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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一日

2021-12-03于怀岸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清源野猪市长

于怀岸

周清源打电话来时,天还没亮,外面一片漆黑,我正在书房里写一篇专栏文章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在《星城晚报》每周一篇的美食专栏,已开了将近一年,罗列过近五十种湘西特色小吃,早就令我黔驴技穷。这篇讲螺蛳肉炒粉丝的文章完全是虚构出来的,我自己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这个专栏还有两篇就写完了,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碰专栏了,安安心心地写小说才是正道。就在这时,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簌簌地震动起来,我一接通,立即传来周清源嘎嘎的怪笑声:“哈哈哈,秒接呀,今天咋起这么早?”

我说:“正在赶一个小活儿。”

他问:“还要多久完工?”

“就一会儿吧。”我问,“这么早打电话,啥事?”

“没啥事,就是喊你出去走走,放松放松。”

我随口答好,周清源说过一会儿来我家小区接我,没等我问这么早能去哪儿走走,他就挂断电话了。周清源是我中学同学,现任酉北旅游局副局长,是我少数几个中学时代就关系要好现在还保持紧密联系的哥们之一。周清源喜欢喝酒品茗,一般只在晚上,最早也是下午三四点钟才会打我电话,像这样天不亮就约我出去的事儿以前从未发生过。

大约只过了一刻钟,我刚校对好写完的短文,还没来得及发往编辑邮箱,手机又亮屏了,周清源说他已到我家小区门外,懒得进小区打倒,让我马上下楼去大门口。

十一月的清晨,空气冷飕飕的,我只穿了一件加绒冲锋衣,一条薄款休闲裤,强劲的小北风直往裤脚口和衣袖筒里灌,冷得我瑟瑟发抖。我畏缩着身子出了小区,看到周清源的猎豹车在五十米外的前方亮着近光灯。他也看到我了,按了几声急促的喇叭声。我走过去,打开车门,上了副驾座。坐稳屁股后,我问周清源:“吃早餐了吗?”

没等周清源开口,从后座传来嗡嗡的中年男低音:“等下去葫芦镇吃,那里有家米粉店,特别好吃。”

这声音太突兀,我被吓了一大跳,回头去看那人,车厢内没开灯,只有仪表盘上亮着绿光,后座光线暗淡,那人面目模糊,连衣着都看不清楚,我也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可以判定,他至少不是我很熟的人。周清源老家就是葫芦镇上的,父亲以前是乡邮政所职工,母亲是镇人民医院院长。我问周清源:“这么早去葫芦镇干吗?”

“只是经过那,带你去个好地方,玩个新花样,到时你就知道了。”周清源龇牙一笑,發动车子,掉好头,往葫芦镇方向开去。十来分钟后,车子开上了209国道。这时天色大亮了,车厢里也亮堂起来,周清源斑驳模糊的面目越来越清晰。我看到周清源脸色憔悴,眼窝陷下去好深,两只黑眼袋醒目地挂在睫毛下,像贴了两块创可贴似的,他的下巴也翘起来好高,整张脸又黑又瘦,我吃惊地问他:“咋搞的,才一周没见你,像掉了一二十斤肉?”

“可能没睡好吧。”周清源淡淡地说,“这几天压力有点大,刚应付完创建卫生旅游城市的各级检查。”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那个男子,肥头大耳,五十上下年纪,寸头,穿着一件土黄色皮夹克,面色凝重,双目阴郁,正对着车窗外吐烟圈。他把车窗玻璃摇下了一大半,嘟着嘴巴,很认真地一个接一个地吐烟圈,搭在车窗上的左手腕上一块深蓝色的手表闪闪发亮,表盘很大很厚,我认不出什么牌子,看上去肯定价值不菲。他那样吐烟圈无疑是徒劳,烟雾在他吐出口后根本来不及形成圆圈,就被外面灌进来的冷风吹回到车厢内,但他仍像个童心未泯的孩童,乐此不疲,祸害我和周清源吸他的二手烟。

我确定不认识此人。

看来此人跟周清源的关系非常不错。这辆车周清源买来没一年,他自己从不在车内抽烟,也非常反感别人在他的车内吸烟。好几次,我坐在车里正准备点烟时,都被他不给情面地制止了。要知道,我跟周清源可是二三十年的老哥们了!

车子在国道上跑了几公里后,那人扔掉了烟屁股,但没过多久他又点上了一支。周清源没给我介绍他是谁,也没介绍给他我是谁。这人抽的烟嘴是深紫色的,一看就是一百元一包的“和天下”,他要么是个大领导,要么是个大老板,身份尊贵,周清源不好意思制止他。到底前者的可能性大于后者,还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于前者,我觉得不好判断,一般来说做老板的都比较和气和大方,抽烟时肯定会给别人递上一支,不管别人抽不抽,礼节是不能少的,只有领导才会目无旁人,把所有比他职务低的人都当空气,可要说他是领导的话,他的面相和穿着更像个暴发户,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大款或土豪。

我既不是体制内人,也不做推销理财保险类业务,管你是大领导或大老板,你不尿我,我也不尿你。我既没主动跟他搭腔,也不问周清源他是谁,一路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有时周清源扭头找我说话,我也就“嗯嗯”“咿咿”地敷衍两声。我不是生气周清源诓我出去玩,又不明说去哪玩,玩什么,周清源跟我玩几十年了,我还不了解他吗?他就是换了手机号给你打电话或发短信,也要让你猜半天他是谁这么个人;我更不是计较后座的那个人没给我递烟,一来我不是极端自尊(或曰自卑)的人,二来这段时间老婆严令我戒烟,已戒五天了,递我烟我还得拒绝,还得解释,特别是要给周清源解释老一阵子,他知道我抽烟,但还不知道我正在戒烟。

