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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

2021-12-03丘脊梁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山坳珍珠房屋

丘脊梁

珍珠山是新城区最后一块没被开发的绿地。只有几年工夫,四周疯狂生长的高楼大厦,就把它团团包围了。它陷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像一颗绿色的珍珠,被随意地嵌补在一个肮脏的锅底;又像一只坐在深井里的青蛙,吃力地张望着被挤压与切割得变形的天空。看到珍珠山,我总是莫名地感到怜悯和悲伤。

我们的办公大楼就在珍珠山的正对面,不必爬到十六楼的顶楼,只需站在九楼的窗户边,就能把山顶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座连顶峰都只有几十米高的小山岭,如果生长在别的地方,那一定是羞于叫山的,但对于我们这座滨江临湖的平原城市来说,已属难得的大气象——本地专家证实,在城区,珍珠山是第二高峰,仅次于海拔九十八米、吴三桂曾在山上架设过炮台的金鹗山。加上它的山体像一只扣在大地上的手背,从主峰分出的几条岭脊,弯弯曲曲形成了四五条狭长的山坳,在满山遮天蔽日的林木衬托下,整个山体看起来浑厚幽深,层次分明,叫山,倒也不显得过于寒碜。可惜的是,这块庞大的原生态绿地,在城市张开的血盆大嘴面前,日益变得瘦弱和渺小。

珍珠山之所以能幸存到今天,没有被完全蚕食掉,得益于多年前官方把它规划为了公园用地;之所以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楼群围困,也同样是这个原因——虎视眈眈的房产商,是城市里面最聪明最现实的群体,他们密切关注着官家的一举一动,知道哪里的地块潜力巨大,哪里的房屋最好赚钱。几年下来,公园世家、绿地府邸、鸟语花园之类的高档楼盘,以公园作为噱头和卖点,早就替开发商赚了个盆满钵满。而它们依附的主体,也就是传说中的珍珠山公园,至今却仍只是一幅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效果图。

我和朋友老葛最愛到珍珠山去散步。我们都是花光了自己半辈子的积蓄,然后又贷了为期二十年的房贷,才从开发商手上买来所谓的公园主题大房的,当然非常关心公园的建设。只要天气晴好,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到珍珠山上行走一圈。路线也基本固定,从西边山麓的水泥路进入山南,半个小时后,再从山的中部北向出来。老葛是九年前搬过来的,我比他慢两年,多年的经历和见闻,早已让我们不对公园的建设存在任何幻想,相反,珍珠山内部的景象,更让我们疼痛和惊悸——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世事和人性的累累伤痕。

