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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卡

2021-12-03张茜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小芹老板娘头发

张茜

七月的傍晚酷热难耐,餐厅没有空调,吃个饭的工夫,细细密密的汗珠从额角沁出来,沿路而下将一条还算轻薄的纱裙浸得透湿,牢牢地粘在身上。

我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额前泛着油光的刘海提醒我是时候打理一下个人卫生。这么想着,我挤好洗发水,弯腰去捞一旁的小板凳,隆起的肚皮结结实实地制止了我弯腰的可行性,我这才想起,预产期也就一个多月的事了。随着孩子的茁壮发育,肚皮以人体能承受的最大张力撑开,绷得像一面随时都会爆炸的铁皮鼓,除了四肢还算纤细外,镜子里的女士腰身臃肿,动作迟缓,像一只在沙漠里行走的单峰骆驼。

我看着掌心挤好的洗发水叹了口气,决定不再难为自己,下楼找一家性价比还不错的理发店清理一下我这油腻的头皮。

夕阳收进最后一丝光芒,晒了一天的柏油路保持着惊人的潮热,空气中浮动着层层热浪。尽管如此,贩卖夜宵的摊主们还是早早地扎好了棚子,以烤鸡翅的油香以及蛋炒饭的火辣招揽客人。我拐进一家名叫“维尼”的小店,彩灯绚丽,干净整洁,一位理着鸡冠头穿尖头皮鞋的理发师熟练地打理着女客玫瑰色的波浪卷,我问他:“洗头多少钱?”

“三十。”

他头也不回。小县城的工资水平低之又低,消费水平却平视北上广深,我快速估算了一下银行卡的余额,厚着脸皮问:“二十五洗不洗?”

他侧了侧身体,连眼皮也没抬,用沉默来回应我,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悻悻地退了出去。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如果不是因为产期临近辞职待产,我也可以爽利地拍出三十块钱,用不着这么寒酸地掂斤拨两。

我沿着马路往下走,穿过一家水果摊和一溜子大排档,看到了一家名叫“玫丽”的理发店,比刚才的“维尼”小得多,也不起眼得多,经验告诉我,店面越小装修越简陋的理发店要价越低。我推门进去,见店面装修陈旧,墙上贴着的海报还是十几年前“超女”流行的爆炸头,李宇春拿着话筒站在海报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生意冷清,穿小皮裙的老板娘悠闲地窝在沙发椅上修指甲,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学徒在一张小方桌旁打牌。

“洗头多少钱?”

“二十五。”

老板娘起身并且立刻回应了我。

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想,我舒了口气说:“我洗个头。”

几个打牌的学徒纹丝不动,一个穿着吊裆裤留着红分头的理发师朝老板娘挥了挥手里的扑克,觍着脸说:“陈姐,我一会来吹头发啊。”

“一帮懒骨头。”老板娘翻了个白眼,从桌上捡了张废纸,团成一个纸团,手一挥,精准无比地砸中一个女生的肩。

“小芹,你来洗。”

一个又高又大的身影从凳子下钻了出来,我起先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差点吓了一跳。这个被叫作小芹的女生与理发店里常见的那些苗条时尚的洗头小妹相去甚远,生得又黑又胖,小眼睛,蒜头鼻子,厚嘴唇,下巴上长着几粒痦子,头发不烫不染,只用一根皮筋在后脑勺绑成一个粗粗的马尾辫,手里抓着一大把碎发和一只蛇皮袋。她打量我一眼,把碎发放进蛇皮袋里,冲我憨憨一笑说:“里面躺椅上等我一会,我就来。”

红分头小哥看到她手里的蛇皮袋,挤眉弄眼地朝同桌打牌的学徒使了个眼色笑说:“小芹,又捡头发去卖钱啊。”

他这么一说,学徒们就都笑了。小芹没有搭理他们,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跟我去了隔间的洗头房。我找了一張还算干净的洗发椅躺下,小芹坐在凳子上打开花洒试了试水温,不一会,温热柔和的水珠洒在我头皮上。她问:“水温合适吗?”

