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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有没有哭

2021-12-03汪冰点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码头母亲

汪冰点

去年正月初三,我坐在潭口码头秋菊家小卖部门口的凳子上,等船返城。秋菊是我小学同学,在码头上经营小卖部,方便沿河上上下下的行人,也顺带卖船票。河面上浓厚的雾还没散去,一两只送客的机动小船和摇着木桨的小划子泊在码头边。才过完年,返城的人不多,总共七八个,大家都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河边真冷,一切都仿佛结了冰。一阵歌声从小卖部柜面的电视机里传来:“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歌声在荒凉的码头萦绕,我眼睛潮湿,自从母亲去世后,这个码头再没有了我期盼的身影。秋菊正专注擦拭着玻璃柜面,清瘦的身材看起来有些显老,薄薄的刘海贴在窄窄的额头上,花白的头发在头顶向四周展开。

我不知道秋菊是否还记得潭口码头是什么时候,是怎样被下游五强溪大坝蓄水时迅速回涨的河水淹没掉的。我没有问她。也不想问。在码头淹没时,我正在老县城人民医院傍河边一间产房里,等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后来,父亲曾跟我描述过那天码头被淹没的情景:下游河水慢慢涌上来,河滩上的鸟扑棱着湿漉漉的翅膀往高处飞。河床不断变宽,那些斜挂在岸边的吊脚楼,学校的门窗、瓦楞、屋顶……一点点被淹没进水里。码头上那棵大槐树在水中摇摇晃晃,一会儿没进水里,一会儿又冒出来。两只小麻雀在槐树的上空盘旋,飞出去,再飞回来槐树就不见了。不知谁家的婴儿摇篮在翻腾的河浪里荡着,一件粉红色的小孩围兜挂在摇篮的竹框上,好像有个小孩坐在摇篮里,头不停地在晃动。父亲大声喊叫,摇篮里有个小孩!大家朝摇晃的摇篮望去。原来是一个玩具洋娃娃,幸好是一场虚惊。那天,刀子一样的风刮在脸上,人们站在很远的地方或蹲在屋角的柴垛上,看着河,吧嗒、吧嗒抽烟,很久,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父亲说,那场水漫过潭口码头后他好几天都不敢出门。

秋菊家的狸花猫花姐就是那天没的。秋菊娘坐在旧屋场的屋檐下死活不肯走,秋菊爹硬是连拖带抱将她抱到了半坡上的新屋里。秋菊娘问,花姐呢?花姐不见了。他们跑去老屋场找,那里已是齐腰深的水,一些丢弃的壁板和椽皮,还有一些杂物都飘了起来。他们找到花姐的时候,花姐正死死抱着厢房后边那棵快要被水淹掉的桃子树,喵、喵、喵,像个婴孩一样叫着,颤着,尖尖,细细的声音透着恐惧与绝望。它的两只后腿几次试着伸向水面,灰白的小尾巴翘得很高,两只前爪子紧紧抱着桃树。它鼓足勇气奋力一跳,还是落在了水里。或许是被破渔网或藤条缠住了腿脚,只看到它小小的脑袋越来越下沉,一眨眼就不见了。花姐、花姐,秋菊娘顺着河岸向下游跑去,但花姐什么也听不到了。

秋菊娘瘫坐在地上,放长腔哭起来,怎么就把花姐给忘了呢?应该把花姐抱在身上的。

花姐也是秋菊姐姐的名字。秋菊的姐姐很小的时候在河边玩耍时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这只狸花猫是秋菊娘在码头边捡的。她把它抱回家,给它取了花姐这个名字。秋菊娘冥冥之中坚信是女儿转世投胎成了一只猫回到身边,她要将它当女儿养。

父亲穷尽他脑海里所有的词汇,几次用婴孩溺水来形容被淹没的事物,也许在他生命词典里找不到比小孩更弱小的生命,比小孩的求救更让人揪心绝望的事情了。

一会儿,小卖部的小厨房里升起丝丝缕缕的炊烟。秋菊走出来,叫我进去烤火。我说,不了,船应该差不多快到了。我不想过多打扰她,清早起来,她有太多的事要忙。风冷飕飕直往身体里灌。银杏树上歇着的那只麻雀,四处张望,不知要飞向哪里。枯黄的杏叶飘落一地,灌木藤蔓成为坚硬地面的一部分,腊梅含着苞,以一己之力抵挡无处不在的寒风。