第一次与老葛来到珍珠山的南麓,稠密的房舍和人烟让我万分震惊。珍珠山与城区最主要的分隔线,是北面山下一条宽阔的主干道(另一条是东边修了多年的马路,西边和南边则是幽深的湖汊,楼和人都只能隔水相望。两条车道和两条水道,把山围困在城中),这条铺着进口沥青的十车道,是这座城市的骄傲,也是城与山的界线。道路的北侧,是一城的繁华和喧嚣;南侧,则是一山的荒凉与落寞。站在城区南望,根本就看不到山上有一栋房子,即使是在我们办公大楼的顶层,也只能看到一山的碧翠。在此之前,我和所有的市民一样,以为珍珠山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只是一座长满树木的荒山野岭。现在,当我绕过山前没有任何痕迹的遮挡,有意无意地闯入进来,才发现它的背后竟是如此的丰富和复杂:这里大约有几百上千栋房屋,高的不过三层,矮的像个车库,全都顺着山势,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地簇拥在南面半个山坡的高大绿树下;一条刚好能通过一台小车的主道,在半山腰里蛇一样扭来扭去;主道上侧,是一排房屋的屁股,墙壁上长了湿印和绿苔,偶尔还伸出一丛杂草或是小树的枝叶,下侧,则是另一排房屋的楼顶门面,有的买货,有的停车,俨然像条小街;无数条狭窄而且陡峭的石级巷子,纵横交错,上下连通;灯火明亮或暗淡的窗户里,不时飘出阵阵的电视声和唱歌声,当然还有酒菜的浓香……我和老葛沿着主道懵懵懂懂地走了半个小时,人烟才慢慢散淡下去。一路上,小街上趴着睡觉的土狗和坐着聊天的人们,都扭头好奇而警惕地打量我们。这景象,太市井了,太热闹了,同时又太隐蔽了,太奇怪了,真是出乎我的想象和意料!这个小小的珍珠山,怎么会隐藏这么多的人家?怎么会是一个与山前两百米处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疑心是时空发生了错乱,让我一脚踩穿现实,云里雾里跌落进了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村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片绿树下的人间成了我和老葛探秘的场所。我们变换着路线,想不断深入到它的每一个角落,把它潜隐起来的秘密全部打开。可是,后来接连两次惊心动魄的险情,阻隔和挫伤了我们前行的勇气。一次是我们两人从主道斜插进一条次道,漫无目的地随着道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地前进。次道不宽,两边挤满了房屋和绿植,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交叉路口——我们没有用心去记路,以为人到山前必有路,在与一个抱着一把青菜的妇女迎面相遇,并得到她前面有路的肯定回答后,就再也没碰到人了,然后,在路的尽头,我们看到了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湖汊和湖汊上的一座窄桥。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跨过桥,就是山的另一个出口,直到在这座摇摇晃晃的铁桥中间进退维艰时,才知道差点踏上了不归路——这座废弃了的铁桥,中间铁板做的桥面已锈穿成大窟窿,随时都可能坍塌或让通行者掉进冰冷的湖水。我们借着手机的微光,提心吊胆一步一挪,差不多搞了半个钟头才踏上对岸的泥土,惊慌失色沿着小路上行找到灯光,却发现又回到了最初的分岔路口。另一次是我一个人,也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问一个骑摩托的大哥怎么出去,他迟疑了一下,说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结果我转来转去还是走不出这片一模一样的房舍。鬼使神差地,也不知被什么指引到了一个临湖的空旷平台。这里没有一户人家,只有满天的星星和一湖的黑水,寂静得让人想哭。正当我暗自畏惧的时候,平台旁侧的垃圾堆里,突然号叫着冲出十几只像饿狼一般的土狗,成扇形朝我逼来,而我身边却没有一样可作还击的武器,地面上连松动的石头都摸不到一个。那一刻可真把我吓坏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就算是它们把我吃成了骨架,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绝望地转身就跑,刚跑了几步,突然记起以前奶奶告诉我的方法,赶紧蹲下,装作捡石头,狗群果然吠叫着掉头跑开,但一会又逼了过来,我就这样三步一跑,五步一蹲,好不容易才脱离了险境。这两次意外事件让我和老葛想起都后怕,我们觉得珍珠山人有意在遮掩和隐藏什么,他们和他们的狗,都对外来的闯入者充满排斥和敌意。那些迷离的路巷,就像他们建筑在绿树下的房屋一样,绝对是有意为之。他们是在逃离什么?还是在躲避什么?抑或,是在害怕什么?

不久之后,我和老葛终于了解到了这片房屋和这些人的来历——珍珠山原本还真是一座荒山野岭,若干年前,它属于郊区一个自然村落某个居民小组的地盘,山上除了少量的杂木外,没有一户人家。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起,不断有进城打工的外地农民来这个村买地建房——他们原本想留在城市,但城市坚决不肯容纳他们,于是只好跑到近郊来想门路——可好地又买不起,就花少量的钱从私人手里盘下一小块珍珠山的荒地,潦草地砌个安身之处。之后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房子越建越密,人口也越聚越多。这些人为了买地建房,大多已将老家的财产处置个精光,人也一直在城里打工或摆摊,且长期居住在珍珠山上,但他们的户口及一切社会管理,大都在原来的村庄。他们建在这里的房子,没有任何手续,严格地说,这根本不能算他们的家。对珍珠山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闯入者。因为不具有合法性,一直以来他们都有一种不安全感,本能地躲避生人,隐藏自己,所以所有的房屋都不敢建在面向城市的北坡,而且每一栋房屋,都要用栽在屋旁甚至是屋顶的树木来遮掩。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又是珍珠山真正的建设者和真正的主人,这里的每一棵树木,差不多都是他们种植;每一块菜地,都是他们开垦;每一条道路,都是他们修筑。如果没有他们,这里很可能依然是一片荒芜和虚空,不可能有建公园的基础,也不会有围着它遍地生长的高楼和喧嚣。

