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狂何处
2021-12-03石光明
石光明
到绍兴,行走山阴,游览镜湖,去寻找唐代大诗人贺知章暮年回乡偶书的墨迹,想了解,这位闻名开元天宝年间的“诗狂”,究竟诗狂何处?
给诗人起雅号,是唐代诗坛的一个有趣现象,说明了唐诗的繁华多彩,繁星闪烁。除了老幼皆知、后世仰望的“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还有或多或少熟悉的初唐“诗骨”陈子昂、“诗杰”王勃,盛唐“诗佛”王维,中唐“诗豪”刘禹锡、“诗魔”白居易、“诗囚”孟郊、“诗奴”贾岛和“诗鬼”李贺,更有“七绝圣手”王昌龄、“五言长城”刘长卿,以及杜紫薇(杜牧)、温八叉(温庭筠),等等,他们的雅号都能从其诗风诗味中拈出针头线脑来。唯独盛唐“诗狂”贺知章,不知“狂”从何来。
贺知章的诗存世不多,但并不影响其唐诗地位。千古传诵的就有两首,比写《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还多一首,流播面更广。他的《回乡偶书》,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一笑,使乡情乡愁在《唐诗三百首》七言绝句篇之首绕梁了千年。再一篇《咏柳》,一番“二月春风似剪刀”,把小学课本的时光裁剪得诗意盎然。两首诗都语言清新,诗风平淡,就是找不出一丝半缕“狂”意。
在吴音温软的江南,听人吟诵《回乡偶书》,是一种原汁原味的诗歌美学体验,才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便把人带入千多年前的那个早春。
唐朝天宝三载(744年)初春,一位耄耋老人,须发皆白,鬓毛稀疏,在家人陪伴下,辗转车船,一路徐行,终于来到了越州(今绍兴)会稽山下镜湖畔的一个村庄。这位老人便是告老还乡的太子宾客、秘书监贺知章,此时他已八十六岁高龄。终于看到阔别了五十年、魂牵梦萦的家乡,他难抑激动,推开儿子搀他的手,蹒跚几步,扶住路旁的老柳树,打量着眼前曾多少次出现在梦里的故乡田园,几十年光阴变迁,早已物是人非,既熟悉又生疏,独庆幸自己还乡音未改。迎接的人群里,已找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青少年时一起读书生活的伙伴呢?当年离家时送行的亲友呢?几个好奇的孩童见来了客人,跑上前来,笑着问他,老爷爷你是谁?从哪里来?是呀,昔从故乡去,今自长安来。面对天真烂漫的儿童之问,如何回答呢?贺知章满怀的沧桑,被二月春风吹得柳丝纷扬,化为诗情,飘拂而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回乡偶书》其一)
太子宾客是当朝太子的老师,皇帝信任,太子亲近,虽无实权,却是三品大员,待遇堪比宰相。贺知章迟暮归乡,也是他离家五十多年后,第一次衣锦还乡,老家的儿童相见却不相识,还当作远来的客人,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园,贺知章回乡的欣喜中泛起淡淡悲凉。
他不禁想起正月里离京时,那场轰动长安的送别。就在前一年,一向旷放康健、纵诞诗酒的贺知章,忽然生病了,病得不轻,一度不省人事。病愈后,贺知章上书唐玄宗,请辞归乡,出家修道。玄宗不仅诏令地方为他修建一所“千秋观”,供他修道居住,还为照顾他的生活,任命其子贺曾为会稽郡司马,并“赐镜湖剡溪一曲,以给渔樵”。更显示皇恩浩荡的是,贺知章离京之时,玄宗亲自赋诗以赠,还兴师动众,在西安城外长乐坡为贺知章摆酒宴,命皇太子以下百官送行,应制写诗,亲自作序,结集为卷,一时传为文坛佳话。此时回想,怎不让他怅然若失?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他眼前又浮现出五十年前离别家乡的情景。他曾作诗为记:“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海潮夜约约,川露晨溶溶。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晓发》)虽没直写送行,仍能读出临行前亲友惜别的氛围和他的意气风发。听说他要赴神都洛阳科举,天还没亮,亲友们纷纷赶来江边码头送行。曙钟轻枻,夜潮晨露,沙鸟云峰,无不萦绕着亲友的惜别之情,殷殷期盼。船已行远,望不到故乡了,亲友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
