,不挣钱,但是挺想写的,特别是经过唐俊的事之后。她建议我写,目前家里的财政状况还不错。只是她比较好奇我会怎么处理两个儿子的戏份。我说可能剧本写完之前,我都不能确定,要和导演商量,要经过制片人同意,我一人说了不算。离开之前,她嘱咐我多吃水果,然后出去运动运动。我说我尽量轻一点,不打扰你休息。
凌晨一点钟,导演打来电话,我跟他说让他等我一会儿,我正好要出去跑步。
换上黑色运动衫,找了一双跑鞋,戴上耳机,准备出门。临关门前,又折回来,把那把小刀装进了左边裤兜里,刚好能装下。蹑手蹑脚下了楼,外边暑气已经消了,刮着小风,挺适合运动。
我给导演打过去。
“这剧本我接。”
“现在有没有什么看法?”
“作为九十分钟的电影剧本,目前的故事量其实是够的。两条线穿插着来,重点塑造的人物也就这四个,难度不大。现在亟须解决的事情,是故事的合理性和阻拒性。写实为主,但一定得有飘起来的部分,不然也不会起‘远行客这样的名字。”
“继续说下去。”
“大纲里有硬伤,就是张程张开两父子的职业问题。现在已经二〇一八年,子承父业的合理性后面要画一个巨大的问号。如果坚持这一点,就得花大功夫铺垫,而且不能冲淡故事主线。”
“还有其他问题吗?”
“这问题一点营养都没有,在剧本完成之前,全是问题,没有什么是不能改的。”
“关于高潮部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像你说的,飘起来的那种。”
“这个得聊,大家坐一块儿聊,聊开了,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目前只有一个想法,是结尾,林桓追着张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跳进了湖中,眨眼间都变成了鱼。”
“这想法有点一般。”
“或者可以利用一下张开小说家的身份,以小说的形式结尾,不论如何,这个故事的结尾必须是开放性的。”
“这样观众会不会看不懂?”
“你不是商业片导演,我接的也不是商业片,艺术提供的是可能,不是结果。”
我一路向北,围着龙亭跑了一圈,跑跑停停,跟导演的讨论一直没停止。前半程一直讨论剧本的问题,后半程主要討论合作形式和合同事宜。我没想到他人还挺痛快,我们边讨论,他边草拟。我回到龙亭前广场的时候,合同草案他已经拟了七七八八。找一个石鼓坐下来,我一边喘气,一边仔细看合同。做编剧,特别是没投靠任何组织的编剧,在签合同的时候最好要绝情一点,当自己是个机器人。就像李曼曼曾经说的,钱和感情是不能混同的,感情里的利害关系多了,肯定要玩完。反之,利害关系里要是掺了感情更糟,因为人撕破脸时的样子极为丑陋。看了十来分钟,我确定所有的条款都合适,找个时间就能把合同签了。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活动几下,突然想到兜里还有把刀子,伸手去摸,刀没了,鞘还在。我摸了摸刀鞘,之前绑胶带的地方还黏糊糊的。走到湖边,我仔细看了看,唐俊不在,他或许已经变成了一条鱼,哪天醒悟过来自己是个人,或许还能变回来。我回退几步,助跑,一抛,刀鞘化成了黑夜里的涟漪。
少了刀子压着,我觉得自己轻了很多,越来越轻,甚至开始往上飘,城市在我眼中越来越完整。路灯把街道照得亮堂堂的,显得异常整洁,只是一个人都没有。原来,这个世界真的空了。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