这个酸涩的来由和沉重的故事,让我更加震惊。对珍珠山人,我充满了同情和敬意。我老家的很多亲戚和乡友,都曾在这个城市打过工,他们的艰辛和卑微,至今让我感到悲伤;他们也曾无限地向往和羡慕城市,很想留下来与它朝夕相处,但在为城市付出了成吨的汗水而年老力衰后,最终都灰溜溜地回到了农村。珍珠山人比他们幸运,留在了城市的边缘,但付出肯定要多很多很多——一座庞大的荒山,都在他们手中变成了绿海,那该多么漫长和坚决啊。看到那些躲藏在树林下面畏畏缩缩的房舍,我感到无比压抑和憋屈,一个人凭自己的双手建起了美好的家园,为何不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生活呢?

我和老葛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估计居住在这里的人口可能接近五千。五千是个什么概念呢,在我的老家,小一点的乡镇也就七八千人,而珍珠山,在行政建制上却什么都不是,它只是某村某组(现在叫某街道某社区)所辖的一座荒山!正因如此,政府当年决策将这里建为公园时,并没过多考虑到征收与拆迁成本。真正开始建设时,才发现里面的复杂性。照理说,这些房舍全是非法建筑,没有产权,推倒强拆就是了,完全合理合法。但是,这样做却一点也不合情合义。几代人数十年的努力和积累就会毁于一旦,几千口的家庭与生活马上就会坍塌。谁又下得了这个狠心?可是,如果按现在的行情给征收和拆迁补偿的话,我和老葛算了一下,没有上十个亿搞不定。政府不可能有这么多余钱,何况,政府的钱也不是捡来的,是每一个纳税人一点一滴的贡献,有也不能乱花。我们替政府和珍珠山人都操了很多空心,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政府对这里暂时维持现状是对的。尽管我们两人都为这个决定买了单,但我们看到了人心的宽广与善良。

我们不再纠结于建不建公园的事,到这里散步成了我们必须的程序和仪式。事实上,山下已沿着西边的湖汊,修建了数公里长的临水风光带,非常豪华漂亮,每到傍晚,散步的人成群结队,热闹非凡。但我们更加钟情于这里的安宁与寂静。真是怪事,风光带距这片居民区最近的直线距离可能不超过二十米,但这么多年来,我们很少碰到其他市民上来散步。或者说,是很少有人发现这一方神秘的天地。

这真是一个被遮蔽的特别世界。随着散步的深入,我对这片房舍越来越熟悉,它看似杂乱无章随意铺陈,其实是有着内在规律的——所有的房屋高度都不能超过山顶,顺着山势,像梯田一样共建了五个层级,每个层级的上下两侧,都密植着高大的常绿乔木;除了主道,所有街巷都是循环的,封闭的,也就是说,唯有从主道两端才能顺利出入珍珠山(怪不得我们两次都走不出来,其实那个骑摩托的大哥也没说错);五个层级的房舍并不全部是通过公用的街巷相连通,很多地方需要经过私人的院子、楼道甚至是猪栏。这样的设计与结构,外人非常容易迷糊,也不敢随便乱走,但对珍珠山人来说(他们互相多为同乡亲友),却毫无障碍。

我与老葛在这些街巷中穿行,发现珍珠山的内部同样是热闹和喧嚣的,这里有小型的超市、诊所、药店,有小餐馆、干洗店、修车行,甚至还有一座豪华的庙宇和一栋尖顶的教堂——几千人生活在这里,当然得有各行各業来满足他们物质和精神的需求。在街巷两侧的房屋里,我们看到有男人光着膀子在煤气灶上炒菜,有穿着校服的小孩在台灯下写作业,有不丑的少妇提着桶子在喂猪,有老大爷在听手机放的大音量京剧,还有老太婆用更大的音量在寻自己的鸡……这一切,与我曾经生活多年的老城区有几分相像,但又不一样;与我少时非常熟悉的乡村也有几分相近,但又并不一致。我们经常饶有兴致地一路观望,觉得每一扇窗口每一户人家都写满了故事。这样的烟火人间,让我觉得温暖和惬意,不过有时我也很惭愧,感到自己像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来偷窥别人的幸福。