这一年,是武周证圣元年(695年),贺知章三十六岁。武则天亲自策问,朱笔头上一点红,殿试第一,贺知章成为浙江历史上第一位有资料记载的状元,并授任四门博士。金榜题名,何等地荣耀,他欣喜若狂,但依然淡定,未看到像孟郊那样“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狂态。
贺知章出生于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年),很小便随父母从越州永兴(今杭州萧山)迁居山阴(今绍兴),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光。他生活的地方,离大禹陵和王羲之作序的兰亭不远,受古代圣贤故事的熏陶,他勤学苦读,十几岁便以诗文闻名地方。书法也颇有成就,他为母亲抄写,现存日本的《孝经》草书,既有隶意,更敷章草,龙蛇飞舞,笔势飞扬。他在家乡少有才名,却不恃才傲物,无轻狂之态,而是孝顺好学、远近闻名的孝子,常以箩筐担着患瘴病的母亲和经书,行走乡间。乡邻们戏称他“贺担僧”,又叫他“贺八”。青少年时期的贺知章,似乎没有狂傲的蛛丝马迹,那“诗狂”始于何时呢?
读岳麓书社版《资治通鉴》,发现对贺知章着墨很少。从唐纪二十一翻到唐纪三十一,即武周证圣元年(695年)贺知章被钦点状元,到唐天宝三载(744年)还乡去世,凡五十年,洋洋十数万言,竟只有两处让贺知章露了脸。一是开元十一年(723年)夏,唐玄宗设置丽正书院,“聚文学之士。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会稽贺知章、监察御史鼓城赵冬曦等,或修书,或侍讲,以张说为修书使以总之”。一是开元十三年(725年)十一月,唐玄宗封禅泰山,问礼部侍郎贺知章:前朝的祭祀之文,为何秘而不宣?贺知章“对曰:或密求神仙,故不欲人见。上曰:吾为苍生祈福耳。乃出玉牒,宣示群臣”。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内容以政治、军事和民族关系为主,兼及经济、文化和历史人物评价。开始有点不解,继而不平,责怪司马光不悦贺知章,选择性失语。再查阅新旧唐书,成书于五代和北宋初的新旧唐书,也鲜有记载贺知章在政治经济方面的建树。便想,还只能怪贺知章自己缺少功名心,不热衷朝廷政治,不关心国是,没留下多少东西可供司马光选取。
唐代的国子监,既是大唐最高學府,也是教育行政机构,学与监兼而有之。国子监开设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国子学的学生属最高层级,须三品以上大臣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权贵曾孙才有资格进学,太学的入学门槛为五品以上及郡县公子孙、从三品大臣曾孙,二者名额都不多,学制较长。律学、书学和算学,是培养专业技能人才的,条件放宽至八品以下官员及庶人之子,学制也较短。四门学处于国子监人才教育体系的宝塔中上层,负责培养七品以上官吏、侯伯子男爵位贵族子弟,及虽是平民子弟但特别优秀者。贺知章为四门博士,是掌教四门学的教授,属正七品上的职官。与他同龄,当时已颇有诗名的“诗骨”陈子昂,唐睿宗文明元年(684年)进士,上书论证得到垂帘听政的武则天青睐,不过授正九品下的麟台正字。所以他很知足,热爱教育,潜心教学。在风华正茂的年月,却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欢,在训导学生的同时,以国子监为清修之地,以滋养学问、精进书法为业。他在四门博士任上干了十五年之久,直到唐睿宗景云年间(710年),五十岁出头的贺知章才被宰相陆象先提携,迁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是太常寺掌管祭祀的官员,主要负责引导乘舆,起草祭祀制度,监管祭祀物品,议定王公大臣谥法。