船到了,我与秋菊告别。秋菊说,常回来啊。

客船从下游麻洢伏出发到达潭口码头,天有时才麻麻亮。记得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去县城大姨家,天还没亮就从家里出发,手里打着用油枞片捆成的火把,蜷缩在学校楼梯口等船。母亲问,冷吗?我说,不冷。母亲把我揽入怀里,抱得紧紧的,我的身体贴着她的心脏。天上的星星贴着寂静的天空。客船靠近码头鸣笛声响起的那一刻,小小的我被母亲牵着在青石板砌成的码头上一路飞跑。

从几块厚厚的木板搭成的跳板走上客船,我紧贴在母亲身边,拽着她的衣角。母亲告诉我,一米以下的孩子是不用买票的。可我不知道我实际到底有多高,是一米以下,还是一米以上,还是刚刚一米。坐下后,我假装看窗户外面,不想让人看见我内心的胆怯与担忧。窗外的房屋、河岸的树、巢里的鸟儿还在迷迷蒙蒙的晨雾中没有醒来,一点一点向后退去。客船逆流上行翻涌起的浪花,像翻转的书页。

售票师傅的老花眼镜滑落到鼻梁上,眼睛直勾勾睃巡着船舱里的每一个人。看他走近,我连忙把身子一点一点往凳子下面挪,想让他目测到我还没有达到需要买票的高度。船上那么多人,他若是要我买票,母亲肯定会与他理论,我不想因为我让母亲难堪。一米以上小孩半票,一块钱,可一块钱那是多大的钱啊,母亲得背多少斤柴火走多远的路,送到潭口码头才能换到一块钱。船在晨雾中缓慢前行,舱内的灯光昏黄暗淡,椭圆的玻璃灯泡随着船的颠簸摇曳晃动,我感觉灯比我还要不安全,我甚至有些担心它掉落下来,爆裂,炸到人身上。

从河面渗透进来的雾气弥漫在船舱内,满满一船人昏昏欲睡,没有谁会注意到我害怕的神情。船开到鸭窠围,天才慢慢亮敞开来,船舱里也开始闹热起来。行至横石、九矶滩等水急滩浅的地方,船上的人还要下船到岸上,走很远的一段路,等船上了滩才能上到船上去。到城里码头靠岸时,天已经成淡紫色了。那时候的我渴望坐船,又害怕坐船,那样的过程太过漫长难熬,就跟现在的我想念故乡,又害怕回到故乡的感觉是一样的。直到考上一中,去到县城读书,坐船来来往往的次数多了,感觉才好一点,心不虚,也不慌了。

潭口码头依着山势用青石板铺砌,成“之”字形状一路往上通往粮店的晒谷坪。从船上下来的人一般都会在码头中间的大槐树下歇脚休憩。大槐树枝叶浓密,树下有一块长条形磨得发亮的石板凳,是乘凉的好地方。夏天槐树会开一种白色细碎的花,香气浓郁,老远就能闻到。清爽河风把花香吹进教室,同学们下课后都爱跑到槐树下,把手伸开,手拉着手把树合抱起来。我们玩一种抱着槐树对着河喊“呦嗬嗬”的喊河游戏,看谁的声音大传得远,以飘荡在河面上的余音长短作为评判的标准。有时候大家会齐声喊,听“呦嗬嗬”的声音久久在有雾的河面飘荡。我们就这样聲嘶力竭,一遍一遍地喊,希望这条大河能听到,把我们的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有时候喊着喊着眼泪水就出来了。

码头往上约三分之二的位置,有一排横向排开依着山势建成的吊脚楼,中间自成一条步行走廊,似窄小的街道从各家各户的屋外穿过。傍晚时分从走廊经过,炒菜的香味从各家窗户里飘出来,老人在虚掩着门的火坑边叼着长长的烟斗,烟锅里的烟丝在他深深的吸气中闪着红红透亮的火星。蹲在身边的猫鼓着幽黑的眼珠,姿态优雅,昂着头,像高傲待嫁的公主。小孩作业完成后会一溜烟跑出去,在走廊、码头或河滩上欢快地跑来跑去。如果是夏日的傍晚,他们会一头扎进河里打水仗,直到月亮偷偷爬上西边的天空,星星点缀在墨蓝得有些深邃的苍穹,才在母亲的吆喝声中跑回家去。

下河街有家小饭店,上船下船或到附近办事的人都会在那里面歇歇脚,聊聊天,喝口水吃点东西。通过窗子,可以看到窗外的河流和远处悄无声息的山峦。

到了晚上,吊脚楼里灯影摇曳,恍惚而明媚。

沿着码头往上走就到了粮店的坪场,四面八方的村民每年秋收后会往这里送公粮。我也曾陪父母把田里收割后晒干的黄灿灿稻谷送到这里。粮仓里堆满稻谷,此起彼伏,像一座座金黄的小山。有时候我想,当大人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晕了头花了眼,躺在那一堆堆稻谷间,是不是肚子就感觉不到饿了?小孩子躺在那里会不会做梦,梦见穿上漂亮的衣裳,像花仙子一样可以飞到不会挨饿的天上去?