我点点头,准备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小芹却并不打算终止话题,她自来熟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肚皮说:“你这都快生了吧。”

我鼻子里“嗯”一声。

她又说:“快生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洗头,你老公和妈不陪你?”

母亲去了乡下,老公在W市上班,去W市上班原因无他,只是每月工资多出五千,孩子一落地就要钱,为了还房贷和奶粉钱别无他法。但我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上这么多,于是用沉默来回应她的聒噪。

她像是感觉不到我的冷淡,自顾自地说下去:“生孩子有什么好咯,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要多快活有多快活,我就后悔生了孩子,这辈子都惨了。”

她这话引发了我的好奇,于是问:“生孩子怎么就惨了?”

她搓泡沫的手停顿了一下,小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凄迷:“就是不好咯,小时候发烧搞了个小儿麻痹,走不了路了,这辈子都要负担他。”

世间不幸的人千千万万,但即将身为人母,我还是对她的遭遇感到一丝同情,于是岔开话题:“你老公呢?他是做什么的?你们一起努力赚钱,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他赚钱?”

她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他只要不从我这里搞钱就很好了。他在工地上也赚不了几个钱,还好赌,上次把生活费赌没了,跑来我这里要,我不给,他还动起手来。”

她越说越气,索性把手上的泡沫一冲,撸起两只袖子把胳膊伸到我眼前,我定睛一看,两只胳膊上都是青紫的伤痕,纵横交错,像两条缠满臂膊的花蛇。我深感震惊,不由得替她愤怒:“这样还跟他过什么日子,不如离婚。”

她苦笑:“离婚又能找到什么好的咯,我这么一个人,没读过什么书,拖着个瘫崽,只能越找越差。”

她对未来似乎不抱什么希望,我也不好再安慰她,一时沉默下去。她熟练地替我按摩头皮,手法轻柔,力道适中。

“你皮肤真好,五官也不错。”

她突然夸赞我的长相,我无所适从,只能尴尬一笑。

“发质也好。”

她轻轻冲洗着我头上的泡沫,像是羡慕,一面又看了看自己层层叠叠的肚皮,自嘲似的一笑:“看我这胖得,跟你这快生的一样。”

“其实找男人嘛,还是要找个有钱的,但是傍大款也要本钱咯,至少要漂亮。你看抖音快手上那些女的会个啥,稍微长得好看点,搔首弄姿一下,就有男人上赶着给她们刷火箭花钱,搞几次直播,钱赚得都花不完。我要是狠一狠心减个肥,拉个双眼皮,垫个鼻子,搞不好也能赚那么多。”

她美滋滋地畅想,把生活的不如意跟长相紧密联系在一起,与我的价值观相去甚远。

“干吗一定要靠男人,女人自己也能创业赚钱。”我忍不住反驳。

“自己赚钱?女人能赚什么钱?”她小眼睛睁得溜圆,像是从我的话里发现了新大陆。

“我干过流水线,干过洗碗工,现在又成了洗头妹,一辈子赚的钱加起来还不如村里一个漂亮妹子的彩礼多。”

她言之凿凿,于她而言,这似乎是一个铁定的事实。

多说无益,好在头发已经清洗干净,她扶我起来,细心地带我去玻璃镜前的转椅上坐好。

“刘哥,过来吹下头发咯。”

小芹朝着打牌的学徒们喊,被叫作刘哥的红分头小哥扔了手里的扑克牌,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到转椅旁,他摸了摸我半干不湿的头发,又看了眼我隆起的肚皮,突然热情起来:“你这快生了吧,头发磨损得挺厉害,等生了孩子,雌激素一降,这头发肯定要大把地掉,要不要考虑在我们店做下保养?”