硬要说我生气的话,生的也是既要吸他的二手烟,还要吸冷空气,天真的很冷,风灌进来更冷,我的全身凉冰冰的。周清源不叫他关窗子,我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周清源的车上坐什么样的人物,官员、老板,甚至黑社会老大,我都不奇怪。周清源自己就是个亦官亦商黑白通吃的人物,在酉北多年来一直赫赫有名,无人不晓。他是酉北旅游局副局长,也是酉北最大的广告公司酉水源文化传播公司老板。这家广告公司近年来不仅承接了酉北县内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户外广告,还承接过酉北境内两条高速公路的所有路牌、路标和指示牌,仅它旗下三家最没技术含量的打印门店的流水每年都是好几千万。近两年来,周清源一口气又在酉北新城开了一家夜总会,两家足疗店。说周清源是酉北首富,肯定夸大其富,比他钱多的房地产商和矿老板肯定能数得出一巴掌不止,但说他日进斗金,腰缠万贯,倒也一点不夸张。

一路上,那个大领导或大老板也很摆谱,一言不发,扔掉第二支烟屁股后,他一直侧脸凝视着窗外。冬日寒山瘦水,一派萧瑟,窗外实在没有什么美景可言,不知他正在思索着什么,还是坐在车上习惯性地那样摆POSE。我突然对此人感兴趣了,心想他晓得葫芦镇哪家粉馆好吃,说明他不仅是个酉北人,更是近期内去过葫芦镇。我不时从车内后视镜瞄上他一眼,那张颧骨高突、略显粗犷和粗糙、像个中年民工的脸,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又似乎非常陌生。不瞄后视镜时,我就努力地回想我看过的酉北台“每日新闻”的画面,想从记忆里打捞出这张脸来。显然我的打捞就像之前他倚在车窗边吐烟圈一样徒劳无功,记忆里实在搜索不出这张脸的痕迹。除了周清源,我在酉北也不认识几个副科级以上的领导,更甭说千万资产级以上的老板。

直到在葫芦镇“满碗香”粉馆前下车时,我也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停稳车后,周清源打开车门,扭头对刚跨出车门一只脚的那人说:“肖市长,你吃粉还是面?”

他说:“牛肉面,加两个蛋!”

哦!原来是市长,真是个不小的官呢!我想,应该是个副市长吧。我就是再不喜欢打探官场,在酉北也待很多年了,正市长姓吴,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有位姓肖的副市长,只是从没见过,哪怕是在电视里。

吃了早餐,我们上车,周清源继续往前开。出镇口后,左拐,进了一条乡级道。这条路我太熟了,是去我老家大青乡的路。我开玩笑地对周清源说:“我没让你送我回家哦。”

“放心,”周清源答,“过你家门口时我油门都不会减,只会加。”

我跟周清源是葫芦镇中学同学,他那时就曾去过我家好几次。我家在葫芦镇和大青村正中间的莫那村,房子就在公路坎上,从葫芦镇这边过去,家门前的那段路是一截约二三百米长的上坡路。几十年过去了,周清源竟然还记得我家的位置,令我有些感动起来。当年在葫芦镇中学上学时,我们一届,但不在一个班,他37班,我38班,从初三那年起,我俩就像穿了连裆裤,一下课就躲到厕所后面的一堵围墙的豁口外抽烟。葫芦镇医院距离学校大门不到一百公尺,周清源是通宿生,中饭晚饭大多在家吃,他经常拉上我去他家混饭吃。周末和寒假时,他也来我家住过。后来我考了外省的部属中专,他上了酉北一中,一直书信不断。再后来他上了大学,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在广东肇庆一家国企水泥厂上了几年班,结婚生子,之后企业改制,下岗,那时我已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索性就再没找工作,当了自由撰稿人。两年后我果断地处理掉肇庆的房子,带着老婆和孩子回到酉北,买了一套三居室房子,学鲁迅先生当年从广州逃到上海那样,安心地做起了酉北寓公。

我回酉北的第二年,周清源不知听谁说起我回了酉北,有一天突然跑到我家来,不由分说地拉我出去喝了一餐大酒,我们才算又接上了头。之后他就隔三岔五地叫我出去玩,一起喝酒,一起钓鱼,更多的时候是叫我帮他审阅公司的策划和创意文案。他多次说过要聘我当酉水源文化传播公司顾问,每年给我六万块钱顾问费,我没同意。我不想白拿他钱,他这明显是怜悯和施舍我,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每次帮他把文案修改完善后,他都会让财务第二天或第三天给我送来三千元劳务费,他是要我心安理得地拿钱。当然这种事次数不多,一年超过三四次我就不会去了。周清源不仅资助过我好几年,也以差不多的方式资助过好几个酉北更年轻的诗人和作家。在酉北文化圈里,周清源一直口碑不错,不仅没有奸商的恶名,反而人人夸赞他是个有情怀的儒商。

给他把关文案这种劳务活儿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几年我的写作算得上顺风顺水,出版的两部长篇销量不错,更是卖掉了影视改编权,另外我还拿了好几个省市级的文学大奖,我这人小富即安,偶尔他再请我把关文案,红包我是坚持不收了。我们在一起时,只是纯粹好玩。周清源找玩的地方,自然没得说,肯定不会让人失望,他酒量好,喝起酒来不仅豪放,时常也会妙语迭出,最重要的是和他一起玩没有负担,他不会因为请你玩了或喝酒了,要你记他的恩情,听他的指使。他绝不会。

果然,周清源从我家坎下过路时,问也没问我就加速冲上坡了,等我回头想从车窗看一眼老屋时,屋顶早已被屋侧的一片楠竹林遮挡了。过了莫那村,再往前就是大青乡乡政府所在地大青村,我们周边村寨的人称它大青乡场。

穿过大青村乡场时,周清源也没有停车,继续开,出了村,前面出现一左一右两条水泥路村道,这时坐后座的肖市长说话了:“往左还是往右,你还记得不?”