虽然祭祀是朝廷大事,太常寺是接近中枢的部门,但仍是清水衙门。又过了十二年,开元十一年(723年),由宰相张说推荐,贺知章入丽正书院,参与撰修《六典》《文篆》等书。这一年他六十四岁。不久又升迁为太常少卿,成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副职。这时,唐玄宗正酝酿封禅泰山,筹备这一盛世大典,是太常寺的头等大事。贺知章学问功底深厚,得到唐玄宗赏识。从此,贺知章便仕途开挂。开元十三年(725年),擢为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又充当皇太子侍读。礼部侍郎是礼部副长官,正三品,集贤院学士既负责修书,又有侍读职责,讨论文史,整理经籍,备皇帝顾问。这一年他还担任了泰山封禅大典的司仪。后虽受“岐王挽郎”事件影响,也只改任工部侍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近八十岁了,还让他担任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唐代官职,太子宾客是东宫属官,掌侍从规谏,赞相礼仪。银青光禄大夫是文散官,秘书监则掌管国家藏书和编校。这都是地位较高却比较清闲的官职。
贺知章属于大器晚成,六十岁之前过的是慢生活,他不与时间争朝夕,不急于求成,听天安命,履历以十年为纪,如深潭静水,少有微澜。他生性散淡,清谈风流,言论倜傥,行事低调,性放旷,善笑谑,不妄语,不多事。也许他从比自己早成名的陈子昂身上吸取了明哲保身的教训,抑或从武周朝酷吏横行,中宗、睿宗朝韦后、太平公主篡权的残酷斗争中悟到全身避祸的禅机。任教四门学时,不是只讲圣贤书,便是与学生笑谈风月,似乎不关注军国大事。在太常寺,也是埋头典籍故纸,敬天地,娱鬼神,只拂衙斋案头尘,不扫朝堂陛下灰。
曾到西安,华灯璀璨的夜晚,灯影里总飘逸着古长安的回音。灯下读贺知章,直觉得他是个谜,谜面是旷达洒脱、风流疏淡,谜底却透着大智若愚的人生逻辑。贺知章晚年自号“四明狂客”,又戏称自己是“秘书外监”,意为不甚管事的秘书监。李白仰慕他是“风流贺季真”,又尊为“逸老”。杜甫把他排在八大酒仙之首,说他“在位常清狂”。《全唐文》说,“知章性放善谑,晚年尤纵,无复规检。”至此,才读出诗狂所在。他的狂,是老顽童式的老夫聊发少年狂,是率真淡泊的清狂,是诙谐从容的疏狂,是对酒当歌的痴狂,归结起来,就是不计较。
他不计较功名,满腹才学,却不激扬文字,不图谋主角,安于打酱油,大隐于朝,也因此远祸近福,虽然六十岁前如蛰伏蜗行,但未被贬谪过,没有起落,一生平顺,福寿双全,成为唐代最长寿的诗人,也被称作大唐最幸福的诗人。北宋苏轼写有一首著名的《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看似对自己仕宦生涯沉浮坎坷的嗟叹,又何尝不是从贺知章的处世哲学得到启示呢?人生不可重来,唯愿自己的孩儿不再因为聪明而误了一生。有趣的是,明末清初钱谦益也写了《反东坡洗儿诗》:“东坡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但愿生儿狷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钱诗说的“狷且巧”,可谓点到了贺知章“大智若愚”的穴脉。春秋时的孔子曾对子路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告诫他,狂者好高骛远,会积极进取,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为有所不为。看来贺知章熟读《论语》,并活学活用。
