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屋
2021-12-03姚茂椿
姚茂椿
相比穷山恶水生活不便而衰败的村寨,我家所在地秀水环绕,铺开狭长田坝,一片日益向荣景象。这人口不断膨胀的地方叫扶罗,是侗区一个小地方,在外人口里分扶罗寨、扶罗街,而我们原住民说起来就是寨上街上。寨和街由一家一户组成,一栋栋木楼聚集一起,就有了白天的阳光灿烂和晚上的满天星光,人们一代代延续着木楼中日月交替的生活。
当年在扶罗乡里,我喜欢乡人见面或走亲访友时邀请应答的场面,真实,热情,如沐春风。头些年回乡,感觉依旧。在现代城市缺乏表情的人潮中穿行,我眼前老是浮现家乡那些绽放的笑容,耳际全是一张张笑脸发出的朴实无华的声音:“去你家屋玩去”,“到我家屋坐坐”。
去一个人家屋,其实不是一个路人进到谁家住宅那样简单。家屋是温暖的空间,充满了不变的亲情。家屋是有记忆的,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多年后还能一幕幕出现。家屋是有尊严的,连着淳朴善良的人,连着老幼和美的家,也连着代际清晰、秩序井然的家族。家屋是语言和行动不断到达的区域,有着内在的范围和边际,也有着对亲戚或客人等外来者的接纳和融入。谁被主人家邀请进入家屋,他在亲情或友情上,就已经获得了房屋人家的信任。
“到我家屋去”,是我在上学读书时,听同学讲得最多的一句话。
起初,同学之间好个新奇,喜欢到人家屋里看看。有的人家木楼建得好,把侗族特色的跑马楼、开口屋靠山面水地搭建起来。寨子中间的屋,有的边上有水塘,有的屋边有花草果树,还有的更令人羡慕,屋旁有苍翠高大的古树。小街上的屋,虽遮阳挡雨一栋连着一栋,但高矮不一、新旧不一,缺乏完整的美感,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很有人气。
我喜欢看新一点高大点的屋。当年但凡家住高大木楼的同学邀请,我大多会背着书包一起去。乡间的小学放学早,大人还在田间劳动,我在小主人的引领下,从敞开的大门进入堂屋。要进火铺房间,必须进一道可以上锁的门。由于没什么贵重东西,也由于山寨的风气好,多数人家只象征性地扣上门扣,或是别一根细细的木棍,做得更像那么回事的是挂一个生锈的老锁。也有锁上了的,但一些外人也明知钥匙就挂在堂屋门后,或塞在门槛的石头下。同学很熟练,很坦然,当着我们的面取钥匙开门。这让我记起家乡的习俗。在婴儿头个月的某几天,大人会将他的小小衣袖用线缝起来,不让小手露在外面,叫作“月头封手”。老人说:“月头封手了哦,长大了不拿别人的东西,一辈子都不会小偷小摸啰。”现在的农村财产增多,路边的人家要锁门,但侗乡的秩序还是那么好,个别地方还如往前一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由于這种纯洁,也由于侗族缺乏追求大富大贵的传统,以前的人多数宁可饿死也不讨不偷,许多山寨人家,除了木楼,没有更多值钱的东西。我曾听说,现在有的乡人还没改变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有的基层干部也是脸皮薄,不肯“求人”,虽然山寨的家屋日益光鲜,但难免丧失一些快速发展的机遇。