珍珠山最激动的时节是每年的两会前后,这是我与老葛经过多年观察总结出来的。一到这个时候,主道的出入口总会停着一两台推土机或大货车,把道路封堵得严严实实。进入山中巷道,发现家家户户都在搭建房屋——珍珠山是新城区规划的唯一一个公园,备受市民关注,每到两会,就会有代表和委员提意见,一些小道消息就此传出,说政府马上就会启动拆迁和征收。于是珍珠山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连夜进行抢建(白天不行,政府派人盯着)。据说他们出五百到一千元一个晚上的工钱,从乡下请普通民工来建,一不打地基,二不放钢筋,甚至连水泥都没认真刮好。这样的房屋当然是无法住人的,纯粹是为了赚官家的征收款。他们做得偷偷摸摸,但干得热火朝天,工地上灯火通明,人们高声吆喝,红光满面,有的还唱起嘹亮的歌子,信心满怀地等待横财的到来。可惜的是,他们的期盼总是一年又一年地落空。每次政府来与他们谈判,总是谈不拢,他们把拆迁和征收的价格不断地抬高,逼走了对方,也害惨了自己——连年的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让他们的期望变得越来越高,而实现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这就像一个对拉的死结,除非一方放手,否则永远无法解开。而珍珠山,也在他们胆子越来越大的胡搭乱建中变得千疮百孔,先是自家屋旁的菜地变成了猪栏,然后是房屋前后的高大树木被砍伐掉(他们已不需要遮掩了),建成了临街的门面,再就是山林中突然秃了一块,成了停车位,成了平房,成了楼房……对这些人的疯狂行为,我总是无法理解,当初他们在山上结庐而居,祈求的只是有个安身之处,后来躲躲闪闪居住多年,渴望的也只是能被承认和接受,即便是规划成了公园,最初的想法也不过是希望多少能有些补偿。为何在别人的友好和大度面前,他们的欲望和野心反倒愈来愈大?这真是人性的丑恶与悲哀。他们的行径,不单是阻碍了政府的工程,也损害了包括我与老葛在内的所有市民的利益,对这些曾经获取过我同情和敬重的贪得无厌之徒,如今我只有厌恶和鄙视。以前我还为他们过得偷偷摸摸而委屈,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一个心中藏着阴谋和算计的人,怎么可能活得理直气壮?

然而,我所知道的珍珠山,以及这里面隐藏的一切,二百米外的市民却一无所知。他们埋怨的依然是官家,怪他们不作为,混日子,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任由一座青山孤寂地游离在满城的繁华之外?

为何会出现反差如此强烈的认识与判断?我与老葛分析,是信息的不对称与不通畅所致。关于珍珠山内部的情况和复杂的局面,最清楚的莫过于当事的双方,但他们由于无法达成一致,无法解决问题,都有意无意地把信息和现实遮蔽起来:珍珠山人为了保护与获取某些利益,刻意把城市和喧嚣阻隔在外,同时也把内部的喧嚣包藏起来;而城市,为了体现自己的高贵与纯粹,先是有意把他们隔离起来,后来又怕他们破坏自己的秩序,也默许了他们的自我遮蔽。城市拒绝他们进入,他们也抗拒市民闯入;于是在互相不干涉中达成一种平衡和默认。所有的真相和阴暗,全隐藏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珍珠山对于喧嚣的遮蔽与被遮蔽,一度让我无比震惊,我由此常常对眼前这个热闹的世界,产生深深的怀疑。我感到现实太不真实了,充满了伪装和欺骗。然而,我没有想到,在珍珠山的深处,我还会看到更多被遮蔽的空寂。那些空与寂背后的伤和痛,就像一颗颗炮弹,在我内心接连爆炸,强烈的冲击波,把我震荡得东倒西歪。