贺知章太不计较诗名了,明明诗文造诣深,但把写诗看得稀松平常,不以诗干谒权贵,不追求旗亭画壁,也不结集印行,随写随扔。他乃纵贯盛唐的重要诗人,一辈子只留下来区区十九题二十首诗篇,其中九篇还是祭神乐章和应制诗。因此,改革开放之初由中科院文学研究所编写,曾列入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的中国文学史,还有新近出版的《唐代诗歌演变》一书,都对他只字未提,原因大约也与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相同。毕竟作者得凭作品说话,缺乏足够的作品供研究,如何评价作者?从仅存的诗歌看,贺知章的诗歌成就很高,这个成就是他数十年诗歌实践夯筑的。他以绝句见长,这一点与王昌龄相似。其诗感情逼真自然,语言朴实无华。他写景抒怀,风格独特,清新潇洒,淡而有味,尤其擅长反映人们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即人情和人性,这正是其性情本真的表现。诗如其人,在贺知章的诗里看不到愤世嫉俗,难得读到失意惆怅,即使有一丝丝,基调仍然乐观豁达,气度雍容自在。
李白是诗仙,天下人家喻户晓,殊不知李白“谪仙人”的得名竟来自贺知章。发现诗仙并冠名,应该是贺知章对唐代诗歌最大的贡献,既是替李白扬名朝野,锦上添花,也成为“诗狂”色彩华丽的神来之笔。据唐人孟棨《本事诗》,“李太白初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稱誉光赫。”这个美誉,仙气逼人,加上金龟换酒的待遇,更让李白名动一时。贺知章大李白四十一岁,又是朝廷重臣,如此提携眷顾,李白再狂傲,也会感怀知遇之恩,后常以为自喜自诩。天宝六载(747年)在《对酒忆贺监》诗前小序记叙:“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天宝十二载(753年),在《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中又提到,“四明逸老贺知章呼余为谪仙人。”从此自我介绍也在青莲居士后加上“谪仙人”。
李白曾几次到长安,贺知章什么时候与他认识,并结为忘年交,史家有不同说法。有人说李白开元十八年、开元二十三年、天宝元年先后三次到长安,郭沫若认为是开元十八年初次到长安,天宝元年第二次应诏来长安,这一点与康震同。但郭沫若以为李白在开元十八年就结识了贺知章,并结成酒中八仙,却考据有误。开元十八年(730年),李白才三十岁,虽已写了《乌栖曲》《送孟浩然之广陵》等名篇,但名气还不大,还不至于让贺知章上门寻访。而使贺知章称赏再四的《蜀道难》则是写于此后的开元二十年,还有,贺知章开元二十六年才担任太子宾客和秘书监,所以他们的相见应在天宝元年(742年)。李白自己也记述,在长安城外道观紫极宫初见贺知章时,他已是太子宾客。金龟是贺知章身份象征的配饰。唐代制度,三品大员佩带金龟,四品官员是银龟,五品为铜龟。贺知章以金龟换酒,请李白一醉方休,可见他对李白的重视,也足以说明他的清狂。比较起开元十八年驸马卫尉卿张垍对自己的搪塞忽悠,李白越发感受到贺知章的真挚关爱。高傲的李白,对贺知章尊崇有加。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完成应制诗作业后,还另写诗倾情相送:“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送贺宾客归越》)天宝六载,贺知章已去世三年,李白也被赐金还山,四处飘游。他前往会稽凭吊,想起当年金龟换酒的往事,惘怅凄然,又写下《对酒忆贺监》二首,其一曰:“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意犹未尽,又续八句:“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感恩之深,用情之切,在李白诗集实不多见。
连功名诗名都不在乎,贺知章什么都看开了,已达到世事通明的层次。与人交往,更不计较高低,对尴尬之事,皆笑谑而过。以豁达之怀,容大千之事,没有政敌,亦无私敌。贺知章在长安生活了五十年,江浙口音依然很重,同僚多为北方人,以北方语音为荣,常嘲讽他是“吴儿”,打趣他“南金复生中土”,意即你是南方的金疙瘩,怎么生到北方来了?贺知章听到后,不怒不恼,写了一首《答朝士》调侃回敬:“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你们吃着江南蛤蜊和镜湖莼菜,大快朵颐,都说是美味,难道不知道它们也产自吴越吗?来自岭南的宰相张九龄与贺知章性情截然不同,一心朝政,凡事较真,平时颇看不惯贺知章的处世方式。据唐人《封氏闻见录》记载,张九龄罢相后,对贺知章多少有些抱愧,对他说:我事务繁忙,没有给你升迁,真是遗憾。贺知章诙谐地回答:我蒙相公庇荫不少呢。张九龄不明所指,便问“有何相庇”?贺知章又答:自相公在朝堂,无人敢骂我是南方獠,您罢相后,取笑南方人的鄙称又渐渐听到了。瞧,疏狂君莫笑,都是南来人。张九龄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