“我从没来过这里。”周清源刹了车,扭头问我,“你肯定知道。”

我一头雾水道:“要往哪去我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往左还是往右。”

周清源說:“去大青山林场。”

我摇下玻璃窗,伸出头望了望前面的山头,说:“左边是往山上爬,走左道肯定没错。”

周清源说:“你确定?”

我告诉周清源打山势就能看出来,大青山林场在山上,往右一直是沿酉水河盘旋,只能通到一个叫什么的村子里。我说那个村名我忘了,一下子想不起了。其实我也从没去过大青山林场,但我从小是在山里长大的人,我相信我的判断不会出错。大青山以前是一片森林,几十年前上山下乡运动时才组建林场这个机构,收容了很多长沙、益阳过来的知青,他们在山上伐木,种地,后来知青回城,林场这个机构也注销了,这片地方又荒芜起来。近二三十年来,封山育木,退耕还林,大青山上的树木又长了起来,再加上打工潮兴起后,很多村寨田地抛荒,甚至连人都没了,使得大青山林场的面积扩大了一倍不止,成为几十个山头连成一片的大森林了。大青山森林里溪流众多,瀑布成群,每到夏天,不仅很多酉北城里人来这里游玩,就连张家界和怀化那边也一群群地过来人野炊和露营,据说酷暑时节一天能达好几百人之多。周清源带肖市长来大青山,一定是他嗅到了商业气味,想开发这里的旅游资源。不过今天他肯定不是以旅游局副局长的身份陪同肖市长来考察的,市长前来考察或调研连人也见不着的地方,根本没有必要微服私访,不会不带司机和秘书,更不会没有当地政府官员陪同和接待。他俩应是以私人身份来的,至于他们背后要搞什么动作,这不关我的事。周清源生意能做这么大,背后或多或少会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就是来打酱油的,他们不说我也不会问,他们就是说了,我也会假装没听到。

车行不多远,果然就开始爬坡。大约又开了二十多分钟,爬了一座山,又下了一道坡,来到了一个大土坪上,土坪很大,不下七八亩地,长满荒草,荒草尽头有一长排红砖砌的破旧的平房。这里是以前的知青点。这些房子多年不住人了,屋顶的瓦片早些年就被附近村民揭走,只剩下朽烂发霉的檩子和斑斑驳驳的墙体。越野车只能开到这儿,不能再往前开了,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流拦在了土坪前面。溪水上面搭着一座木桥,是那种只砌水泥桥墩,上面搁几根圆木,人走在上面一晃一晃的简易木桥。

周清源停好車,我们都下了车。

我问周清源:“就到这儿,搞野炊吗?”

“肯定比野炊要好玩,不然不会叫你来。”他又转身对肖市长说,“我们都把手机丢在车里吧,尽情地玩上一天,省得到时谁有电话要走,大家都玩不尽兴。”

说完他打开车门,从上衣兜里掏出手机,扔在驾驶座上。肖市长没有反对,也掏出手机,扔进车厢内。他俩一起往车尾走去,我也掏出手机扔进车厢里,关上车门,跟了上去。

周清源掀开后备箱,拿出一支步枪扔给一米开外的肖市长,肖市长身手敏捷,一把就接住了。这是一支国产56式半自动步枪,我一眼就认出来是真家伙。我中专刚入学时军训用的就是这种枪,半个月里,除了吃饭和睡觉,都要扛着它。

我很惊喜地问周清源:“这家伙,你是从哪儿搞到的?”

“武装部借来的。”周清源边说边把弹匣抛给肖市长,俯下身又取出来一支步枪。这支也是56式半自动步枪,但明显不如刚才那支新,颜色也不一样。肖市长手里的那支木质枪托是米黄色的,这支却是土褐色。周清源把枪递给我,我接过,看到枪托上有好几处漆皮脱落,斑斑驳驳,枪栓和枪膛外油乎乎的,看来不久前才刚刚保养过,用起来应该没有问题。我疑惑地说:“这个违法吗,我可不想遭罚款或被拘役哦?”

“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周清源得意地说,“在市公安局搞了狩猎证和持枪证的。”他又取出一个弹匣,抛给我,说:“就借得两杆枪,你说你枪法好,先拿着,我今天可没带吃的哟,有不有烧烤吃就看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立马“咯噔”一下。上初中时我确实跟周清源说过自己打过猎,枪法准,猎获过野兔和麂子,他还记得这么清楚,我头皮登时一热,脸上发起烧来。我那时是吹牛皮的,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猎获过任何猎物,我只在雪天里捡过父亲下套套住的野物。我虽曾多次参加过村里人的围猎活动,也就是跟在大人们屁股后面跑,连火铳也没开过一枪。中专军训时,确实操练过半月56式半自动步枪,不过是每天扛着枪走正步,练习举枪、上肩和瞄准,以及分解和组装零部件,真正实弹射击,我们每人只打过五发子弹。二三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百米靶标,那五发子弹都被我打脱靶了,不仅被教官狠狠地踹了两脚屁股,也被全班男生笑话了大半年之久。

那半年里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大得我差点想退学了。

我想了想,把步枪还给周清源,说:“我从没玩过步枪,以前玩的都是火铳,真怕走火呢!”周清源接过枪,把刚上肩的背包递给我,说:“不拿枪就背包,等见到野物时你再来两枪,用火铳能猎到,快枪准头更好,更容易得烧烤吃。”背包是只帆布单肩包,挺轻的,估计不超过两三斤重,我提在手里抖了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个空包一样。

看得出,周清源没玩过步枪,他接过枪,拉枪栓拉不动,自言自语道:“这枪保险在哪儿?”我告诉他在扳机护圈后方。他半蹲着身子,磨磨蹭蹭起码三分钟后才退出弹匣,装好弹药,再压进弹仓里,关好保险,小心翼翼地背枪上肩。等他站起来时,肖市长已经走到小木桥上了。肖市长没有把枪背在肩上,而是枪口向下,端在手里,像二战片中美国大兵搜索前进时那种小心翼翼的姿势。也许他是军转干部,以前当过兵,甚至在边防线上执过勤,枪一拿上手,就找回了一个士兵的感觉。我没留意他往弹仓里压没压子弹,我知道那样端枪若是子弹上膛,又忘记关保险的话,很容易走火伤人,只要脚下被树根或藤蔓绊上打个趔趄,枪就会响。我不好意思喊他莫那样端着枪,只好不超过他,一直走在他后面十多米远。