对于整个城市来说,珍珠山是空寂的;对于珍珠山来说,它的西南面是喧嚣的,而东南偏中是空寂的。那一大片区域,即使站在山顶,也看不到房舍和人烟,只有天籁之音,若有若无地飘荡过来。在我和老葛的眼中,这块占到珍珠山三分之二的空寂地带,是绿植和鸟类的天堂。站在山脊向东南望去,只见莽莽苍苍的绿色,像波涛一样,汹涌着奔向远方的湖泊,无数的鸟群,旁若无人地在林海绿涛上飞起和降落。那种壮观的场景,常让我们感到庄严和肃穆。我们无数次想走过去,接近它,进入到它看起来深不可测的内部,去探寻它的秘密,发现它的奥妙。可那边没有路灯,道路十分模糊,在夜色即将来临的时候,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晃悠,显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我们只能遥遥地对它进行虚构和想象——至少在我的心底,那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掩藏着的一定是最纯粹的事物。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带了一瓶水,独自一人朝这片空寂的林地进发。我没有邀老葛,一是这家伙似乎对此并不热心,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二是对于这个我们共同关注的话题,我想抢先知道答案,好与他吹牛时掌握话语权。进山的道路出乎意料地宽阔,原来是与西南面喧嚣地带的主道一脉相连。这条道路匍匐在高大的乔木下面,阳光从遮天蔽日的树叶缝隙中漏下,把它装点得五彩斑斓。我沿主道走了不久,就拐上了一条岔路。岔路也铺了水泥,只是略窄,同样可以通车。这条岔路,沿着珍珠山的一条岭脊向南,估计最终能抵达两条岭脊之间的一个山坳。那个山坳里,鸟声和绿色特别稠密,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水泥路向着南方延伸,慢慢地,道路就变得狭窄和破败起来。在道路两侧的山岭上,不时出现被拆除掉房屋的废墟,还有一座座的坟墓——原来这片区域,也曾是有人居住过的。在废墟上,我看到破碎的瓷片、断裂的地板砖、倒塌的院墙、保存完好的煤灶,全都用凝固的姿态,孤寂地蹲坐在林木深处,任由树隙漏下的光,照耀着它们的前世和今生。坟墓上长满了杂草甚至是灌木,有些还陷塌成一块平地,但无一例外的,坟头都立了碑,有的用大理石雕刻,碑面平整,字迹端正;而大多数则是用水泥粗糙地倒制,上面的字体歪歪扭扭,好像是趁水泥未干时用树枝写的。我仔细看了几块碑文,都大同小异简单到极致——故显考(妣)某公(氏)某某老大(孺)人之墓,孝子某某孝孙某某敬立。站在阴阳两个世界的不同宅地上,我突然感到时间的幻灭和人生的沉重,对珍珠山人,不由又同情和敬重起来——他们创造了一个世界,同时又失去了这个世界,唯有一个名字,记载和证明着他们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

水泥道路很快就到了尽头。果然如我猜想,抵达岭脊的最南端后,将会有小路进入到脚下的山坳。我刚沿着下山的石板路走上十来步,拐弯处的一棵大茶树后面,竟然猛地跳出了一个小卖部!鲜红的招牌似乎笔迹未干,在阴暗的树荫里像数只瞪大的血红眼睛,警惕地盯着我这个来历不明的闯入者。我心里一紧,回头打望来时的路,只见它空空地蜷曲在林荫下,没有一个人影,连野狗都不见一只。在这样的荒山野岭,何来生意可做?难道,山坳里还隐藏着无数的人烟?要不,就只能是遇到狐仙了!在惊慌之后,我不由得兴奋起来,因为,我即将发现珍珠山又一个被遮掩的秘密。

小卖部是已经废弃了的,屋顶破烂的石棉瓦、地上长出的绿苔,还有穿窗而进的茶树枝,都告诉我这里已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尽管门口还摆着两把旧藤椅,玻璃货笼上还放着一个保温杯,好像老板刚刚上厕所去了一样。走过小卖部后,我的眼前出现了连绵不断的一长溜房舍,这些全是一层的平房,依着地势,拐弯抹角,密密麻麻地挤在下山小道的两侧,比我们此前见过的珍珠山西南面还要拥堵。这块高低不平的斜坡,并不适合生活和居住啊,为何会聚集起这么多的人呢?望着白瓷砖外墙上一个个鲜红的“拆”字,不用思考,我就知道这些房屋都是临时搭建起來赚征收款的。我只是没有想到,贪婪的珍珠山人,居然把手伸到这么远的深山老林。我把脸贴到一间房子的窗玻璃上,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我想内墙肯定墙漆都没刮,地板只怕也是草草铺就甚至连地都没有填平。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房内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墙上贴了一排奖状,到处都是小孩的涂鸦,墙角还丢着几只空啤酒瓶;在另外一家的厨房,我看到熏得乌黑的墙壁,滴着黑油的排气扇,搁在灶台上的半包盐……凭经验,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也就是说,我眼前的这面山坡,还有脚下的那个山坳,并不像我与老葛遥遥看到的那样,只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林海,而是一大群人赖以生存的场所。这里,同样是珍珠山人曾经的家园。