李林甫是唐朝的著名奸相,是玄宗朝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也是玄宗晚年政治腐败的最大推手,大唐由盛转衰的始作俑者。其要害是嫉贤妒能,残害忠良,排斥异己,拆毁了朝廷运行的人才基础。盛唐最后一个贤相张九龄就是被他谗言排挤掉的。天宝六载,唐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李林甫导演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应试者全部落选,诗圣杜甫也在其中。司马光《资治通鉴》以写实笔法,将其绑在了历史耻辱柱上。李林甫对凡才学高过自己,玄宗稍示恩宠的大臣,恐动摇自己地位,必欲去之而后快,唯独对贺知章手下留情,何也?盖因贺知章生性不争,未执权枢,疏狂风流,又年老体衰,对他已不构成威胁。贺知章归乡时,李林甫也奉诏送行,还写了一篇《送贺监归四明应制》:“挂冠知止足,岂独汉疏贤。入道求真侣,辞恩访列仙。睿文含日月,宸翰动云烟。鹤驾吴乡远,遥遥南斗边。”这首应制诗的功夫做足了,艺术性则无可评点,只把李林甫眼中的贺知章描述清晰了,正是知止知足,辞恩挂冠,入道访仙,鹤驾云烟,这才是李林甫无须防备的“汉疏贤”。是耶非耶?恐怕只有贺知章自己说得清了。
好杯中物,是盛唐的一种时尚。但贺知章在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排第一,最可爱。“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酒后骑马,醉眼缭乱,前倾后欹,左摇右摆,醉态朦胧,滑稽欢谑,唐代没有醉驾的法规,杜甫的诗句便成为了诗狂的千年标签。贺知章不仅醉态若狂,书法更狂,史料的记载不少。他是盛唐有名的书法家,善草隶,与草圣张旭都是“吴中四士”,又同为“酒中八仙”,画圣吴道子曾随他学过书法。新唐书说贺知章“晚节尤诞放,遨嬉里巷,每醉,辄属词,笔不停书,咸有可观,未始刊饬。好事者具笔研从之,意有所惬,不复拒,然纸才十数字,世传以为宝”。这段文字浅显,寥寥数語,把贺知章“狂客”之态尽显人前。贺知章诗酒风流,他的“遨嬉”,不仅在里巷,还喜好林泉。其《题袁氏别业》自述了一个故事,写得轻松风趣,质朴自然。“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贺知章郊游邂逅的袁氏别业,山清水秀,有林泉之美。主人不相识,也要进去看看,而且向主人索酒喝,还不忘调侃主人,你不要以为我曾经金龟换酒,就担心我没钱买酒,今天我口袋里带了钱。不拘形迹,活脱脱一个诗狂形象。
不计较功名的人,最后平平顺顺做到了太子宾客、秘书监,还被唐肃宗追赠礼部尚书。无意于诗名的人,却成了被李白、杜甫敬慕七分的诗坛逸老,与诗仙、诗圣抢戏的盛唐诗狂,这是历史的偶然,却是贺知章人生的必然。贺知章“狂客”的文化基因,在绍兴一直传承了下来。他的疏狂浇灌了南宋“陆放翁”陆游的放旷,萌发了新文化旗手鲁迅《狂人日记》的抗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到绍兴的人,总免不了寻访贺知章遗迹,追溯诗狂何处。生活于元末明初,被毛泽东赞为“明朝最伟大的诗人”的高启,曾来此地凭吊,四顾茫然,也怅然有思,把自己对贺知章这位吴中前辈的缅怀倾注于《题画》诗:“落日青山影在沙,镜湖波净过荷花。云间树底参差屋,借问谁家是贺家。”高启与同时的杨基、张羽、徐贲被誉为明初“吴中四杰”,他到镜湖边,大约也问,诗狂何处?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