周清源显然也是个明白人,他跟着我,既不超过我,更不超过肖市长。

我们沿着小溪边的石板路上行,往林子深处进发。

我们越往前走,溪流声越响,林子也越密,雾气缭绕,能见度很低,二三十米远的大树也很难辨认出来。到处是鸟叫声,高亢的,欢快的,尖厉的,婉转的,应有尽有,那些鸟儿们并不知道林子里有两个致命的枪口,有些大鸟毫无戒备地从我们头上“呼”一声掠过,停在几米远的枝丫上,怔怔地望着我们,就像一个孩子看见陌生人进村,好奇地张望着,既想打招呼,又胆怯得不敢开口。肖市长和周清源对鸟儿显然没有兴趣,他们一心想打大猎物,譬如麂子和野猪。麂子不好说,野猪大青山里肯定不少。我在酉北论坛看过帖子,很多去过大青山林场的人拍到过成群结队的野猪的照片,我也听过不少大青山乡民们抱怨过现在种庄稼三四成以上要被野猪糟蹋,不仅山坡上的庄稼被糟蹋,房子前后的菜地也会被拱掉。

大青山的野猪多得已成公害了。

我们在山上转了一个多小时,除了鸟儿,什么野物也没见着一只。不说野猪、麂子,连只野兔也未见着。即使见着了,估计肖市长和周清源也不敢开枪。雾太浓,根本看不清更远处有不有人。一路上,我们碰到过两个采蘑菇的中年妇女,听到过几次浓雾深处的说话声。有男声也有女声,不知是游玩的游客,还是打山货的村民。56式半自动步枪的有效射程为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内射中要害部位也能死人,肖市长不是白痴,不敢疏忽大意,自从碰到第一个采蘑菇的中年妇女后,他就再没端着枪了,也像周清源那样背着枪。

“只有等雾散尽才敢开枪,林子里人太多了。”肖市长爬上一道小土坎,把枪摘下来往旁边树干靠上,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气喘吁吁地对还在坎下搜寻野物足迹的周清源喊道。

雾气已稀薄了很多,阳光照进来,树林像一座蒙上雪白纱帐的童话迷宫,到处垂挂着一片片五颜六色斑斑驳驳的光线,煞是看好。我爬上土坎后,在离肖市长两米开外的另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望着这片光怪陆离的树林,呼吸着清新而略带草木腐败气息的空气,心情越来越舒坦。周清源走过来,给我递了一支烟,我拿了,但没有点着。肖市长对周清源说:“好久没下过雨,地上枯叶都是干的,最好别抽烟。”

肖市长的烟瘾不小,一路过来,在车上就抽了四五支烟,自从进了树林后,他确实一支烟也没有抽过。“这地方风景优美,真适合搞旅游开发,建几个山庄几栋民宿,票子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进荷包里来。”肖市长说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他终于忍不住抽烟了,点上烟,只狠狠地吸了几口,他就把烟头在石头上摁灭。周清源一直没接肖市长的话,可能是不想在我面前跟他讨论关于大青山旅游开发的事儿。我用屁股都能想得出,今天来大青山打猎,是周清源专程请他来的。前年我就听他说过,酉水源在和市政府谈合作开发大青山旅游的项目,要把大青山打造成一个集民宿、休闲娱乐、漂流等一体的五A级旅游景区,不知是否已经谈成。

他们俩来就行了,干吗要捎上我?这是我一直还没想通的地方,是因为我二三十年前吹过枪法好的牛皮,周清源担心一整天什么也猎不到怕肖市长扫兴,才叫上我的吗?

周清源也忍不住抽了一支烟,抽完用鞋底碾烂烟蒂后,我们起身继续搜寻猎物。是往山上爬还是往山下的坡地去,周清源和肖市长发生了分歧,肖市长认为野物这个时候会出来觅食,在有作物的地方活动,周清源说野物一般都是晚上觅食,白天睡觉,他们的窝不会在安全系数低的山脚下,更不会在有作物的坡地附近。周清源还说现在往山脚下走,下面的雾更浓,就是看到野物也不敢开枪。我见他们相持不下,就折中地说:“我们朝刚才上来的溪边往回走,碰到野物的可能性更大。”

他俩问为什么。

我说:“白天要碰到野兔是不可能的,野兔晚上才出来,但碰到野猪和麂子的可能性很大,不管它们吃没吃饱,过会儿会有大太阳出来,气温升高,它们就会口渴,得去溪边找水喝。”

周清源说:“有道理,看来还是你内行。”

我们循着水声往下走。十几分钟后就看到了瀑布,再往下走几百米,来到一片开阔的林地。这时,好像发生奇迹了似的,薄纱般的轻雾忽然一下散尽,无影无踪了,太阳光直接从头顶上倾泻下来,林子里明晃晃的,地上的落叶和碎石反射出点点耀眼的光芒。溪流的水面上也是一片跃动的光芒。视野开阔起来,一二百米之外一根根小树枝清晰地映入眼帘。

忽然,周清源一把拉住走在最前面的肖市长的胳膊,拽住他说:“别动!”

肖市长一惊,说:“咋啦?”