距离粮店几米远的地方是供销社,一字排开的柜橱里有序堆放着布匹、食盐、马头肥皂、红糖、针钱等等,那是那个年代我们唯一可以采购生活物资的地方。与粮店一墙之隔便是我们就读的学校,两排教室依山势而建,坐在教室里可以看到客船从远远的河面驶来。上课时,我的思绪时常随着客船驶向很远的地方,这条长河到底要流向哪里,我沉迷于清浪滩、瓮子洞、寡妇链、明月山等,大人们口中那些荡气回肠、惊心动魄故事里的情节,一遍一遍自问这条长河通向的远方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在无数个素净的日子里,河水与壮阔的秋风以及冬天里那漫天飘舞的雪花,无限扩大着我的想象。有时,下课了,我会跑到教室外的坡沿上,看白色的鸟在河面上来来回回,流连忘返地飞翔。

潭口以碼头为中心,房屋挨着房屋,屋檐搭着屋檐。黄昏时炊烟缭绕在屋顶,丝丝缕缕,相邀相拥着向天幕薄薄的云层隐去。秋菊家就在山坡上,站在她家门口可以看到河面来来往往的船只。黄昏时分,夕阳从山峦之巅缓缓往下移动,天空被鱼鳞般的晚霞映衬得通红,倒映在河水里,绸缎一般柔软顺滑,静看着小渔船摇进葡萄酒般殷红的水域,等待渔夫撒下银色大渔网的那一刻。

读小学在秋菊家借住的那一段时间,秋菊爹不驾船的日子,我和秋菊会缠着他给我们讲放排行船的故事。喝酒后兴致好,秋菊爹还会给我们喊沅水号子,“呦嗬嗬,衣裹头,裤包腰,酒瓶挂在屁股梢……”秋菊娘在方桌边做针线,给我们唱山歌,“山中的孔雀生得哩乖哦,清潭的深水引鱼来。逗得了歌女上歌哩台哦,竹子哩不扎不成排……”细柔的歌声会把我的思绪带去很远的地方。

我和秋菊常去码头边洗衣服,花姐会跟在我们身后,看见路边野花丛里的蝴蝶、蜻蜓,便一溜烟跑过去嬉闹追逐,稍不留意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会儿,码头外的河滩上就站满了洗衣服的女人,这是她们最开心放松的时刻,她们聊猫聊狗,聊日子长短,聊自家的男人。在大人们洗衣聊天的时光里,男孩们会光着屁股在滩渚上疯跑打闹,女孩们会显得文静些,坐在某个大石头上用脚掌拨水,一朵朵浪花在空中炸开。大多时候,她们只是静静地看河水缓缓地流动,看河面上划过的小船,天空中飞翔的小鸟。

她们喜欢一切柔软的东西。

初中毕业后我在潭口码头上游陈家滩中学复读,有时候赶不到上行的客船,会在潭口坐渡船过溪港,沿着河岸边的小路去学校。常常一路上碰不见一个人,画面里只有一条河,一条路,一个人。一场秋雨袭来,像是上帝抛下的一根根银色绣花针,河面瞬间落针起花,针脚细致缜密,河面被缝得严严实实。遇到下雪,满天满地,满山满河的白,河流,鸟儿的声音被销匿在大雪之外,山河旷野突然失声了一样,鹅毛样的雪花翩跹飞舞,我就像一粒鸟儿嘴中衔着的种子,被遗落在河流的某个岸边,等着大雪停下来。

那段日子,感觉前途像沅水上空飘浮的晨雾一样迷茫。有时候走着走着,脑海里会闪现从这条路上相遇过的面孔,他们为什么走这条路?他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从小和我形影不离的秋菊为什么和我走着走着就散了?外婆当年背着患痢疾奄奄一息,只有两岁多的我的母亲去县城医院看病,走了三天三夜,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不知道那个晚上天上是否有星星月亮照着这条幽暗孤独的小路?