理发店的推销手法数十年如一日,我沉默不语,他自觉无趣,匆匆打开了手里的吹风。

我注意的是小芹,她在这家理发店似乎没什么地位,刚给我洗完头发就埋头做起了卫生,庞大的身体躬在那里,擦、洗、拖一样不落,就是这样,喊她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小芹,给我倒杯水。”

“小芹,来客了,换打擦头发的毛巾。”

店里开了冷气,她泛黄的运动衫还是被汗水沁了一圈明显的汗渍。她似乎对这种生活已经麻木,木着一张脸任劳任怨。

红分头小哥似乎对给我吹头发这件事情感到无聊,于是优哉游哉地从兜里掏出了一盒香烟,点烟、深吸、吐圈一气呵成,全然忘记了身边坐着一位孕妇。

浓重的烟味很快包围了我,我被呛得咳嗽一声,抬头看着他。他无动于衷,似乎不明白我眼神里的意味,一面吹头发,一面坦然地抖落烟灰。我在提醒他不要抽烟,和忍耐完这十几分钟立马走人的念头之间挣扎徘徊。

小芹突然站在了我身后,对红分头小哥说:“刘哥你别抽了咯,人家怀孕了。”

红分头小哥斜睨了她一眼,又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显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刘哥,你不要抽烟了,人家肚子里小孩子在发育,有什么不好,你也负责不起不是?”

小芹皱着眉,少见地坚持,一面从转椅上把我拉起来护在身后,让我离开烟雾的包围圈。

“操。”红分头小哥猛吸了一口香烟,把烟头弹出窗外。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听见他不满地嘟囔,终于忍不住开口:“没有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在你们这里消费,吸口新鲜空气的权利总有。”

他翻了个白眼,终于闭嘴,敷衍了事地给我吹干头发,懒洋洋地回到牌桌旁。我朝小芹笑了笑,算是朝她致谢,她也回我以微笑。

我付过钱,拉开玻璃门准备回家,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天空墨染一般,雨水淋漓而下,夹杂着几声惊雷,将数天的潮热一扫而空。我出来得急,没有带伞,此时站在门口束手无策。

小芹说:“我送送你吧。”

我觉得不好意思,摇头说:“不用了,我打个车就行。”

“这里不好打车的,要出了巷子才好打。”她拿起一把雨伞。

我没再坚持,跟她一起出了门,小芹说:“雨天路滑,你拉着我点。”

雨下得很大,很快淋濕了我的凉鞋,走起路来确实有点打滑,我只好挽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黝黑而有力量,像是干过不少农活,让人觉得踏实可靠。

“刚才谢谢你了。”我为刚才的事情向她道谢。

“嗨,这有啥的,咱们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知道,孩子健健康康的就是福气,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一辈子操心都要操个稀碎。”

她这么说着,神色有些黯然,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糟糕的婚姻经历,我刚想安慰她,一群咬着棒棒冰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加上形形色色的雨伞,道路一下变得拥挤,小芹细心地让我走里面。

这群小孩子却像认得她,拍着手跳着脚喊:“坦克!大坦克!轰轰轰。”

小芹愣了愣,厚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坦克”是什么意思,但也猜到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拉住一个小孩:“你们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在这里乱喊?”

“坦克肥猪,肥猪坦克!”他挣脱我的束缚,做了个鬼脸,笑着跑远。

我气得跺脚:“你们有没有教养,父母没教你们怎么跟人说话吗?”

小芹拉一拉我说:“算了,我都习惯了,虽然难听了点,不过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看上去可不就像个肥猪吗?”

她自嘲地笑笑,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肉说:“我努力减个肥吧,瘦下来没准也能上快手让人给我刷个火箭啥的,等你再过来洗头,没准就瘦了一圈了。”

我说不上什么,只好点头。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巷口,我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转身想要跟小芹道别,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其实,你要是不方便洗头的话确实可以考虑办个卡,现在我们店里做活动,一千块钱洗五十次头,平均算下来只要二十块一次,还是很划算的。”

她双手紧握,黑脸庞里透出一丝局促的红润,一席话说得磕磕巴巴,一点都不像个嘴皮子利索的销售。我并不反感,一千块钱洗五十次头,确实实惠,但我又想起孩子的浴盆、浴巾和奶瓶还没有购买到位,用这笔费用也能买个七七八八了,于是说:“我再考虑一下,如果要办卡的话,我一定找你。”