我喜欢冬天去火铺宽大的人家玩。在放学饥肠辘辘时,去同学家,看他拨开火铺上火塘的热灰,用长长的夹钳刨出冒着热气的红苕洋芋。我们吃得高高兴兴。在外工作后,大多数的冬天我都回到家乡,陪老人过年。寒风呼呼,冰天雪地,哐一声推开山寨人家的堂屋,一股暖流迎面而来。坐上火铺,进入其乐融融的情境。年轻人热情摆凳子、添柴火,老人把通红的火子拨到你的面前,家里掌厨的将洗得干干净净的鼎罐搁上三脚青架。在主人切糍粑开甜酒时,我与老人聊天。崭新的毛衣,从拉开的棉衣里露出来,他满是皱纹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
“你老人家返老还童啦,过年穿新衣啊。”
“哈哈,我打工的孙崽孝敬的。”他说棉衣没扣不是给看新衣,是火铺太热乎了。青壮年都出门了,山上的柴乱砍都有。他很得意砍回的那些做不得大用的杂木,烧的火有劲。
我抬头看火铺上方的炕架,几排渐渐变黑的腊肉,散发着油香和柴火香。老人谦虚,说自己留守家里做不得大事,趁身体好,帮年轻人多做一点。
平时一家人的牵挂、埋怨和想法,在这春节的屋里,化为了暖意融融的笑声。
小孩是木楼里最活跃的元素,随你去哪家,他们的热情超乎想象。他们把堂屋门推得咯咯地响,在火铺爬上跳下,与打工回家的父母闹成一片。有时大人拿根金黄的竹子做的火筒棒吓唬他们,他们可能抢了就跑。我有次问他们会唱童谣吗,他们大多把头摇得像微风中的树尖,而我的耳畔正有当年火铺边的童声轻轻响起:“烟子烟,烟那边,莫烟我,我是天上梅花朵;你一朵,我一朵,杀个鸡来打平伙;猫砍柴,狗烧火,猴子煮饭笑死我。”
有一些烟,此刻像从记忆中飘来,慢慢熏润着我的双眼。
祖父是在我外出读书时来扶罗这个屋住的。我家位于街头的木楼,最初是租的,一住多年才买了下来。
在扶罗街上的这栋木楼,是我在哇哇的啼声中来到人间的地方,它比较高大,但由于年久失修部分板壁门框已出现歪斜。木楼我家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同街一位叔辈的本家所买。在我与两个妹妹尚小时,全家挤住在两间房里。条件稍好后,在后面配了个土垒的灶屋,却是个没有火铺的厨房。我那时曾在高大木楼的人家做客,同去的人唱歌恭维,主人家低调答复:“山鹰大雁飞大坡,小小麻雀有个窝。”相比人家用“窝”自谦的木楼,我家的屋才是实实在在的窝。
祖父住在我曾住过的房间,几平方米的地方,还兼有储藏室的功能。过年时,那间房琳琅满目。几筛糍粑,十多卷米粉,一堆年猪肉,还有半桶的米酒。祖父在深山寨子里一人住一栋大屋一栋厢房,来到这个小街住这个小房子,不知心里有没有落差。
祖父一生沉默寡言,来扶罗时七十多岁。他想减轻我妈种田的负担,便尽量地帮做些事。我寒暑假回家,总被祖父的勤劳所感动。屋后的坪里,堆的全是他养羊放鸭之余砍回的木柴。他个子不高,腰背微驼,背着一捆柴,在几只羊或一群鸭的后面,走走停停。我父亲从供销社下班回家做好晚饭,祖父有时还在返回的路上蹒跚。我们不让他养羊砍柴,他说坐在家里酿(意为寂寞孤寂),就再没有多话,一直到七十好几了才不再上山砍柴。
我家的几间房,都留下了我的喜和乐。靠窗的一间,我小时住过。读书时的冬天,尤其是寒假春节,我早早将耐烧的炭火搁进窗边的火桶,在昏黄的电灯下复习、做作业。火桶上,母亲补旧衣做布鞋,一根根麻线从鞋底刺啦穿过的声音,特别好听。父亲有时坐上火桶片刻,用几个字记录他下队的一些情况。我考起学校后祖父来到小街,妹妹慢慢大了,火桶坐不下,家里便改在了灶房烤火。