闪过的面孔影影绰绰,小路越来越荒凉,我越走越孤独。

那时兴大周制,两周结束才能回一次家。放学后,背着行李从学校到腰塘对面坐渡船来到沅水北岸,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好几次我抄近路往山上爬,暮归的老牛直直拦在路上,我看着它的眼睛,它的眼睛看着我,在狭窄的山路上僵持着。越来越浓稠的夕阳,把老牛如一堆沉重木炭似的影子深埋在山路上的泥土里。远山,树林,田野,甚至村子里房屋的阴影都混沌了,淡蓝色的炊烟消散在变幻莫测的光影里。天越来越暗,我每一个细微不经意的动作,都能引起老牛的高度警惕,它那幽深如黑洞一样的眼睛,像黑夜一样罩着我。

穿过两个冒着炊烟的村子,就快到家了。小溪边三个小小的人影在晃动,像三个闪着光亮的火把。我的三个弟弟,他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在等我回家。傍晚是乡村一天中最美最安静的时刻,我们踩着地上的影子经过水碾房,沿着大人们碾米时走过的小路,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有时放学时间早,我会在翻过第二个村子的山坡上停下来。天地那么大,远处的人影却是那么小。小溪对面稻田里收割的打谷机嗡嗡直响,两个赤膊男人奋力踩着踏板,双手接住递过来的大把稻穗伸向飞转的刺轮,一阵骤雨似的谷粒炸落下来,落到谷桶里。接着他们会将稻穗束摊开翻转,这样上上下下来回几次,确认完全脱粒干净后才把稻秆丢放在一旁。稻秆扎捆上树,稻谷被一担一担运到大队的晒谷坪,经过几个火辣辣的大太阳暴晒后,装仓,再一担担送往潭口码头粮店里去。

懒散的水牛在不远处啃嚼着稻茬间偷生的禾草,小孩们腰上系着篾篓子,拾大人们遗漏下来的稻穗。大人偶尔会在旁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故意遗落几束完整的稻穗,让后面的孩子拾捡。我看到过几次,也拾到过几次。当我有幸拾起一束沉甸甸稻穗的瞬间,与有意落下谷穗的大人目光相碰,感觉有一抹潮湿温暖的红霞漫过脸颊。

春天里,这里就没有这么热闹了,一切都静静的。从田埂走过,在另一头田埂下的小路过小溪去学校。我轻轻地走,不想惊扰到田里弯腰插秧的村里人。母亲心里估算着我上学去的时间,抬起头,看见我,微微一笑,抬手捋额头上掉下来的几缕头发,手上的泥水掉落在她脸上。母亲叮嘱我注意安全,路上别耽误,径直去学校。提着鞋蹚过小溪,爬上半山腰,回头望,母亲他们插过秧的水田葱绿一片,他们的身影像一尊尊雕塑,安安静静立在那里。溪谷空旷悠长,丛林中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山鸟飞来飞去,布谷鳥的叫声一直伴随我爬完山坡。

逝去的日子像身旁的这条沅水,流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当年在溪港边听着布谷鸟叫声劳作的村里人,有好些已经长眠在溪港对面那座苍翠山岭上,母亲也在那里,任凭布谷鸟怎样叫唤,都再也叫不醒了。五强溪水电站大坝建成后,那些稻田已经沉睡在汤汤的河水里,任凭岁月与河浪怎样摇晃,也摇晃不醒当年的美好光景。还有少年时走过的那条小路,也沉没在水里,不给我回头再走一次的机会。

我生命中的两条河,一条属于外婆,一条属于母亲,呈平行线向着漫长黑夜的深渊流去。而村旁的这条大河,无论它一路经历了什么,最终还是要归于大海那一望无际的宁静。

我在想,这条悠悠流淌不见尽头的沅水,到底流淌了多远,流经了多久,才兜兜转转流到这个叫潭口的地方?它会不会流着流着,突然间像鸟一样又飞回来?河里的鱼儿趁大坝春季泄洪的机会随着喷涌的洪水冲出去,当洪水巨大的力量挟裹着这些弱小的生命从闸门冲出的瞬间,它们看到的外面的世界是想象中的样子吗?它们有没有想过执意离去是一种诀别,永远也回不来了?

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

亲爱的小孩/快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船舱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天出奇地冷。恍惚中,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尾舱里,窗户渗透进来的光线灰蒙,潮润,刚好能照亮这个小小的地方。两扇闭合的小木门时不时被风吹开,风从门缝里挤进来,七八个人,面对面坐在窗户下的条凳上,都像长不大的婴孩,凝望着河里翻涌的浪花,升起来,又寂寥地落下。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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