她点点头,倒也没有显得很失望,一面又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

我朝她道过别,钻进出租车,师傅踩动油门,我在后视镜里看到小芹,她整个人笼罩在雨意迷蒙的夜色里,还站在那里朝我挥手,雨水淋漓地滴在她的大花伞上,使她看上去像一座老实敦厚的铁塔。

再次去“玫丽”洗头是两周后。依然是傍晚,天刚擦黑,暑意渐退,老远就看到了店门口踮着脚晾晒毛巾的小芹。她像是瘦了一些,身上的肉紧实了不少,皮肤依旧黝黑,像一个站在店门口的吉祥物。

她一眼认出了我,笑着招呼:“来洗头啊。”

我点点头。

“你看我瘦了没有?”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前后转了一圈,向我展示她的减肥成果。

“饿了两周啦,加上跑步。”她夸张地比一个二。

“瘦了瘦了,有人给你刷火箭没有?”我笑着跟她开玩笑。

“那倒没有,男人的钱是那么好搞的?”她富有经验地摆摆手,一面熟门熟路地带我去洗头房。

店里还是那么几个人,老板娘埋头玩着“消消乐”,或许是因为客人多了些,这次倒没有人围在方桌前打牌,几个学徒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依旧是小芹给我洗头,她麻利地调好水温,一面又摸了摸我的肚皮:“小家伙又长啦,看来你得生个大胖小子。”

我慢慢习惯了她的自来熟,问她:“你怎么知道是小子?”

“圆肚生女,尖肚生男,我妈是个接生婆,看得可准。”她胸有成竹地点头。

“看来阿姨很有经验。”

“那是,我妈是我们村最聪明的女人了。我们家里五姊妹,四个姐姐一个弟弟,我爸老想着让我们早辍学早打工,出去赚钱供我弟读书,只有我妈说,女人家也要多读书,不然将来傻头傻脑地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她那想法跟你的一样,说什么女人也可以凭本事自己赚大钱啦,靠男人受气啦,一套一套的。”她滔滔不绝,一如既往地健谈。

“其实她说的也有道理咯,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上课都看言情小说去了。对了,你是做什么的呀?白领,老师,还是全职太太?”她突然对我产生了好奇。

“我是个编辑。”我辞职不过一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条依赖丈夫生存的米虫,于是将之前的工作说了出来。

“呀,这么说,你是个文化人咯。”她大感惊讶。

“也算不上吧,都是混口饭吃。”

“那还是厉害咯,一个女人,念过书,坐办公楼里就能养活自己,已经很好了。”她小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像是对这个职业很是羡慕。

“对了,你上次说,女人也能自己搞钱养活自己,我觉得挺有道理咯,但像我这样要长相没长相,要文化没文化的实在不知道干啥,也找不到门路,你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

她突然凑近,诚恳地看着我,虚心讨教。

“你……可以学一门技术,像计算机啊,美容文身啊这些行业现在都挺吃香,有钱就报个班,没钱就自己买书回来自学。”

我随口一说,她却当一件正经事来对待,我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脑海里搜索着她这个年龄能干肯干,且容易入职的行业。

她认真地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一声极为粗野的咆哮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李秀芹,你给老子滚出来!”

她听到这个声音身体有一瞬间僵直,谈话引起的兴奋还挂在脸上,底色却灰败下去,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她不再说话,低头认真冲洗着我头上的泡沫,仿佛门外那个声音与她无关。

然而门外的人再次咆哮起来:“妈××!李秀芹你聋了?你儿子要死了你缩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老板娘撩帘子走了进来,拉着脸冲小芹说:“你出去管管你男人,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她避无可避,圆脸上弥漫着羞耻与难堪,慢慢地在一条毛巾上擦干了手,一脸歉疚地看着我:“你稍等我一下啊,我出去一下就来。”

我点点头,她用干毛巾包好我湿淋淋的头发,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我有些担心,于是包好头发,跟在她身后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透过玻璃门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男人站在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柱旁,激烈地同她争执着什么。男人抽着旱烟,嘴里骂骂咧咧,不时推搡她一下。