“前面有个大家伙!”周清源兴奋地说。

顺着周清源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二三百米的小溪边是一块长满荒草的半岛形的沙地,在离溪水二三米的地方有一丛很大很茂盛的芭茅叶。那丛差不多一人来高的芭茅叶正在剧烈地摇曳。我们赶紧蹲下来,肖市长和周清源从肩上摘下枪,端着枪观察了一阵,除了芭茅叶片在动,什么也看不到。

“别是人吧?”我提醒他们说。

“有可能是人,”肖市长叮嘱周清源说,“看清了再开枪。”

“再往前去点,看看到底是人还是野物。”

周清源说完,猫着腰往前移动,肖市长也跟了上去。他没有跟周清源一条直线移动,而是往侧面方向向前推移。这样错开视线角度,能更好地看清对面是人还是野物,不会出现误判。肖市长看起来内行,有可能真当过兵。

我跟着周清源。他大概往前移动了一百五十米,再次蹲下身来。这时那丛芭茅叶停止了大幅摇曳,只是微微摇晃,又过了一会儿,从芭茅丛里钻出来两只愣头愣脑的小猪崽。黑毛,个头不大,只一尺多长,还是幼崽。我没看到母猪,周清源也没看到母猪,问我:“到底是家猪崽还是野猪崽?”

我说:“野猪毛又长又粗,你看清了啰,要是家猪,旁边怕有放猪的伢崽。”

话音刚落,离我们二十多米远的肖市长开了枪,“砰”的一声枪响,惊得我和周清源浑身一抖。

“是头大野猪,周老板,开枪啊!”肖市长冲我们这边大声喊道。

果然从芭茅丛里蹿出来一只七八十公斤重的大野猪,全身黑毛又粗又长,油光水滑。肖市长那一枪没有击中它,只是惊动了它,它并没有撒腿逃走,而是围着它的两只幼崽转了一圈,嗅嗅这个,闻闻那个,之后才昂起头来,试图寻找刚刚传来的那声巨大的声响来自何方,是咋回事儿。这时周清源也开了一枪,也没打中,巨大的声响再次惊到了那头野猪和它的幼崽,奇怪的是,它不仅没跑,反而大摇大摆往我们这边的林子走过来,似乎是它已弄清声音来源,想过来探个究竟。

紧接着肖市长又开了一枪,可惜仍未击中。

周清源把枪递给我,说:“我不行,你来吧?”

我想也没想就接过了枪。说实话,刚才他们开枪后,我心里就痒痒起来,手更是痒得厉害,都抖起来了。我早就想从周清源手里要过枪,击毙这头大野猪,这是男人天生的本能冲动吧。我接过枪,迅速上膛,端着枪往前跑去。现在我跟那头大野猪的距离估计不下一百二三十米,这个距离我没有把握,但若再往前推进四五十米,它仍然没跑掉的话,我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击中它的身子。这是7.62毫米子弹,初速735米每秒的56式半自动步枪哦,不管击中它任何部位,它都会成为我们午餐时火架上的烤肉。我往前跑了三十多米时,那头野猪也看到了我,冲着我奔了过来!

我跟肖市长的枪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我以为我击中了它,开枪时我与它最多不过五六十米的距离,就是我没击中它,肖市长也能击中它,他从侧面射击它的肚子,目标更大,更容易击中。事实上我俩都是菜鸟,就在我想确认一下它是否趴下去时,它已经横着脑壳朝我冲了过来。小时候我跟大人們围猎时,曾亲眼见过一头野猪发飙时一嘴筒把一只大猎狗拱上了天,我大骇,扔了枪,赶紧往一棵树后面躲。野猪没扑着我,掉头去撵肖市长,好在肖市长是在一片密密麻麻小腿粗的马桑树后面,野猪跑到树边打了个转,掉头朝撵在它后头的两头幼崽奔去。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它们已经消失不见了。

肖市长也没有去撵它们。

他被刚刚惊险的一幕吓傻了,没吓傻至少也吓愣了。

周清源在后面,离得远,没受什么惊吓。他走过来,捡起枪,问肖市长和我:“还追不追?”

“追个屁,早就不晓得跑哪儿了,”肖市长没好气地说,“野猪一发飙,把刘翔喊来也撵不上了。”

我附和肖市长说:”这工夫,早翻好几个山头了。”

周清源很失望地说:“到口的肉,打落掉了。”

他不仅语气失落,表情也很沮丧,良久后又说了句:“今天真的要挨饿了。”

“真没带午餐呀?”我问。

“没带。”

“我不信。”嘴上这么说时,我取下身上的背包,拉开拉链,发现里面除了一个芝宝打火机,一瓶美孚无烟汽油外,只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易拉塑料袋,捞出来一看,装的是辣椒粉、八角、花椒和胡椒粉,还有一大块砖头样的用金色锡箔纸包裹的黄油。背包最底层是三把长短不一带皮鞘的刀具,长的一两尺,短的五六寸左右,这是打到猎物后剥皮和开膛用的。

周清源真的只带作料,没带任何吃食,连所谓的垃圾食品也没有。

他就那么自信今天一定能猎到野物?

这哪里是自信,这是蠢啊!

我不好说他什么,默默地拉上背包,上肩,说:“我们往回走吧。”

我拉开背包时,肖市长就站在我面前不到两尺距离,他没有意识到若是打不到猎物的话,今天没有午餐吃,我们就得挨饿,还兴致勃勃地说:“有母猪和猪崽,这附近就一定会有公猪,我们再去找找,干吗急着回去?”