我沿着小道走走停停,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耀下来,让我更加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沿路的房舍大多门窗紧闭,好像主人们正在安静地睡午觉,只有锈迹斑斑的门和锁,在默默地提醒我,他们只不过是在这里做了一场梦,如今早已离去。也有的房门大开,好像随时欢迎我这个闯入者进去坐一坐,喝上一杯茶,聊上一会天,但满屋的狼藉和空洞,瞬间让我变得忧伤。

我迟疑着是否继续前进。空寂无人的巷道,让我莫名地寒凉与慌张。但好奇最终战胜了畏惧,望着山坳里若隐若现的房子,我感到自己不但没有揭开这块绿地的秘密,反而疑问越来越多——连路边都挤满了房子,山坳里该是怎样的景象?为何站在山顶却什么也看不到?这些房屋写着“拆”字,但每栋都保存完好,连窗玻璃都没敲掉一块,它们到底征收了没?如果征收了,为何不拆?如果没征收,房主们去哪了?他们现在有房住吗?靠什么生存?老葛搬来这里九年多了,对此都一无所知,说明这里早就人去房空。我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向它的谜底。

我刚一下到山坳,一栋接着一栋的两层或者是三层的楼房,便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般向我奔涌而来,所有的房屋,都是手牵手肩并肩的,中间连公共的过道都看不到。面对眼前的景象,我大为震惊,从见到废墟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这片空寂的山林里,曾经有过人烟,但我压根都没想到,会隐藏一个这么庞大的群体。按我的目测,这片建筑,面积不会比西南面的少。但现在,簇满屋顶的葛藤和爬山虎,还有山脚屋边高大乔木的落叶,早已把它温柔而严实地遮蔽掉了。

山坳里一片空寂,看不到一个人影,除了几声鸟叫,再聽不到其他的声音。我在房屋里穿行了很久,才大致搞清其中的规律:这个狭长的山坳,最初的时候,是沿着东西两侧的山脚各修了一长排两到三层的楼房,两排相对的房舍中间,是一条栽着常绿树木的公用通道,后来在这条通道上借助活树的支撑,搭起架子,盖上水泥瓦,把两排房屋连接起来,中间的通道就被改造成了简陋的房屋,整个山坳里再也看不到一块裸露的泥土,全被一间接着一间的房舍严密覆盖。很显然,东西两侧的楼房才是珍珠山人真正的住房,而通道上的建筑,则是用来获取征收款的。我突然想起珍珠山西南面夜晚抢建的场景,再过一年半载,那里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呢?如果成了这个样子又没有征收,遮天蔽地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叫他们如何生活?他们现在的坚守与投机,是否与这片空屋有着直接的关联?这里面,存留了他们信奉的经验和教训,或是锥心的伤痛与刺激?

这一大片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走在里面让人弄不清方位和方向。我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一家接着一家察看。山坳里树多,加上房屋几乎全靠窗户采光,室内显得有些阴暗,但我发现,这些楼房修得倒是不错,扎实,牢固,而且漂亮,如果不是把中间的通道覆盖了,居住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还真是很舒服。我一口气走过了上百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都空空洞洞的,地上丢弃着不要了的衣物,潮湿的墙角,还长出一丛丛高高低低的野草,充满了颓废、荒凉和阴森的气息,看了让人无限怜惜,又无比害怕。我不知走完这片建筑还要多久,也不知它的出口在什么地方,看到慢慢暗淡下去的光线,心里不由空落和慌张起来。在一栋两层的楼房里,我看到客厅里摆着沙发、桌椅,旁边还有一把落地扇,叶片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好像主人刚刚起身上楼了。我心里一惊,感到后背发凉,一种畏惧感从脚底冲上脑顶。我很想逃离这个像鬼屋一样的地方,但双脚却软软地用不上力。我犹豫着喊了一声:“有人吗?”没有任何回音,少顷楼上却传来物件倒地的声响。吓得我赶紧往外走,走出屋子回头打望,才发现一只野猫正跳到桌子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朝着我看,而它身后墙壁上挂的日历,时间定格在二○○六年五月。