我掏出手机,心里想着,这个男人若是动手打她,我就报警。然而他最终没有动手,就着三色灯柱的白光,两个人蹲在街角,似乎笼罩在同一种痛苦里。男人揪着自己的头发,将一根旱烟吸得浓烟滚滚,几乎要烫到自己的嘴皮,而小芹双手环肩,高大的身影瑟缩而萎靡。他们不像两个成人,反而像两只被关在灯柱里的飞蛾,有一种穷尽力气之后无路可逃的萎靡。

不知过了多久,小芹最先镇定下来,俯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睁大眼睛询问地看着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皱眉把手里的烟头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芹慢慢地走回店里,圆脸上挂着明显的泪痕,她犹犹豫豫地走到老板娘跟前,还没说话,窘迫就爬满了脸颊。

老板娘似乎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丢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然而她似乎实在是无法可想,还是追了上去,轻声在老板娘耳边说了句什么。

老板娘的声音尖厉起来:“下个月预支的工资还没扣完,又要预支下下个月的,你当我这里是慈善机构啊!”

小芹的脸一下涨得血红,学徒们哄笑起来,问她:“怎么,小芹,卖头发的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小芹没有理会他们,走到我身边,示意我跟她去洗头房对头发进行最后的冲洗。她冲着头,脸撇到一边,下巴上的痦子一抖一抖,我再也忍不住,问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滴大而滚烫的眼泪掉在我脸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拿毛巾,我握住她暖而胖的手,她终于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儿子……我儿子又发烧了,要去医院打针,但我真的一毛钱都没有了。”

如果我是个大款,此刻一定毫不犹豫地拍出一千块钱让她拿去给儿子看病,但我不是,生产在即,卡里的钱一分有一分的用处。我突然想起她上次跟我提起辦卡的事情来,于是问她:“如果我在你这里办洗头卡的话,你有提成吗?”

她回过神来,呆滞地点点头:“有的。”

“那么拿这个提成先去应急打针够不够?”

“应该……够吧。”

“那我在你这里办张卡吧,也算是我一点心意,要是还不够的话,你就再跟你老公想想办法。”

她小眼睛里漾起一丝喜悦,但这喜悦却不足以冲散她眼底的忧愁,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感激地冲我笑了笑。

我们没有再继续谈论别的话题,病跟孩子让人觉得沉重,她认真仔细地帮我洗好头发,甚至额外帮我按摩了颈椎。

结账的时候我问她,办卡需不需要在电脑上登记个人信息,她说不用,下次过来的时候报自己的电话号码就可以了。我掏出手机准备扫码支付,柜台前的二维码油渍斑斑,怎么也识别不了,小芹在我旁边心事重重地站了许久,突然拿出一张崭新的二维码说:“这个二维码老是失灵,老板娘一直催我办张新的,可巧今天去办了,你试试行不行吧。”

我伸手一扫,果然顺利完成了支付,笑说:“我下次过来再找你洗头啊。”

她含混地答应我一声,没有看我的眼睛。

我想孩子生病了,她的心情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便多聊,于是推门准备回家。

但是她突然喊住我,我转身,她眼圈发红,庞大的身体滑稽地一抖,浑厚的腰身急速地弯了一弯,我突然意识到她是想朝我鞠躬。

我并没有帮什么大忙,她这么一来倒是让我觉得局促不安,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朝她挥了挥手匆匆道别。

办卡之后,我在面对洗头这件琐碎小事的时候终于变得气定神闲,虽然是一笔额外的开支,但既然是与人为善,那就理应另当别论。三天之后,我再次来到“玫丽”,准备享受这一点因为办卡带来的小小便利。

时间还早,我在“玫丽”旁边的水果摊上买了一点青提,如果小芹的孩子恢复了健康,那这一抹小小绿意应当可以给他带去夏日的一丝清甜。

我去了“玫丽”,却没有见到小芹,老板娘安排一个新来的学徒帮我洗头。学徒洗头的时候粗手重脚,对于几个应当重点清洗的部位匆匆掠过,一点都没有小芹的温柔仔细,我将就着洗完,走去前台问老板娘:“小芹呢?”