其实这时我已经感觉很饿了,但不好明着扫肖市长的兴致,只好提议道:“往溪流下游去找,野猪一般白天都会在有庄稼的地方或者寨子附近转悠,森林里没它们的吃食。”我们来时是沿溪流上溯,现在往下游走,也就是往回走。日头已经当顶,没有手机,也没戴手表,看不到时间,我估计怎么着也到了正午时辰。往回走,一两个小时内能到达停车的地方,再开二十分钟车就能到大青村乡场上,就有吃午饭的馆子了。

沿溪一路下行,肖市长和周清源走得并不快,他们还想猎到野物,东窜西走,只要发现野物足迹,他们就会往树林里或山坡上追踪这些足迹,直到它们消失不见,才肯回到原路上来。这样查查看看,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阳光已从直射变成了斜射。早上我们进山时,薄雾中的阳光在我们正前方,现在下山时,它又绕圈似的转回来了,仍在我们正前方。虽然太阳被密集的树冠遮挡,它的光线却亮晃晃、红艳艳的,在叶缝间闪耀、腾挪,像一只只小兽在奔跑、跳跃,落到地上的枯叶上,就像落在波浪起伏的水面上一样,到处都是细碎耀眼的光芒。既看不到野物,也分不清哪是石头哪是树桩,到处都是花花绿绿刺眼的光芒,眼睛就容易累。眼一累,人就感觉疲倦;人一感觉疲倦,也就越发感觉饥饿。我已去溪边喝了五六次水,肚子很胀,但肠子里却像蛔虫蠕动一样,不仅饿得隐隐作痛,还传来一绞一绞的痉挛。肖市长和周清源比我也好不到哪去,还没走得一半回程路时,他俩就再没有寻找猎物的心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走不动了,”周清源说,“都饿出虚汗了。”

“我也走不动了。”肖市长问周清源,“背包里真没吃的东西?”

我把背包扔给肖市长,说:“除了作料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我的语气不对,也可能是我的表情不好,反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下子激怒了周清源,他突然火气很大地冲着我吼起来:“你不是吹牛皮枪法好吗?那么近的野猪也打不着,现在挨饿,不就是你害的?”

我没好气地说:“这也怪我呀,是你自己没带吃的东西哟。”

遭周清源平白无故地指责,我心里很不舒服。二三十年前我就是吹过这种牛皮,也不是他今天带我们来打猎不带任何吃食,只把午餐寄托在猎物上的理由。

“至少也得提醒下我带几包零食呀。”周清源依然怒气冲冲地说。

这就更怪不上我了,一路上问他也不给我说到底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要来的是荒无人烟的大青山林场?我心里这样想,但嘴上没有说出来,我看到周清源不是开玩笑的表情,而是真的动怒了。这不是他平时的性格。

他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火?

见我不作声,周清源又把矛头对准肖市长,向他撒火了:“你的枪法也烂得不得了,还当过兵呢!呸,当的是‘特种兵吧?”

在我们酉北,这个“特种兵”是骂人的话,指的是那些入伍后从没摸过枪,只干过挑水喂猪做饭的特殊工作的士兵。肖市长脾气很好,并没生气,反而笑着说:“我没当过正规兵,我只当过民兵。”

“你怎么就没当过兵,”周清源语带揶揄,“难道你上过大学,农业大学还是兽医大学?”

周清源语气轻浮,带着明显挑衅的神情,我心里吃了一惊。他跟肖市长就是再熟,关系再铁,也不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吧?但肖市长不愧是市长,涵养还真是没得说,依然笑着说:“周清源你是不是饿昏头了?”

“我一点也不饿,我每天只吃两顿饭,会现在就饿吗?”周清源越说越激动起来,“我就是特么后悔邀了你们两个牛皮大王出来打猎,作料配好了,野物也见着了,野餐呢,没了,特么心里憋不憋屈啊!”

“特么”是周清源的口头禅,跟“靠”“切”这些网络用语一样,喝酒后特别容易从他嘴里蹦出来。但现在他没有喝酒,却是像喝醉了酒一样口无遮拦,放肆无忌。我不想跟周清源起冲突,任他数落,不作声;肖市长跟我的想法应该差不多,也不想惹怒周清源,就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截干树枝,扒拉脚边的一堆枯叶。枯叶下面除了新鲜潮湿的泥土,什么也没有,但他非常认真地戳那些泥土,想从泥里刨出一只蚯蚓或一朵蘑菇似的。

周清源见我们都不作声,像一只失去目标的斗鸡一样,斜着眼瞟瞟肖市长,又瞅瞅我,半晌后,他拿起搁在腿边石块上的步枪,无聊地拉枪栓,退出子彈,再又把子弹一粒粒压入弹仓。他做这些动作时枪口一直向下,朝着地面。我生怕他把枪口抬起来,那样要是走火的话,说不准就一枪崩了我和肖市长中哪一个。我正想着怎么劝说他别玩枪,想了想,我觉得什么都不说为好,就站起身来,对肖市长说:“我们走吧,到大青乡场去搞饭吃。”

走了好几米远后,我听到肖市长大声地对周清源说:“枪别那么拿好不好,很危险的,走火了会要人命的。”他的语气很严肃,是在呵斥周清源。

周清源反唇相讥道:“那么怕死,命留着当皇帝啊,你有可能吗?”

显然,肖市长看出了周清源不对劲,不想跟他冲突,两手撑着膝盖准备站起身开走。突然,周清源端起枪,瞄准肖市长,像开玩笑,又像很严肃地对肖市长说:“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肖市长走开了几步,回头看到周清源拿枪瞄着他,这次他真火了,高声骂道:“你个狗日的周清源,你疯了吧?”

我也大惊失色,冲着周清源喊:“老周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老子没疯,”周清源掉转枪口,对准我说,“老子同样可以崩了你,你信不信?”

周清源脸上的肌肉颤动着,他的眼睛歪斜着,表情凶巴巴的,很狰狞。我心里一凛,周清源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疯了!

我正思忖怎么劝说周清源放下枪,这时肖市长从背上摘下枪,边拉枪栓边对周清源说:“你有枪我也有枪,谁怕谁呀?”

“砰”一声,周清源的枪口喷出一道火光。

他对着肖市长开了枪!

肖市长被这巨大的枪声惊得手里的步枪“哐”地掉下了地。他正准备弯腰捡枪时,又听到周清源拉动枪栓把一粒子弹推上了膛,顿时大喊了一声:“狗日的,真敢杀人呀!”便撒开双腿往树林里跑去。

周清源真要杀人!