新年间的夜晚,窗外常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闹年锣鼓声猛地响起。我赶紧出门,邀闹年的朋友们进屋。我有时因放下手中的事情慢走了半步,他们就会重复锣鼓声的高亢部分:“咚咚呛、咚咚呛!”打班锣的人也有意将锣声本来就拖得长长的“当——”改为急促的“当、当”。还有更好玩的,几个急性子一来就把锣鼓直接敲进堂屋,再有几套钹和几个大锣小锣,整栋楼就像要被锣鼓声抬了起来。大家放下锣鼓行头,随我进入相当于火铺的灶房,有说有笑地吃碗甜酒,接着去另一户想去的家屋,但有时也约好在我家宵夜喝酒。人们说客走旺家门,既是说好客的人家人气旺,也是说客人多了旺主家。
我家的灶房曾因來客喝酒非常热闹。祖父照样沉默寡言,双手却很麻利地添柴烧火。家里陪客喝酒的是父亲。他不喜欢说漂亮话,酒杯一端,一句“敬啦”,咕嘟一声干杯。我妈不会喝酒,忙里忙外,一次次热情地用话劝客人多喝点。我曾经羡慕有的人家会喝酒的人多,还有会唱歌的,一餐酒要喝几小时,高潮迭起。若碰上喜欢热闹的客人,我家也会请陪客的能人。一阵阵酒歌,从屋梁板枋的一线线小缝,从屋脊一排排青瓦的空隙,从开着大门的堂屋,豪放地奔出,一声声感染着左邻右舍,也感染了街头经过的路人。
穿过紫色草籽花盛开的田坝,我翻山去走亲戚。在路边一个建了新砖房的地方,我的目光和脚步突然停顿下来,回忆起早先的一栋烂屋。
那是一栋难以称得上屋的破烂木楼,像一本黑破而经不起翻开触摸的旧书。有一天我打开了封面,从中读到了一段精彩的爱情故事。屋主是两位贫病交加的老人,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们很聪明的儿子。父母去世早,小孩在家族邻居关照下成长。小孩长大,学做了农活,也学会了唱歌。在家族亲友担心他婚事时,一个漂亮的贵州姑娘跑上门来了。
故事的起因是他随人去贵州做副业,参加了几次玩山赶坳,他的歌在那个地方就有了点名气。他与那姑娘一见钟情,歌越唱,情越深,却害怕姑娘家不同意婚事。“想姐想成相思病,睡在床头懒翻身;人问病情难开口,闷声叹气到天明。”“燕子衔泥来砌窝,想哥陪伴共一屋;成家立业恩爱好,男耕女种到白头。”姑娘不在乎他的家境,某天在朋友那留了一个口信,瞒着父母就跑来了。
故事也有波折,但演绎得很有人情味,很美。此后,姑娘的父母安排亲戚来看屋,苦口婆心劝她回去,被她拒绝。父母双亲亲自来逼,男方的亲友和朋友讲的讲好话、贺的贺福喜,还送板枋帮助修屋,让两位老人流下了热泪。老人回去时,新女婿送行的歌声送出了寨子,涉过了小河,又翻过了山坡。
一个年轻人的招呼,把我从故事中喊出。小伙子很帅,自然是那一对唱歌高手的小孩。眼前样式现代的砖房,就是他的杰作。他大学毕业在城里打工,现在当了老板。他找好了对象,女孩和他母亲当年一样漂亮。不知他是否遗传了父母的唱歌基因,但我肯定,他办喜事时,他的父母一定会情不自禁唱起年轻时代的歌。
我对小伙热情的进屋邀请道谢,心里发出几声赞叹:这修缮又新修的房子,真是一栋用感情支撑起来的家屋。
侗乡人聚族而居,以前的山寨有不少的祖屋。我家的祖屋在离扶罗几十里路的大山里。小时候随父亲回到那里,除了新鲜和亲情更加浓厚,也在高大黑黑的屋里,捕捉到一丝丝祖先的信息。