“辞职了。”老板娘两只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头也不回。

我心里升起一丝诧异,上次过来的时候她并没有提起要辞职的事情,转念一想,我们也就见了两三面,攀谈过几句而已,甚至都说不上是朋友,别人也没有事事跟我交代的理由,这么一想也就释然,转身准备离开。

“你还没付钱。”老板娘提醒我。

“我记账。”

“你没办卡怎么记账?”老板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在小芹那里办的卡。”

“我不知道你在谁手里办的卡,但是我没收到你的钱。”

“你们这里不是做活动,交一千洗五十次头?”

“我们这里是做活动,但我们没收你的钱,登记本上也没你的名字。”她再次肯定。

我目瞪口呆,报上我的电话号码让她核实,她认真核实了几遍,确定会员花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

她盯着我愕然的脸看了半晌,像是恍然大悟,笃定地说:“你应该是被骗了。”

“怎么会?”我拿出手机,匆匆去找三天前的支付记录,很快被我找到,我拿着手机举到她眼前。

她挡回来:“你自己看收款人是谁?”

我低头一看,收款人赫然写着秀芹两个字,我想起办卡那天小芹递给我一张新的二维码,抬头一看柜台上的二维码依旧油渍斑斑,心凉了半截,却还是没有办法把小芹跟骗子联系在一起。她老实木讷,淳朴忠厚,怎么会是个骗子?

老板娘叹了口气说:“我就不该招她,她一走,我们店里也丢了东西,我陪你去派出所做个笔录吧。”

她站起来。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不死心,想要当面问一问小芹。

“关机了。”

“地址呢?”

老板娘摇摇头。

我想起她雨夜送我回家,想起她那天蹲在三色灯柱旁,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还是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事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红分头小哥抖着脚,像是幸灾乐祸,我横他一眼。

我垂头丧气地跟老板娘去派出所做笔录,门外阳光正好,手里的青提被太阳照耀着,绿得发亮。我想起小芹憨厚木讷的眼神,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一抬手把青提扔进了垃圾桶。

做完笔录,警察告诉我,金额不大,追回的可能性很小,让我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比起愤怒,我心里更多的倒是失望,憨厚可以假装,那么残疾的儿子大约也是个莫须有的存在。

晚上跟先生视频的时候我愤愤不平地跟他说起这个事,他以为我是心疼钱,忙不迭地给我转来一千,以示安慰,我说不是钱的问题。我给他描绘了跟小芹相识的经过,他沉思片刻后说:“你觉得她不像个骗子?”

“我觉得不像。”

“那也许她真的不是。”

“可她确实骗了我的钱。”

“也许她确实是有什么难处,你就当做了件好事。”他安慰我。

小芹成为一个话题被我挂在嘴边好几天,最终被当成一个教训遗忘。

预产期越来越近,先生休了产假回家陪我待产。生产前几天,我们谨遵医嘱天天去楼下小区遛弯活动,以便顺产。街边新开了一家羊肉粉馆,先生带我去店里尝鲜。

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小芹,她成了这家羊肉粉馆的服务员,弯着腰清理客人风卷残云后的桌面。她还是跟从前一样高、黑、胖,两只手沾满油腻的羊汤,系着围裙在狭窄的过道里来来回回,厚实的马尾辫粘在汗湿的脖子上。

她居然还在这一片活动,仿佛理所应当,坦坦荡荡。

我心里腾起一股怒火,大声喊住她:“小芹!”

她抬頭看到了我,像是见了鬼,整个人定在那里,厚嘴唇抖了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个被人当街抓住的小偷。

我想起半月前被她欺骗的愤怒,一阵风似的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讽刺道:“怎么,不在理发店做了,在这里给人办卡?”

她瑟缩着,黝黑的脸上写满羞愧难堪,我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像两点愤怒的火焰,烧灼着她。

“对不起。”半天她说,并没有否认骗钱这个事实。

我不想再欣赏她朴实派的表演,冷声说:“你是还钱还是跟我去派出所?”