我被周清源吓蒙了。

周清源跟在肖市长身后撵去,没撵多远,肖市长就不见踪影了。我被刚刚发生的一幕吓傻了,不仅吓傻了,而且完全吓蒙了,等我清醒过来,想跑开时,周清源已经从树林里出来,拿枪对准了我。望着周清源狰狞的面目,黑洞洞的枪口,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被吓得双脚打颤,浑身哆嗦,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潜意识还沒有断电,我问周清源:“你要杀我吗?”

周清源冷冷地说:“我想试试枪法,看能不能打中你。”

他跟我的距离最多十米远,我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六十斤,这么巨大的目标,哪怕是头野猪让它扣动扳机也能打中我。我头上开始冒出冷汗了。我得自救,我得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我朝周清源喊道:“周清源,我们无冤无仇吧?”

“没有。”他说。

“那你干吗要杀我?”

“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比你俩的枪法好。”说着,他一步步地逼近我,说,“你跑吧,看我能不能击中你。”

这狗日的周清源真疯了,一整天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在一步步走近我,再不跑真要被他爆头,他连肖市长都敢开枪射击,我算个屁呀!跑,也许还有条活路。想到这,我突然一转身,往溪水边飞跑起来。溪水不深,水面也不宽,对岸就是密集的树林,只要涉过溪水,我就能钻进树林里,像肖市长那样躲起来。

我转身就跑,周清源跟着追上来。巨大的枪声在我身后响起,我感觉头颅受到重重一击,一股巨大的推动力把我掀倒,然后我就没有知觉了。

我睁开眼时,树林里已经阴暗下来了。时间大约是五六点左右,暮色弥漫,冷风飕飕,松涛阵阵,像鬼哭狼嚎似的瘆人。睁开眼后我看到的是肖市长的脸。谢天谢地,不是周清源的枪口!

是肖市长叫醒我的,他把我从乱石堆里扶起来,一直扶我到石板路上,我才完全清醒过来。肖市长帮我检查了全身,他告诉我除了左脚膝盖擦破了一块皮,正在渗血外,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受伤。周清源开的那一枪并没有击中我,肖市长说我是被石头绊倒,头磕在地上撞晕的。我向肖市长要了一支烟,抽完烟后才定下神来,我心里清楚自己不是撞晕的,而是被周清源的那一声枪响吓昏的。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孬种,这让我感觉很丢脸,无地自容。

我瘸着腿,跟着肖市长往停车的地方走。肖市长告诉我,他已经制服了周清源,把他捆住,塞在车上了。“他肯定是疯了,等到城里后,拉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肖市长给我说,他的语气很平和,刚刚险些送了命的经历,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听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愤恨,似乎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到达停车的地方,天已经黑下来了。果然周清源待在自己的越野车里,就坐在早上来时肖市长坐的那个位置。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应我。车厢里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连脸也看不清楚,不知他是睁着眼的,还是睡着了。

肖市长开车,我坐副驾座,我们坐好后,他发动车子,打开车灯,我们往回走。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经过大青乡场和葫芦镇上时肖市长也没有停车。非常奇怪,在山里时我饿得不行了,但这会儿却觉得一点饿意也没有了,经过镇上的饭馆时,我和肖市长谁也没提要去吃饭。周清源也没嚷一声,越野车一脚油门到底一路开回了酉北城。

进城后,肖市长问我:“要不要先送你回家?”

我说:“不要,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下。”

他说:“先去精神病院吧,从那儿到你家小区也不远。”

车到精神病院大门口外,肖市长停车,让我下车。我问他:“要我陪着去吗?”

他说:“你先回去,交给我就行了。”

我推开车门,刚准备下车时肖市长突然倾过身来,朝我说:“若有人问起今天的事,你千万别说我们借了步枪,那是违纪的,给我借枪的人会受处分,就说周清源用刀想杀了我俩。”

我答应了。

下车后,站在马路牙子上,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呆呆地看着肖副市长把车开进精神病院大院。从医院大门口跑出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朝着刚刚停稳的猎豹车跑去……

周清源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治疗。

大约一周后,有天下午两点正睡午觉时,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自称是精神病院郝院长,说他想了解一下周清源发病前后的状况和经过,便于更准确地诊断和治疗他的病。于是我到了郝院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郝院长,一个穿白大褂戴着老花镜秃顶的老头外,还有两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简单寒暄后我才知道,他们一个是市纪委监察室主任刘和平,另一个年轻一些的是纪委工作人员关天寿。郝院长介绍他俩后,就出去查房了,刘主任让我在办公桌前一把椅子上坐下,说:“我们就是找你了解一下周清源的情况,你们很熟是吧?”

我把我跟周清源的渊源说完之后,刘主任突然问道:“周清源发病的那天,他对你开枪了吗?”

我心里一愣,支支吾吾好几秒后,说:“没有……枪,用的是刀。”

刘主任嘴角动了动,冷笑了一声。关天寿停住正在记录的笔,抬起头来说:“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呈堂证供,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哟!”

他的语气不怒自威,我被震住了,只好老实承认:“他对我只开了一枪,对肖市长大约开了三四枪,当时天快黑了,看不清,也记得不是很清。”

刘主任说:“你跟肖市长也熟吗?”

我说:“以前不认识,那天是第一次见他。”

刘主任说:“如果我告诉你那天你见到的是个假市长,你信吗?”

我蒙了,说:“不可能吧,周清源一口一个肖市长地喊他。”

“先不谈这个,”刘主任说,“先谈谈那天的经过,你好好回忆回忆,把那天的经过详细地梳理一遍,从那天早上说起……”

从郝院长办公室出来五点多钟了,一路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莫名其妙地被纪委谈了一通没头没脑的话。周清源借枪违纪违法了?还是他的公司出了问题?据我所知,酉水源的法人不是周清源,是以他老婆的名头注册和运营的。哦哦,我突然想起忘记问问郝院长,周清源的病情咋样,严不严重,大约要治疗多久才能出院。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星城晚报》发表的最后一篇美食专栏的样报,拆开快递打开报纸,头版最下方快讯栏中有一行醒目的黑字:酉北副市长肖一鸣被查。我快速地浏览了这则只有不到二百字的快讯,得知肖副市长是十一月八号在省城开会时被双规的。我仔细地看了好几次十一月八号这个日期,又跑回书房找出我写螺蛳粉那篇专栏文章的发稿日期,是十一月十六日,往前推一天,我跟周清源和肖副市长去大青山那天是十一月十五日。

这怎么可能?!