我的老辈们无疑是勤劳的。高大的正屋,高大的厢房,与寨子一些人家的木楼比可谓鹤立鸡群,与高大木楼的人家也不相上下。屋柱粗壮,板壁宽厚,从进堂屋开始,每个地方都给人幽深宽大的感觉。我家火铺较高,踏板下可收纳不少的木柴和物品。高达三层做工精致的碗柜,生活用品摆放得井井有条。底下一层,放铁锅鼎罐;中层伸出宽大的台面,放油盐罐子杯盘。上面一层,体现了乡间的审美意识和木匠的工艺水平。两个木门,雕有鸟雀花草图案,打开后可见又有几个小层,放大碗小碗酒杯。碗柜旁,是一个张着大大的肚子、与小时候的我一样高的水缸,宽厚的木盖,半圆的木瓢静静地扑在上面。上楼的木梯悠闲地倚在火铺旁边,贴着板壁斜斜地上升。我曾踏着宽宽厚厚的木梯上楼,从纹丝不动的稳固中敬佩成为梯子的大树。站在梯子上,我惊叹二楼的空旷。父亲叔父都在外工作成家,祖父一人根本用不着这些地方。火铺的上方,悬挂着两三层的木炕,晾烤的东西分门别类,内容丰富:大块的木柴,熏制的腊猪肉、腊猪脚,有时还有腊鱼、野味。整栋木楼从内到外,在一层层桐油的呵护下发出黑里透红的光亮,飘荡着桐油的芳香。
我伫立堂屋,远望高处的山界,想象先人手抬肩扛建屋的情景,感慨万千。他们用木楼和家,延续了一脉旺盛的生命,也延续了勤俭的家风。他们还用一块块厚重的石板,从屋门口一直铺到了寨子的外头。
我住祖屋的时光短暂,一些画面却在脑中挥之不去。七八岁时,我在那里过年,沉浸于火铺上的暖和与老人说的大山古树山洞的精怪故事中。大块的木柴,在火塘里舞着欢快的火苗。在祖父家或叔祖父家吃饭时,碗筷酒杯都是沿着火塘,弯弯地摆上一圈。有几年是一只狗,有几年是一只猫,在火铺一个固定的位置陪我们烤火、吃饭。狗啃骨头的声音,猫悠闲的叫声,大人小孩劝菜的声音,增添了火铺上欢喜的气息。肉香酒香,从青架上沸腾的菜锅、柴火边冒气的酒罐里,丝丝腾起,笼罩着火铺上的一切。
晚饭吃得早时,无儿无女的大伯乐颠颠地带我去寨子里玩。在一些黑咕隆咚的老屋,大伯常常进门后告诉我,这是你某哥家,我们的祖上共哪一个公。在一个个宽大的火铺上,我喜欢吃柴火烤得黄黄的脆而不煳的糯米糍粑,那种天然的香甜,令漫长静寂的夜晚,多了许多喜悦。眼前一会儿这个公,一会儿那个叔,还有这个哥那个哥,这些在我心里无规律登场的人物,统一了笑容,只是有点理不清头绪。比如那些哥,与我辈分相同,有的是年轻人,有的却白发苍苍,分别从族里这个公那个公延续下来,一个个叫时难免喊错,如茂英哥、茂雄哥、茂豪哥、茂杰哥……在我张冠李戴时,他们一律乐呵呵地答复、纠正。
祖父离开祖屋到扶罗与我们住一起后,老家那些叔啊伯啊哥啊很少看见了,我有时听祖父说谁来赶了场,却没有见到。我当时在中学教书,没去赶场就碰不到他们。大家的联系好像比较少,似乎没有蛮多关系,可是终于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们忙碌的身影。
祖父八十岁时一病不起,在扶罗去世。父亲安排回老家报信的人将要出发,那里的人却已经到了。他们对我父亲说:“大公生前喜欢的那块地,一直留着。抬桩(棺)的人安排好了。三十里路,分几班抬回去。”
父亲和老人们商量,想把我祖父葬在扶罗。人来人往的扶罗寨街,当天就多了些生疏的面孔,平添了许多传统的气息。出桩头天,老家的叔兄来了不少,为丧事加了一些大山的规矩,多了一些淳朴的热闹。亲戚请来的唢呐此起彼伏,一支支呜呜咽咽,若哪个胆怯停候,叔兄们会做出抢过来吹的样子,让他们不好意思。出桩时,在阵阵锣鼓鞭炮声中,他们与扶罗帮忙的年轻人争着抬棺,把老人隆重地送到山上。
老家的祖屋,孤零零留在了深山。多年后,老家辈分低了一辈两辈的年轻人,不少从家屋翻山而出,读书工作的、打工的,多数不愿意回去了。一栋一栋的祖屋,因缺少生命的声息,不再像家屋,在时光中空荡了不少。我想象着那些悲喜相伴的情景,对将新家安在城镇的乡人充满敬意。我默默地想,如果祖屋有灵魂,它们此时除了回忆,一定还有更多的期待和祝福。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