她庞大的身躯像是被电流击打了一下,勾着头站在那里,沉默着。

“你不说话我打110了啊。”我举起手机。

她终于抬头,看着我,两只眼睛里装满乞求,她拉住我的衣摆:“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钱的,我那天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儿子在医院里,看着你二维码扫不出来我才动了邪念。”

“你二选一吧。”我转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眼睛里带着一点斑驳的湿润,很容易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在老家养过的一条小黄狗,忠厚老实,后来有一天它被狗贩子带走,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

她这是在演戏,我提醒自己,谨防自己再次上当。先生怕我跟她发生什么肢体冲突,追了上来,默默地挡在我前面。

“钱被我看病花掉了,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发,我家里还有一些土特产,我能不能带一些过来就当给你赔礼道歉?至于那一千块钱,一发工资我就还你。”

她的声音低如蚊喃,我有了一瞬间的动摇,但又怕这只是她脱身的一个谎言。

她见我不为所动,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食客们瞬间轰动起来,很快在我们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大家都喜欢这样的热闹。

在这样多目光的注视下,我瞬间觉得自己成为了逼良为娼的黄世仁,为难她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希望这不是她又一次表演老实木讷。正犹豫着要不要拉她起来,人群里突然探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是上次在理发店门口跟她发生争执的男人。他看见他的老婆跪在地上,以为我欺负了她,对我怒目而视,正要发作,转头看见我人高马大的先生,瞬间气焰全无,退缩下去,只不耐烦地低头问小芹发生了什么事。

小芹跟他低语着。

男人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妈!”

我定睛一看,男人身后站着一个跟小芹眉眼如出一辙的小孩,塌鼻子,厚嘴唇,只是身形瘦弱,两条腿安放在金属拐杖间,一条丰盈充实,一条干瘪瘦弱,由于长年单侧走路,脊背已经变形,肿起一个高高的罗锅。

原来她真有一个小儿麻痹的儿子,我心里一动,想起不久前的雨夜,她坚决地站在红分头小哥面前制止他抽烟,生下不健康小孩的苦,或许她已经品尝足够,那一刻,至少是发自真心。骗钱,也许真是走投无路下的短暂应急,一千块钱对我来说是笔损失,于她而言却是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我叹了口气,终于妥协,拉她起来:“这个事情就按你说的办吧,我再信你一次,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干这样的事情。”

她像是没有料到我会改变主意,内疚、感激瞬间涌上她肥胖的脸颊,下巴抖动着,几粒痦子鲜红发亮。

“以后不要动不动跟人下跪,有这个工夫不如多赚点钱,让你儿子过好一点的生活。”我看着她孱弱瘦削的儿子说。

她忙不迭地点头,从男人身后拉过她儿子,拉着他缓缓给我鞠了一躬。小男孩看着我,眼神惊讶而惶恐,像一株发育不良的豆芽菜。

我想起那袋被我丢弃的青提,本该出现在他的手里,于是示意先生去隔壁超市给他买了箱牛奶。小芹说不出話来,捂着嘴,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土特产来得扎实厚重,蕨粑、红薯粉、干柴鸡,还有一大桶晶莹剔透的野生蜂蜜,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纯天然食物,结结实实地抵了她欠我的那一千块钱。小芹说,她这辈子就干过这么一件坏事,没想到却遇到了一个好人,如果我愿意,在临近预产期的最后几天里她愿意来我家里给我洗头,弥补对我的亏欠。

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几天后,我路过羊肉粉馆,却没有看到小芹,于是跟老板问起她的近况,老板说,他听说了上次店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将她辞退,他们店里不能聘用这样欺诈顾客的员工。我得知这个消息,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惋惜,离开之前,老板又问我知不知道她家的地址。

我说知道,上次小芹送来土特产的时候把她家的地址告诉了我。老板托我转交给她一样她落在店里的东西。他丢给我一只灰色的布包,里面是一本八成新的《计算机入门》,我打开一看,里面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写满了红色的注解。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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