这真是一片浩渺无边的空寂。我好像划着一叶孤舟,在茫茫的大海上穿过连片的无人船舶,又好像无意闯入一个遭遇瘟疫的无人村庄,那种什么都有就是没人的空,那种什么声响都在,就是语音缺席的寂,让我心惊肉跳,又伤感难过。我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但我明白,这片巨大的空寂之下,埋葬的是无数珍珠山人曾经火热的生活,以及他们黏稠的记忆,还有灿烂的青春和绚丽的梦想。

光线越来越暗,我在空屋中奋力穿行,紧张地寻找出口。我越走越深,房屋中的阴影也越来越深。我感觉这片房屋的厨房里、卫生间、门背后、楼道口、阳台上、树荫下……似乎到处都有一个个的人影在晃动;而在一些暗处,好像还有一双双的眼睛正默不作声地盯着我;在我的后背,也好像有人正悄无声息地紧紧跟着。他们是我慌乱中的幻觉?还是搬走了的珍珠山人遗留的影像?或是从坟墓中爬起回家的先人?他们难道想对我这个友善的闯入者进行围攻和打击吗?我仿佛深陷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里,呼吸困难,步履维艰,汗毛倒竖,我真后悔一个人来这个远离喧嚣与阳光的地带。这时候,屋顶上的鸟声越来越稠密,我知道,倦鸟已经纷纷归林,黄昏即将降临。嘈杂的鸟声中,不时响起一声声的“苦哦——苦哦——苦哦”,还有连绵不绝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像野鬼们在凄厉地哭叫,让我更加心慌。更可怕的是,我还看到了一群野狗,正不远不近不声不响地望着我。原来我上次遇到的狗群,就是源于此处。我捡起一根粗壮的木棍,一边慢慢撤退,一面准备与他们进行殊死搏斗。但是,野狗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追赶上来,它们站在原地,不叫,也不动。也许,它们当初没有跟随主人离开这里,是因为热爱老家,要留下来守护家园,现在,它们可能是把我错看成了久违的主人;也许,它们纯粹就是无家可归,把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视作了久盼不来的新主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如何走出这片让人莫名恐怖和忧伤的空屋的,回去之后,我没有跟家人讲,也没与老葛提起,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这次狼狈而失败的探秘——我不仅没有找到谜底,反而看到了更多的谜团。后来我又选了几个晴好周日的上午(再也不敢下午来了),闯入到珍珠山的其他几个山坳,看到的情景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些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空屋,好长一段时间都盘踞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无比震撼,无比忧伤。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这些长期空置和隐藏起来的“鬼屋”,到底是征收完了的,还是等待征收的?在我看来,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一种巨大的资源浪费,也是对财富和劳动的极度蔑视。而珍珠山周边高档楼盘夜晚寥若鬼火的灯光,又让我看到另一种形式的鬼屋。这些被遮蔽的空寂,甚至远比那些被遮蔽的喧嚣更让人惊悸和疼痛。

就在我即将写完这篇文章时,听说珍珠山公园马上开建,为弥补经费不足,将把部分公园用地变为商业用地,一期工程就是选在这片看不到人烟的空寂区域。老葛兴高采烈地向我报喜,我摇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他不解地望着我,我也没有向他解释。我觉得他高兴是应该的,而我叹气也同样应该,因为我们看到的珍珠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知道,珍珠山很快将迎来推土机、开发商等更加凶猛的闯入者,这满满几个山坳的上千栋房舍,还有数不清的坟墓,将全部被捣毁,永久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从此以后,珍珠山上曾经的一切,包括房舍、坟墓、废墟、菜地、道路,还有喧嚣、空寂、勤苦、奋斗,以及欲望、贪婪、无耻、无奈,等等等等,都将被牢牢地遮蔽起来,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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