难怪刘主任那天会说那样的话。

网上搜到肖副市长的照片后,我发现两人根本不相像,肖是长脸,那人是方脸,肖是白皮肤,那人皮肤黝黑,不过想想现在待在精神病院的周清源,我也就释然了。

肖一鸣副市长的案子,在酉北震荡了很长一段时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官场地震,受牵连进去了的官员有七八个之多,譬如住建局局长向浩然,旅游局局长彭大明等等。但这个案子一直悬着,没有宣判的消息发布。两年多了,我一直没有周清源的消息,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他就像一只曾在我视野里出现过的鸟儿,飞走后再也没有了踪影。我曾去过精神病医院,郝院长已退休,所有的医生都说没有周清源这个病人,我也去过他家两次,关门闭窗,大门上挂着把大号将军锁,院门前台阶上狗尾巴草一丛一丛的,长得茂密,迎风招展。一看就是几年没住过人的样子。

我没去他的公司,想想也是人去楼空。

一晃又是两三年过去了。我依然在码字写作,不时也跟一帮同学和朋友聚聚会,喝酒吹牛侃大山,有一天外地来了位知名作家,文联一个也写小说的副主席请客,饭局定在新开的醉湘楼,他给我发了位置,是在老城区护佑路新苑大厦三楼。我六点准时赶到,文联的哥们带着外地作家从一个景区回城,正堵在城外的路上,说还要一会儿才能到。包厢里只有我和另一位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那人面相有些眼熟,但我叫不上他名字,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见到我进房,热情地打招呼说:“来啦,坐、坐。”

他似乎跟我很熟,我这人最怕别人说我摆架子,贵人多忘事,其实我是脸盲症,我赶忙掩饰着说:“这地方好像没来过,变样了呀。”

“这里以前是周清源的酉水源文化公司,”那人說,“换过好几茬主人了,醉湘楼饭店之前是……”

我只是随口一说,听他一讲,这才想起这里真是以前周清源公司的地儿,我们现在坐的包厢位置,是在东南角,以前应该是周清源专门辟出来的茶室。提到周清源,我突然想起眼前的人是谁了,他是关天寿!于是我顺口问道:“老关,周清源咋啦,好像失踪了?”

关天寿说:“应该快放出来了吧。”

我说:“出院吗?我去精神病院问过,他没住几天院就出来了。”

关天寿说:“从牢里放出来,判了三年,从宣判时算起,快到点了。”

我吃了一惊,问:“他怎么进牢里了?”

关天寿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哪天有空,好好给你说道说道,够你写个精彩的小说。”

我说:“现在就讲讲嘛。”

“简单说吧,周清源是自己一手把自己导演进去的。”关天寿掏出一支烟,点燃后说,“肖一鸣在任上是管基建和旅游的,这几年酉水源承包了酉北市几乎所有景区的宣传策划、广告制作以及游道建设工程,这里面肯定有拿不上台面的私下交易。得知肖可能出事的消息后,周清源慌了神,就自导自演了一场精神失常的大戏,还请你当了配角,你记得吧?说实话,酉水源公司实力强,策划宣传整个酉北它说自己数二就没人敢说数一,他们做的广告牌和游道也没出过质量问题,更没有出过事故,肖一鸣被抓后据说根本就没扯到周清源,但是周清源的老婆听说周清源得了精神病住院后,自己跑到纪委投案了。他老婆把所有责任都往周清源身上一推了事,有可能是不想跟他过了,离婚,再另栖高枝,也有可能这也是周清源一手导演的。于是纪委就让反贪局去查酉水源,查周清源,在酉水源账上查出了二十万的数目两年内分三次打到肖一鸣在深圳念大学的女儿的账号上。最搞笑的,这一查,倒是查出了住在精神病院的周清源买通了医生,他根本就没有打针吃药,他的病是装的。”

关天寿说话语速快,说得又复杂,我的脑子一时根本转不过来,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最后一句他说周清源的病是装的,我忍不住插话说:“不像装的吧,他真对着我跟肖市长开枪了,精神正常的话就不怕失手打死人吗?”

关天寿说:“他用的是空包弹,空包弹你知道吧?就是拍电影用的道具弹。枪和子弹都是从正在酉北拍电影的剧组借的。顺便告诉你,纯属巧合吧,那个跟你一起的人叫肖世常,世事无常的世常,不是市长。”

这算是世事无常,还是自作自受?

作家朋友来了,本地的朋友们也来了,我们站起来握手,自我介绍,相互递烟,坐下,倒酒,举杯,包厢里热热闹闹,我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片嗡鸣,老是浮现起周清源那天举枪对着我的画面。我想回想起当时周清源的表情和眼神,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一片模糊,不仅他的表情和眼神,就是那天的事情,都像是在梦里发生的,恍恍惚惚,飘忽不定。唯一能够清晰再现的是自己面对枪口那一刻的惊恐和绝望。

这一幕,也许还要再过很多年才能从我的心灵上抹去吧,也许永远也抹不去。

这晚我并没喝多少酒,出来的时候,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脚步却十分沉重,每走一步都像蹚水过河似的,拖不动脚,关天寿倒是脚步轻快,一路小跑撵上我,凑过脑壳在我耳边说:“听探过监的人说,周清源好像真的疯了,他在牢里天天研究《资本论》,能倒背如流了。”

“研究《资本论》干吗?”我扭头问道。

“说出来后要去东南亚挖矿。”关天寿说,“这不明摆着疯了吗?”

我没好气,斩钉截铁地蹦出四个字:“疯了活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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